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准自己的定位

2021-03-08 02:02:44陈世旭
文学自由谈 2021年3期
关键词:胡平中国作协记笔记

□陈世旭

去年,忽然接到向继东先生的电话,向我组一部文学回忆录书稿。也许是怕我不知就里,列举了已经应约出书者的名单,一长串当今文坛如雷贯耳的名字,把我吓住了。出版个人全集、开设纪念馆、建立研究室、撰写回忆录,只能属于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哪里是我这种人可以奢望的。

我与向继东先生素昧平生,之前只是收到过他的一封关于用稿的电邮。当时他正在编辑一本杂文选,打算收进我的一篇千字文。邮箱是刊发那篇千字文的报纸责编告诉他的。他这回约写回忆录,自然让我得到几分虚荣。好在我还不至于被虚荣冲昏了头,知道他对我只有一种隐约的印象,并不了解长期以来我写作的窘迫尴尬,赶紧如实相告,对回忆录约稿敬谢不敏,终被理解。但多年来我在报刊发表了不少浅薄的“口水文章”,毕竟敝帚自珍,私心很想结集出版,斗胆提出,竟意外得到了他的鼎力支持。他是那样热情而执着,收到我粗疏收拢的稿子,他即过目,多次电话,对书名、内容乃至目录的编排提出了极为具体的意见。这让我惊喜不已,感激自不待言。遂成此书。

因为稿件的来往,我与继东兄渐渐熟悉,原来我差点又犯一次有眼不识金镶玉的错。

因为长期闭目塞听,竟不知继东兄乃是文坛宿将,所著颇丰,见识甚高。交流中,其文学观多为我所服膺,堪为良师益友。书名《独处》,出自他审阅拙稿后一再坚持的提议:独处是一种人生姿态,可以是一种清高,也可以是一种清醒。我属于后者。

这种清醒在于:找准自己在文学乃至人生中的定位。

1980年在中国作协文讲所,当时的黑龙江作家、现在的中国作协副主席张抗抗在一次闲聊时对我说:我们东北作家说你很走运,《小镇上的将军》赶上了政治需要。就是说,我的小说跟文学关系不大。

我当时没听进去,依旧是人五人六。

上课我恰好跟王安忆同桌。看上去她怯生生的。私下听有人议论她并没有什么作品,因为是大作家茹志娟的女儿,才被照顾进来的。之前我在一个偏远的南方小镇,孤陋寡闻,也确实没有听过“王安忆”这个名字。自己才发了一个短篇,再写就很吃力,嘴上不讲,心里恐慌,对她就有点同病相怜,以为她心里一定跟我一样“压力山大”。为了缓解,上课的时候我老跟她打岔。看她课堂笔记全神贯注,觉得没必要,自作聪明地指点说老师的这段话该记、那段话不必记。她并不恼,认真听完,依旧是全神贯注。不久,我因事回了一趟老家,偶然在刚出版的《北京文学》上看到她的小说《雨,沙沙沙》,脑子轰地一响,登时傻了眼——那样棒的小说打死我也写不出来!在写作上,我与她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一个小学生竟然去“同情”一个大学生,并且指手画脚,不是不自量,根本就是搞笑。

为了记住这个教训,我后来借写王安忆印象的机会,特地写了这件事。当时我有过一丝犹豫:以王安忆的教养,她并没有在意我的浅薄。这么难堪的事我要不写出来,不会有人知道。但我还是写了,并且发表了,一则算是对王安忆表示歉意,二则是警告自己不要再犯这类低级错误。多年之后,王安忆名满天下。中国作协创研室主任、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在鲁迅文学院(文讲所是其前身)讲课,援引此例告诫学员:认真听课并且认真记笔记能成为王安忆那样的大作家,像陈世旭这样不认真听课不认真记笔记所以写作没有也不会有长进。

讲稿后来登载在中国作协的《作家通讯》上。胡平先生在一次会上见到我,问我是否介意。我对他表示感谢。尽管我对认真听课并且认真记笔记就能成为王安忆那样的大作家,或王安忆之所以成为大作家是因为认真听课并且认真记笔记,多少存着疑虑,但我觉得,胡平先生把我作为一个反面教材,是对我的教益,一是可以让我避免再做类似的蠢事,二是可以最大限度减少这种蠢事对别人造成困扰。几十年过去,已不可能再有胡平先生那样的大家来指点迷津。好在我还算有记性。

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我却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死不认输的。

之后上海有位责编告诉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发在他们刊物的一个短篇,当时北京最有名的作家王蒙先生在接受他们组稿时,跟他们说我那个小说根本就没有达到发表水准,不应该刊发。天津作家冯骥才看了我在《十月》发的一个短篇,见面时很善意地直接说:你那个作品真不咋样,不该急于发表。

这些失败的作品自然是毫无正面影响。但即使是有一些响动的作品,带来的也都是负面效应。

1983年我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短篇《惊涛》获奖,正松了口气,忽然读到青年评论家罗强烈评点那一年获奖短篇的文章,指出给《惊涛》奖是一个失误,作品表现出作者的“主观唯心主义”。我对哲学很无知,但知道这主义很厉害。《马车》是在大学插班时写的,之前约稿的《人民文学》退了稿,再试投,被《十月》采用。不料获了《小说选刊》和《人民日报》文艺部合办的1987—1988年全国小说奖。发奖后的午宴上,我有幸与评论家曾镇南同桌。一人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自嘲说:有什么好忙的?总不能去评陈世旭的《马车》吧。我这才晓得,评论家对《马车》的评价是如此之低。去京时的一点蠢动,瞬间成为泡影。

而今,写作一辈子了,退稿依旧是常事。已经发表的稿子,也不过就是铅字印上了白纸而已,无声无息。前些年才相识的天津作家肖克凡很关切地问过我,你是不是《小镇上的将军》之后就再没有什么作品了?幸好是在电话里,我的面红耳赤他看不见。

也许因为从小在逆境中长大,有股子死磕的劲儿,不管事实怎样一再打脸,不管有过怎样的沮丧、懊悔、动摇,都死皮赖脸地硬熬着,每写一部作品时都搜尽枯肠,以争取更多的认可。

我很没有出息,表面看上去挺要强,内心其实特别脆弱。无论忧愁和喜悦,暗地里都渴望抚慰和鼓励。有没有读者,我无从知道,唯一可以企求的是朋友。

有位年轻的同行,在我还不懂人之患在好为人“序”的时候,让我给他写过序言,我很感动也很相信他的看得起。2014年我千辛万苦写出的《孤独的绝唱——八大山人传》(作家出版社,2014)出版,加之审稿者例行公事的几句肯定,我话音里难免嘚瑟。他还没听完就说:传记算什么?不过就是记录而已。我当时觉得他是幽默,没有太在意。过了些时候,编完一个小说集,很高兴地给他去电话,他回答:你觉得你的小说还有人看吗?大约是意识到有些生硬不妥,补了一句:不过谁都这样。这种明显的找补,补了比不补更让我难受。

吃了这样的闷棍,我彻底明白,人最终只有自己能够支撑自己,谁也没有义务必须为你伤心或高兴。

我终于完全明白并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写作这个真才实学的竞技场,自己是不入流的。少不更事时的“作家梦”其实早该醒了。今年在《文学自由谈》头两期刊发《自省录》,实际上是梦醒后的一种自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归去来辞》)——既然知道了自己不堪为伍,就该去一边老实呆着。明白来得虽然有点晚,但永远来得及。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关于独处有许多经典名言,那只属于跟他一样的杰出人物,不适合庸常人群。对我们一般人来说,被人知遇,受人恩惠,得人援手,应该感激不尽,铭记终生;遇人不淑,被人无视,受人奚落,不必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只能处之泰然,好好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日子,不必打扰更不必攀附别人。

这是《独处》成书的由来。

因为书名《独处》,故有了扉页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语出宋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乃怀人之作;我亦然。所异者,其怀者美人,我怀者文学;其有鸳梦可温,我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

但我始终是文学最痴情的恋人。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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