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分科之学到科学之学
——蔡元培学术观的转变与北京大学改革(1917-1923)

2021-03-22 06:47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分科文理蔡元培

邢 欢

(华中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一、导言

蔡元培先生(1868-1940)是我国近代重要的思想家,也是我国现代大学的奠基人。1917-1923年(1)名义上蔡元培于1917年到1926年担任北大校长,但1923年后由于蔡元培长期身在国外,校务实际上由蒋梦麟主持。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A].高平叔.蔡元培教育论著选[C].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625-632.,蔡元培先生长校期间在北京大学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促使北大从旧式的封建衙门学堂,向现代大学转变。

为了理解蔡元培的大学思想及北大改革,学术界长期以来开展了广泛的研究,对蔡元培的贡献基本形成了共识,即建立了包括学术至上、学术自由等核心观念的中国现代大学理念体系,同时确立了现代大学的学术制度,包括研究所、学术刊物、学术团体等。其中,学术自由被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并被视为蔡元培思想及北大改革成功的核心。(2)陈洪捷,蔡磊砢.蔡元培——中国现代教育的奠基人[J].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6,(1):99-101;李猛.如何改革北京大学——对北京大学人事改革方案逻辑的几点研究[J].学术界,2005,(5):63;应星.蔡元培的北大改革与大学精神的塑造[J].二十一世纪,2003,(12):121.概括而言,已有研究对蔡元培大学思想作了基本全面的概括,并围绕北大改革形成了一个基于学术自由的解释路径。

然而,关于蔡元培大学思想的核心,同时也是大学制度的基础——“学”,已有的研究只是重复蔡元培的话语,并没有进行系统且细致的辨析。一般认为,蔡元培所说的“学”即“研究学理”的学科,在民初大学七科中,即是文理两科,而与之相对应的“术”即以应用为主的学科,即法工农商医五科。1912年,作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的蔡元培先生手订《大学令》,规定“大学以文理二科为主”,大学必须包括文理二科或其中一科,“方得名为大学”。(3)教育部部令第十七号(元年十月二十四日):大学令[J].教育部编纂处月刊,1913,(4):1-4.1913年颁布的《大学规程》进一步规定“大学之文科分为哲学文学历史学地理学四门,理科分为数学星学理论物理学实验物理学化学动物学植物学地质学矿物学九门”。(4)教育部部令第一号(二年一月十二日):大学规程[J].教育部编纂处月刊,1913,(4):4.但这样的理解和解读太过笼统疏略,其实蔡元培在北大任校长期间,其“学”的观念已经发生巨大的转变,本文将对此进行细密的考察辨析,并结合民国时期国内外学术的大势作贴切的解释。

本文的材料主要有蔡元培所主导的北京大学改革方案和会议讨论记录。北大改革方案有1917年国立高等学校校务讨论会的《大学改制案》,但这一改革并不成功,最重要的改革方案是1918年专门以上各学校校长会议的改革措施。1918年10月到11月间,教育部召开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各公立、私立专门以上学校校长、国立北京大学校长及各科学长参加了这次会议。(5)不包括教会大学校长。会上蔡元培等人代表北京大学提出了几项议案,(6)北大一共提出四项议案,分别是《现行大学规程及专门学校各种规程有无应行修改之处案》《大学法科专设法律门其政治学门经济学门并入文理科案》《大学增设美术科案》《高等学会及博士学位案》,本文主要围绕前两项讨论。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录[M].1919.64-66.议案主要见于《北京大学日刊》,《蔡元培文集》也有部分收录。关于议案的讨论记录则见1919年夏出版的《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录》,收藏于清华大学图书馆。正如《大学令》《大学规程》等反映了蔡元培民初的学术观念,这些议案(其中部分是对大学规程的修订)则反映了这一时期蔡元培“学”的观念。

二、不变的学术观:区分学与术

学与术不同,是蔡元培学术观念的基础。这一基础的奠定是很早的(7)在中国传统中,“学术”是一个词语,晚清以后逐渐出现学与术的区分,梁启超曾指出“近世泰西学问大盛,学者始将学与术之分野……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学与术的差异也可以表达为理论与应用的差异。1901年蔡元培以“蔡寉廎”之名,在《普通学报》上发表《哲学总论》一文,其中“理论学”“应用学”是他划分学问种类的一个标准。梁启超.学与术[A].饮冰室合集(文集第十册)[C].北京:中华书局,1936.11-12;蔡寉廎.哲学总论(续第一期)[J].普通学报,1901,(2):5.另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蔡元培全集(第一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362.,民初《大学令》和《大学规程》反映了这一观念,蔡元培担任北大校长期间并无变化。

1918年教育部召开的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讨论的第一个议题是《现行大学规程及专门学校各种规程有无应行修改之处案》。应教育部要求,参会各校针对这一问题共提出11种议案,会上选择了北京大学所提议案进行讨论。议案的主要内容包括,第一,取消专门学校,改为大学,第二,将大学分为“本科大学”和“分科大学”,“本科大学”为文理两科,文理科合并,“分科大学”设立其他科。(8)议案第三项为“大学应用选科制”。会议讨论主要集中于前两项。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录[M].1919.

这一议案是对大学组织框架的大幅调整,其本质在于将学与术分校设置,以真正落实《大学令》。民初《大学令》规定文理两科为学,其他五科为术,大学以“学”为核心。然而自颁布后《大学令》并没有被有效执行。据蔡元培所言,颁布“六年以来,除国立北京大学外,其他公立、私立者,多为法、商等科。间亦兼设法科、工科,均无议及文、理二科者。足为吾国人重术而轻学之证。”即便在设有文、理科的北京大学,学生也趋向于学习法、商科。(9)蔡元培.读周春岳君《大学改制之商榷》(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A].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三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4.150.因而,1917年初蔡元培接受北京大学校长职位,第一件改革即是要真正实行《大学令》,改变国人“重术而轻学”之势。(10)《大学令》颁布后仅半载,蔡元培即离开教育部,半载后又出国,直到1916年底回国受命北京大学校长,蔡才有机会亲身推进《大学令》之实施。

实行《大学令》须扫清障碍,在蔡元培看来,时人对大学与高专的混淆便是一大障碍。当时大学和专门学校(11)民初高等教育分为大学、专门学校和高等师范学校,中学校毕业后得入大学或专门学校或高等师范学校,这三种学校都设有本科和预科。教育部公布学校系统令[A].璩鑫圭,唐良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 学制演变[C].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662.都包括法农工商医五科“术”,这种双重设置造成了当时大学与高专之争(12)对于大学与专门学校之争,蔡元培曾解释道,“鄙人以为治学者可谓之‘大学’,治术者可谓之‘高等专门学校’。两者有性质之别,而不必有年限与程度之差……一谓之‘大’,一谓之‘高’,取其易于识别,无他意也。然我国曾仿日本制,以高等学堂为大学堂之预备。又现制高等专门学校之年限,少于大学三年或四年,社会对于‘大’字‘高’字,显存阶级之间,不免误会。”蔡元培. 读周春岳君《大学改制之商榷》(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A].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三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4.150.,也混淆了大学以学为核心的本质。1917年1月9日,蔡元培在北大就职演说中即强调二者的宗旨差异,“专门学校,学成任事,此固势所必然。而在大学则不然,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二者实应截然不同。(13)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A].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三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4.5.

为解决这一障碍,蔡元培寄希望于大学与高专的体制改革。1917年1月蔡元培提出“大学改制案”,秉持“一切皆为大学之说,惟于分合之间调剂之,”(14)蔡元培.读周春岳君《大学改制之商榷》[A].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三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4.150.提出将专门学校改组为大学,继而将大学分为“普通大学”与“分科大学”,普通大学专设文理两科,分科大学则设法医农工商五科,称为法科大学、医科大学等。如此分校的首要理由在于,“文、理二科,专属学理;其他各科,偏重致用。”这一方案提出后,先后经国立高等学校校务讨论会、教育部讨论会通过,并获成立。依照此案,农工医等专门学校着手准备改组条件,而北京大学则“适有改革机会”,当即着手改革。基于此,1917年8月前,北大经评议会议决而实行的改革有:扩张文理两科,预备将法科分离出北大,将商科归并入法科,停办工科等。(15)蔡元培.大学改制之事实及理由[A]. 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三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4.130-134.然而改革并未完全实现。北大将法科独立出去的改革遭到重重反对,“学与术分校”计划搁置。(16)虽然未能将法科从北大取消,但法科将不再是原来的法科,而是走上一条学术化的道路。杨瑞.蔡元培与北京大学法科存废之争[J].近代史研究,2014,(1):63-70.

1917年改革的搁置并未令蔡元培止步。在1918年的这次会议上,为了区分学与术,蔡元培再次提出专门学校应改为大学,而大学则分为“本科大学”和“分科大学”,“本科大学”为文理两科,“分科大学”设立其他科。蔡元培作为主席对这一议案进行说明:

“现行学制既设大学,复设专门,似于教育系统上未能妥当。本来照西洋学制,大学所有分科,即不另设专门学校,有专门学校即无大学分科。德国大学分四科,而专门学校即不与此四科相同。日本学制彼采自西洋,而实兼收并蓄,大学设有六科,而各科又皆复设专门,其意以为大学重在学术,而专门偏于技能。及至出为社会任事,则所任事业本属相同,于是不免生出两派之倾轧。专门讥大学空谈理论,大学讥专门仅知技术。中国则现设大学甚少,医科农科均未设立,即工科亦属不备,正可趁此机会,避去日本今日困难之点。”(17)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录[M].1919.1.

为了提高说服力,蔡元培还联合了浙江公立法政专门学校校长张翅共同推进,张翅认为“欧战之后,各种学问程度骤然增高,际此竞争时代,我国教育制度有不能不去趋合世界潮流之势,”(18)同上,3.因此专门学校有必要提高程度,改为大学。(19)不过,学与术分校的方案在本次会议未获通过。会议审查委员会认为将专门学校改为大学可能操之过急,仍议决维持原状;而对于将文理科设为大学本科,与分科大学并立,审查委员会认为虽然文理两科在于基础学理的探讨,但与法、工、医、商、农诸科也有直接关系,所以只要人才经济允许,“不必将文理两科提出,而特名为本科,将其他各科分出,而特名为分科也。” 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议决案(民国七年)一 现行大学规程及专门学校各种规程有无应行修收之处案[A].教育参考资料选辑第四辑[C].教育编译馆出版,1934.1-2.

蔡元培对“学与术分校”的坚持,反映了他对“学”与“术”性质不同这一观念的坚信。这是他从民初起即一直秉持的观念。从民初强调大学以文理二科为主,到1917、1918年提出“学与术分校”设置的改革方案,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蔡元培区分学与术的观念变得更加强烈。

三、变化的“学”:范围与内在关系

在“学与术不同”这一不变的基础上,蔡元培对于“学”的观念在这一时期发生了转变,这种变化反映在北京大学的改革方案中。首先,“学”的范围扩张,原来从属于“术”的知识被并入到“学”的范畴中来。其次,在“学”的范围内,各学科之间的关系发生改变,一方面合并文理科,打破之前两科间的藩篱,另一方面对“学”进行了重新分类。

1.“学”的扩张

“学”在于研究学理,这是蔡元培对于“学”的原则性的一贯理念,那么具体而言,哪些学科可以归于“学”的范围呢?在1918年的改革方案中,蔡元培突破了原有的文理两科十三门(20)1913年《大学规程》规定“大学之文科分为哲学文学历史学地理学四门,理科分为数学星学理论物理学实验物理学化学动物学植物学地质学矿物学九门”。为“学”的认识,扩大了“学”的范围。

蔡元培将两种类型的学科划入“学”的范围内。一类是所谓的“基础学科”。改革方案提出,“本旧规程中文理两科所列之科目,而益以其他各科之基础科学(例如医科之解剖学组织学等编入生物学门(21)“门”是与“科”相联系的概念,如文科下分为哲学门等几门,在这次会议的提议中,蔡元培提出废门改系的提议,大学本科中设置各系。,法科之国家学,法理学等编入社会学门)为大学本科”(22)本校拟在专门以上各学校校长会议提出讨论之问题[N].北京大学日刊,第240号,1918-10-30(2-3).。这意味着,虽然医科和法科仍然是“术”,但它们的基础学科却属于“学”。另一类是社会科学的学科。蔡元培代表北大专门提出《法科大学专设法律门其政治学门经济学门并入文理科案》(23)因意见分歧,这一提案付大学组和法政组共同审查后,终获通过。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录[M].1919.45-46.,提议将原法科中的政治学、经济学归入文理科。政治学和经济学并不是“法科”的基础学科,这意味着蔡元培对它们的定位从“术”变为“学”。

如此,“学”所包含的学科大大丰富,虽然蔡元培仍然认为“学”在于专研学理,但此时的“学”似乎已经不是原先的“学”了。

2.“学”的融合与分类

除了范围的扩张,对“学”的内部各学科之间关系的调整使得“学”更像是一个全新的“学”。蔡元培在1918年会议上提出了两项调整“学”的内部关系的提议。

第一是合并文理科,将两科所列科目合并,组成“大学本科”。(24)《现行大学规程及专门学校各种规程有无应行修改之处案》中的一条提议,这一提议获得通过。会议同意文理两科关系密切,相互关联有利于学理发明,故应增强联系。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议决案(民国七年)一 现行大学规程及专门学校各种规程有无应行修收之处案[A]. 教育参考资料选辑 第四辑[C].教育编译馆出版,1934.1-2.按照蔡元培对“大学本科”的设想,合并文理后,大学本科设立学系,包括“数学、物理学、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哲学、中国文学、英国文学、法国文学、史学、经济学、政治学……等系”。

第二,将各系分为五组。合并文理,打破两科藩篱,并不意味着“学”是一盘散沙。在这次会议中,配合“大学本科”的建议,蔡元培代表北京大学提出了《大学本科学科课程编制法草案》,将大学本科各系分成五组——“组一,数学、物理、天文等。组二,生物、地质、化学等。组三,哲学、心理学、教育学等。组四,中国文学、英文学、法文学等。组五,史学、政治、经济等。”(25)本校拟在专门以上各学校校长会议提出讨论之问题(续)[N].北京大学日刊,第242号,1918-11-01(5).

五组的分类贯穿于大学本科的整个培养过程。按照课程编制法草案,大学一年级除“共同必修科”外,应学习“选修科”,选修即分以上五组,学生须“于一组内选习九至十二单位,以为一年之后专习一系之预备。”(26)大学本科四年中共须修习够80个单位(学分)。本校拟在专门以上各学校校长会议提出讨论之问题(续)[J].北京大学日刊,第242号,1918-11-01(5).大学第二年起分系选课,三年之中“须在某一系及相关系内,选修三十至四十单位”,“在不相关之系内得选习六单位以上”。所谓相关与不相关,首先是指是否在同一组内。如草案所解释的“相关之系如数学、天文、物理等系,不相关之系如天文与文学等系。”(27)大学本科四年中共须修习够80个单位(学分)。本校拟在专门以上各学校校长会议提出讨论之问题(续)[J].北京大学日刊,第242号,1918-11-01(5).不过,所谓相关之系,并不仅限于同组。课程编制法草案的附表《大学本科各系课程》中详细列出了各系的具体课程以及相关的学系,哲学系几乎与所有系相关。(28)另如史学系的相关系为哲学系、文学各系、政治学系、经济学系、生物学系、地质学系、法律学系(法科大学),经济学系的相关系为史学系、政治学系、哲学系、数学系,政治学系的相关系为史学系、经济学系、哲学系、法律学系(法科大学)。本校拟在专门以上各学校校长会议提出讨论之问题(续)[N].北京大学日刊,第246号,1918-11-06(4-5).按照这一附表,每个学系在组的基础上,更灵活地为各自学系规定了相关学系,并要求学生随兴趣在不相关学系选修课程。

通过改革提案,蔡元培勾勒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文理”两科的“学”的形象。这一“学”所包含的范围更加广阔,其中各学科的相互关系更加密切,同时又呈现出一种有序的分类,并且各学科之间的关系表现出一种灵活性,可以自由突破“组”的类别。这一“学”的结构与原先文理两科、科下各自分门的结构完全不同。蔡元培所描绘的这个“学”虽然还是“专研学理”之学,但似乎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崭新的“学”。

四、变化的实质:从近代分科之学到现代科学之学

蔡元培所勾勒的这一新的“学”,实际上就是当时新兴起的以现代科学为主的“学”。他对于“学”的观念的变化实质上是从分科之学的近代科学观到以科学方法为核心的现代科学观的转变。

1.“科学”观的转型:新科学观与新科学分类

晚清已降,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学术也发生着深刻的转型。传统中国的学术一般被称为“四部之学”,在晚清风雨飘摇之中,学人接受了从日本转道而来的西方学术观念。由于近代学术表现出明显的分科特征,日本以“科学”来翻译“science”,取“分科之学”的含义。晚清到民初,我国学术界逐渐接受了“科学”即“分科之学”的观念,学术转型表现为从“四部之学”到“七科之学”。(29)左玉河.从四部之学到七科之学——学术分科与近代中国知识系统之创建[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

然而学术的转型并没有停止。1915年前后,随着留学方向从日本转向美国,赴美留学的新一代学人意识到另一种西方学术观念,并将之介绍回国大力宣传,任鸿隽和他所建立的《科学》杂志、中国科学社就是最为重要的代表。1912年任鸿隽赴美留学,在康奈尔大学就读三年后,他意识到,“所谓科学者,非指一化学一物理学或一生物学,而为西方近三百年来用归纳方法研究天然与人为现象所得结果之总和”(30)任鸿隽.五十自述[A].樊洪业等.任鸿隽卷[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425.。于是,留美学生“突破了原以为科学乃分科之学的局限,把一个整体的科学摆在了国人的面前”,“科学”第一次接近了西方现代科学的真义(31)樊洪业,张久春.科学救国之梦:任鸿隽文存[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x-xi.,被视为具有特定科学方法和精神的、整体性的学术系统(32)张帆.民初国学研究中“科学”范式的变迁——一个概念史的考察[J].近代史研究,2016,(5):135.。

(1)新科学观

新的科学观念将科学视为一种特殊的学术,其特殊性在于科学方法。换言之,科学的本质在于科学方法。“知识之关于某一现象,其推理重实验,其察物有条贯,而又能分别关联抽举其大例者”,是为科学。在《科学》创刊号的一篇文章中,任鸿隽如此阐释。科学之方法有二,一为演绎法,一为归纳法,归纳法是中国最缺乏的方法。其中,归纳法正如曾来中国访问的哈佛大学校长艾略特所言,是“西方近百年之进步”根源,也是“救东方人驰骛空虚之病”的“金针”。正是由于“未得研究科学之方法”,而非缺乏人才和政治环境不良,才导致中国没有科学。(33)任鸿隽.说中国无科学之原因[A].樊洪业等.任鸿隽卷[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14.1916年科学社的另一发起人胡明复亦撰文道,“科学何以异于他学乎?……即在科学之方法”(34)胡明复.科学方法论一:科学方法与精神之大概及其实用[J].科学,1916,(7):719-727.。

这一新的科学观改变了科学的范围。作为一种特殊的学术,科学在知识的谱系中占据着一定的位置,而随着科学的发展,科学的范围是逐渐扩大的。“因为科学之所以为科学,不在它的材料,而在它的研究方法。它的材料无论是自然界的现象也好,是社会上的情形也好,是生理上的作用也好,是心理上的表现也好,只要能应用科学的方法,做严密的有系统的研究,都可以成立一种新科学。”(35)任鸿隽.科学概论(上篇)[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34.因此,科学的范围是必然扩大的。

(2)新科学观下的科学分类

新的科学观不但影响了科学的范围,也改变了科学内部的关系,形成了一种新的科学分类。不同于原有“分科之学”的各成一派,新科学观下,科学被视为一个整体,内部具有紧密的联系,同时也可以大致分为若干类别。

这一新分类以英国科学家汤姆生的科学分类为代表,在中国科学社的大力推介下,这一分类流传甚广,最为权威。(36)汤姆生(John Arthur Thomson,1861-1933)是英国生物学家,著有《科学概论》(An Introduction to Science)。中国科学社推崇汤姆生的分类为最佳科学分类。1916年中国科学社的创始人之一唐钺在《科学》杂志发表《科学之分类》,该文是对汤姆生《科学概论》相关章节的翻译。汤姆生的《科学概论》一书初版于1911年,后屡次为中国学者翻译,并被视为最好的科学分类。汤姆生.科学之分类[J].唐钺译.科学,1916,(8):835-849;汤姆森.科学概论[M].邓均吾译.辛垦书店,1933;汤姆生.科学概论[M].严鸿瑶译.世界书局,1933.汤姆生的科学分类首先分为两大类——抽象科学和具体科学。前者是“抽象的、范式的或方法论的”,包括算学(统计学在内)、名学、形上学。后者为“具体的、描写的或经验的”,具体科学首先包括五个“普通科”——化学、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其中,前两者是“纯粹物质属”,后三者是“有生属”。依附“普通科”而起的是“特别科”,特别科之中有集合数门科学研究一个主题的,称为“联合科”,普通科和特别科中侧重于人生应用的,称为“应用科”。(37)汤姆生.科学之分类[J].唐钺译.科学,1916,(9):967.见表1。

这一科学分类有两个特点。首先,科学之间具有密切的联系。在汤姆生看来,科学是一个整体,这是由于科学所研究的实际上是同一个对象。虽然“为实践的便利所隔离”,“然而各种科学都是一种科学底各部分、一种方法底各解释、清理——如果不是解决——自然秩序一大问题之种种企图。科学形成、或者说应该形成、真理底一体,并且它们相互关系愈密切,则获得的价值愈多。”(38)汤姆森.科学概论[M].邓均吾译.辛垦书店,1933.94.其次,科学的分类与研究对象有关,但更取决于研究方法。“一般的或基本的科学所以别于其它者,半是由于它底主题,如活的有机体;半是由于它底观点,譬如在生物学方面的观点绝不是物理的化学底观点。”其中,方法对于科学的分类意义更大。“盖科学之界域,不在其取材之不同,而在其所以处材之范畴(categories)之有异。两科之材料可同;不同者乃在其所赴之的鹄,基本之概念,方法之条目耳。”(39)汤姆生.科学之分类[J].唐钺译.科学,1916,(9):973.也就是说,一种科学之所以区别于其它科学,其根本不在于它所处理的对象、材料,而在于它如何处理材料,即它出于什么目的,使用什么基本概念,采用何种方法。

所以,伴随着新的科学观,出现了一种新的科学分类,这种分类一方面强调科学是一个整体,强调内部的联系,同时又呈现出一种结合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的分类模式。

2.蔡元培的“学”体现了新科学观

在科学观的转变中,蔡元培扮演了支持者的角色,并逐步将新的科学观融入北大。蔡元培与中国科学社关系密切。1915年《科学》杂志第一期出版后,蔡元培收到了任鸿隽赠送的杂志,并复信给予极大肯定。(40)蔡元培.复任鸿隽函[A].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三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4.393.在出长北京大学两月后,蔡元培加入中国科学社,并在是年年会上当选为特设员,之后还当选为董事。1918年12月蔡元培号召各界捐献基金,支持中国科学社发展。(41)中国科学社征集基金启[A].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三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4.231-232.在蔡元培的努力下,许多中国科学社社员到北大任教,如胡适、李四光、王星拱、颜任光、任鸿隽、李书华、何育杰、俞同奎、马寅初、陶孟和等。(42)范铁权.中国科学社与中国的科学文化[D].天津:南开大学,2003.131;张剑.社会名流与中国科学社:以蔡元培为中心[A].科学社团在近代中国的命运:以中国科学社为中心[C].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387.种种密切联系下,蔡元培对新科学观必定是熟悉的。对照新科学观及其相伴的科学分类,可以发现,蔡元培对“学”的调整与之高度相似。

(1)学的定义及学的范围

蔡元培对于“学”的范围的扩张是将各科的基础学科归入“学”,同时将原本属于“术”的政治学、经济学归入“学”。这一调整以及蔡元培对其的解释反映了新科学观的影响。

1918年11月6日,会议讨论北京大学《大学法科专设法律门其政治学门经济学门并入文理科案》。蔡元培作为提案人指出,“此案提出之理由系从性质上研究而来。现在规程上所定之七科大学可分其为两种性质,一则专在研究学理,一则尚有技能性质以备将来可以应用者。现有之法科分三门,法律门尚有技能性质,而政治门学科均甚宽泛,且政治家多属天才不能由学校培植而来,经济则属最新发达之学问,西洋有专设一科者,在调查新有之材料而演绎其原理,纯然为理论科学之性质。所以政治经济二门均不应设于法科之中。”(43)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录[M].1919.64.

在这一陈述中,蔡元培认为政治学和经济学在“性质”上并不属于术,而应属于学。这一“学”的性质首先在于追求纯粹学理,而非功用。政治学不属于“术”即在于政治学的知识并没有太多应用价值,政治家并不是由于接受了这些知识而成为政治家。其次,“学”的性质还在于追求学理的方法。经济学不属于“术”即在于经济学“调查新有之材料而演绎其原理”,因而“纯然为理论科学之性质”。这一解释反映了蔡元培对于以科学方法为核心的新科学观念的认同。

一同出席会议的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则进一步揭示了这一调整与新科学观的联系。他指出,“由科学上之分类原理而说,政治学与历史学关系最深,非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合为一组不可。”(44)同上,66.陈独秀所言的“科学上之分类原理”明确地指出了蔡元培代表北大所提出的“大学本科”的“学”是以科学为核心的、对照科学的分类原理而设计的。

(2)学的联系与分类

合并文理、废门改系与将各系分为五组、强调各系间的联系,这些提议则相当明确地反映了新科学观及其科学分类。

1918年10月28日,会议讨论《现行大学规程及专门学校各种规程有无应行修改之处案》,蔡元培对“合并文理”之提议指出,合并文理的原因首先在于旧学制阻碍了文理两科习得应有之知识。“因为学理学者本来应知自然哲学,现理科既独立一科,则自然哲学只能归入文科哲学门矣。”如此理科学生无法学习自然哲学。同时,“哲学者亦必要有理科智识,且中国人素缺物质科学之知识,而现在之新思潮则未有可以文人不懂科学者。近世大儒如斯宾塞与康德之流,均极力提倡自然科学,哲学与自然科学有极密切之关系。”文科生无法学习理科知识,“决非办文科之善法”。(45)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录[M].1919.1.因而,为使学生了解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密切联系,必须将文理两科合并。

不仅如此,在当前时代新学问的发展更加要求打通文理。因为随着科学的发展,文科与理科的界限已不明晰,他指出:

“所以学文学者要有物质科学之知识,实因现在新文学极注重科学,全用自然科学之方法配置于文学之上。如文章欲使人易于感动则有关于心理学,欲求文章之美丽则有关于美学。即属史学一门,内中分历史地理二类,地理类中之地质学系理科之一,地文学系星学之一。史学亦有旧史学新史学之分。新史学即用自然科学之方法研究。”(46)同上,1.

在蔡元培看来,文理分科的制度已经落后于时代,而今所谓“文科”已经不纯然是文科。科学发展所带来的这种变化是根本性的,不仅要反映在大学中,也应反映在中学。在几天后(1918年11月1日)的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与中学校长会议联席会议中(47)关于蔡元培与中学会议可另见,北京国立专门以上各校校长校务讨论会提出于中学校长会议之意见书[N].北京大学日刊,第242号,1918-11-01(3).,蔡元培对中学会议代表将“文实分科”作为当时中学 “课目繁多”“分配不当”“轻重失宜”等问题的最根本解决办法,表达了强烈的反对。他指出,“今日理科智识发展非常之广泛,几乎尽文科之学问而占有之。本席以文科学问之根据亦全在理科。如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等昔时均为文科科学,而近来则均恃理科作根据,用研究理科之方法来研究,而应用于文科者也。”(48)不过,蔡元培的意见也受到了中学代表的强烈反对,中学文实分科成为决议。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录[M].1919.38.

所以,所谓文或理的划分已经没有意义。合并文理一方面反映了科学范围的扩张,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新的科学分类,即科学是一个整体,各科学之间是紧密联系的。

大学本科中各系的联系与分类也高度反映了新的科学分类。在“学”的分类上,蔡元培所提出的五组与任鸿隽等人所提倡的汤姆生科学分类之间有高度的相似性。蔡元培提出的五组包括包括组一(数学、物理、天文等),组二(生物、地质、化学等),组三(哲学、心理学、教育学等),组四(中国文学、英文学、法文学等),组五(史学、政治、经济等)。汤姆生则将科学大类分为化学、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五类。这两种分类虽然不完全相同,但十分近似,尤其是在第三组和第五组上。蔡元培的第五组包括史学、政治学、经济学,同时,蔡元培对大学本科的设想中还包括社会学系(如“法科之国家学,法理学等编入社会学门”,社会学门应也属于第五组)。而在汤姆生的科学分类中,第五类即包括社会学、史学、政治学、经济学。陈独秀即以按照“科学上之分类原理”“非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合为一组不可”为由,要求将经济学政治学从法科调整入文理科。蔡元培的第三组包括哲学、心理学、教育学等,而汤姆生的科学分类中,心理学和教育学归为一类,而哲学由于汤姆生将之视为抽象学科,架空于所有具体学科之上。

蔡元培所提出的五组与汤姆生的科学分类最大的不同在于,汤姆生的分类不包括文学类,而蔡元培的五组中则包括文学类,这是由于汤姆生的分类是对于科学的分类,而蔡元培的五组则是对于“学”的分类。可以说蔡元培的“学”是以科学为核心的“学”。

可见,蔡元培改革提案中所勾勒的新的“学”,实际上是新科学观及其科学分类的反映。

五、结论与讨论

蔡元培的学术观在他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发生了重要的转变。这一转变具体表现在他对“学”的范围和“学”的内部关系的认识上,而这些表象的背后是他对于“学”的观念的根本转变——蔡元培的“学”从近代分科之学的“学”转变为现代科学之“学”。正是这种科学观上的根本转变促生了北京大学在学术建制上的种种改革,推动了北大从旧式学堂向现代大学的转变。

在1918年的全国专门以上学校校长会议上,蔡元培代表北京大学提出的数项提议勾勒出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高等教育蓝图——首先,取消专门学校,改为大学,并将大学分为“本科大学”和“分科大学”,以此实现“学”与“术”分别设立。其次,在本科大学中,废除文理两科,扩充本科大学范围,废门改系,同时将各系分为五组,加强各系之间的沟通。

这些提议反映了这一时期蔡元培的学术观同民国初年相比,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改变。虽然他仍然坚持早年奠定的“学与术不同”的观念,强调学在于学理,术在于应用,同时为了贯彻这一观念,要求将“学”与“术”分开设立。但是,蔡元培眼中的“学”则已经不再是民初《大学令》中的“学”,学的范围突破了文理两科十三门,吸收了一些“术”的基础学科和原属于“术”的社会科学(政治学、经济学);在摒除学科之间藩篱的同时,“学”被分成了五组,并且不论在组内还是组外,各学科之间都被赋予了较为紧密的联系。

蔡元培对学的范围与分类的改变,实质上是源于其对于“学”的根本定义的改变。蔡元培的学术观经历了从分科之学的“学”,到现代科学的“学”的转变。作为中国科学社的支持者,蔡元培认同以科学方法为本质特征的新科学观,及其所带来的新的科学分类。新科学观提供了一个重新审视何为“学”的标准,扩大了“学”的范围,突破了分科之学带来的科门界限,勾勒出一个整体的、内部联系紧密的“学”的图景。

按照新科学观及其科学分类,蔡元培代表北京大学提出种种改革措施,试图重新塑造北大。1918年会议上的提案虽然并没有完全被通过,但后来蔡元培等仍在北大基本实现了提案的精神。1919年初北大废除“科”的名义,正式废门改系,全校各系呈并列之势,并分为五组。由于学术分立的提议未获通过,北大仍包括法科,法科仅剩的法律系被编入第五组中,与经济学系、史学系、政治学系同在第五组。1922年五组进一步改为三组,分别是自然科学组、社会科学组、文学组三组。(49)王学珍,郭建荣.北京大学史料1912-1937(第二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67,170.如此,蔡元培基本完成了改革。

蔡元培“学”的观念的转变提供了一个解释北京大学改革,进而思考现代大学本质的路径。众所周知,北京大学在蔡元培任职期间经过改革逐步成为一所具有现代精神的大学,然而,改革何以令北大现代?对于这一问题,首先需厘清的一点是,北大究竟进行了哪些改革。除了人们熟悉的提倡兼容并包、学术自由、学术至上、提倡研究精神以及开展新文化建设等种种思想理念的改革,蔡元培在北大的改革中所进行的学术建制上的改革,即1918年改革方案提出的合并文理、废门改系、大学本科的沟通与分组等,虽然较少被深入研究,但却是北大改革重要的部分,是基础性的、制度性的改革。

更重要的是,这一学术建制的改革是令北大成为现代大学的关键。这一改革是对现代科学观念取代近代分科之学观念的反映,是大学中学术性质转变的要求。大学的本质是一个学术机构,如果说有什么能够决定大学的性质,那么应该是大学中学术的性质,学术建制则是依照学术本身性质而组建。在近代分科之学的学术观念下,清末民初大学建立了“八科”“七科”的学术建制。而随着民初现代科学观的兴起,随着学术的转型,大学原有学术建制已经不适应于学术的发展。新的学术要求建立与之相匹配的学术建制。蔡元培所提出的改革方案恰是这一要求的回应。改革方案反映了现代科学观念,是现代科学在大学中的建制化,为现代学术在大学的扎根、发展提供组织制度框架。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蔡元培的学术观转变,以及它在北大改革中的反映,使得北大从旧式学堂的废墟中逐渐浮现出现代大学的精神。

蔡元培的学术观转变与北大改革之例对于理解现代大学的本质、建设现代大学提供了一些启发。现代大学是以现代学术为本的学术机构,具有与现代学术相匹配的学术建制,以及现代学术理念体系。学术自由等一系列的现代学术理念可以说是现代大学的精神、旗帜,而具有现代精神的学术建制则可谓是现代大学的骨骼,是学术栖身之所。这一骨骼的形成是紧密依存于学术本身的。现代大学的建设应当立足于学术本身发展,思考学术之本质,审慎进行学术建制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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