王鸿
历史学的魅力,往往在于换一个时空看待仍然具有争议性的问题。近期翻译出版的中古史专家史怀梅(Naomi Standen)教授的《忠贞不贰?——辽代的越境之举》一书中,便从颇具中国特色的“忠诚”观念出发,探讨10世纪越境入辽朝的人物身上所呈现出的认同观念,为理解广为学界讨论的“唐宋变革论”,以及中国的历史和政治变迁,提供了颇为有意思的视角。
传统中国到底是一个“帝国”,还是一个“民族国家”,曾是学者们聚讼纷纭、争论不已的问题。持“帝国论”的学者大致认为,传统中国乃是一个“帝国”(empire),其与现代中国之间的断裂性,要远大于二者的连续性。但在“民族国家论”的学者看来,起码自宋代开始,中国便已经是一个民族国家,有着清晰的人我之别的认同意识,不乏固定不变的领土和疆界。
正如不少学者已经指出的,无论是“帝国论”,还是“民族国家论”,均是从欧洲历史中抽象出来的概念框架。以此二种概念理解传统中国,虽然不乏比较文化上的洞见和新意,但历史事实与概念诠释之间的隔阂,却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解释上的困境。
在《忠贞不贰?——辽代的越境之举》一书中,史怀梅以“唐宋变革论”为背景出发的关于“忠诚”观念的梳理,显然为我们理解中国民族国家的兴起,特别是王朝与民族国家的关系,提供了有益的视角。在王朝的视野中,忠诚的观念,并不像民族国家那样有着严格的边界,也不是诉诸于抽象性的文化和主权认同,而是如史怀梅教授所指出的,围绕具体的行政中心和效忠对象而展开。无论是在孔子那著名的关于忠诚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断中,还是管仲不仕周王而助齐桓公称霸的例子中,臣子的效忠其实有赖于君臣之间的互利互惠的关系,或者至多与延续王朝命脉的社稷相关,远未形成以严格的认同边界和疆域边界为标准的民族国家的忠诚观念。
民族国家的认同,一方面要求着超乎具体私人之间的忠诚,而另一方面又以严格领土边界和认同边界作为忠诚的上限。史怀梅的研究显示,那种“关系型的忠”在10世纪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易主和越境的行为不但不被批评,相反的,却广泛地出现在史料之中。“在10世纪头几十年里,存在于边疆地区的多个政治中心,使人们倾向于用一种高度实用主义的方式对待边界和忠诚。”真正的变化,出现在11世纪。随着政治逐渐由10世纪的多方角力变为辽宋两方对抗的稳定期,文化差异日益与政治立场的差异联系起来。原本的那种“关系型的忠”所导致的易主和越境的行为,被视为一种不合文化立场和道德标准的做法,在备受批判之余,逐渐走出历史的核心位置。宋与边疆政权之间日渐严明的政治对立,以及新儒学对于“夷夏之辨”的鼓吹,显然催生一种继之而起的近似于民族国家认同和忠诚观念。
如果说民族国家的忠诚观念已经在宋代取代了传统王朝的“关系型”的忠诚观念,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如梁启超等近代中国人对于民族国家观念的呼唤呢?显然,由“忠诚”观念出发的关于民族国家的思考,虽然颇富创造性,但仍然遭遇到了复杂历史语境的诘难,理论视角与历史事实之间的关系有待于进一步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