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桂灵,司徒尚纪
(1.中共广东省委党校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所,广州 510053;2.中山大学 地理科学与规划学院,广州 510275)
文身被誉为“刻在身体上的敦煌壁画”[1],“刻在人体上的文化遗产”[2],为古代世界各民族一种较为普遍的文化形态,近年来一直为中外瞩目,也是学界研究的一个热点。黎族是我国最突出的有文身习俗的民族之一,也是世界上有着最为丰富多彩的文身图式的民族。海南黎族文身之由来,各家各说,见仁见智。概括起来主要有刀耕火种说、生态环境说、民族标志说、图腾崇拜说、抗婚说、区域标志说、审美说等。无论是哪一说,都离不开海南特定的地理环境基础。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任何民族的生息繁殖都有其具体的生存空间”[3]1,“民族格局似乎总是反映着地理的生态结构”[3]2。本文拟从人与环境关系的维度,考察黎族文身之根源。
海南黎族古代是岭南百越族的一支,广泛分布在河海地区。按照张寿祺[4]的解释,“越人”就是生活在水滨的居民,即水居部族;之一。晋代皇甫谧撰《逸周书·王会解》称:“东越海蛤。欧人蝉蛇,蝉蛇顺,食之美。于越纳,姑妹珍。且瓯文蜃。共人玄贝。”[5]可知南方越人以水生生物为食。《史记》中说:“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6]唐代学者张守节《史记正义》云:“楚越水乡,足螺鱼鳖,民多采捕积聚,鲏叠包裹,煮而食之。”[7]反映了古代南方越人所处之水乡环境。《淮南子·原道训》称:“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短绻不绔,以便涉游。”[8]《汉书》称:“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9]顾野王《舆地志》云:“交趾周时为骆越,秦时曰西瓯,文身断发避龙。”[10]可见,文身是适应水乡泽国的炎热天气而产生的文化现象。1982年在广州柳园岗数十座南越国墓葬出土了文身的木俑,高52厘米,圆目高鼻,身体肥胖,前胸印有墨绘的卷云纹,无发,箕踞而坐[11]567。这一考古发现说明古越人有文身的风俗是不争的事实。海南黎族前身属骆越人,有文身之俗是很自然的。
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平南越国后,旋即收复海南,设儋耳、朱崖2郡16县。汉朝官吏残酷掠夺黎族民众的物产,如广幅布等,多次引起黎族人民的反抗。《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武帝末(前87),珠崖太守会稽孙幸调广幅布献之,蛮不堪役,遂攻郡杀幸。”[12]被镇压后,大部分黎族被迫从沿海移居五指山区,由水居变成陆居,从平原进入山区。1873年10月,美国传教士香便文(Benjamin Couch Henry,1850—1901)到海南旅行,在汉黎交界地区的“未知山谷”考察“海南土著人”,认为“汉人把他们从沿海以及岛北大部分低地平原赶回来,那里与中部和南部山区一样,都曾经是黎人的领地”[13]54。1951年,华南师范大学曾昭璇先生随广东民族考察团入五指山黎区调研后指出,“美孚即传说被汉族地主所迫,由感恩迁入山区,今天感恩还有美孚人遗址可查云云。侾族亦有由海岸迁入山地的传说,如三差黎由八所海岸迁入千家(乐东)的说法,四差黎亦同样由崖县海岸迁入山区的传说。从历史上看,统治者的征剿迫使黎族放弃肥美的沿海地区,迁入山地,都有记录”[11]555-556。另在黎族族谱中还记有因遭受自然灾害而迁入山区的,如岐人《族谱》中即:“因遭台风和海潮的袭击,沿着昌化江两岸寻找高地安家,群迁俄查或尖峰高地居住。”[14]394
民族学者认为保留至今的黎族船形屋,就是黎族这种居住方式转变的物证。船形屋是古越人“干栏式”房屋的变种,保留昔日船蓬状的屋顶和海滨木桩的支撑结构,是黎族先人曾居住在海滨的一个有力的佐证[11]555-556。这种船形屋广见于五指山地区。光绪十三年(1887)胡传(胡适之父)《游历琼州黎峒行程日记》中记载其所见儋州自南丰至凡阳一带,“生黎所居之茅棚,上圆如船之篷,下以木架之,或高尺许,或高二三尺,用竹片或小竹排而编之。坐卧于其上,其下透空,犬豕可入,两头或一头为门,亦如船”[15]。曾昭璇先生实地考察的白沙本地黎、通什(今五指山市)、番阳等地岐黎、乐东一带侾黎、岛西南海岸地区美孚黎等,都保留有船形屋,形制大同小异,皆反映他们昔日是海岸居民,被迫迁入山区后残留下来的文化遗存。曾氏认为:“黎人的船形屋正是反映他们当日是海岸居民,其后被迫迁入山地残留下来的文化遗迹。”[11]556
由此推论黎族文身这种本来是适应水环境的生活文化方式,像船形屋一样,随黎族入内地上山,也随而转移到新居地,作为一种文化形态,传承下来。
在五指山区热带雨林环境下,森林茂密,水汽蒸腾,湿度非常大;加之毒蛇猛兽呼吸的气体以及动植物尸体腐烂产生的有毒气体弥漫,所谓山岚瘴气笼罩各个角落,形成一个非常恶劣的生存空间。香便文在黎母山地区考察,所见“层峰叠嶂,竹林丛深,水中的毒气和山中的雾岚交织,浓重的气雾遮蔽四面八方,外人并不总能进入村中,于是各部落可以凭借这种天险作恶为患”[13]61。甚至香便文快结束行程、抵达琼海万泉河下游(今琼海市西南部的东大农场)仍摆脱不了瘴毒侵袭,“夜晚的凉风吹过这条敞篷船,升腾在水面上的瘴毒湿气包裹着我们,在我们疲惫的身上播下发烧的种子,我们太疲倦了,无法抵抗它的侵袭”[13]152。胡传在黎峒旅行,说到此前政府曾对黎族人民用兵,“东西二路杀贼不过三百余名,而官军勇丁瘴故者三千余人之多,可叹也哉”[15]。在这种环境下,黎族人民文身的各种图案可起到保护色的作用,类似今日军队迷彩服,有助于避免被各种有害动物伤害。20世纪50年代初,曾昭璇入五指山考察时发现,“常近距离仍不易发现黎妇,即因面、手、足文成图案,与阳光透入林中所成疏影景象相似之故,即确有保护作用”[14]399。关于文身这一适应环境方式的记载多见于古籍。郭璞注《山海经·海内南经》云:(雕题国)“画体为麟采,即鲛人也。”[16]《汉书·地理志》亦记“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16]。
地理环境是存在于人类周围的自然、人文要素的总和。就海南黎族文身而言,主要是自然地理要素,包括天文、气象、地形、动植物等。这些要素纳入文身图案之列,既是作为自己的保护神,也反映出黎族人对这些地理环境的认识,折射黎族人民生态文明思想的光辉。
以地形要素而言,文身图案中有山脉、河流等,都符合海南多山多水地理环境以及它们与黎族生产生活的关系。山是狩猎的场所,要想有收获,须得到山鬼允许,崇拜由此而生。水里有水鬼,可致人丧命或生病,故江河湖海也享受崇拜而被纳入文身图案之列。例如白沙本地黎族由大腿至小腿的文身以波浪纹为主,这与他们居住的船形屋的形式相类似,反映了近水的居住环境[11]518。
以植物要素而言,黎族认为它们也有灵。海南岛森林植被茂密,种属繁多,形成不同群落和多种生态环境。黎族文身也采取不同图案与此相匹配,以期有效地与大自然协调,保护自己。1934年,人类学家刘咸到海南黎区进行人类学考察,收集到黎族文身图记有61种之多,包括面文37种,手文14种,腿文10种,计有斜文、横文、圈文、字文等4类图案式样[11]516。这些图案属于植物的数量最大,出现频率最高,其中主要有树林类、草地类和谷粒类,很多图案用简练的笔画表达了这种环境景观。
“黎族原始先民……长年生活在莽莽林海之中,青山绿树是他们的栖息之地,成为他们索取生活物资的源泉。”[19]森林是游耕方式的最主要资源,由此形成对森林的崇拜,率而发展为文身图案。1965—1976年,仅在原自治州境内,刀耕火种面积达49万亩,占自治州耕地面积的7.4%。20世纪80年代平均每年仍然有4万亩之多[20]201。故有论者认为,刀耕火种是黎族文身的来源之一[21],也不无道理。
植物图案主要有花、叶、藤条、槟榔、椰子树、谷物,既有野生的,也有栽培的,一起构成黎族生产、生活环境的一部分。黎族文身中还有草丛的图案,而草丛也是燎荒对象。黎族认为稻谷也有灵魂,俗称“稻公”“稻母”,黎语称为祖先,备受崇拜。文身中大量出现的点状图案,可理解为山栏稻谷粒(一说为青蛙卵的象征),是刀耕火种的成果[18]。
以动物要素而言,黎族除了游耕农业,狩猎也是他们最主要生产方式。这些动物也是黎族食物的一个主要来源。举凡牛、蛇、猴、猪、鼠、虫、龙、鱼、蚊、鸡、狗、羊等都有灵魂,都是鬼,一律受到崇拜,尤以对牛魂的崇拜最笃[22]。黎族家家户户都珍藏有一块称为“牛魂”的宝石[23]。在东方市黎区,有起于元朝的“牛节”,每年农历九月的第一个“牛日”,定为“牛节”。是日,在外地工作的人也回乡一同庆贺这一节日。大家对歌、喝酒,欢聚一堂,以示对牛的崇敬和感激。当今,文身成为一些青少年的时尚,牛的各种图案在文身行业被视为最“牛”的一种文身符号,这与牛在黎族历史上的地位不无关系。在黎族的观念中,鹿是瑞兽,是美好、吉祥的象征。脍炙人口的《鹿回头》传说和雕刻,风靡海内外。而蛙可感知雨水的到来,与水稻生产丰歉关系甚大。又蛙在母系社会象征生育繁衍,反映古代增加人口的愿望。所以蛙和鹿一样,无论在黎锦还是文身图案中都占有最崇高、最普遍的地位。如“昌江王下三派村的村民颈上所文的点群,即为青蛙卵的象征,祝福多姿多孙的意愿,因其时黎族婴儿死亡率高”[11]539。这些类别图案的原型都是海南热带环境生长、活动的物种,受到黎族的崇敬而纳入文身图式中。
海南热带森林郁闭度很大。明清时,“自儋州至崖州千里间,木多杂树,又多树上生树。……巨且合抱,或枝柯伏地下,连理而生”[24]。在崖州,“行半日不见天日”[20]186。为达到保护自身的目的,黎族在文身色彩上也做了独到的选择。黎族传统服饰以深蓝色、黑色为主,采用靛蓝草发酵后,经反复多次染色而成。其文身亦以蓝、黑色为主,同时加炭,一旦文身成功,永久不掉色。另外,黎族在耕山劳动中,所及之处多是烧荒的灰烬、黑土,故多穿耐脏的蓝、蓝黑色衣服。这类颜色在丛林中不显眼,能有效地隐蔽自己。黑色在壮侗语族各民族中,被视为万色之母,为吉祥、永久、庄重之标志,得到广泛崇尚。如同为百越人一支的广西那坡县的“黑衣壮”,其所有服饰为清一色黑衣,与森林的色调和环境相一致或协调。海南黎族使用的语言同样属壮侗语黎语支,具有相同的审美观,以黑为美,主要是在高山密林中活动,其文身色彩离不开黑森林背景。
黎族的文身部位都为身体的暴露部分,是符合海南气候环境和人类爱美追求的。热带地区,穿衣服本来就不方便,也不利于散热,故南越各族中有称“裸国”的,如《史记·南越列传》称:“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25]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黎族男性仍不喜欢多穿衣服,黎族女性露出的身体部分也比较多。女性文身可弥补衣服花边的花纹,扩大衣边的美观部位的面积。再者,文身可模拟衣服花纹、镯子、戒指、项链等饰物,增加美感。
据曾昭璇收集的文身图式,各支系文身部位不一。如白沙本地黎润黎的文身普遍在脸、胸、背、手、足、大腿等处,以女子居多。男人的文式简单,分布于前胳膊、腹背。本地黎为岛上的土著居民。东汉杨孚《异物志》已记其“儋耳,南方夷,生则镂其颊皮,连耳匡,分为数支,状似鸡肠,累累下垂至肩”[26]。直至今日,润黎的文身图式仍如此,面、胸、手、足等处皆有,后又演化为美化装饰,改为文鸟、兽等图式,部位也有所扩大,包括面部斜面、下颌、脖子、胸至腹之间、手部交叉处、手背、臂部、手腕、小腿、脚后跟、足面、膝盖、大腿、小腿等处。王国全《黎族妇女的文身习俗》一文所记润黎的文身部位有“脸上、脖子、胸脯、腹部、脊背、臂部、小腿……以方块纹和树叶纹组成文身图案”[27];分布在昌化江一带的美孚黎,以女子文身最多,图案也有“青蛙”和“蛇”等,且后者常以黑白两色相间,被称为“南蛇人”,更凸显了与森林的色调关系。分布在五指山深处的岐黎,旧称生铁黎,见于新中国成立前合亩制地区,如保亭、乐东等地,其文身在胸上、脸上、唇下、腕上、足上,具有线条较粗、圆点大等特点。分布在平原、谷地的侾黎,又称“平地黎族”,汉化程度深,如崖州(三亚)、乐东盆地的黎族等,这里地形开阔,环境不及深山恶劣,文身部位以头部为主,族群识别功能要明显一些,计有文手、颈、下颌、足、脚、环耳、胸、掌背、小腿,而在嘴的周围则文“刺嘴箍(俗称‘乌鸦嘴’)”[11]517-534,说明嘴巴最易暴露,需要遮掩保护[11]539。宋代周去非《岭外代答·蛮俗门·绣面》也早记海南黎女以绣面为饰:
盖黎女多美,昔尝为外人所窃。黎女有节者,涅面以砺俗,至今慕而效之。其绣面也,犹中州之笄也。女年及笄,置酒会亲旧女伴,自施针笔,为极细花卉、飞蛾之形,绚之以遍地淡粟纹。有晰白而绣文翠青,花纹晓了,工致极佳者。[28]
实际上,不管黎族文身的年龄、部位或图案有多少差异,其寄意基本一致。黎族文身图案的意义主要反映在脸颊线纹的寓意上,即所谓“福魂”上。据相关研究表明,文于上唇寄意“吉利”;文于下唇寄意“多福”;文于腿部寄意“护身平安”;文于背部寄意“福气上身”;文于手指上的圈纹寄意“多财”等,反映了黎族生产力低下、经济贫困,希望借助于文身图腾的力量改变现实的美好愿望[29]。这是应对落后、贫穷的经济状况所做出的一种文化选择,具有深刻的人文环境根源。
此外,人文环境也是一个历史范畴,有时间序列。不同年龄段的黎族女子其文身部位也有差异。据20世纪30年代刘咸的调查结果:“如十二三岁时先涅面部,十六七岁时已出嫁者,则涅胸部。”[30]即女子到了十二三岁身体发育年龄时,在脸、脖颈部位施纹,十六七岁结婚后,才在胸部施纹。而《黎岐纪闻》则记载黎族女子在出嫁前才开始文面:“女将嫁,面上刺花纹,涅以靛,其花或直或曲,各随其俗。盖夫家以花样予之,照样刺面上以为记,以示有配而不二也。”[31]并且通过服饰、色彩的变化,反映人生不同阶段的开始,这也是一种文化调适,与文身意义相类似。黎族妇女“婚礼上的盛装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在花纹上非常繁复、颜色看起来比较鲜亮。参加丧礼时要穿得素一些,由于黎族的筒裙都是有花纹的,所以素的标准就只能是相对颜色和图案没有那么显眼”[32]。这说明文身和服饰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整体,并相互感应和相互影响,但这种文化的基础仍然是黎族所在的地理环境。
海南黎族文身是一个很古老的话题,就其产生的根源而言,则众说纷纭,各有其道理,都可为解答这一历史悬案提供某种参考。本文主要是从人与地理环境不可分割关系的立场出发,认为黎族的文身,一方面是继承原居滨海古越人的文化传统,从沿海传播到内陆山区;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是在海南山区热带雨林条件下,为有效地适应新的地理环境,保护族群安全和方便生产生活,而创造并发展了文身的方式。在文身采取动植物图案、文身色彩、部位选择等方面注入新内涵,得以适应新的地理环境,并生存和发展至今。黎族这种调适与环境关系,具有生态文化的内涵,而有其合理性成分,简单地全盘否定和肯定都不是科学和务实的态度。但最关键的一点,是文身首先应归结为特定地理环境的产物,是适应海南热带山区环境的结果,也是一种生态文化形式。其作为一种历史文化遗产,应予认真研究,从中总结科学、合理的成分和经验,为海南社会经济发展和文化建设服务,当前尤应为建设海南自由贸易港提供可开发利用的风俗文化旅游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