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贺
(广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是英国浪漫主义运动的领军人物,是著名的英国湖畔派诗人。他不仅写了许多流传广泛的自然诗歌,而且还写了以圣经故事、古希腊神话故事为原型的古典题材诗歌,拓宽了诗歌的创作题材。华兹华斯认为,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华兹华斯诗学思想中蕴含着超越前辈的丰富生态智慧,这对后世的自然哲学观产生重要的影响。华兹华斯诗学思想中对自然的关注开启了英国浪漫主义创作诗风,丰富了英美文学作品对自然的观察、感受和抒写方式,启发了后人对生态环境的保护意识。大自然就像一座宝库,为诗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情感和想象力。在他眼中,大自然既充满激越的生命力量,又具有神灵般的崇高品质。在大自然的恩泽、启迪与引导下,他创作了《廷腾寺》《水仙》《孤独割麦女》等脍炙人口的作品。生活在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华兹华斯通过诗歌表达了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既批判了资本工业发展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也反思了工业革命的物质主义对人们心灵的伤害。他希望在自然诗歌中构建一个“乌托邦”,维持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恢复人们对自然的想象力和审美力。
同时,华兹华斯经历了法国大革命和伊比利亚半岛战争,目睹了革命运动的血腥与暴力。他原本对法国大革命呼吁的“自由、平等、博爱”精神抱有热忱期望,认为革命运动会推翻法国落后的贵族和宗教特权社会,诞生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家。然而,拿破仑的称帝及复辟波旁王朝等行为窃取了法国大革命的民主成果。华兹华斯对法国大革命的失望与愤懑之情表现在他的自然诗歌之中。他对法国拿破仑发动的对外侵略战争感到不满,尤其是在法国与西班牙交战的伊比利亚半岛战争中,他通过诗歌抒发了对西班牙争取自由独立精神的赞美之情,对西班牙游击战的英雄领袖和士兵的讴歌与同情。同时,他也表达了对拿破仑政权的憎恶与反感。华兹华斯的诗歌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反衬出他的政治观、经济观和人生观。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英格兰湖区度过,沉浸在大自然的思考之中。他对时事的哲思转向自然景观,从而创作出大量自然诗歌,充分体现了他的“逃避主义”。
罗伯特·海尔曼(Robert Hellman,1975)认为,“逃避主义”(Escapism)是从清教主义中衍生出的概念,因为我们在世界中很容易发现许多生活层面的不利因素,因此我们有欲望逃离这种紧迫的不愉快感,并且迷恋上逃避主义,造成逃避主义立场的泛滥。“逃避主义者”(The Escapist)通过逃离现实生活的创伤,能够憩息并获得解脱,之后能更好地回归生活。沃伦·杨(1976)阐述了对“逃避主义”的理解,即个体意图逃避单调乏味的苦差工作,为自我营造一个乌托邦世界。这种逃离的欲望有三种形式:以死亡为最终形式的性格缺陷、自我提升的道德愉悦感和超验主义的智力愉悦感。特里·吉福德(Terry Gifford,1999)认为当代威尔士诗人R.S.托马斯(R.S. Thomas)为了寻找上帝,归隐到西威尔士的田园里,并创作了索然无味的反田园诗歌,这表现了他对资本化“机器”的厌恶,是一种从自然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复杂关系中解脱出来的田园式逃避主义。
弗罗姆(Erich Fromm,2002)讨论了逃避主义产生的心理机制,它源于孤立个人的不安全感。个人面对与自己完全分离、自成一体的外在世界时,面临前进和退缩这两种抉择。如果他沿“积极自由”前进,能在真正表达自己的情感、感觉与思想中与世界相连,能成为与他人、自然、自己相连的一个人。段义孚(2005)在《逃避主义》一书中将人文地理学的两个研究主题“迁移”与“人地关系”有机地融合进“逃避”当中,将人类逃避的对象分为四种:自然、文化、混沌和人类自身的动物性或兽性。同时,人们逃避的途径主要有四种:空间移动、改造自然、根据想象建造出有特定意义的物质世界以及创造精神世界。亚西尔·阿曼(Aman Y.,2018)从英国浪漫主义的视角探讨了阿拉伯诗人阿布·马迪(Abu Madi)诗歌中的泛神论和逃避主义,认为逃避主义是浪漫主义的一个主要特征,对往事记忆的留恋使逃避主义成为可能。阿曼认为,华兹华斯的《廷腾寺》强调了在构建理想世界时往事回忆的重要性,诗人在这个理想世界中逃避了“此时”和“此地”。多罗焦(2019)认为“逃避主义”是通过经历的作用脱离现实世界或日常生活,人类的亲身体验使其成为事件中的一部分。逃避主义者经历的典型空间包括主题公园、聊天室、虚拟耳机、赌场,甚至可以是玩耍彩弹游戏时邻居的林子里。
因此,华兹华斯的诗歌中对自然的赞颂和对革命战场的描摹,实质来源是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社会急剧转型产生的集体焦虑,以及人们对法国大革命的失望与憎恶情绪。华兹华斯的“逃避主义”既是一种孤立个人的不安全感,也是他创造精神世界、实现个人理想的途径。
在华兹华斯的《序曲》中,他曾将1789年称为“人性重生的时刻”。他在法国大革命早期抱有乐观态度,认为革命会掀起一股民主自由之风。然而,1793年8月开始在法国发生的一系列血腥暴力事件让他感到不满。激进的法国群众摧毁了天主教教堂,大量的吉伦特派人被雅各宾派镇压、被捕并被押上断头台,众多的激进造反者被囚禁起来……始于1793年8月的“恐怖时期”是法国大革命中最血腥暴力的时期,华兹华斯担忧英国也会卷入革命的旋涡之中。他将革命运动的失望之情转移到自然事物之中,将自然世界视为脱离历史现实的一种理想的“取代和逃避”。
在《早春命笔》(1798)一诗中,华兹华斯表达了他对人性的残暴与脆弱的沉思:
丛林里,我斜倚一树而坐,
听到千百种乐音交响;
我心旷神怡,听着听着,
愉悦带来了怅惘。
内在的性灵,由造化引导,
与外在的景物互通情状;
我不禁忧从中来,想到
人把人弄成了什么样。(杨德豫译,2012)
此刻诗人正在树林中享受大自然的静谧,迎面扑来的是迎春花的芬芳,枝头雀跃着欢快的鸟儿。但是他心系海峡对岸的法国,为法国血腥残暴的革命运动感到忧伤心痛。他担心英国也会爆发革命运动,于是向大自然祈求和平与安宁。
华兹华斯于1792年结识了一位法国的新闻工作者戈尔萨斯,因此他进入了法国大革命期间吉伦特派领袖布里索在巴黎的革命人士圈子。1793年戈尔萨斯同其他吉伦特派人一样,在雅各宾派政变中丧失了权力,他印刷的报纸受到毁坏,他因叛国罪而被逮捕,被立即执行死刑。华兹华斯1793年在法国目睹了戈尔萨斯被押着上断头台的残酷场景,颇受触动。1794年华兹华斯表达了他希望成为激进的媒体新闻人的愿望,在当时的一封写给政治期刊《慈善家》主编丹尼尔的信中,华兹华斯写道,他希望将新闻媒体作为一种启迪英国民众的方式,通过展现他在法国看到的暴力场景,使英国民众持有心灵层面的革命观,摒弃残暴的血腥革命。戈尔萨斯的处决场面以及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造成了华兹华斯心理上巨大的创伤,1804年拿破仑称帝、窃取民主革命成果的行为更让华兹华斯等自由崇拜者感到愤怒。贝多芬一怒之下,把他创作的以拿破仑命名的交响曲改成《英雄交响曲》。华兹华斯感到理想破灭、心灰意冷,表达了他回归自然的愿望:
或许我自己
也已消逝,在错误与困惑中草草
奉献了生命,带着所有未了的
心愿、所有的憧憬,回到大地
母亲的怀抱,不过一个自命的
诗人,于他人毫无用处,甚至,
亲爱的朋友!还来不及结识你的
面容!(丁宏为译,2017)
在这节诗中,华兹华斯摒弃了诗人的角色,不断进行忏悔和反思,在目睹了戈尔萨斯上断头台的场景后,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同戈尔萨斯结合到一起,也随风而去。他回归大地是逃避主义的表现之一,在自然中个体与大地融合到一体。同时,戈尔萨斯的死亡使他丧失了当一名激进的新闻记者和编辑的兴趣。他更乐意在大自然的湖光山色中寻找乐趣,更乐意通过徒步旅行书写自己的诗意人生。
法国大革命的失败让华兹华斯大为震惊,他将革命的失败归因于他的朋友们对于自由的反复无常态度,而不是他本人自己。这样他在选举中自然能以忠诚的形象出现,构建出一种既是诗人又是先知的理想形象:
如果说在这沮丧
与退缩的时代,我尚未对人性绝望,
尚擎持着那种胜似罗马人的信念,
一个永不衰惫的信仰,我逆境中的
依托,我生命的万幸—这都是因为
你们的恩泽,你们,天风与轰鸣的
落瀑!都因为你们,千山万壑!
啊,大自然,你的恩泽!是你
为我崇高的思索提供了食粮;在你的
怀抱中,为了我们这不安的内心,
我能找到最纯净的激情和永不衰替的
欢乐之道。(丁宏为译,2017)
在此节诗中,诗人赞美自然,感恩自然,将自然视为自己欢乐与激情的源泉。即使身处充满恐怖与绝望的时代,即使革命的失利让人无法抬头,诗人仍能从自然中找到曙光,这是一种绝境中的乐观与信心。诗人用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构建出美好的乌托邦世界。
华兹华斯在“序言”中通过自然景物的描写反思了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根源,即人性中的心高气傲、自我欺骗与自我反叛。在回忆自己童年时抓捕山鹬的情景时,华兹华斯写道:
当山间的冰霜与寒风
掠去秋天的最后一朵番红花,
我常常乐于肩背一具索套,
登上山梁,在草根露绿的平坡上
巡走,等待跑动的山鹬落入
我的手中。从傍晚到午夜,我在
套索间身轻步疾,焦切地巡查,
苦心经营。此时,月亮与星星
在我头顶上闪烁,我孤身一人,
似乎扰乱了充溢于星月银辉中的
宁静。有时,在这种深夜的巡游中,
一个按捺不住的欲望会压倒
我的理性,于是别人索套里的
收获顿时成为我自己手中的猎物。
每当我做过此事,就会听见
孤寂的山间响起低沉的呼吸声,
就在我身后,跟随而来;还有些
分辨不清的声音,脚步的声音,
几乎如被踩到的草地一般几近无声。(丁宏为译,2017)
在这节诗歌中华兹华斯描述了他童年时秋天午后在山间抓捕山鹬的情景,他的焦切、忧虑其实是他的一种心理创伤,山鹬在当时是一种非常珍贵的食材,他记述了自己夜里偷走别人索套里的猎物,随后心里感到羞愧与自责。他心中的欲望还是压倒了理性,做出了违背道德的事情,因此他感觉山间的风也在斥责着他。这种回忆的苦涩、惭愧与自责恰好暗示了他对法国大革命的看法。他感觉罗伯斯庇尔等人强烈要求处决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行为是不理性的。童年抓捕鹬鸟的羞愧记忆与他后来参与法国大革命的记忆重叠起来,他感觉童年与成年生活中的过度期望是一种自我欺骗与自我反叛。反叛是人性中可恶可悲的一个方面,这种反叛精神不仅压倒了童年时期的理性,还成了法国大革命中毁灭性的“美德”。华兹华斯对童年记忆的自省,折射出他对法国大革命的哀思,人类应当从过去经验中吸取教训。
自从1792年以来,一股恐怖凄清的气息席卷着英国政坛,改革派面临着无处不在的网络间谍,以及因不同政见以叛国罪判处流放境外或死刑的威胁。华兹华斯1791年曾到法国并结识了一位法国医生的女儿安妮特·伐隆,他们很快就热恋并同居。由于政见的不同,华兹华斯回到英国,告别了即将分娩的未婚妻。1793年2月,英国向法国宣战,形势的急剧变化迫使华兹华斯只能继续待在英国,无法与未婚妻联系和共同生活。此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华兹华斯成婚的愿望成为泡影。
华兹华斯感到一种无法预料的强烈危机感,他为了减轻自己的焦虑,首先投身于英国哲学家威廉·葛德文的对现实的哲学思考中。失败以后,他又依靠对自然与心灵关系的思考获得安全感。在“序言”中,他写道:
我这可爱的祖国如古老的
城堡,它是我的根基,任由我
放荡地游玩,就像兰铃花生长于
古老的岩石,轻盈而柔韧,在微风中
轻摇;对于自己的归宿,我并无
奢望,只愿凋落于这片土地。
但是,此时此刻我被拔起,离开
这如意的位置,在旋风中被抛来抛去。(丁宏为译,2017)
他将自己比作兰铃花,当英国与欧洲大陆各方势力结成第一次反法联盟时,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卷入了旋风中,在道义和感情上受到了真正的撼动。革命本身并未使他陷入危机,因为他认为革命完全是顺应自然的。然而,他所深爱的祖国竟向他所认同的革命事业宣战,迫使他在英国和法国之间做选择,让他陷入到巨大的痛苦之中。他写道:“最痛苦之事莫过于将如此事实记录下来!”(丁宏为译,2017)他不愿看到成千上万的英国人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也不愿让自己的法国未婚妻承受革命动乱的痛苦。
在18世纪90年代,英国经历了接二连三的粮食歉收,因此英国政府颁布了粮食出口禁令,粮食价格急速升高。例如小麦的价格在1793年时是43先令一夸特,而1795年时已达108先令一夸特。食品价格的蹿升使贫苦农民的生计更加艰难,这也是社会秩序感缺失的一大原因。华兹华斯在《废毁的农舍》中写道:
你或许还记得,大约十年前,
病虫害肆虐了整整两个季节,
土地上的收成只有常年的一半。
在那战争年月,上天雪上加霜,
这片欢乐的土地遭到锥心的伤害。(秦立彦译,2018)
华兹华斯的一生中大都与他的妹妹多萝西相伴,居住在英格兰西北的湖畔区。在《廷腾寺》中,华兹华斯描述了一种层次错乱的自然乱象,象征着传统乡村社群的撤离与没落:
我再次看到这里的一排排树篱—
算不算树篱也难说,无非是几行
活泼欢快、野性难驯的杂树;
一片片牧场,一直绿到了门前;
树丛中悄然升起了袅绕的烟缕!
这难以捉摸的信息,也许是来自
林子里没有屋宇栖身的流浪汉,
要么,是来自隐士的岩穴,那隐士
正守着火堆独坐。(杨德豫译,2012)
在这节诗中,华兹华斯描绘了“野树”“牧场”“炊烟”等景象,还想象了流浪汉和隐士的生活,字里行间透露出他对政治和社会环境的逃避与排斥。他认为当时复杂的英国政局就像野蛮生长的树篱一样,它们一直绿到了门前,暗示着1792年以来法国大革命的战火已经波及英吉利海峡两岸,英国人民时刻担忧着革命的爆发,他们无时不谈论着网络间谍和政治威胁。1797年7月开始,华兹华斯和家人在英格兰萨默塞特郡的阿尔福克斯登住宅居住,以一年23英镑的价格租用该处房产。阿尔福克斯登住宅是一处豪华宅邸,有九间卧室和三间客厅。华兹华斯在此结识、接待了一批英国社会名流,如演说家兼诗人约翰·泰尔沃尔、散文家和评论家查尔斯·兰姆、散文家和评论家威廉·哈兹里特等。但是1798年夏天,由于华兹华斯和他的客人们受到当时间谍控告,英国当局认为阿尔福克斯登住的都是一些对英国不满的政客,华兹华斯一家人被告知,他们无法继续签订此处房产的租赁合同。华兹华斯因此成了一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当他徒步经过怀伊谷时,他有感而发,写下了《廷腾寺》一诗。
诗中华兹华斯以无处栖身的流浪汉和独居岩穴的隐士自喻,暗指18世纪英国传统农业社会的消失与没落。树丛中升起的烟缕来源于怀伊谷中燃烧的煤炭,实指蒸蒸日上的工业活动。华兹华斯通过描写流浪汉和隐士的生活,揭示社会转型导致农民流离失所的困境,批判社会的不公平现象。隐士的孤独感也正是诗人的感觉,他选择从世界的烦扰中逃离出来,躲避这个喧嚣社会。之后他和柯勒律治去了德国生活,一方面可以静心专注于诗歌创作,另一方面可以学习德语和哲学。因此他在《廷腾寺》中写道:“也许,日后,我会离你而远去,在那边,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再也不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到已逝年华的光影。”(杨德豫译,2012)
资本主义社会的急遽发展带来了唯利是图的浮躁风气,华兹华斯明显感觉到社会的急功近利,这种氛围造成审美趣味的日益低下与灵魂的丧失。华兹华斯在诗歌中多次猛烈抨击这种崇拜金钱的观念,以及这种以商业贸易为宗教信仰的社会风气。在《写于伦敦,一八〇二年九月》中,他写道:
我们中最富有的人才算最行—
现在,大自然和书本中的美色
难使人快乐。劫掠、贪婪、浪费
才是我们景仰和崇拜的偶像。(黄杲炘译,2016)
华兹华斯通过批判资本主义带来的不良风气,尝试提供一种治疗社会痼疾的解药,他构建一种想象的经济体,在此经济体中财富的多少不以金钱衡量,而是以“金色的水仙花”为标准,最能盈利的投资活动不是通过金钱等俗物的物质交换,而是通过富有想象力的头脑与自然环境的视觉交换。正如诗中所写的,只有这样,人们才会拥有简朴生活和高尚思想,才会拥有心灵的平和、对做错事的恐惧、对朴素美的追求以及对法律的尊重与信仰。
华兹华斯与同时代的英国演说家兼诗人约翰·泰尔沃尔一样,都关注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都认为自然是美德的源泉,自然能够净化人类心灵,对人类的行为起着良性的引导作用。华兹华斯有四个兄弟姐妹,他幼年丧母,13岁时父亲又突然去世。接着几位舅父成了他们兄弟四人的监护人,他的妹妹则由外祖父母抚养。他的青少年时期,生活过得并不富裕,丧失亲人的悲痛给他带来了心灵创伤,他坚信自然有愈合心灵的奇妙作用。在他的《廷腾寺》中,他抒发了自己对大自然的喜爱之情,表达了他归隐山林、回归自然的本心。
当我孤栖于斗室,
困于城市的喧嚣,倦怠的时刻,
这些鲜明影像便翩然而来,
在我血脉中,在我心房里,唤起
甜美的激动;使我纯真的性灵
得到安恬的康复。(杨德豫译,2012)
华兹华斯认为孤独、害怕、病痛和悲伤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当他沉浸在自然景观中,他感到由衷的喜悦。他逃离都市的繁杂与喧嚣之后回归自然,感觉神清气爽、心头舒畅。他感觉自然能慰藉心灵,重新焕发人的生机与活力。当然,华兹华斯也劝告英国的雅各宾人和改革派,不要坚持激进的政治改革观念,应当归隐自然,寻求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
华兹华斯在城市生活中惊醒,伤痛、邪恶的神秘感已经简化成一片混沌,他已经在追溯这种结局的起源。他在《廷腾寺》中写道:“在此心境里,人生之谜的重负,幽晦难明的尘世的如磐重压,都趋于轻缓。”(杨德豫译,2012)华兹华斯感受到孤独感以及喧嚣城市中的不理性,这是一种异化的表现,喧嚣与孤独相互关联又互相排斥,是一种社会发展的倒退。他的创造力和才能无法施展,主客体之间构成一种没有灵魂的分离。于是,他写道:“多少次,在沉沉暗夜,在郁郁不欢的白天,在尘俗百态之中,枉然无补的焦躁忧烦,浊世的昏沉热病,不断袭扰这怔忡悸动的心房。”(杨德豫译,2012)他无数次把心思转向怀伊河,去岸边的林子里洗涤心灵,获得灵魂的重生。
他认为自然能带来欢乐,激发内在的灵智,改善志趣和脾性。唯有人沉浸在自然中,才能摆脱世俗的烦恼,获得心灵的安恬。正如他所写的,受到自然的滋养,“世人的飞短流长,无稽的指责,自私之徒的嘲讽,伪善的寒暄,无聊的交往,都不能使我们就范,也不能干扰我们怡然的信念。”(杨德豫译,2012)在这里华兹华斯提出他的核心观点,要找到一种值得信赖的语言,重塑人与人的关系,使之良性发展。这样的语言能够唤醒奄奄一息的城市文化,为枯竭的人类文明带来生命力和创造力。
华兹华斯劝告人们不要迷信书本,应当师法自然,因为人们从自然中汲取的智慧比书本知识更有价值。他在《转折》一诗中写道:
啃书本—无穷无尽的忧烦;
听红雀唱得多美!
到林间来听吧,我敢断言:
这歌声饱含智慧。(杨德豫译,2012)
此诗中华兹华斯认为自然是最好的老师,书本知识只会引导离经叛道的行为,只会将人类社会分裂开来,而不会联合起来。自然提供的源源不断的智慧是呆板知识不能相比的,自然能使人身心健康。多与自然相处能够培养善良博爱的品质,增强辨别善恶的能力,提高修养秉性。华兹华斯对自然的赞颂与对科学、艺术的贬低受到了卢梭思想的影响,他的自然观是逃避理性社会、追求道德完美的表现。
自从17世纪一直到19世纪,英格兰为了援助大批殖民地区的企业,不断开发使用森林资源,英国已经成为欧洲森林采伐最严重的国家之一。根据普查的数据,1608年英格兰皇家园林的树木一共有232011棵,但是到了1783年,该数目缩减为不足50000棵。树林不仅提供了休憩、观赏的空间,而且是诗人创作灵感的来源,是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华兹华斯对树木的过度砍伐感到痛心,他在《废毁的农舍》中问道:
为什么我们要以不合时宜的念头,
辗转在我们人类的软弱之中,
让我们的心远离自然的智慧,
对于大自然的抚慰无视无闻,
沉溺于不安,用我们的焦思,
这样地去搅扰大自然的安宁?(秦立彦译,2018)
农舍周边的自然环境充满了生机活力,他记述说:“我站起身来,走向一片树丛,那树丛孤独地矗立在这平地中央。终于到了,是同根生发的几株榆树,遮成了一片树荫。”(秦立彦译,2018)本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后来却破败不堪,农舍的苹果树也快要被羊啃死:
有一圈稻草绳,
本来缠绕着一株小小的苹果树
柔弱的树干,现在落在了树根,
苹果树皮已被无人看管的羊啃破。(秦立彦译,2018)
诗人感到苦恼,但他仍然相信自然中有崇高的神秘力量,帮助人类战胜精神困境。他写道:“我怀着温情,以更加平和的兴趣,追寻着那隐秘的人类之精神,在大自然安静与遗忘的倾向中,在自然的植物中,杂草,花朵中,无声的草木丛中,这精神仍长存。”(秦立彦译,2018)
华兹华斯的自然诗歌中无处不蕴含着他对理想生活的遐思、对劳动群众的关切和对革命事业的决心,他善于运用自然景物表达自己的感情,结合多种修辞手法营造出清新隽雅的意境。他的“逃避主义”思想体现在他对喧嚣城市生活的厌倦和对自然田园生活的向往。他认为,自然是最好的老师,能滋养心灵、启迪智慧、陶冶情操,因此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英格兰湖区度过,创作了许多素净优美的自然诗歌。
华兹华斯的“逃避主义”思想是由三个因素造成的:法国大革命的血腥与黑暗、个人秩序感的缺失和他对人与自然融合的哲思。他早期拥护法国革命运动,但是形势的急遽变化让他开始感到失望、愤怒。他面临复杂的政治局势,寄情山水,归隐自然。个人秩序感的缺失即当时英国社会群体普遍存在的焦虑与不安全感,既由于粮食的歉收,又来源于追名逐利的资本主义风气。他转向自然,是因为他坚信自然的积极作用。通过人与自然的融合,人类能治疗心灵创伤、摒除错误的思想观念,同时获得智慧、提高道德修养和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