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融合与唐代咏鹰诗

2021-03-25 11:45王胜柃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游牧民族游牧猎鹰

王胜柃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唐朝是秦汉以后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发展的重要时期。唐朝与外族接触频繁,受外来影响十分显著。“事实上,唐文化是魏晋以来四百年华夏各民族文化融合的结果,是中原农耕文明与北方游牧文明结合、会通的产物。”[1]4农耕文化具有固守土地、男耕女织、讲求人际关系的特点。北方游牧民族逐水草而迁徙,善于骑射,形成了豪侠尚武、粗犷豪放的个性。在唐代的周边地区,活跃着许多善于狩猎的少数民族,《旧唐书·北狄》记载:“契丹……逐猎往来,居无常处”[2]5349;“奚国……其人善射猎”[2]5354;“室韦……尤善射,时聚弋猎,事毕而散”[2]5357;“霫……人多善射猎”[2]5363。在漫长的狩猎过程中,游牧民族先民很早就学会了驯养鹰类动物,让鹰成为了人的狩猎工具。受北方游牧民族放隼的影响,臂鹰走犬成为唐代贵族狩猎时的基本标配,鹰猎之风十分盛行。再加上鹰威严、勇猛、果敢、傲视群雄,让唐人无比景仰。因此,描写唐代贵族以及周边少数民族的鹰猎活动,歌咏鹰的迅猛矫健,就成为唐诗的一个重要内容。鹰频繁出现于唐代诗歌中,体现了北方游牧文化对中原农耕文化的深刻影响,也反映了唐朝时期的民族融合。

一、咏鹰诗对游牧民族的直接记载

首先,咏鹰诗描写了游牧民族的狩猎场面。刘禹锡《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西山》对瑶族的一次围猎活动作了生动描绘。

海天杀气薄,蛮军步伍嚣。林红叶尽变,原黑草初烧。围合繁钲息,禽兴大旆摇。张罗依道口,嗾犬上山腰。猜鹰虑奋迅,惊鹿时跼跳。瘴云四面起,腊雪半空消。箭头余鹄血,鞍傍见雉翘。日暮还城邑,金笳发丽谯。”[3]3984

诗中描述了出猎时的声势气氛,打猎时的携鹰走犬、大举围猎,以及打猎后的暮归、笳鸣,呈现了唐代瑶族人的狩猎盛况。这首诗作于刘禹锡任连州刺史期间。“连州”即今广东省连县,是汉族和少数民族杂居的地区,那里的少数民族主要是瑶族,唐代称瑶族为“莫徭”。“猜鹰虑奋迅,惊鹿时跼跳”写出了猎鹰的机警以及在狩猎活动中的重要地位,敏锐的雄鹰时时在想奋勇迅速地进击,威风凛凛,震慑力十足。可以看出,这位刺史对于被诬蔑为南蛮鳩舌之人的莫徭族是了解的,关心的,而不是歧视的。诗歌描绘了莫徭人的狩猎活动,真实地反映了莫徭族的生活。

其次,咏鹰诗描绘了边地的民俗和风光。崔颢的《古游侠呈军中诸将》塑造了一位少年游侠的形象,反映了边地的生活习俗。诗云:

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还家行且猎,弓矢速如飞。地迥鹰犬疾,草深狐兔肥。腰间带两绶,转盼生光辉。顾谓今日战,何如随建威。[3]1321

诗歌描绘了一位胆气过人、骑射皆精、武艺超群的少年游侠形象。少年具有壮勇轻生、杀人报仇的侠士精神,其赫赫战功和威猛气概让人震撼。这样的少年形象暗含少数民族地区的尚武传统,反映了唐代士人渴望早立功名的心态。游侠少年蒙茸衣裘,爱好骑马行猎、放鹰挽弓,反映了边境地区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性。咏鹰诗还对此时东北边疆的形势作了生动描绘。崔颢的《雁门胡人歌》云:“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3]1326“代郡”指代州,雁门包含于其中,此处是中原地区防御北方少数民族入侵的边防要塞,地理形势十分险要。“雁门胡人”即是指边地居民。尽管处于兵家要塞重地,但边疆生活也有平静安闲的一面。颔联写胡人飞鹰逐鸟,驰骋田猎的生活习俗,突出了胡人尚武豪放的精神面貌。诗人以欣赏的眼光描绘胡人放鹰逐鸟、驰马秋猎的场面,让人看到边疆人民和平共处的一面。此诗写边地胡人的生活习俗,勾画出一幅胡汉和睦相处的生动画卷,说明古代各民族之间既有杀伐征战,更有和平相处的事实。

再次,咏鹰诗中体现出对猎鹰来源的认识。“实际上猎鹰与北方的关系要直接得多——北方是鹰隼的家园,而且也是将猎鹰带到唐朝境内的胡人的故乡。”[4]猎鹰来自北方少数民族地区,这种看法在唐朝诗人中已有共识,比如李白《独漉篇》就曾写:“越鸟从南来,胡鹰亦北渡。”[5]502“‘胡’在汉代主要是指匈奴;汉以后,‘胡’成为中原汉民族对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的统称。”[1]1李白将白鹰称为“胡鹰”,说明白鹰来自胡人驯养和活动的地方,远非汉地中原人所熟悉。李白《观放白鹰二首·其一》也说:“八月边风高,胡鹰白锦毛。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5]3534北疆的老鹰的羽毛洁白如锦,即使在高空翱翔,也能把地面上的猎物看得清清楚楚。刘禹锡作《白鹰》描写其锐利的爪:“轻抛一点入云去,喝杀三声掠地来。绿玉攒鸡脑破,玄金爪擘兔心开。”[3]4093可见其凶猛敏锐。薛逢《侠少年》曰:“绿眼胡鹰踏锦鞲,五花马白貂裘。”[3]6388古人认为紫髯碧眼是胡人的特征,鹰眼是绿色的,故称“胡鹰”。崔颢《雁门胡人歌》也云:“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3]1326“胡鹰”形象说明了唐朝人关于鹰与北方的关系的看法。猎鹰来自北方,即胡人的故乡,足见北方游牧民族对中原地区的影响。

二、咏鹰诗对游牧文化的生动呈现

咏鹰诗生动描绘了唐代的鹰猎活动,反映出游牧文化的影响。“鹰猎活动最初源于北方少数民族的游牧生活方式。”[6]北方少数民族好游动、迁无定,善骑射,猛骁勇,以游牧文化和渔猎文化为主体,狩猎是他们的一种重要生产方式。在狩猎过程中,原始游牧民族学会了驯养鹰类动物的本领,包括鹰祭、拉鹰、驯鹰、放鹰等全过程。游牧民族通过狩猎获取必要的生活物资,但他们“并没有太多功利方面的考虑,没有和严肃的意义、崇高的目的联系在一起,而主要是体验到其中的乐趣”[7]70。唐代鹰猎活动十分盛行,并且具有纯娱乐性,表现出游牧文化的影响。

(一)鹰猎活动在唐代十分频繁和普遍

唐代盛行鹰猎,作为统治阶级的娱乐方式,唐代帝王对鹰猎格外偏爱。唐代设立了专门养鹰、收鹰的机构,《新唐书·百官二》:“闲厩使押五坊,以供时狩:一曰雕坊,二曰鹘坊,三曰鹞坊,四曰鹰坊,五曰狗坊。”[8]1218为了满足对猎鹰的需求,唐代统治者还从各地搜罗猎鹰,各地捕捉和进献的名鹰汇集于鹰坊,苏颋《双白鹰赞》并序记:“开元乙卯岁(715年),东夷君长自肃慎扶余而贡白鹰一双”[9],“肃慎扶余”是两汉至隋唐时期我国东北地区一个少数民族的称谓。李白《高句骊》云:“金花折风帽,白马小迟回。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5]896窦巩《新罗进白鹰》曰:“御马新骑禁苑秋,白鹰来自海东头。”[3]3044都提到海东青来自“海东”,反映了游牧民族向大唐王朝进献优质猎鹰的情形。可见当时帝王对于放鹰已经达到痴迷程度。

捕鹰、驯养、调教、猎场放飞等放鹰活动的各个环节,唐朝诗人都有描述,可见鹰猎的盛行和普遍。首先是捕鹰,高越《咏鹰》借罗网捕鹰之事抒发感慨,其诗云:“雪爪星眸世所稀,摩天专待振毛衣。虞人莫谩张罗网,未肯平原浅草飞。”[3]8534捕到苍鹰,需要豢养,章孝标《鹰》中就提到了鹰主人的精心喂养。其诗云:“会使老拳供口腹,莫辞亲手啖腥臊。”[3]5793除了豢养,还需调驯,白居易曾用一首诗歌描述了猎鹰的驯养过程。他的诗这样说:“十月鹰出笼,草枯雉兔肥。下鞲随指颐,百掷无一遗。鹰翅疾如风,鹰爪利如锥。本为鸟所设,今为人所资。孰能使之然,有术甚易知。取其向背性,制在饥饱时。不可使长饱,不可使长饥。饥则力不足,饱则背人飞。乘饥纵搏击,未饱须絷维。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圣明驭英雄,其术亦如斯。鄙语不可弃,吾闻诸猎师。”[3]4677可见唐人训练猎鹰用心备至,方法科学。调教猎鹰需要鹰笼、绦架之类的用具。吕温《和舍弟让笼中鹰》特别提到猎鹰调养之际笼具的功能:“九天飞势在,六月目睛寒。动触樊笼倦,闲消肉食难。”[3]4172崔铉《咏架上鹰》透露出鹰架和鹰绦的信息:“天边心胆架头身,欲拟飞腾未有因。万里碧霄终一去,不知谁是解绦人。”[3]6368经过训练的猎鹰,能够听候主人的调遣,根据主人的命令行事。唐朝诗人描写猎鹰翱翔天际的姿态时,特别强调人的操纵能力。如章孝标《饥鹰词》:“遥想平原兔正肥,千回砺吻振毛衣。纵令啄解丝绦结,未得人呼不敢飞。”[3]5794可见经过训练的猎鹰,从不随意妄动,只有主人解开绳绦,下达指令,猎鹰才开始搏击云天,完成使命。放鹰搏击的场面也在诗歌当中得以呈现。刘禹锡《白鹰》:“毛羽斒斓白纻裁,马前擎出不惊猜。轻抛一点入云去,喝杀三声掠地来。绿玉觜攒鸡脑破,玄金爪擘兔心开。都缘解搦生灵物,所以人人道俊哉。”[3]4093诗歌把猎鹰擒拿扑击的全过程勾勒出来了。一二句描写白鹰鲜明灿烂的色彩及诗人对它的珍爱。鹰一旦放飞,便凌云翱翔,扶摇直上,“轻抛一点人云去”,写出了白鹰的矫健有力;“喝杀三声掠地来”写其壮美,“喝杀”之声,惊心动魄,一个“掠"字,写出了白鹰飞翔的迅捷,气势夺人;“攒”“擘”两个动字凸显白鹰嘴爪的锐利,一钻即破,“鸡脑破”“兔心开”当然在所难免了。人人皆赞其勇猛无比,一个“俊”字,概括了白鹰的外形及内在之美。

(二)鹰猎活动在唐代是一种娱乐方式

鹰猎活动在唐代社会中是一种消遣方式,具有纯娱乐性。窦巩诗《新罗进白鹰》曰:“御马新骑禁苑秋,白鹰来自海东头。汉皇无事须游猎,雪乱争飞锦臂鞲。”[3]3044这是一幅皇家秋猎图。唐代皇帝骑着御马在帝王苑林打猎,锦缎臂套上的白鹰凌空争飞,犹如乱雪飘撒,帝王游玩狩猎的壮观情景如在目前。杜甫在年少时就有过鹰猎经历,他曾写诗回顾说:“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10]4084他曾“放荡”于齐赵大地,春歌冬猎,呼鹰逐兽,这样呼鹰纵马的经历多么畅快!李白《送族弟凝至晏堌单父三十里》云:“雪满原野白,戎装出盘游。挥鞭布猎骑,四顾登高丘。兔起马足间,苍鹰下平畴。喧呼相驰逐,取乐销人忧。”[5]2353冬雪满野,戎服出田,登高四顾,见野兔被猎骑惊起,苍鹰为猎获动物,向平旷的田野驰落,猎者喧呼,竞相驰逐,取乐以销忧。可见,鹰猎作为一种娱乐活动使鹰猎者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甚至可以消除忧愁。李白《观猎》描写了太守在傍晚乘闲打猎的场景:“太守耀清威,乘闲弄晚晖。江沙横猎骑,山火绕行围。箭逐云鸿落,鹰随月兔飞。不知白日暮,欢赏夜方归。”[3]1882猎骑纵横于江沙,山火环绕着围场,箭发雁落,鹰随兔飞,一幅精彩的猎场围猎图呈现在读者眼前。“不知白日暮,欢赏夜方归。”更表现出狩猎、观猎兴致很浓,至夜方归,可见鹰猎活动的娱乐性质。

鹰不仅被用于狩猎,还被当作宠物,用于观赏把玩。《新唐书》载:“诸王日朝侧门,既归,即具乐纵饮,击球、斗鸡、驰鹰犬为乐,如是岁月不绝。”[8]3597臂鹰架鹘在唐代社会中是一种非常时尚的行为。元稹《遣兴十首》曾吟:“养禽当养鹘,种树先种花。”[3]4881少年豪侠往往以鹰为伴,鞲鹰出游,以显示豪迈的气度。张祜《公子行》描绘了少年豪侠鞲鹰出游的场面:“锦堂昼永绣帘垂,立却花骢待出时。红粉美人擎酒劝,青衣年少臂鹰随。轻将玉杖敲花片,旋把金鞭约柳枝。近地独游三五骑,等闲行傍曲江池。”[3]5866孟郊《杂曲歌辞·羽林行》曰:“朔雪寒断指,朔风劲裂冰。胡中射雕者,此日犹不能。翩翩羽林儿,锦臂飞苍鹰。挥鞭决白马,走出黄河凌。”[3]317朔风凛冽的严寒时节,羽林军的官兵臂架苍鹰、身骑白马到黄河岸边狩猎,轻快洒脱。薛逢《侠少年》言:“绿眼胡鹰踏锦鞲,五花骢马白貂裘。往来三市无人识,倒把金鞭上酒楼。”[3]6388描绘了豪侠之辈臂鹰游荡于市区酒楼的情形。李嶷《少年行三首》曰:“十八羽林郎,戎衣事汉王。臂鹰金殿侧,挟弹玉舆旁。驰道春风起,陪游出建章。”[3]325所写的是禁军侠少陪猎、陪游的生活,他们臂鹰挟弹,“陪游出建章”,鹰俨然已经成为一种身份标识。鹰猎在唐代十分盛行,是一种娱乐消遣方式,体现出游牧文化对农耕文化的深刻影响。

三、咏鹰诗对游牧文化的吸收与融合

狩猎容易造成农业生产的破坏,《唐会要》载:

元和三年七月,上谓宰臣曰:“朕昨因阅秋稼,行至苑东,祗以鹰犬自随,本非畋猎。于时虽觉行人聚观,亦无伤稼之意。而谏官在外,章疏颇烦,不解何为,卿等知否?”[11]457

宪宗特地提到无伤稼之意,从侧面反映了鹰猎活动伤害庄稼的事实。可见,农业文明和狩猎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抵触的。唐代谏官等把狩猎看作是摇荡心志的无聊活动,批评那些沉湎于狩猎的人,于是帝王们一边感受参加狩猎的乐趣,一边警告自己不能沉迷于此。这种对狩猎活动的警惕心理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在咏鹰诗中体现出来。唐人还将鹰猎活动与政治功利联系起来,丰富了鹰的文化内涵,并使游牧文化获得文明的新生。

(一)迷恋鹰猎的同时又充满警惕

由于受农业文明与儒家文化的影响,鹰犬狩猎在正统表述中一直是“荒废政事”的负面形象标志。《新唐书》《孙伏伽传》记载孙伏伽曾勇敢地批评唐高祖:“凡蒐狩当顺四时,不可妄动。且陛下即位之明日,有献鹞者,不却而受,此前世弊事,奈何行之?”[8]1995在谏官眼中,鹰猎活动是君王荒游无度的表征。柳泽《论时政书》谈及东宫及诸王贵戚,说:“或打毬击鼓,比周伎术;或飞鹰奔犬,盘游薮泽。此甚为不道,非进德修业之本也。”[2]2686“飞鹰奔犬,盘游薮泽”的鹰猎活动被指斥是“甚为不道”。元和三年(808)七月,宪宗“阅秋稼”时,“衹以鹰犬自随,本非畋猎”,就招使“谏官在外,章疏颇烦”[11]457。另外,在儒家文化里,鹰猎是不符合礼仪的,“在田狩礼仪注中看不到猎鹰、猎犬、猎豹的用武之地。这些被巡猎以辅助狩猎的动物,应是非礼仪性田猎的标志”[12]44。所以即使帝王们痴迷鹰猎,也时常下诏禁、放鹰犬。“唐代皇帝,尤其是穆宗以后,每逢继位、天灾、天象不祥、自身疾病等时刻,需要昭示德行,就会禁止上贡鹰犬,或是解放宫中畜养的鹰犬。”[12]45文献中总是不断地出现皇帝放弃鹰犬狩猎的记载,诸如“罢诸州府及新罗、渤海贡鹰鹞”[8]184,“献鹰隼及犬马者,罪之”[13]6276,“出宫女,纵鹰隼”[13]8028,“敕解纵五坊鹰隼,内外无得更进”[13]9061,“异物、滋味、口马、鹰犬,非有诏不献”[8]1344等。

豪门子弟放鹰走狗的行为也遭到批评。唐人徐夤吟:“害物伤生性岂驯,且宜笼罩待知人。惟擒燕雀啖腥血,却笑鸾皇啄翠筠。狡兔穴多非尔识,鸣鸠脰短罚君身。豪门不读诗书者,走马平原放玩频。”[3]8253诗歌言鹰之凶残,更指出纨绔子弟沉迷于放鹰走狗的堕落。可见,一定程度上鹰在唐代社会中有其反面意味。唐代涉及鹰猎的咏鹰诗句,体现出农业文明与游牧文化的碰撞。“唐代是在农业文明与游牧文化经历了充分的融合之后建立起来的,而以农业文明为主导。”[7]71因此,咏鹰诗中对鹰猎活动的描写体现出农业文明的痕迹,即享受鹰猎的乐趣又对鹰猎活动充满警惕,表现出对时政的关心,并用农业文明和儒家道德对鹰猎活动加以规范和引导。

(二)将鹰猎活动与政治功利紧密联系

鹰往返于天地之间,目光敏锐,身姿矫健,生性勇猛,北方民族敬仰鹰的威严、勇猛和傲视群雄的姿态,将其视为神鸟,视为美与神的化身。而唐代对鹰的描述一般多是写实主义的,诗人们集中描写鹰的外形、神态、矫健的身姿和敏锐的视觉,以此赞美英雄、抒发抱负或是针砭时弊,与政治功利紧密联系。这种对时政的关心与参与,表现出农业文明对游牧文化的吸收与融合,在咏鹰诗出表现得很明显。

首先,唐人常常借鹰的凶勇搏击赞美当代英雄人物或英雄精神。杜甫的《王兵马使二角鹰》:“角鹰翻倒壮士臂,将军玉帐轩翠气。二鹰猛脑侯徐坠,目如愁胡视天地。杉鸡竹兔不自惜,溪虎野羊俱辟易。鞲上锋稜十二翮,将军勇锐与之敌。”[10]4399诗先叙台前景象,为角鹰作势。继写角鹰的凶猛,显示其搏击鸟兽的威慑力。最后以角鹰比王兵马使,望其以威猛迅疾之势,平定叛乱。太宗皇帝《伤辽东战亡》曰:“凿门初奉律,仗战始临戎。振鳞方跃浪,骋翼正凌风。未展六奇术,先亏一篑功。防身岂乏智,殉命有余忠。”[3]13一二两句化用兵训,尽显将士为国出战的决心和胆魄,四五两句借蛟龙跃浪、鹰隼凌风衬托出唐军一往无前的英勇神姿。杜甫的《义鹘行》讲述了一个非常精彩的动物故事。苍鹰的雏鸟被一条大蛇吞吃了,雌鹰急得尖声大叫但毫无办法,雄鹰回来看到这个情景,转身飞入林中领回一只健鹘,健鹘俯冲而下,将白蛇折尾穿肠击毙。义鹘为苍鹰报仇雪恨后便一去无踪,行侠仗义的行为让人感动。诗人对无私无畏、急人所难、专打抱不平的侠义行为大加赞赏,呼唤英雄人物的降生,鼓励人们救人急难、行侠仗义。

其次,唐人借鹰的勇猛矫健抒发自己建功立业的渴望和不得志的愤懑。李白《赠新平少年》曰:

韩信在淮阴,少年相欺凌。屈体若无骨,壮心有所凭。一遭龙颜君,啸咤从此兴。千金答漂母,万古共嗟称。而我竟何为,寒苦坐相仍。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摧残槛中虎,羁绁鞲上鹰。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5]1422-1424

此诗可能是李白在入翰林以前西游秦地至新平作。前段描写韩信少年时忍辱实怀壮志,遇汉高祖而叱咤风云,以千金酬谢漂母,万古被人赞赏;后段则描写自已的寒苦情景,无人怜恤,犹如笼中虎、套中鹰。前后两段对比鲜明,诗人渴望发挥才能却无处施展,可以想见诗人当时困顿遭辱的情境。柳宗元《笼鹰词》云:“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砉然劲翮剪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3]3969表面上是写鹰击长空、叱咤风云的雄姿,实际上是以鹰咏志,以笼鹰自喻,渴望能如鹰一般冲出樊笼。李白《观放白鹰二首·其二》也说:“寒冬十二月,苍鹰八九毛。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3]3535落毛苍鹰面对一群小燕雀的聒噪,相信自己迟早还会飞上云霄。可见诗人的激情奋发、乐观自信和雄壮豪迈的心态,体现出盛唐人的情怀!

再次,唐人常以鹰寄讽,针砭时弊。诗人们利用鹰勇猛顽强的性格,讽刺那些道貌岸然、色厉内荏的人。如刘禹锡的《飞鸢操》先极力渲染飞鸢翱翔太空、势高声厉的场面,突然笔锋一转,写它“忽闻饥鸟一噪聚,瞥下云中争腐鼠。腾音砺吻相喧呼,仰天大吓疑鹓雏。畏人避犬投高处,俯啄无声犹屡顾”[3]4012。争食腐鼠,吓唬雏,畏人避犬,“俯啄无声犹屡顾”这一描写更是刻画出贪婪而又胆小怕死的心理,与前面的威风凛凛形成鲜明对比,外强中干的虚伪面孔昭然若揭。“鹰隼仪形蝼蚁心,虽能戾天何足贵。”诗人借用鸢那种“鹰隼仪形蝼蚁心”的形象作比喻,无情讽刺了那些表面威武但心地卑鄙的人。诗人们还用鹰的形象来隐射黑暗势力,揭露社会的黑暗和统治阶级的罪恶。李白《夷则格上白鸠拂舞辞》曰:“鹰鹯雕鹗,贪而好杀。”[5]465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六云:“时多酷吏与聚敛之臣,故作是诗以刺。”[5]468《唐诗归》卷十六钟惺曰:“意似刺当时罗织诸狱吏,写出疾恶去残之意凛然,然说得宽大有体,而不操切。”[5]468李白《上崔相百忧草》用“苍鹰搏攫”[5]3498来比喻凶残酷吏。

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使具有野蛮色彩的游牧文化获得了文明的新生,也为中原农耕文化注入了侠勇尚力的生命活力和粗犷豪迈之气,并由此形成雄健刚直的文风。

四、结语

鹰是一种猛禽,凶猛、强悍、勇敢,目光犀利,性情凶顽,在草原游牧民族崇拜中属于神鸟,同时也是狩猎时的得力助手。北方游牧民族的鹰猎活动丰富了唐人的生活,激发了诗人们的艺术灵感,丰富了唐诗的题材、风格和审美内涵。唐代诗人创作了大量关于鹰的诗歌,再现了唐代的贵族生活,也展现了北方游牧民族的习俗。从这些诗歌中可以看到,唐人合理地吸收了游牧民族的鹰猎文化并将其融入到自己的血肉中。受游牧民族放隼的影响,唐代鹰猎活动十分普遍,鹰猎成了统治阶级和贵族子弟热衷的娱乐消遣方式。但由于受农业文明和儒家文化的影响,唐人享受鹰猎乐趣的同时又对鹰猎活动充满警惕,认为这是一种荒废政事、摇荡心志的行为,是不合礼制的,所以鹰猎活动遭到不少批评和抵制。帝王们常通过解散鹰坊、禁止进贡鹰犬等显示德政,可以看出农业文明和儒家文化对游牧文化的规范和引导。另外,同游牧民族一样,唐代诗人也把鹰视作勇敢、敏锐、坚韧、强悍的象征,但并没有把它视作神鸟,而是用写实主义的手法凸显鹰的特点,以此赞美英雄人物或抒发建功立业的渴望,与政治功利联系起来。在唐人的合理吸收中,游牧民族的鹰猎文化少了血腥和野蛮,融合了政治功利、爱国情感和建功立业的价值追求,更多了崇高的目的和严肃的意义,游牧文化从而获得了文明的新生。游牧文化的粗犷豪放也给隋唐文化注入一股尚武重力的阳刚之气,造就出刚健豪迈的民族性格和尚武的文化心态。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14]游牧文化与华夏文化的交融为唐文化输入了新鲜血液,带来了蓬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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