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宇
(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00)
所谓多面体人物,是由两个及两个以上突出性格构成的人物,由此人物整体形象复杂丰满。它们具有夸张甚至是漫画式的特征,但由于特征并不单一,空间上多面体人物的表面凹凸不平,有多个突出点,使它们和扁形、尖形人物区分开来。同时这些特点较易把握,使多面体人物和无数要素混杂一体的圆形人物有所区分,后者的形象和命运、行动难以预测和解释,它们的情绪是复合型的,而非就某时某刻某事的单一反应。
按照马振方的说法,文学人物分为扁形、尖形、圆形。本文所述的多面体人物在尖形人物范畴里,但马振方的尖形人物主要指有一个突出性格的形象,尽管他对扁形和尖形人物做了十分明晰又合理有力的区分,但不可否认的是扁形和最主要的尖形人物还是有高度的统一性—都是由一个突出性格所统领的人。根据扁形、尖形人物的差异性,将它们从尖形人物中划分出来作为多面体人物独立存在,新的次序是:扁形、尖形、多面体、圆形。
扁形人物和圆形人物的概念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前者指用一个意念或特性创造出来,或是传达思想观念的工具符号,或是某种性格的寓言式抽象,而且再增添一个要素会成为其他类型的人物,主要使用神异和变态的幻想性夸张手段。后者指没有超常性格特征,没被漫画化,不带类型性,像现实中人一样的人物,同时体现个人自传和社会关系,心灵拷问和话语时尚的联系,多采用隐蔽现实性夸张。
尖形人物和多面体人物与上述二者的差异几乎一致。虽然一句话可以概括出它们最突出的一个或几个特征—漫画式的、类型化的、明显带有夸张色彩,但是相比扁形人物,它们的全部特征、整个身心并没有被完全抖露出来,在伸出的线面交界凸起点下,是一个复杂又若隐若现的立体结构,包含深不可测的丰富性。它们和扁形人物一样大都是定型化的,但由于性格的多元及主导性格的强势,常常带来一种命中注定的反扑效果,而不是扁形人物命中注定的固定不变。相较圆形人物而言,尖形和多面体人物无法展现那么复杂、包容、紧张的冲突发展,也难以展现社会关系总和及人的神秘本质,可它们典型的社会性、鲜明性和高度概念化又不乏肉体世界讽喻或严肃的生活性,用单纯和生动之统一换来的强烈共鸣效果,是圆形人物所不及的。在夸张手段上,它们采用显扬现实性夸张。
尖形人物和多面体人物最根本的不同即性格构成。在本文所指的人物划分中,尖形人物只有一种突出性格,他所有的语言、行动、逻辑、选择、处境都是为走向由他最超常特点导致的命运。多面体人物虽然大多有与自身性格相符的注定的结局,但行进途中,不同的人格会在彼此混同、促进、限制、对立中让读者提前或猛然察觉由人物的丰满和可能性造成的命运交响曲,这是由多个难分高下的声音以唱诗之咏叹、硫黄之魅语、蒺藜之扬尘构成的一个复调,彻响人物、读者和词语之中。发生了什么,读者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们也明白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一气呵成的过程,作者所有的设计,那些精巧的建构、呼应着要结合的因果策略,人物自我升华、自我堕落、自我挣扎后向天堂、赴地狱、归尘世的抉择,终于在早有准备和猝不及防中涤荡身体的每一根神经,这是尖形圆形人物做不到的。
至于和典型人物的关系,只能说多面体人物大多是典型的,这除了是经验的判断外,还出于对多面体人物特点的考量,它应该具有独特性、丰满性、鲜明性和典型性。首先,多面体人物必须由多个独特的特性构成,否则不是多面体。其次,较多的突出性格会自觉不自觉地集聚生命之强力,这力量不可避免会与社会有所碰撞,在这种交互中,人物更加丰富、鲜明和复杂,同时反射社会的本质镜像,构成概括性。
基于以上人物分类,就可以轻易地使狄更斯笔下的某些人物从扁形走入尖形和多面体,下面结合《双城记》中的具体角色分析狄更斯笔下多面体人物的类型和建构。
这个形象可分为偏扁形与偏圆形。
偏扁形的如修路工,涵盖底层人民的忠诚、朴素、木讷、愚昧和无主见,吊诡的是,他的身份从一开始就和广大人民有所区别,他属于革命前期的地下人员。和他相处的革命同志,那些“雅克”们,多少是果决、清醒、激愤、狡猾甚至是狠辣的,面对贵族和王室,他们可以不计利害披甲上阵,修路工,这个忠于革命忠于自由的人,在国王的宴会上竟死心塌地地和人群一起痛哭流涕,高呼国王万岁。不难看出,修路工代表人民愚昧、情绪化的一面,他们没有理性的道德判断、价值选择和世俗思量,只能依靠权威和崇拜对象给他们的真理或错觉生存。可新的问题出现了,为什么德日发和德日发太太选中并信任修路工?为什么这个只在朦胧中有所分辨、在情绪洪流中不断起伏的人能自始至终走在革命的道路上?为什么平日对权贵卑躬屈膝无限崇敬的憨厚工人会在关键时刻想着烧他们的马车,吃它们的马?因为当被问道:“要是给你看一大堆玩具娃娃,让你冲上去把它们拆成一块一块的,为你自己得到好处把它们都抢走,那你会捡最阔气、最鲜亮的。喂!难道你不会这样做吗?”他的回答是:“确实会的,太太。”
修路工崇拜的从来就不是王室和贵族,而是情感和权贵的权柄。自我中心是修路工行动的底层逻辑,这与社会文明开化程度、个人道德发展水平较低有关。于他来说,革命成功的收益最大,刺激最强,至于平等自由,那是次要的。所以初见德日发太太时他感到恐惧,革命时又把她当作崇拜的神灵、巴结的对象,因为德日发太太简直是私欲的化身,她已被复仇占据,为了个人的愤怒,她不会让一切阻碍得到善终,修路工这可怜的蛾子,以为烈烈山火是自己心中的光热,于是当露茜看望达奈时他说这不关他的事,可一旦发觉这能讨好德日发太太和革命时,他一定会告密。
于是我们总结出修路工的突出性格—忠诚和愚昧、情绪化的自我对立,它们还是第三性格(自我中心)的外在表现,导致人物形象的立体化程度不高,因为尽管每个特性都是突出的,让它们独立存在就有些困难了。
偏圆形自我对立人物的代表是卡屯。
卡屯的性格对立是堕落倾向与灵魂升华冲动之间的对立,它们归根结底是死亡冲动的具现。卡屯的牺牲采用上文所说的显扬现实性夸张,一方面过于拉低人物的处境,让读者感受到同情、怜惜和愤恨,与之后的无畏牺牲拯救自己对照,提升卡屯形象飞升的高度,另一方面打下这个人物夸张的基调,让他以后的惊奇、至善、灵魂救赎的行动显得合理。更重要的是,和修路工不同,卡屯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本质、弱点和命运,并且如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一样,向命定的结局反抗,用一腔孤勇加速死亡的到来。他放弃挣扎,直奔地狱和天堂之主题,是他对圆形化的放弃,但恰恰是完全自主的弃绝让人物立体起来,是他在做选择,而不仅是书中的环境和作者。修路工的命运由性格造成,卡屯的命运则由接受性格造成。最后,在起源性质死亡冲动的怂恿下,卡屯突破自我的樊篱,用全部的堕落成全一次高洁的牺牲。
通过对自我对立式人物的分析可以看到,除了两个对立的突出性格外,他们往往都有一个或几个隐藏着的本源性格支撑,那里是两座山峰的连接处,它不一定突出,但绝不次要。
最有代表性的表里嵌套人物是劳瑞。为了突出他的表里差异,狄更斯先是让人物的面孔隐藏在邮车、泥浆和衣帽之下,正当读者焦灼地期待时,作者又用全书最长的一段外貌描写驱散迷雾。
他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褐色套服,衣服已经磨损得相当可观,可是保管得还非常好。
怀表大声嘀嗒作响,发出像牧师宣讲教义一样单调的声音。
他套了一顶柔软鬈曲有点古怪的亚麻色小假发,紧紧贴在头上。
刻板、规矩、庄重、冷静、认真、细致、克制一笔一画地写在人物的每一个细节上,但要命的是,大部分外观如衣服、怀表、袜子、假发等得到狄更斯重点描绘并隐秘夸张的对象,都不是劳瑞肉体上的特点,都是外在的设计。为了打消读者认为这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伟大的狄更斯紧接着就安排了一段相当简单又绝对巧妙的情节—劳瑞先生接待了客户的女儿露茜。面对复杂的情境,这个激动略有些慌张的老人在短短的交谈中用了16次“业务”这个词。“业务”是这个脆弱老人的坚硬外壳,每当自己的心为他人疼痛时,每当他无法判断自己的行为会对别人造成多大或多小的影响时,他会提到“业务”让自己和他人回避严峻的现实,因为他的内里是极端敏感、善良和略微笨拙的。
贯通表里使它们互不对立的是劳瑞的忠诚,“业务”不仅仅是伪装自己的手段,他是真心忠诚并热爱工作和责任,他数次自愿往来英法两国还是为了银行的利益。面对朋友更不用说,当他用友情而不是“业务”处理自己和马奈特一家时,尤其是当露茜和达奈外出度假,马奈特医生旧病复发的严峻时刻,劳瑞的对策既保留外在的认真、细致、克制,又体现出内心的焦灼、担忧和希望,但是用忠诚还不足以概括劳瑞的形象。重要的不是忠诚,而是劳瑞和狄更斯如何处理忠诚这个永恒命题,所以我们必须面对人物的表里嵌套形象,这种外表和内在性格间的隔阂才是重要的,隔阂导致空隙,空隙即空间,那里包容无数的审美可能性,是多面体的优势。
除了上述人物所体现的展示行动(多面体人物常在习惯性行为和一次性行为间转换)、描写外貌、暗示专名等主流方法外,狄更斯还使用一些较独特的手段,让多面体人物的建构技巧和阅读体验与其他人物区别开来。
空间表征法,这种由龙迪勇提出的方法,定义是为使读者得到明晰强烈的效果,作家借鉴绘画、雕塑等形式的空间性特征,在言词中垒砌和人物特征相关的特殊文本空间,让人物和立体的空间联结拓展自身维度,让读者迫切地产生空间艺术的印象和寻求对此效果用逻辑解释的欲望,简而言之,让空间作为人物的延伸,作为隐喻和换喻性的手法表现人物。
与主流方式不同,多面体人物空间表征法的选择性、举隅特征较弱,丰富性和可变性较强,扁形人物或尖形人物由于单一性格过于强势,导致其空间意象一成不变,多面体的空间不只着力用部分代表整体,和“拉斐尔的四个房间”一样,空间表征的空间是有时间顺序的,它的变化与人物发展历程一致,直接联系人物本身,力求和人物的所有特点相关联,和角色一起构成一种两位一体或互为替代的关系。突出性格往往被空间或空间意象中的不和谐因素、其他空间加以强调。比如在聚会的夜晚,屋内是有气无力、浑浑噩噩的闷热天气,随后屋外的暴雨带着脚步声和电闪雷鸣到来,它们共同外化卡屯的形象,通过他的语言表达出来:“我让他们进入我的生活!”屋内是堕落自弃,难以忍受又无力改变的生活,所以卡屯期待未知、无秩序和冒险,只有那时他才能帮助他人,才有价值,为此,他可以舍去过去—何况过去并不美好。夜晚的街道起着一样的作用,时间和地点的变化让卡屯的街道呈现不一样的特点,点出人物的变化。
马奈特医生的家和制鞋工具尤其是后者一定是伴随在马奈特和读者对他的联想中的。这两个东西是过去、现在、未来,回忆、思想和梦的身体和魂灵,它们一边保卫大夫,一边成为他的噩梦,是危险世界的庇护所,藏匿阴暗的私密过往。家,所谓“外在空间”,起着调和折中和同化的作用,监狱和德日发安排的房间是阴暗逼仄的,它们一方面限制马奈特大夫,扭曲他的性格,另一方面保护他免受产生希望后重获绝望的折磨。英国的住宅用女儿的精心设计和温馨照顾给大夫恢复的勇气,起安全信号的作用。之后的法国公寓,那种虽想一切如常但难免透露焦急、恐惧的氛围更是增强了马奈特的自信心,和监狱相似的空间处境、不同的身份、女儿女婿对自己的需要,让大夫终于敢于直视自己的苦难,开始和环境一样紧张又热烈地行动。跟情节统一的“外部空间”是人物的化身,伦理、社会基础和总体效果,都会在这找到源头和发展脉络。我们还必须知道,这些既是刺激物,又是形象的反应物。
但只是“外部空间”还无法完全描绘大夫的多面性,于是“内部空间”出现了—鞋和制鞋工具。如果说扁形人物大都只有一个单一的“外部空间”,就像露茜要在每一个住处打上相同的记号—整齐有序,母性完足,它既是公共空间又是个人空间,对所有人都一样充斥爱的呼唤;那么马奈特大夫的制鞋工具就是他留给自己独特个性和形象的纯私人空间,在每一个看似属于自己但公共能踏足的地方,他都要保留一个空间,自愿被整体孤立。这是大夫最深的秘密和最黑暗的考虑,这是在用死守过去抵抗生命的重量,自由的“外在空间”里,必要有一个最安全的囚笼,因为自己无罪,所以要用罪犯的身份抵消无端被剥夺的时间和生活。放弃现实,才能不被现实伤害。封闭—这是人格、价值、政治、文化冲突,也是多面体的空间冲突。
除了空间上的技巧,狄更斯还用数量可观的扁形人物构造一个带有浓厚哲学、社会学氛围的范畴。在这些人物留给我们的相貌、动作、理念、概念、抽象化寓言中,多面体人物的复杂和自我能动性凸显出来。
狄更斯还喜欢将群众扁形化,比如《双城记》里他们占领麻木和情绪化的两极,多面体人物往往出在极端的中央,既不拥护特权阶级,又不热衷革命,寄希望于自我奋斗以求生路。
多面体人物不仅和扁形、圆形人物有明显的区别,而且和尖形人物相比,并不是人们像惯常认为的那样含混不分,无论在性质和定义上,还是在建构和表现方法上,都有不可替代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