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初期的国际科技交流*
——聚焦首届和平利用原子能国际会议中的若干共识

2021-03-25 12:33奉湘宁
关键词:原子能科学家会议

奉湘宁

(中国科学院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49)

0 引言

1955年8月8-20日,联合国在瑞士日内瓦万国宫(Palais des Nations)举行了“第一届和平利用原子能国际会议”(以下简称会议),作为最早的大型国际核能会议,他在东西方严重对立的冷战初期,使当时极端敏感的“原子能”主题首次打破冷战分界。经过近20年的隔离,核科学家们在会议上重聚一堂,尝试超越对立、凝聚共识、探讨分歧——筹议原子能利用的“和平转向”。来自73个国家和8个联合国机构的1428位官方代表、1334名观察员和902名新闻媒体代表参会,其中不乏曾参与“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与工程师,核领域诺贝尔物理学奖、化学奖、生理医学奖获得者,以及各国政府官员、情报机构的工作人员等。[1]尽管冷战初期东西方严重对立,但新的历史窗口在1955年出现,诸多“新变量”萌生且相互作用。核科技在科学研究和能源方面的应用前景,引起各国的高度重视。此时苏联优先建成世界上第一座核电站,正式开启对社会主义阵营的核援助,并推行有限缓和的对外政策;美国率先发起了“原子为和平”计划,通过了以核合作代替核保密政策的《1954年原子能法》,与多国签订有关核反应堆的双边协议;英、法、加等发达国家将原子能视为未来的前景能源而重点发展。1955年也恰逢中国原子能事业的发轫之年,自1月中共中央作出最高战略决策后,中国的原子能事业迅速铺开。此外,还有许多国家也计划开展独立的核研究。

会议距今已65年,战后“和平利用原子能”国际网络的普遍影响促使人们从根本上重新评估会议的定位与作用。总体来看,国内对会议的相关研究较少,除当年的报道性文章[2-3]和亲历者涂长望的评论[4]外,少有公开的专题研究。国际学界对会议的描述和研究成果则较为丰富,主要集中在以下两类。

一类是会后1~3年内由大量亲历者对会议过程及成果的报道性记述,如美国原子能委员会、[5-13]莫斯科工程物理研究所、[14-20]英国哈威尔原子能研究所[21]等机构的管理者或科技专家们,在《自然》(Nature)、《科学》(Science)、《原子科学家通报》(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等期刊发表的大量专题文章。曾以科学记者身份参会的英国科学史家克劳瑟(James G.Crowther)写就了专著《工业中的核能》(Nuclear Energy in Industry),[22]同时在自传《与科学同行50年》(Fifty Years With Sci⁃ence)中,高度评价会议是“有史以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举行过的规模最大、也是意义最重大的一次科学会议,标志着受战争影响20年的科学状况发生变化——‘科学的战后时代’终结”[23]321。此外,恩里科·费米(Enrico Fermi)的遗孀劳拉·费米(Laura Fermi)曾以美国原子能委员会会议历史学家身份参会,在其为会议撰写的《属于世界的原子》(Atoms for the World)一书中,生动记录了“参会科学家们在重新回归开放世界时刻的感受”,[24]28美国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施特劳斯(Lewis L.Strauss)为此书作序。劳拉指出:“之前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各国政府间的科技会议,能够使政府高级官员与科技专家如此围坐在一起;从未有过本故意将政治排除在外的科学会议,却产生了如此重大的政治蕴涵;从未有过一个会议跨越了如此多的学科,并还在不断探索更多的学科协作。”[8]1

另一类资料是数十年后由多位历史学者、国际政治学者从冷战史或国际关系史视角对会议远期影响进行的综合论述,但大多并非专题研究。目前来看,从科技史视角对会议加以研究的学术成果较少,其中瑞士学者吕谢尔(Fabian Lüscher)与美国学者克里格都认为,尽管科学中的国际关系一直是科学史和文化外交史上的一个话题,但围绕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和平利用原子能的国际网络构建与知识交流,尚未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25]因而呼吁科技史家对和平利用原子能相关的重要问题,投以更多关注[26]。

会议作为战后和平利用原子能国际网络发展的关键节点,能够承上启下地揭示1955年前后20年的核科技发展演化脉络,是理解冷战时期科技、政治、意识形态、文化等因素相互作用过程的重要事件。虽然中国大陆没有官方代表参加会议,仅派一位观察员参会,但后续中苏两国就会议内容的密切交流,成为中国对接世界前沿核科技的窗口,中国原子能事业的起步及核电事业的发展受会议影响颇深。作为一个微观事件,会议却集中折射出冷战时期许多科学家对“大问题”的看法。各国科学家们尝试超越意识形态,达成多项共识,如争取科学家间自由交流、强调科学家社会责任、认同科学线性发展观、划清核弹和核电站之间界限与概念等①瑞士学者吕谢尔(Fabian Lüscher)将会议达成的基本共识概括为“日内瓦核精神”,涵盖三个方面:围绕核能和放射性同位素的可能用途进行知识交流的必要性;把科学看作是一个线性过程的共同看法可导致进一步理解、描述和征服自然;划清核弹和核电站之间的界限和概念,核弹是政治集团间争论的对象,而核电站则不是。。文章选取其中相互联系的三点主要共识,聚焦每个共识中的转折和矛盾,从这一微观视角出发,针对的具体问题包括:不同阵营科学家对他国同行与他国核科技发展有何新的认知?会议上科学家间的主要共识与分歧是什么,其达成过程如何?他们对今后各国核科技、核工业发展有怎样的影响?参会科学家的能动作用和冷战体系对他们的基本限制分别是什么?根据会议档案、亲历者日记、信件及相关评述、新闻媒体报道等一手文献资料的整理与分析,笔者尝试回答上述问题。

1 共识一:争取科学家间直接、自由的交流

“美国科学家抵达日内瓦时,认为苏联同事被困在一个封闭、落后、对科学缺乏尊重的共产主义社会,但会后他们带着新的认识惭愧地回国了。”美国科技史家克里格写道:“苏联科学家抵达日内瓦时对美国同行的成就感到敬畏,对他们自己的工作能否得到接纳也不确定,但会后这种疑虑烟消云散,他们释然地回国了。”[26]180战争及战后年代,“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开东西方核科学家,冷战初期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也强化着偏见与猜疑。尽管长达20年的分离难以用两周的时间弥合,但科学家们极其珍惜这一重建国际科技交流的契机,正如会议副主席、英国哈威尔(Harwell)原子能研究中心主任考克饶夫(John D.Cockcroft)的记述:“在万国宫宽阔的走廊上进行了无数详细的讨论……科技活动辅以无数的招待会、午餐和晚餐,使每一分钟都从上午9点一直占用到午夜,会议是对参会科学家们无与伦比的身体素质的考验。”[21]482密集的面对面交流,逐渐催生出超越政治对立的理解与互信。丹麦物理学家玻尔(Niels Bohr)在会议的首次晚间讲座中强调,现代科学的发展正是最紧密的国际合作的结果。然而伴随着人类知识的扩展,“整个文明正面临着最严峻的挑战,该挑战亟需各个国家间协同调整,从而处理无国界的努力所带来的后果”,其中“自由获取所有信息、不受阻碍地讨论人类的所有问题”是这种协同努力的根本内容,而会议本身“将成为国际科技合作的里程碑”。[27]280-281玻尔的发言引起现场科学家的共鸣与媒体的广泛关注——争取科学家间直接、自由的交流,逐渐成了主要共识之一。

英国《世界新闻报》(News of the World)称:“‘会议最激动人心的一幕’是世界上两位最知名的粒子加速器建造者——美国欧内斯特·劳伦斯(Ernest O.Lawrence)与苏联弗拉基米尔·维克斯勒(Vladimir J.Veksler)的面对面交流,‘他们同台发言,彼此间表达敬意与赞扬,见证这一幕的全体科学家纷纷起立致敬’。”[28]246不仅在正式的会议环节,而且在会程中相对私人化的场合,劳伦斯与维克斯勒都会在人群中找到彼此,并专注地“促膝长谈”一番。[29]在一次晚餐会上,劳伦斯就在和维克斯勒的交谈中发现了迟到11年的“自动稳相原理”优先权归属问题。自动稳相原理的发现是加速器发展史上的一次重大革命,他促使了一系列能突破回旋加速器能级限制的新型加速器的产生。1944年,维克斯勒首次提出了自动稳相原理并将文章发表于苏联期刊;几个月后,身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麦克米伦(Edwin M.McMillan)在对维克斯勒的研究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相同的原理发表于美国期刊,由此将这项重要的发现带入西方视野,引起轰动。晚餐会上的交流使劳伦斯立刻意识到,是维克斯勒优先提出了自动稳相原理,麦克米伦也在第一时间承认了维克斯勒发现的优先性。随后,国际科学界公开承认了该原理的优先权归属于苏联科学家维克斯勒。劳伦斯在寄给友人的信中对这场晚餐会记述道:“在与维克斯勒和维诺格拉多夫(Alexander P.Vinogradov)的交流中,我发现他们非常礼貌、谦恭、友善,很显然他们可以自由地谈论所思所想。我们共同探讨了许多问题,我感到他们不仅是能力卓越的科学家,同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衡量他们都是真正的绅士。”[8]247-248

参与自动稳相原理讨论的格伦·西博格(Glenn T.Seaborg),是一位曾深度参与曼哈顿计划且获诺贝尔化学奖的美国核化学家(此后担任第四届和平利用原子能国际会议主席)。在首届会议上,西博格主持了“超铀元素化学问题”研究分会,正式宣布由他和团队发现的101号元素将用俄罗斯化学家门捷列夫(Dmi⁃tri Mendeleev)的名字来命名,即“钔”元素(Mendelevium)。西博格在日记中写道:“几乎每一位苏联科学家代表都对钔元素的命名感到深深的触动”,苏联科学家称,他们会“采用所有超铀元素的西方命名,把原来在俄语中的有差异的地方都统一起来”。[29]265同劳伦斯一样,西博格也在日记中记述了他与其他美国代表第一次见到苏联科学家时的兴奋,在寄给妻子和孩子们的明信片中,尤其提到了他与许多苏联共产党人的接触。西博格记述道:“苏联科学家普遍友善热情,他们邀请各国科学家赴莫斯科参观,并且对会议上美国代表团提交的论文高度重视,我发表的每一篇文章都会在第一时间被苏联同行翻译成俄文在苏联内传播。”[29]265苏联科学院院士亚历山大·维诺格拉多夫(Alexander P.Vinogradov)在与西博格的一次交谈中提到,他和他的团队仔细研读了美国地球化学领域的每一篇期刊文章。事实上不单是限于超铀元素和地球化学的研究,苏联代表团成员在各自专攻的领域内阅读了几乎所有的美国科学家的最新研究成果。西博格认为这是美苏代表之间学术交流顺畅高效的重要原因之一。[29]

会议交流内容极为丰富,其中以核反应截面最受瞩目。核反应截面是指入射粒子和靶核之间发生某一特定核反应概率大小的物理量,作为反应堆设计中的核心数据,核反应截面的测量问题贯穿了战争与战后的许多年①“曼哈顿计划”期间,奥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就发现快中子项目(fast⁃neutron program)中存在严重“脱节”,即科学家们在分散的实验室内研究,无从了解其他实验室的工作,这种“脱节”问题尤其体现在反应截面测量工作中,“有多少个实验室,就有多少套数据”。奥本海默坚持可靠的结果亟需团队的合作与协同,从而“比较研究结果、纠正彼此失误”,正如十余年后日内瓦会议所做的工作。此后不久,云集了世界大批顶尖核科学家的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便在这一洞察下迅速建立。。冷战期间,各国都将测得的反应截面数据视为机密信息对外封锁,但在会议召开数月前,所有相关数据相继完成解密,其中铀和钚的裂变截面数据作为核燃料循环中的核心参数成为与会核物理学家们关注的焦点。[9]在美国为各国官方参会代表制作的8卷本的精选研究资料汇编中,反应截面数据与图表独立构成了汇编中最丰富、厚重的一卷,[8]其中还纳入了其他国家在会前提供的数据信息②如会前几周,美国布鲁克海文的物理学家便向苏联代表团发出邀请,征求苏联测得的低能反应截面数据,大会副秘书长维克多·瓦维洛夫(Viktor S.Vavilov)与大会科学秘书长尼古拉·多博廷(Nikolai A.Dobrotin)予以充分支持,二人提供的许多数据被收入至美国的数据汇编中。。在会议的52场技术分会中,共有3场分会聚焦于反应截面数据问题的探讨,美国、苏联、法国和英国的科学家将各自测得的数据在分会现场上一一比对和讨论,并在这些由各国独立测量的数据结果中发现了确切的一致性。在多种数据的比较中,苏联与美国的数据甚至比美国和英国的更加接近。[12]媒体对此报道称:“数据一致性的程度会让人们误以为,这些实验是在同一个实验室里进行的。”[28]主持分会的美国核物理学家(也是上述反应截面数据资料汇编的负责人)唐纳德·休斯(Donald J.Hughes)总结道:“对铀233在0.3电子伏特下的共振吸收截面进行测量时,每个国家的数据结果都出现了轻微波动,各国此前都将其归因为实验误差——直到会议上将各国数据进行了比对,才了解这并非误差所致,而是实在的现象。”[28]71会议使核能领域中过去由各国秘密积累的大量高质量实验数据被公开,随后世界各地建造了新的反应堆和加速器中子源设施以改进数据采集,有学者指出:“会议标志着国际数据交流和全球合作成为可能的新时代的到来。”[30]7

苏联科学家、莫斯科工程物理研究所所长诺维科夫(Ivan Ivanovich Novikov)在会后记述道:“我们在日内瓦很满意地见证了‘冷战’鼓吹者在学者间所树立的障碍,是如何逐一得到消除。”[20]4会议不仅使一些相隔20年未曾谋面的老友相聚,也提供给许多东西方科学家第一次相见的契机。他们既在正式场合讨论严肃的学术问题,也在非正式场合用私人话题来开启对话、增进了解。通过面对面的直接接触,一些西方科学家开始反思对苏联科学及其科学家的刻板印象。“美国代表团成员们越来越发现,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学术上,苏联科学家与我们是多么的相似”,劳拉·费米记述道:“对在日内瓦参会的西方科学家来说,维克斯勒从一个只是附加于某个原理的简单名字,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8]111-112会议使许多科学家第一次意识到,冷战铁幕的另一侧并非剑拔弩张的敌人,而是情感相通、研究相仿的“活生生的人”。一家法国媒体热情地报道:“到现在为止还是所谓‘铁幕’的主要组成因素之一的‘原子及其秘密’,已经变成结合俄国和美国科学家的链条。”[20]6尝试摒弃对铁幕另一侧的刻板印象,重建理解与信任,是会议对恢复战后国际科技交流的主要贡献之一。

然而在会后舆论中,该共识仍存争议。维克托·韦斯科夫(Victor F.Weisskopf)、拉尔夫·拉普(Ralph E.Lapp)、尤金·维格纳(Eugene P.Wigner)和弗雷德里克·塞兹(Frederick Seitz)是均曾深度参与过“曼哈顿计划”的美国物理学家。会议结束后,四人就会议解密问题在影响力颇广的《原子科学家通报》(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上掀起一场争论。美国犹太裔理论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韦斯科夫主张“必须尽一切努力维持并扩大日内瓦会议所取得的‘交流特权’”,呼吁铁幕两侧之间进行一种“完全自由”的常规化、透明化交流,强调“从我们这边往后退一步都是灾难性的,我们理所应当地承担了‘自由交流捍卫者’的角色,决不能在这一关键时刻放弃这一角色”。[11]279拉普声援韦斯科夫的论断,并坦率批评美国的保密政策徒劳无益,认为对国际科学界以及国内工业界、教育界来说,核能发展都应完全摆脱保密束缚,因此主张美国在会后尽快调整和平时期的原子能政策,立刻着手全面、彻底的解密工作。[10]

此后,维格纳和塞兹联合撰文表示反对,认为拉普和韦斯科夫的观点“给广大公众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我们对原子能的保密是愚蠢的,至少在核能研究者看来是愚蠢的……但我们应该注意到,并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同意拉普文章中所表达的态度”。[13]23他们试图论证苏联的反应堆设计大量吸收了美国经验、借鉴了美国模式,因此为在冷战竞争中保持领先地位,美国绝不能实行大规模解密。[13]23他们热烈地支持美国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施特劳斯的论断:“我们(美国)远远领先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13]23随后拉普公开批判塞茨和维格纳“那种政治家、将军们的口吻”,指出他们是因为与美国核项目密切相关,才试图为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的保密政策辩护,然而委员会在施特劳斯的领导下已被高度政治化,其内部已形成一种极为保守的保密观。拉普认为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的保密政策不仅错误百出,而且有违美国的行事传统,因而“非公关姿态”的、更具实质性的解密势在必行。[12]135尽管这场争论发生在四位美国科学家当中,但却代表了更大范围的意见分歧,这种争论也在日后原子能解密问题的讨论中持续发酵。透过这些分歧可以观察到,人们是如何从不同侧面交换对世界的理解,实现科学家间直接、自由的交流也并非理所当然——共识代表着一种理想主张与发展方向,往往在质疑中产生、在历史的复杂处境中演化。

2 共识二:对和平利用原子能前景的高度乐观

1945年8月,当原子弹以骇人听闻的方式进入公众视野时,核能的应用潜力最先以“军事利用”方式为世界所熟知。随后,公众话语“谈核色变”,对人类未来的忧虑也日益沉重。20世纪50年代后,核能和平利用发展前景逐步彰显。1953年12月8日,艾森豪威尔(Dwight David Eisenhower)在其著名的“原子为和平”(Atoms for Peace)讲话中强调:“目前作为具有最大破坏力的原子能,也能够在人类奇迹般的创造力下发展为一种巨大的福音,尤其在工业发电、农业、医药等领域,如果全世界的科学家和工程师都有足够数量的裂变材料来测试和发展他们的想法,这种能力将迅速转化为普遍的、有效的和经济的用途。①Dwight D.Eisenhower.Atoms for Peace Speech[EB/OL].[2020-03-15],https://www.iaea.org/about/history/atoms-forpeace-speech.此时演讲台下的丘吉尔也同样将原子能视为“世界繁荣的一个永久源泉”。[31]70

如果说政治家对“和平利用原子能”的推崇很大程度上是冷战政治斗争的延伸,那么会议上科学家们对原子能发展的高度乐观,则更多的是出于“原子能是一切都依赖之技术”的设想,[25]25即任何物质都不能像原子能一样包含着取之不尽的力量之源[20]3。一些科学家力图通过会议向世界证实,“现在能以无数方式利用核能,特别是核能发电方面”,核科技将成为解决能源、经济与社会发展问题的最重要途径之一。[32]大会主席、印度物理学家巴巴(Homi J.Bhabha)将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定义为自“早期文明时代”“工业革命时代”后的第三个时代——“原子能时代”的开端,认为会议“标志着原子能时代黎明的降临”,并大胆预测可控核聚变将在20年内实现。[27]283尽管这一预判受到了一定的质疑,但对核科技发展的高度乐观已成为与会科学家们的共识之一。这一共识也在广泛的报道中进入公众视野,一些媒体宣称:“在原子能会议之后,我们敢于相信一场新的工业革命——远比18世纪的革命更加引人注目——正摆在我们面前。”[28]860

值得注意的是,在核工业的安全问题上,许多科学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乐观。一些老牌反应堆专家认为,核泄漏几乎不可能发生,只要有一个完善的自动控制系统或是安全壳,就可以全然规避风险。英国原子能管理局总干事克里斯托弗·欣顿(Christopher Hinton)是在会上讲解世界上第一座大型商业核电站“考德霍尔”(Calder Hall)建设计划的反应堆专家,他强调一个管理良好的大型核工业项目丝毫不会存在危险,放射性物质也不会存在过多浪费而导致大量工业废物排出。欣顿同时举证一种“相对风险分析”:即使如遗传学家所说,核工业会导致自然界本底放射性(back⁃ground radioactivity)水平升高,但长久以来,自然界中也存在一定量的辐射(如宇宙射线,岩石、水源及人体中钾的放射性同位素等),人类与之共存已久并无负面影响,因此遗传学家无需插手核发展的风险问题。另一名英国代表也在报告中提出,生物学家对基因危害的担忧被夸大了,核辐射涉及的遗传风险可忽略不计,“尽管核工业会给自然环境会带来一定的不良后果,但自然环境的变化只会加速人类进化的进程”,因为“有利的基因突变将会使最没有希望的种群诞生出天才,一个亚里士多德或爱因斯坦的价值,远远超过99个基因缺陷”。[28]844

其他一些工程师和物理学家的观点则相对温和,他们承认存在潜在的辐射风险,因此需要开展辐射对人体影响的常规性研究,但他们将核工业中的风险与其他普通工业的风险等同起来,如汽车工业的尾气问题。[8]相反的观点由反应堆安全问题专家和一些遗传学家提出。美国反应堆安全咨询委员会(Advisory Committee on Reactor Safety,ACRS)首任主席罗杰斯·麦卡洛(C.Rogers McCullough)指出,尽管各国已采取了某些安全措施,然而“目前还没有一个完全可以防止犯错的系统,任何一个复杂的系统都有可能被一个足够大的失误所摧毁,”[8]171无论何种类型的事故,一旦发生都将导致核泄漏,放射性污染物将会被自然力带至人口密集区域造成极大危害。尽管严厉地指出了核工业面临的风险,但麦卡洛总体上支持核工业的发展,并提出了许多改进反应堆安全性的建设性意见。

3 共识三:科学家的社会责任

1955年是世界核科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年,离首次原子弹爆炸已过去10年,纪念反思之余,氢弹的阴云又笼罩大地,世界正处在和平利用原子能与核军备竞赛的十字路口。1955年7月,世界知名科学家相继联合发表了《罗素-爱因斯坦宣言》《迈瑙宣言》,呼吁世界各国领导人通过和平方式解决国际冲突,警告使用氢弹的核战争带来的毁灭性灾难。[33]宣言向世界传达着科学家们关切公共事务、和平发展的声音——8月的和平利用原子能国际会议正是在这种渐强的声音中召开。

会议开幕式上,瑞士联邦主席马克斯·佩蒂特皮埃尔(Max Petitpierre)向现场的科学家们强调:“你们是拥有‘殊荣’的人。你们无比熟悉的原子能,在绝大多数普通人眼中却是一个难解之谜……因此你们有特殊的能力与特别的责任。原子能的应用向何处去将取决于你们……你们能够树立一个开展合作的榜样,从而引领政府和人民来超越他们的对抗与敌意。”[8]75另外,大会主席、印度物理学家巴巴(Homi J.Bhabha)也在致辞中重申:“作为科学家,我们的首要职责是确定真理,在这一点上,我们对人类的责任超越了我们对任何国家的忠诚。”[27]282玻尔在“物理学与人类的位置”主题讲座中延伸了这一思考:科学本身一直是促进相互理解和承认各国共同立场的最佳途径之一,近20年来核科学产生的广泛影响已经昭示着科学在未来的人类事业中将发挥更具决定性的作用,人们需正视人类在自然中的位置,重新思考人与科学的关系,特别是“原子研究中蕴含着理解自然现象的整个态度最为重要的经验,我希望我们在其中得到的教训,对我们处理许多人类问题的整个态度,也具有重要意义”。[27]284,[34]65-66这些声音强调了科学家身份的特殊性和社会责任,旨在确立科学家关切公共事务、人类命运的必要性与合理性,进一步唤起了与会科学家们的社会责任意识。

然而就在一年前,这种合理性和责任意识仍然面临重重阻力。1954年,著名物理学家奥本海默(Julius R.Oppenheimer)因拒绝参加氢弹研制项目而受到美国政府的审讯,参加审讯的物理学家爱德华·泰勒(Edward Teller)在法庭上对奥本海默谴责道:“尽人所知,良心是道德的范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科学的范畴……科学和这些概念(道德、政治或哲学)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就像科学对宗教一样没有兴趣。这是另一个世界的问题,科学对这个世界是无所谓的。如果学者透过道德的眼睛来看科学思想的话,那么他不仅作为一个道德主义者,而且首先是作为一个学者,就会犯错误。奥本海默教授的事件,就是这种情况的雄辩证明。”[35]16事实上不仅泰勒,而且当时许多科学家都持类似观点,这就是长期以来在科学界和哲学界深入人心的科学或技术的“价值中立说”。“中立说”作为一种去意义化、去价值化的非目的论解释,忽视了技术固有的意向性,[36]从强调科学自身的客观性逐渐走向科学脱离任何社会的绝对独立性。[37]在和平利用原子能会议上,中立说受到了重新检视和公开挑战。

这种“公开挑战”尤其体现在辐射遗传效应的争论中。核军备竞赛提升了我们所在星球的放射性水平,但全球环境变化是否会对人类产生危害,仍然是一个存有高度争议的问题。[38]会议开幕时,大会主席巴巴强调:“(辐射遗传问题)是一个我们无法负担风险的重要问题……相信各位杰出的科学家将带着科学的客观性和彻底性来讨论这一问题。”[27]282随后,许多生物学家在会议上表达了对核辐射(特别是核试验的放射性尘降)潜在遗传危害的担忧与警示,这种声音在赫尔曼·穆勒(Hermann J.Muller)出现在会场时被推向高潮。1955年初,曾获诺贝尔生理学奖的美国遗传学家穆勒受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的邀请,成为美国参会代表之一。但在审阅了穆勒的联邦调查局档案后(穆勒曾在“曼哈顿计划”期间反对制造核武器),时任美国原子能委员会主席的路易斯·施特劳斯(Lewis L.Strauss)和威拉得·利比(Wil⁃lard F.Libby)决定秘密禁止穆勒加入美国参会代表团①Zuoyue Wang.A Voting Consensus:American Geneticists and the Setting of Permissible Radiation Dose,1954-1963.撰于1992年,未发表,由作者提供.。[39]会议召开前夕,穆勒被美国参会代表团除名,但他依然在其他参会代表的协助下获知了会议的时间安排,拿到了观察员参会通行证,最终自费出席了会议。[9]乔治·比德尔(George W.Beadle)在《科学》(Science)杂志名为《穆勒与日内瓦会议》的文章中记述道:“当穆勒出现在会场时,许多科学家感慨万千、集体起立鼓掌,构成一种无言的雄辩。”[40]813穆勒在会议的书面报告中指出:“所有这些问题(辐射的遗传效应)不仅需要讨论,而且实际上需要进行比过去更现实的研究,因为这正是我们在核时代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在这个转折时刻、在(核辐射诱发基因突变的)进程还没有开始之前,就应该制定富有远见、不回避的政策。”[41]337尽管分会主席提前邀请穆勒做一场5分钟的简短发言,但现场的相关人士以穆勒并非代表团正式成员为由,阻止了他就这一主题进行口头陈述。穆勒被除名和禁止发言的消息很快在科学界传开,联想到前一年的奥本海默事件,许多会议之外的科学家也发出强烈抗议,公开谴责美国原子能委员会对学术自由的干预。媒体纷纷对此报道并愤怒批评美国原子能委员会:“把头埋在沙子里并不会保护你的基因结构。”[42]305

以科学记者身份参会的克劳瑟记述道:“这次会议与过去(20年间)所召开的科学会议有极大差异。在过去,与会科学家们往往只聚焦于纯学术问题……只有极少数科学家会顾及自己科学发现的‘弦外之音’,甚至是对人类命运的影响。事实上,一些最出色的核物理学家们已形成了一种话语惯性,即自己的学术研究与公共事务毫无瓜葛;而在当前会议中,这种态度完全不复存在了,这一差异构成了日内瓦会议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之一。”[23]323会议使许多静守书斋的核科学家们意识到,随着科技(特别是核科技)对世界和平、人类发展等诸多最紧急、最重要的事项产生了难以逆转的影响,核科学家们肩负的责任也发生了变化,这种被逐渐唤起的责任意识与兴起的使命感凝聚为会议的共识之一。

4 共识之上

正如会后许多媒体的广泛报道:“现在每位科学家都知道自己的立场了,他们将带着丰富的经验和有力的冲动返回自己的国家,这些都将在他们未来的工作中得到体现。”[28]860会议的后续影响迅速且深刻。

争取科学家间直接、自由交流的共识直接推动了日后国际核科技交流常规化的进程。“苏联参加会议的科学家们和各国的科学家们进行了直接的接触”,诺维科夫写道:“这种接触在会议后还继续着。”[20]6大会落幕两天后,应英国政府邀请,苏联原子能项目负责人库尔恰托夫(Igori V.Kurchatov)及多位苏联参会代表前往英国哈维尔核研究中心进行后续交流,同时还解密了苏联核聚变研究中的大量机密内容。此后,英国科学家代表团也在1955年12月抵苏互访。会后两个月,苏联科学家代表团赴美参加了探讨工业中应用原子能的科学会议……连通“铁幕”两侧的科学交流活动不仅愈加频繁,而且会议基础上科学家间个人的、直接的沟通渠道和彼此间的信任与理解,即使在政治危机时期也从未中断。[25]

参会科学家对核科技发展前景高度乐观的共识,也促使许多国家在会后迅速建立了新的独立政府机构,许多参会科学家代表在会后1~2年内担任了这些机构的新主席或行政长官,在国内进一步游说原子能成为最有希望的下一代技术。[7]美国在会后撰写的一份报告中称:“作为核合作的焦点,国际原子能机构得到了巨大的推动。(参会)代表们开始认识到,通过原子能机构开展的国际合作现在可以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将会议的成果通过制度化的方式固定下来。”[26]以会议为背景,各国原子能机构的设立和联合国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诞生,为世界范围内核科技、核工业的发展提供了稳定环境。

在“共识三”涉及的争论中,由于核辐射遗传危害问题属于一种典型的“后常态科学”①“后常态科学”(Post⁃normal science)概念最早由阿根廷数学家西尔维奥·冯托维奇(Silvio Funtowicz)与英国科学哲学家杰罗姆·拉维兹(Jerome Ravetz)于20世纪90年代共同提出。相对于库恩在《科学革命的范式》中提出的“常态科学”,“后常态科学”主要聚焦于事实不确定及信息不充分下的决策,强调科学的复杂性(complexity)、混沌性(chaos)与矛盾性(contradiction)。,即其“事实不确定,价值存在争议,具有现实风险,需在紧迫环境下做出决策”,[43]739因此涉及一系列国防、能源、环境、卫生等公共政策问题的复杂反馈与价值冲突,不可避免地引发了更广泛的争议[44]。相对于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等官方机构淡化或否定核辐射遗传风险的角色,会议上以穆勒为代表的遗传学家们则被视为坚守科学真理的“吹哨人”。20世纪50年代中期前后,核辐射的危害问题已演变成世界和美国的一场广泛的公众辩论,甚至在会议结束一年后,首次成为美国总统竞选的关键政治议题。然而争论长期未取得建设性进展,直到科学家运动介入其中,这场认识僵局才开始被打破。[39]同时,会议上科学国际主义的呼吁与对科学家社会责任的认同,构成了东西方科学家就核武器与裁军问题进行对话的重要背景。斯坦福大学系历史教授霍洛威(David Hollo⁃way)指出,这种背景与随后的帕格沃什(Pug⁃wash)运动等事件的展开有重要联系,会议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国际科学界的部分重组。[45]

此外,受会议影响的一些国家的科学界的重大重组也值得关注。1955年的日内瓦会议是苏联原子能专家在隔绝多年后首次参加的大规模国际会议,对于后斯大林时代的苏联科学与科学家们来说意义非凡。苏联核科学家不仅在会程中的所有场合都表现活跃,而且在会前也为这一千载难逢的国际交流机遇做了“热火朝天”的准备。[46]会议上,苏联科学家不仅因民用核能领域的突出成就赢得了声誉和国际平台的尊重,而且从开放的会议交流中获取了大量新信息,这既符合了国内政治权威的期望,又提供了苏联科学家重新融入国际科学界的契机。从日内瓦归国后,苏联核科学家和工程师发起了一场轰动的和平利用核能的宣传运动,此后具有内部高度自主性、注重基础科学研究的“科学城”也开始筹备兴建。会议打开的国际交流新局面,为苏联科学家在国内提出的核科学发展主张提供了重要依据——尤其是在争取“基础研究”摆脱意识形态控制、论证苏联与国际科学界直接接触的必要性两方面,无疑对后斯大林时代苏联科学的重大重组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47-48]

5 结语

不同于以往纯粹的科学技术方面的会议,1955年的和平利用原子能国际会议作为战后第一个跨冷战分界的国际科技会议,具有许多新的特征:公开了大量保密信息、覆盖更广泛的学科领域、关注核科技所带来的长期影响、强调科学家的社会责任、注重超越政治对立的国际合作。如果将冷战科技史的整体图景视作一张复杂拼图,会议就是帮助我们认知冷战时期国际科技交流的关键一环。

综上所述,科学家争取直接自由的交流、高度乐观地看待核科技发展前景以及对科学家社会责任的认同,构成了会议的三点主要共识。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共识并非碎片化的认知散点,而是一个彼此关联的认知整体。首先,如何在刚刚兴起的冷战中维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是彼时最为紧迫的事项,也是三点共识指向的终极价值关怀。在会议重建东西方科学家直接联系的基础上,参会科学家们既认识到国际数据交流和全球合作的现实意义,也见证了科学国际主义的广泛呼吁,因此“共识一”旨在恢复战后国际科技交流,构建一个讨论核时代诸多新问题的对话平台,形成国际科学共同体。其次,核科技本身是核科学家们将自己的理念作用于社会的方式,或者说是价值关怀现实化的途径,否则将是无的放矢。因此对核科技本身发展的乐观,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其“和平利用”原子能理念现实化的乐观。十年前,原子弹在日本的爆炸使核科学家们意识到其研究成果对人类命运的直接影响,会议则进一步唤起参会科学家的社会责任意识,使其更确信能够通过原子能利用的“和平转向”,在核科技中找到“救赎的价值”。[49]最终在“共识一”恢复战后国际科技交流、“共识二”核科技迅速发展的前提得以确立的基础上,为人类和平做出现实贡献。以上构成会议中科学家们凝聚共识的基本图景,从中可以观察到科学家视角中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是如何彼此渗透、“求真”与“求善”的诉求如何尝试统一的过程。

同时,上述三点共识中还存在着一定的内在矛盾。从技术哲学的视角审视,“共识三”显然否定了技术中性论,正因逐渐发现科学活动并非与人的价值无涉的中性活动,科学家们才提出要关切公共事务和人类命运,对其科学发现和技术后果承担一定责任。另一方面,“共识二”内蕴着技术乐观主义,且技术乐观主义往往预设着技术中性论,绝对的乐观将导致对核科技本身缺乏必要的反思。因此,尽管对核科技和平利用前景的高度乐观带来了一系列建设性成果,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强调变革、淡化风险的“核乌托邦”(Nuclear Utopia)愿景。

尽管会议主题被命名为“和平利用”原子能,但在冷战这样一个兼具机遇与制约的时期,其背后仍是阵营和国家之间不同诉求、期望与较量的暗潮涌动,冷战体系必然为科学家们设定了某些基本限制。事实上,许多参会科学家都曾参与过本国核武器的制造,但因政治环境等因素的制约,会议有意回避了“军事”利用原子能、科学研究武器化(Weaponized)等相关议题,未正式提及对核武器的国际管制等内容,凸显出科学家的能动作用与冷战体系的基本限制间的张力,这也是中国参会者涂长望指出的遗憾所在。虽然受限于冷战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会议未能建立东西方科学家就核武器与裁军问题进行对话的独立机制,但却构成了此后持续该对话的重要背景。接下来的研究将针对会议与各国政策的互动、会议与中国原子能事业的联系、会议与国际核扩散等问题,进行更为深入、细致的讨论。

猜你喜欢
原子能科学家会议
《八七会议》
助澜冷战——迪安·艾奇逊与战后美苏原子能合作的破产
艾森豪威尔政府时期美日间的和平利用原子能合作
中国原子能工业有限公司
会议通知
假如我是科学家
会议通知
ISO/TC8/SC8 期间会议在沪召开
与科学家面对面
当天才遇上科学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