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交接与政治逻辑:重论长庆元年唐廷处置幽州归附事件

2021-03-20 02:19黄图川
关键词:幽州藩镇刘总

黄图川

长庆元年(821)三月的幽州归顺是唐代藩镇史上的重要事件。由于幽州归附的时间很短,①四个月后幽州爆发叛乱,导致唐廷“再失河朔,迄于唐亡,不能复取”。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42,穆宗长庆二年(822)二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807页。过往研究多关注长安与幽州的文化差异②其中以陈寅恪先生的“胡化”说最具代表性。《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34页。王寿南先生名之为“文化脱节”,即河北右武风俗与唐中央右文风尚相左。《唐代藩镇与中央关系之研究》,大化书局1978年版,第331-342页。相近观点又见傅乐成:《唐代夷夏观念之演变》,《汉唐史论集》,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7年版,第219-221页;高井康典行:《唐後半期から遼北宋初期の幽州の「文士」》,《史滴》34,2012年,第83页。陆扬先生则概括为长安清流文化与幽州的地方风俗的冲突。《论冯道的生涯——兼谈中古晚期政治文化中的边缘与核心》,《清流文化与唐帝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69页。和幽州的分地措施。③张达志:《唐代后期藩镇与州之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3-156页;李碧妍:《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9-350页。亦有学者从史料撰写角度考辨张弘靖入幽州,强调幽州复叛的偶然性。④陈磊:《唐长庆元年幽州的军变——从史料撰写的层面看》,《兴大历史学报》2012年第25期。幽州是元和中兴中最后一个归顺的藩镇,又是安史集团基地,其归附的内涵应当十分丰富,因此还有更多问题有待阐发,比如,幽州归顺时的权力交接怎样进行?①学者对此已有涉及。吴光华先生认为刘总归顺使刘氏亲党、心腹离镇,幽州的“昌平政权”完全崩解,并且指出幽州本地存在不同势力。《唐代卢龙初期之政局》,《史原》1981年第11期。卢建荣先生则注意到史料关于刘总归顺的几个不同说法:一是正史代表的官方版本,即刘总自身精神状况的恶化,朝廷削藩制造的压力;二是杜牧《燕将录》记载的谭忠的劝谏;三是李潘墓志记录的李潘的贡献。《飞燕惊龙记:大唐帝国文化工程师与没有历史的人(763—873)》,时英出版社2007年版,第231页。为什么朝廷没有意识到明显存在的文化差异?如何看待唐廷的诸多失误?对此,本文结合新出土墓志,分析权力交接过程以及唐廷相关举措背后的政治逻辑,以期丰富对该事件的认识,并有助了解宪、穆之际的政局,不妥处敬希方家赐正。

一、刘总的抉择

元和后期宪宗接连平定淮西、淄青,不仅使两度与唐廷兵戎相见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屈服,②刘昫:《旧唐书》卷142《王承宗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881-3883页。也对幽州的刘总产生巨大冲击。一般认为,刘总十分自然地归顺了中央,但实际情况更为复杂。

先看唐中央。从宪宗到穆宗,朝廷对幽州的态度发生过明显变化。宪宗晚年对河北采取保守策略,不谋求幽州的彻底归顺。③也有学者认为宪宗有收回幽州的方针,但没有进一步论述。日野開三郎:《日野開三郎東洋史學論集》第一卷《唐代藩鎮の支配体制》,三一书房1980年版,第103-104页。原因一是刘总较恭顺,④冯金忠:《唐代河北藩镇研究》第十三章《幽州镇与唐代后期政治》,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9-220页;孙继民:《北京新发现唐刘济墓漫议》,《中古史研究汇纂》,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50-252页;蒋爱花:《张弛于割据和恭顺之间——唐代幽州卢龙节度使刘济考释》,《亚洲研究》2015年第20期;张天虹:《也释唐幽州卢龙节度使刘济的“最务恭顺”》,《北京社会科学》2017年第6期。二是宪宗平淮西后进取心减退。比如,讨淄青期间宪宗隆重地迎佛骨进宫,淄青平定后又有封禅泰山的想法。⑤杜玉检:《唐代文学与汉代文化精神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51-53页。但作者将刘禹锡代裴度所作《代裴相公进东封图状》的进呈对象误指为宪宗,应是文宗。元和十五年(820)闰正月穆宗即位后延续了宪宗的政策,直到成德归顺才发生变化。元和十五年十月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去世,将校立其弟王承元,承元最终请附,次月田弘正入镇州,大好形势使穆宗萌发底定幽州的心思。长庆元年元稹奉命为田弘正撰德政碑,其中就提到“无忘燕寇”。⑥元稹撰,周相录校注:《元稹集校注》卷52《沂国公魏博德政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296页。不久穆宗便展开了行动。《新唐书·温造传》称:

长庆初,以京兆司录为太原幽镇宣谕使,召见,辞曰:“臣,府县吏也,不宜行,恐四方易朝廷。”穆宗曰:“朕东宫时闻刘总,比年上书请觐,使问行期,乃不报。卿为我行喻意,毋多让。”因赐绯衣。至范阳,总橐鞬郊迎。造为开示祸福,总惧,矍然若兵在颈,繇是籍所部九州入朝。还,迁殿中侍御史。⑦欧阳修:《新唐书》卷91《温造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784-3785页。旧传、《册府元龟》、《资治通鉴考异》引《穆宗实录》亦有载,但比较混乱,新传文理最佳。

穆宗一席话暴露了他收复幽州的决心。正月丁巳温造使幽州,⑧王钦若:《册府元龟》卷136《帝王部·慰劳》,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649页。对刘总晓以利害,促其上书请附。这样来看穆宗确实对幽州归顺发挥了作用。⑨学者认为,刘总主要因谋杀父兄导致的精神不安以及宪宗强硬的藩镇政策,才选择归附。松井秀一:《盧龍藩鎮攷》,《史學雜誌》68,1959年,第1402-1403页。按《册府元龟》卷99《帝王部·推诚》:“穆宗长庆元年,刘总为幽州节度,频献表章、请土地及进征马,以明忠恳。朝廷自宰臣公卿以下,皆疑其诈,帝独推纳之。”第1181页。穆宗力排众议,朝廷才顺利接受刘总归附。

再将关注点投向幽州。关于元和晚期的情况,杜牧留下了相关记载:

元和十四年春,赵人献城十二。冬,诛齐,三分其地。〔谭〕忠因说总曰:“……今天子巨谋纤计,必平章于大臣,铺乐张猎,未尝戴星徘徊,顐玩之臣,颜涩不展,缩衣节口,以赏战士,此志岂须臾忘于天下哉。今国兵骎骎北来,赵人已献城十二,助魏破齐,唯燕未得一日之劳为子孙寿,后世岂能帖帖无事乎!吾深为君忧之。”总泣且拜曰:“自数月已来,未闻先生之言,今者幸枉大教,吾心定矣。”明年春,刘总出燕,卒于赵,忠护总丧来,数日亦卒。①杜牧撰,吴在庆校注:《杜牧集系年校注》卷6《燕将录》,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665-666页。《文苑英华》作《燕将传》。《新唐书·刘总传》亦节引此文。

文章根据谭忠弟宪的口述写成,②《杜牧集系年校注》卷6《燕将录》,第666页。作于大和元年(827)春,③《杜牧集系年校注》卷6《燕将录》注释①,第670页。展现了元和末年刘总的惶恐情状。但该文记述有不少错误。首先是前后时间不符。按史实比勘,“元和十四年春”应是谭忠与刘总对话的时间,那么文末之“明年春”就是元和十五年春,但刘总出幽州在长庆元年三月。其次,记述内容也有错误。刘总亡地是定州而非成德。④《资治通鉴》卷241,穆宗长庆元年(821)三月癸亥条,第7790页。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否认谭忠的作用。

但作为靠弑父杀兄登上帅位的狠厉人物,刘总不太可能就此放弃来之不易的权力。他先是如前所述,“比年上书请觐,使问行期,乃不报”,与朝廷虚与委蛇,后又在成德易帅纳土时从中作梗。王承元“密疏请帅……邻镇以两河近事讽之,承元不听”。⑤《旧唐书》卷142《王承元传》,第3883页。揆诸彼时河北情形,“邻镇”极可能是幽州:与成德相邻的藩镇中,西边河东,东边横海,南边昭义、魏博皆是顺藩。北边义武军怂恿王承元的可能性也很低。⑥元和、长庆之际,藩帅陈楚之子陈君赏在朝中为质。崔黯:《唐故义武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赠太子太保陈公墓志铭》,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九辑,三秦出版社2007年版,第405页。

王承元的入朝使刘总倚成德为伴的企图落空。王承元去镇之际,还似曾致书刘总,劝其归顺。李潘墓志载:

当是时也,自天宝末,两河之风未变者,唯渔阳一镇耳,因请承元,飞檄于范阳节度刘总,洞晓君臣之礼,大开逆顺之端。其明年,刘总尽室来觐,河朔之地,晏然削平,皆公之秘略也。⑦李恭仁:《唐故朝议郎使持节光州诸军事守光州刺史赐绯鱼袋李公墓志铭兼序》,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开成050,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205页。

考虑到刘总可能鼓动王承元因袭河朔故事,去书应是承元对刘总的回应。

综上,在多方协力之下刘总选择了归顺。史称:“及(吴)元济就擒,李师道枭首,王承宗忧死,田弘正入镇州,总既无党援,怀惧,每谋自安之计。初,总弑逆后,每见父兄为祟,甚惨惧,……晚年恐悸尤甚,……上表归朝。”⑧《旧唐书》卷143《刘总传》,第3902页。这背后体现的,正是朝廷穿插运作、刘总幕僚劝谏以及邻镇开示祸福的情况。

二、幽州的权力交接

收到刘总上表后,朝廷循例对幽州进行优恤。⑨《元稹集校注》卷40《处分幽州德音》,第1012-1014页。刘总家族全部入朝,各得封官,[10]《旧唐书》卷143《刘总传》称:“总既以土地归国,授其弟约及男等一十一人,领郡符,加命服者五人,升朝班,佐宿卫者六人。”第3903页。有相关制书、墓志为证。白居易撰,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13《刘总弟约等五人并除刺史赐紫男及侄六人除赞善洗马卫佐赐绯同制》,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632-633页。刘总从父刘泂的墓志称,泂被“诏宠异之,拜命王府,腰金拖紫”。宗珩:《唐故正议大夫兼侍御史赐紫金鱼袋刘府君墓志铭并序》,赵力光主编:《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续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98-499页。刘总之子刘础为其岳母撰写的墓志也提到:“元和之末,穆宗纂位,础自幽州戍倅,作牧南阳。”刘础:《唐幽州节度衙前兵马使王公夫人故陇西李氏墓志铭(并序)》,郭玉海、方斌主编:《故宫博物院藏历代墓志汇编》,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344-345页。本人被徙为天平节度使。但他不待朝命节度使张弘靖到来,便匆忙出镇,缺席了权力交接:

刘总奏恳乞为僧,且以其私第为佛寺;诏赐总名大觉,寺名报恩,遣中使以紫僧服及天平节钺、侍中告身并赐之,惟其所择。诏未至,总已削发为僧,将士欲遮留之,总杀其唱帅者十余人,夜,以印节授留后张玘,遁去;及明,军中始知之。玘奏总不知所在;癸亥,卒于定州之境。①《资治通鉴》卷241,穆宗长庆元年(821)三月条,第7790页。有关此条记载,《资治通鉴考异》曰:“新传:‘总以节付张皋。皋,玘之兄,为涿州刺史,总之妻父也。’”按实录:“幽州留后张玘奏:‘总以剃发为僧,不知所在。’”根据下文张屺墓志,“皋”应作“ ”。张 官职,其子张弘宗墓志载为莫州刺史。张孟:《唐故中大夫守汾州别驾柱国张府君墓志铭(并序)》,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七辑,三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8页。

处在精神崩溃边缘的刘总出家避祸,将印节交给留后张屺。②“屺”字据墓志改。李宗何:《唐故宣德郎持节澧州诸军事守澧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赐紫金鱼袋范阳张府君墓志铭并序》,毛阳光主编:《洛阳流散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第606-607页。张弘靖在刘总离镇一个多月后方抵幽州。③《册府元龟》卷107《帝王部·朝会一》载:“长庆元年四月甲午,以张弘靖入幽州,时幽州刘总纳土,诏以弘靖代之。帝御紫宸殿受朝。”第1282页。画线部分疑为注文。在没有节帅的权力空窗期,张屺维持了幽州的过渡局面。他不仅向朝廷上报了刘总的离镇讯息,还参与了权力交接。其墓志云:

公讳屺,……王父说,中书令、尚书左丞相、燕国公,赠太师,谥曰文贞。有唐元老,清朝硕臣。儒为文师,行为士表。皇考埱,官至给事中。府君即给事中第四子也。……释褐,奏授郢州长寿县主簿。……选授潭州湘潭县尉。满秩,会元昆 早为蓟门从仕。府君有陟岗之思,不远而觐,至止之日,复为所縻。奏授瀛州录事参军,俄转瀛州束城县令。……洎戎帅薨于位,子总绍之,辟府君于宾阶,署以右职,奏监察御史里行,兼锡银艾。……谕戎帅以君父之道,佐兵律明得丧之理。俾其罔顾蕃壤,叶心朝天。先奏署府君为行军司马,委以兵柄,事与机契,谋由顺成。帅知群心,遽违未可。托以释氏,假以因缘。衷款密驰,全身脱去。追兵莫及,戎垒喧呼。府君挺身辕门,发扬明命。一言气正,万夫心摧。夷悖乱于斯顷,安封略于指顾。得以符节,授于新帅。

张屺是刘总心腹,参与过总的夺位阴谋,④《新唐书》卷212《刘济传》,第5975页。刘总离镇之际,被命为留后,成为关键人物。因此他的墓志是有关幽州权力交接的重要史料,补充了不少信息。张屺系出名门,早年辗转中原、湖南等地,因兄张“早为蓟门从仕”而来燕,兄弟俱被刘总之父刘济任用,⑤《白居易文集校注》卷14《张屺授庐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制》,第729页。颇是心膂。张屺兄弟选择从仕幽州,应与父辈张均、张垍投靠安禄山叛军以致自己前途暗淡有关。⑥《旧唐书》卷97《张说传》,第3058-3059页。刘总倏然遁去后,张屺“得以符节,授于新帅”,促成权力顺利交接。墓志当然不免突出张屺的忠义形象,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积极投效朝廷确实是张氏兄弟洗雪家族污迹、回归大唐的最好途径。而就在权力交接前,幽州开始为大唐皇帝造经祈福。长庆元年四月八日,幽州“奉为皇帝敬造上生下生经共一卷送至石经藏”。⑦北京图书馆金石组、中国佛教图书文物馆石经组编:《房山石经题记汇编》,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218页。刻经恐在幽州主事者首肯下进行,这个人很可能是张屺。⑧朝廷得知张弘靖到达幽州的时间是四月二十九日,刻经时张弘靖应该尚未抵达幽州。即便刻经发生在张弘靖入幽州后,也当是弘靖稍至未久。那么,刻经的发起者也恐怕是张屺等人。幽州上一次为皇帝刻经,还在与朝廷关系融洽的元和四年(809)。⑨尤李:《唐代幽州地区的佛教与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32-135页。

除了刘总心腹,还有幽州乐人参与权力交接。张渐墓志载:

府君……父津,徐州节度衙内兵马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詹事、兼监察御史。……以将族选授武宁军衙前将。久之,去职游宦,筮仕于燕。燕帅司空刘公授幽州同经略副使。谈笑辩捷,独步一方。长庆初,国相张公出将是府,下车饗军。府君首出乐部,歌咏化源,启口成章,应机由典。相乃竦听称叹,揖之升堂,敬谓之曰:“如子之优,天假奉圣聪者也,非诸侯府所宜淹留。”立表荐闻,旋召引见。①张元孙:《唐故仗内教坊第一部供奉赐紫金鱼袋清河张府君墓志铭(并序)》,吴钢主编:《新中国出土墓志·陕西贰》,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第204页。

张渐同时也是职业军人,②学者将此时的张渐理解为平民乐人。左汉林:《唐“仗内教坊”考辩——兼论中唐教坊“合署”问题》,《汉唐音乐史第二届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247页。以张渐担任过经略副使的身份看,很难说他是平民。在刘总时期来燕,③冯金忠:《唐代河北藩镇研究》第四章《唐代河北藩镇武职僚佐的迁转流动(二)》,第49页。稍晚于张屺。大概因为张渐在音乐上的高超造诣,墓志对其武将身份不置一语。张弘靖入幽州犒赏军队时,张渐积极响应,派出乐部,表现得体,很好地配合了张弘靖接收权力,从而被推荐到中央。可以想象,张渐吟咏舞动的,肯定有歌颂皇化、赞激天阙的内容。他有此举动,与其非幽州土著和音乐人的身份不无关系,因为张渐在幽州依靠刘总赏识才获得任用。如今幕主已去,只有投向朝廷才能继续发挥音乐天赋。

除了刘总幕府僚佐,监军系统的宦官也在权力交接中显示了存在。一位彭姓宦官的墓志称:

志文残泐严重,关键信息多有缺失。根据仅存文意推测,这位彭姓宦官的身份即便不是幽州监军使也应是监军系统宦官。参照史书记载,墓志提到的刘总麾下49位将校应该被送入了朝中。⑤《旧唐书》卷143《刘总传》,第3903页。志文赞彭宦官之先见精识,很可能就是指他在幽州权力交接中的表现。考虑到元和、长庆之交的煊赫朝威,即便墓志有所虚美,也不能否认监军宦官的作用。

综上,幽州的权力交接仍是多方参与的。代表皇帝的宦官占有一席之地。同时,在刘总将桀骜宿将送入朝中后,留燕者多是温顺之辈,其中,非幽州出身的幕僚发挥了重要作用。⑥河北三镇内部存在族群分裂现象,并非高度同质。卢建荣:《飞燕惊龙记:大唐帝国文化工程师与没有历史的人(763—873)》,第376-377页。具体到幽州,学者指出,刘氏家族掌权时,为了巩固统治,特别是压制实力较强的缘边诸州,喜用血亲、姻党、心腹为刺史,并以外来者充幕僚。吴光华:《唐代卢龙初期之政局》,第154-155页。这些人因为与节帅的亲密关系以及个人前途上的考虑,能够执行刘总意志,使权力交接顺利进行。

三、唐廷的政治逻辑

虽然张弘靖顺利进入幽州,但他的镇抚工作没有得到朝廷的良好配合。张彻墓志载:

长庆元年,今牛宰相为御史中丞,奏君名迹中御史选,诏即以为御史。其府惜不敢留,遣之。而密奏:“幽州将父子继续,不廷选且久,今新收,臣又始至孤怯,须强佐乃济。”发半道,有诏以君还之,乃迁殿中侍御史,加赐朱衣银鱼。至数日,军乱。⑦韩愈撰,刘真伦、岳珍笺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24《唐故幽州节度判官赠给事中清河张君墓志铭》,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604-2605页。

牛宰相即牛僧孺,他于元和十五年十二月任御史中丞,直到长庆三年(823)三月以户部侍郎身份入相。⑧《旧唐书》卷16《穆宗纪》,第484页;《新唐书》卷8《穆宗纪》,第226页。张彻系张弘靖带入幽州的幕僚,被牛僧孺看中,征入朝中。从墓志看,张彻当于七月初重返幽州,则其离开时间似在六月下旬。朝廷霸道地征求张彻,完全不顾及幽州归附未久的事实。以张弘靖地位之崇重,竟“不敢留”,这与所谓朝廷“欲重弘靖所授”①《旧唐书》卷129《张弘靖传》,第3612页。颇相抵牾。虽不可遽言张彻的短暂离开与幽州复叛有关,但朝廷此举显然不利于治理幽州。或许正因为张彻被征,“始至孤怯,须强佐乃济”的张弘靖征辟了长在魏博任职,致力“湔洗旧染,而纳诸轨度,人之向化,如草偃风”的崔弘礼。②王璠:《唐故东都留守东都畿汝州都防御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左仆射判东都尚书省事兼御史大夫上柱国赠司空崔公墓志铭(并序)》,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一辑,三秦出版社1994年版,第297页。可惜崔弘礼尚未到任,幽州兵乱便爆发了。③《旧唐书》卷163《崔弘礼传》,第4265页。

唐廷的昏招尚不止于此,史称:

长庆初,〔刘总〕累疏求入觐,兼请分割所理之地,然后归朝。其意欲以幽、涿、营州为一道,请弘靖理之;瀛州、漠州为一道,请卢士玫理之;平、蓟、妫、檀为一道,请薛平理之。仍籍军中宿将尽荐于阙下,因望朝廷升奖,使幽蓟之人皆有希羡爵禄之意。及疏上,穆宗且欲速得范阳,宰臣崔植、杜元颖又不为久大经略,但欲重弘靖所授,而未能省其使局,惟瀛、漠两州许置观察使,其他郡县悉命弘靖统之。时总所荐将校,又俱在京师旅舍中,久而不问。如朱克融辈,仅至假衣丐食,日诣中书求官,不胜其困。及除弘靖,又命悉还本军。克融辈虽得复归,皆深怀觖望,其后果为叛乱。④《旧唐书》卷143《刘总传》,第3903页。

穆宗君臣的失误有二:一是更改刘总分地安排,二是放归幽州宿将还本军。两大疏漏直接造成幽州复叛,因此史书对宰臣能力多有指责。

崔植、杜元颖的确缺少藩镇事务经验,史书评价无误,但属于撰史者的事后评价。在反思朝廷的相关处置时,应回到历史现场,在“同情”古人的基础上,⑤陈寅恪先生曾针对中国古代哲学史研究评论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79页。重视“历史意见”。⑥钱穆先生将当时人的意见称为“历史意见”,将后人对前事的评价称为“时代意见”,强调“历史意见”是评价一项制度的重要依据。《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前言”,《钱宾四先生全集》第31册,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版,第3页。抛开这些事后评价,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唐廷会有上述不智之举?背后是否还有被忽略的线索?须知在穆宗处置幽州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什么反对意见,与成德易帅形成对比。⑦《旧唐书》卷161《杨元卿传》,第4228-4229页。这恐怕不是偶然的,说明当时的局势与后来者的认知存在一定差别。

先看分地失误。刘总所请三帅诚以张弘靖资历最老、地位最高。弘靖家世显赫,“国朝已来,祖孙三代为相,惟此一家”。⑧李肇:《唐国史补》卷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9页。除此之外,幽州的特殊地位也是重要的因素。作为安史之乱前已存在的天宝十节度之一,幽州肩负防备东北少数民族的任务,这一功能并未因安史之乱的平定而改变。①黄永年:《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第九章《范阳节度与奚、契丹》,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308-310页;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增订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页。本来平卢、范阳(幽州)两镇一向分置,安禄山时合二为一,②《资治通鉴》卷215,玄宗天宝三载(744)三月己巳条,第6859页。因而造就了幽州、卢龙(即平卢)为核心的二元组织体制。③或谓之“一元二府”体制。许辉:《唐后期幽州藩镇军乱探略》,《北京史学论丛(2015)》,群言出版社2016年版,第40页。该体制使幽州镇外御两蕃,内连河朔。④冯金忠:《唐代河北藩镇研究》第一章《唐代河北藩镇组织体制》,第16-17页。刘总的分地打乱了这一体制。而且檀、妫等州还是幽州囤积军粮之处。⑤程存洁:《略论唐王朝东北边城防御体系的形成》,《唐代的历史与社会》,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74页;王义康:《唐后期河北道北部地区的屯田》,《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2年第1期。因此朝廷取消薛平之任命,就是为了保留幽州的二元体制,维持乃至加强其御边功能。⑥《资治通鉴》卷270,均王贞明三年(917)八月辛丑条“胡注”称:“卢龙诸州,自唐中世以来自为一域,外而捍御两蕃,内而连兵河朔。”第8819页。五代中原王朝踵袭唐代,以分解的方式处理藩镇问题,藩镇领州数量多是两三个,超过四州的大藩亦都是用来防御契丹的,如幽州卢龙、青州平卢、兖州泰宁。畑地正憲:《宋代軍政史研究》,北九州中国书店2012年版,第20-21页。有墓志为证:“今年本军选能,荐于朝。朝以军临戎虏,藉旧将,拜检校光禄卿还使。授天子命之日已遇疾,未及朝谢而终。”⑦吴钢主编:《隋唐五代墓志汇编·陕西卷》第四册《唐故幽州卢龙军节度衙前兵马使朝散大夫检校光禄卿兼监察御史赠莫州刺史会稽康公墓志铭(并序)》,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85页。志主康志达被遣还的原因就是备“戎虏”。

再看遣返幽州将校失误。朝廷对刘总部下进行过奖擢。

因为唐廷曾大规模超擢幽州大将宾寮,[10]《元稹集校注》卷40《处分幽州德音》,第1012-1014页。表2所列应不都是刘总送入朝中者。不过可以看到,朝廷授官范围很广,上至大将,下至要籍,都知兵马使朱克融[11]《资治通鉴》卷241,穆宗长庆元年(821)六月条,第7792页。应在其列,他的授官应与李参等相仿。[12]吕思勉先生以李参为例,认为朝廷对幽州将校待遇不错,并猜测得官者不在少数,不能以一人觖望,就说朝廷措置不善。《隋唐五代史》第八章《顺宪穆敬四朝事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11页。但唐后期“为使则重,为官则轻”[13]《唐国史补》卷下,第53页。,入朝的朱克融等所得新职与幽州旧职,必定存在较大落差,故克融等“日诣中书乞官”[14]《旧唐书》卷119《崔植传》,第3443页。,所乞当为外官。如前所述,既然幽州已被视为御边重镇,权力交替完成后,朝廷将朱克融等如康志达一样遣归幽州,也就可以理解了。

表2 唐廷对部分幽州将校的升奖

四、结语

总的来说,幽州的归附以及权力交接是复杂的,它是在穆宗君臣、刘总幕僚、邻镇藩帅、监军宦官等势力共同参与下实现的。穆宗朝廷注重加强幽州御边功能,却造成不少失误。失误的原因,除了唐廷未认识到问题的复杂性之外,①大好形势让穆宗君臣产生了错觉。参见卢建荣:《飞燕惊龙记:大唐帝国文化工程师与没有历史的人(763—873)》,第32-33页。还不能忽视当时正在推行的销兵政策。

销兵的主要内容是“天下军镇有兵处,每年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②《旧唐书》卷172《萧俛传》,第4477页。。它是对宪宗用兵政策的继承,旨在减少藩镇兵额,减轻财政负担,进而消除割据基础,其积极作用早为学者所论。③杨西云:《唐长庆销兵政策平议》,《社会科学战线》1985年第3期;徐嫩棠:《试论唐朝元和长庆间的“销兵”》,《洛阳师专学报》1996年第6期。孟彦弘:《“姑息”与“用兵”——朝廷藩镇政策的确立及其实施》,《唐史论丛》第12辑,三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5-138页。若不预先考虑复失河朔的结果,穆宗君臣利用高涨的政治权威推行早有先例的销兵,④杨西云:《唐长庆销兵政策平议》,第150-151页;孟彦弘:《“姑息”与“用兵”——朝廷藩镇政策的确立及其实施》,第137-138页。具有合理性。幽州归附时,销兵政策尚在推行,这种情况下,未认识到幽州归附复杂性的穆宗君臣自然不以幽州军人为意,坚信幽州将再度成为朝廷治下捍卫帝国北门的重镇。张弘靖幕僚曾对幽州士卒说:“天下无事,而辈挽两石弓,不如识一丁字。”⑤《新唐书》卷127《张弘靖传》,第4448页。便是销兵推行下的正常反应。⑥前人多将此归之为长安与幽州文化差异的表现。也有学者只将其视作张弘靖幕僚陵轹下属的表现,与文化差异无涉。陈磊:《唐长庆元年幽州的军变——从史料撰写的层面看》,第28页。

但销兵存在很大问题,因此以失败告终,笔者将另文专论。⑦前贤主要在土地问题以及销兵政策的制定、实施上寻找失败原因。杨西云:《唐长庆销兵政策平议》,第152-153页;温智:《论唐代中后期藩镇政策之“销兵”之失》,《求索》2011年第4期。概言之,在幽州归附的长庆初乃至整个藩镇时代,正处于中古田制转为租佃制、募兵制成为主要兵制的历史阶段,军队常备化、编制固定化乃是大势所趋。⑧从秦汉到宋代,军队编制从不固定转向固定,完成于唐代。张国刚:《唐代兵制的演变与中古社会变迁》,《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但穆宗君臣仍受律令制时代思想影响。并且,中唐时期出现怀念“高祖太宗著法垂制”的风气,⑨邓小南:《“祖宗故事”与宋代的〈宝训〉、〈圣政〉——从〈贞观政要〉谈起》,《唐研究》第1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8页;《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5-36页。陆贽、李泌、白居易等重臣名士竞相主张复府兵制。[10]分见《陆贽集》卷11《论关中形势状》,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37-339页;王应麟:《玉海》卷138《兵制三》引《邺侯家传》,广陵书社2007年版,第2571页;《白居易文集校注》卷27《策林三》,第1511页。他们描摹的府兵制面貌与事实相去甚远,带有鲜明的理想色彩。[11]中晚唐士人对府兵制的讨论夹杂了他们对现实的不满。他们面对国势失坠的情况,希望可以重新控制军队,应付内外压力,因此将府兵制视为与募兵制迥然不同的制度,将“兵农合一”作为府兵制的核心。方震华:《理想兵制的形塑:唐宋时期的兵农合一论》,黄宽重主编:《基调与变奏:七至二十世纪的中国》第3册,台北政治大学历史系等2008年版,第85页、第87页。以如此又旧又谬的思想,应对愈新愈异的局面,销兵安得成功?处置幽州岂能无误?因此,幽州的得而复失不单是表面文化差异导致的,其实质是唐廷失于应对时代变革的结果。如此,唐廷处置幽州归附的意义,就不止停留在藩镇问题上,还映照出时代变革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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