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刀裁旧事

2021-03-08 02:02:44董兆林
文学自由谈 2021年3期
关键词:毛边小说月报四世同堂

□董兆林

从事民国通俗小说及天津近现代文学史、新闻出版史研究三十余年的倪斯霆君,在历经一段特殊日子里酝酿、完成的又一部著作《文坛书苑忆往录》(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 2020年)出版。他让出版社专门制作了一百本的毛边书送朋友,惠赠给我的就是这样一本。

毛边书作为文人雅嗜,在上世纪初的民国时期曾风靡一时,现今出版已很少见到了。毛边书在国内并非古已有之,而是起源于欧洲。如果追根溯源,权威的说法,周作人和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1909年合作出版的《域外小说集》,应是中国最早的毛边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也是第一部以合集的形式,翻译多国多作家短篇小说作品的著作。对毛边书情有独钟,与鲁迅早年负笈东瀛,在西风东渐的日本接触西方书籍的装帧艺术,不无关系。在鲁迅的“乐此不疲”下,自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叶起,毛边本大行其道。据史料记载,除周氏兄弟外,郁达夫、郭沫若、张资平、林语堂、冰心、苏雪林、谢冰莹、施蛰存等不少新文学的大家名家,都曾出版过毛边本。作为一种图书样式,如今毛边书的出版几近湮灭,冷不丁手头出现一本,不免有几分欣喜。

《文坛书苑忆往录》在书桌上躺了两天,实乃不想过早破其原貌。摩挲良久,翻找出一把精巧的蒙古刀,权且就当作书刀了。

一杯清茶袅袅,无边暗香袭人。薄薄的刀刃将书页徐徐划开,伴随着“嘶嘶”的裁纸声,裁开书边的愉悦,如水面荡舟船桨划过留下无尽的涟漪般,引人遐思。裁开一页,翻看一页;书页依次打开,毛边渐渐绒起。翻看这本毛边书,不免有了几分追访先贤文人墨客那种民国遗风的流韵。

裁书自有欣喜。刀锋划过,书页漫卷,你对这本书下一页的探究、好奇,促成一种冲动,会让你更加迫切地想一探究竟,以早识庐山真面目。

和倪斯霆君相识,是很早以前的事了。1984年,我刚刚入职百花文艺出版社,在《小说月报》当编辑,便时常见他在我们出版社的那座小洋楼里出入,和很多人都很熟识的样子。有时看他和一些老编辑在办公室闲聊,有时在地板“嘎吱”作响的昏暗楼道里,也见他和什么人在起劲地说着话。现在从这本《文坛书苑忆往录》印证,当初看似闲聊,组稿,实则更大的意义在于,他或因职业行为所使,或在不经意间,以自己的亲历亲为,却在参与着一些文学的过往,记录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代文学辉煌的一些印记。想来那是他所供职的《天津书讯》报,刚刚创办不久,他也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浓密的蔓过耳朵的长发,透着一股潇洒和不羁,黑框眼镜匹配着儒雅的谈吐,他的身材虽不及后来的魁梧,但当年显然也属于玉树临风的那种。他时常到我们编辑部来坐,主要是和时任《小说月报》室主任的李子干先生攀谈。一来二去,我们也就熟络了,借此偶尔写个“豆腐块”投给《天津书讯》。当时社里还有规定,凡在《天津书讯》报发表介绍本社图书、期刊的书评文章,在出版社可以获取同等额度的稿酬,以资奖励。

他的这本书,凡牵扯到天津出版的往昔,记述的大多是百花文艺出版社的故事。这可能和他总往“百花”跑稿子有关吧。因在“百花”社的因缘际会,我翻看这些书写“百花”的往事旧闻,便倍感亲切;因为他写的一些人,就是我朝夕相处的老同事!由是,读这本书,不仅仅能亲手制造“毛边”,感受毛糙糙的书的质感,更有对书的内容的喜悦。里面很多篇章都有让人重回旧日时光的感触,可谓书刀裁出的是一页页往昔岁月的回响啊!

《未收入孙犁任何文集的“新春寄语”》中写道,1982年五卷本的《孙犁文集》问世后的几年,《梁斌文集》《李霁野文集》《方纪文集》及《王蒙文集》《浩然文集》《冯骥才文集》《蒋子龙文集》等相继杀青,“出版文集”遂成为百花文艺出版社的一大特色。而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天,最先打照面的就是文集室的诸位编辑。入职报到那天,在人事科办妥手续后,《小说月报》的老主任赵克明先生笑眯眯地带我到编辑室和大家见面。从人事科出来,楼道尽头左侧就是编辑室。我有些忐忑,来到慕名已久的出版社,又被分配到当时几乎家喻户晓的名刊,内心的激动自不待言。走进编辑室,只见屋内书桌、书柜摆放的满满当当,书桌前的几位编辑老师闻声抬头,未及老主任介绍,青涩的我慌慌地就想上前握手。老主任笑笑,说,这几位是文集室的编辑,咱们的编辑室是里间屋和这外屋的半间。我有些尴尬,那几位同事倒是不以为意,扬扬手或笑一笑就算打过招呼了。这几位就是文集室的编辑张雪杉、申文钟、杨建新。后来才知道,那时出版社用房紧张,组建不久的文集室和《小说月报》共用办公室,而所谓两间中的一间,还是将这座小洋楼临街的露台搭棚筑墙改建而来,冬天冷夏天热,以后每年当雨季来临,常见老工友庞师傅登高爬梯去修屋顶。据前辈讲,这条件已经好多了,1980年《小说月报》刚创刊时,栖身于二楼过道一间只有六平米的小屋,然而创刊仅半年,到第九期时印数已高达187万份(徐柏容:《期刊:长流的江河》,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创造了期刊出版史上的一个奇迹。无论是《小说月报》还是文集室,抑或还有其他科室,那时的工作条件可谓简陋、艰苦,但大家对待事业丁是丁卯是卯,绝不打折扣,这才有了“百花”出版的辉煌。

《胡絜青图解〈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儿”》一文,记述了老舍先生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在新中国的第一个版本,就是由“百花”社于1979年底整理推出的。然而,其后的1985年10月,“百花”社还出版过一个“加厚”版本,可能对《四世同堂》的出版更有意义。

1979年出版的《四世同堂》,实际上是一个并不完整的版本。它共分三部,前两部《惶惑》《偷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在重庆的报纸连载后,曾出版过单行本。第三部《饥荒》,1949年老舍先生在美国创作完成,在帮助翻译家蒲爱德翻译成英文后回国,这部分内容于1950至1951年,在上海的《小说》杂志也只是连载到一半即停。1979年的那个版本,便是由以上这些内容组成。显然第三部不仅篇幅短,而且结尾也显得有些突兀,这让《四世同堂》全书有些美中不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美国发现了《四世同堂》第三部的散佚部分,这才让人们知道最终情节的发展脉络和结尾的大致梗概,“百花”社因此又将这失而复得的三万余字,冠之《四世同堂·补篇》书名,以单行本形式出版。1985年的“加厚”版本,便是以大团圆的方式,将三部合为一书出版,厚度竟达1246页。书中插图仍是著名漫画家丁聪创作的那24幅漫画作品,画面人物惟妙惟肖。可以说这个版本努力完璧,足以告慰老舍先生了。而这个版本的审阅修订者之一,是时任《小说月报》主编的邓元惠女士。作为1979年版本的责任编辑,邓主编对这本书的再版倾注了心血。在编辑部,常常见她在看完《小说月报》的稿件后,稍事休息又埋头伏案,在她那用文件柜隔出来的“工作间”,在橘黄色台灯柔和的光束映照下,全神贯注地在重新审看这部厚厚的书稿,那久久不动的背影让人难忘。这个“加厚”版本的《四世同堂》出版后,邓主编送给我一本,一直留存至今。

1988年邓元惠主编退休,继而又返聘回出版社在编审室继续发挥余热,差不多又工作了十年,才真正解甲归田,颐养天年。世事难料,因我五年前已离开出版社另谋他职,所以去年才得知,三年前邓元惠主编去世了。难抑悲伤,辗转和她的女儿微信联系上,我发给她一篇很早以前写的文章,其中谈到了邓主编。我说:不想惹你伤感,但我想表达一种情怀吧,希望你理解。她女儿回复道:董老师,虽然没见过您,不过以前常听妈妈提到您,所以对您的名字还是有印象的。(文章)收到。我会好好拜读,并转发家庭群,谢谢!——昨天正好是我妈妈的忌日。看到此处,我的心不免一悸,眼睛有些潮湿。我回复道:真没想到,这么巧。也许是一种心灵感应吧,我很想念邓大姐……

时光易逝,往事如烟。不经意间,岁月的留痕也许会在某个瞬间触动你的心弦。

现在来看,虽然在出版社工作了大半辈子,但对“百花”社的历史渊源,也仅仅是从一些老编辑的只言片语里,略知一二。看完此书一些谈史论今的篇什,对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前世今生,有了更加真切的感受。史海钩沉,又搜寻了一些史料,读后不禁令人抚今追昔,感慨万端。

抗战胜利后,1945年底,天津的进步学生杨大辛和几个同学筹措资金,在与海河对岸意租界毗邻的辽北路(今已不存),创办了一家集图书编辑、出版印刷和门市销售为一体的书店——知识书店。创办的初衷,即“为了表达青年人对知识的渴望”。店标是一盏造型简约的油灯,火苗幽微,象征着在漫漫黑夜里闪耀的光芒。书店销售的进步书刊,很快引起国民党情报机关的注意,便衣特务经常来此鬼祟逡巡,这让几位合伙人有些不安,意欲撤资,书店经营顿时陷入困顿。此时,杨大辛想起了在一次饭局结识的自称“重庆商人”的朋友李克简。那次相遇,杨李二人一见如故。从李克简的谈吐,他对鲁迅、《呐喊》以及解放区文学的畅谈,追求进步的杨大辛断定,这可不是一位普通的“商人”。

杨大辛的直觉是准确的。受中共中央北方局城市工作委员会的指示,1945年初,《新华日报》的李克简奉命秘密回到天津从事工运、学运地下工作,不少进步学生就是通过他组织的读书会,接近的党组织。果然,李克简很爽快地答应了杨大辛的请求,合伙经营,但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书店也要销售国统区出版的一些书籍。这让杨大辛很是不解,而李克简的一番解释,让他恍然大悟:书店由红色变成灰色,才能长久存在,不会引起国民党特务机关的注意。由此,书店除了秘密销售进步书刊,逐渐成为了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从那时起,这里存放过运往解放区的药品和电台器材,掩护过前往解放区的同志,成为中共地下联络站,发挥了不小的作用,直至天津解放。杨大辛后来才知道,李克简的注资是党的经费,而在天津解放的过程中,有一千四百多位像李克简那样的党员,在这座城市从事着危险的地下工作。

据书中《天津出版史料》记载,1950年5月,在市军管会文教部的指示下,天津另一家由地下党领导的“读者书店”并入知识书店,仍为出版、发行、印刷三位一体的企业,杨大辛任经理。10月,按照政务院《关于改进和发展出版事业的指示》和《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五项决议的通知》要求,因出版、发行、印刷性质不同,原则上应予以区分,“逐步实现科学分工”,“公私出版业均应争取条件,逐步实行出版与发行分工,出版与印刷分工和出版专业化的方针”。根据这一精神,1952年5月,知识书店将发行工作并入新华书店天津分店,1953年又将印刷业务划归天津第一印刷厂。1952年9月,经出版总署和天津市委批准,以知识书店出版部为基础,成立了天津通俗出版社,由天津市文化局局长、著名作家方纪兼任社长。“通俗出版社的建立,就出版专业来说,是解放后天津最先建立起来的地方国营出版社。在全国各地方出版社中,也名居前列。就业务来说,它又是知识书店出版业务的继续和发展,所以说,知识书店是天津通俗出版社的前身。”(《对韦君宜〈回忆“天津书局”〉一文的补正》)1956年3月,天津通俗出版社改为天津人民出版社,林呐任社长,社址在锦州道六号。1958年8月,在天津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组的基础上,成立了百花文艺出版社。命运多舛,已出版大量文学类图书的“百花”社,“文革”开始即遭停办,直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1979年8月得以复社。与此同时,由天津人民出版社科技组和青少年组为基础,组建了天津科技出版社和新蕾出版社。天津教育出版社和天津古籍出版社,则是1983年,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抽调骨干组建。至此,天津的出版格局大致形成。

从以上这些脉络可以看出,毫不夸张地说,新中国成立后,天津图书出版事业的繁荣发展,印刷发行业务的蓬勃兴旺,都和1945年底创办的“知识书店”息息相关。

在倪斯霆君这本《文坛书苑忆往录》中,我又看到了那些老同事:身材瘦弱但风骨伟岸的“百花”老社长林呐,前辈老编辑曾秀苍,编辑理论家徐柏容,做事严谨不苟言笑让人敬畏的董延梅,在知识书店即从事美术编辑工作的陈新,为《新凤霞回忆录》做责编、和我同在《小说月报》编辑室的李蒙英,气质卓雅的顾传菁,行不苟合、不会从众随俗的原《散文》月刊主编石英,风趣喜乐、爱逗趣的张雪杉,说话温和轻声细语的陈景春,勤奋敬业英年早逝的闻树国……

我的那些编辑同仁,有的声名远播,更多的则寂寂无名,但他们默默奉献的初衷,对编辑职业的执著和敬业精神,却是出奇地一致。仅举一例,比如闻名于读书界的“百花散文书系”,那是经过几代编辑的艰辛付出,方有了日后的枝繁叶茂,也才有了萧乾所言“读散文,找百花”之语。这一套书系洋洋大观,而作为编者,青史留名的又有几人?我的那些编辑老师、前辈、同仁,走在大街上,都是普通人;但在所从事的职业上,他们为编辑一生,做嫁衣一世,直至皓首穷经为伊憔悴,无怨无悔两袖清风。据我所知,当年因所谓的名额瓶颈,有的老编辑直至退休,职称也仅是副编审待遇,但其业绩累硕默默奉献的职业风范,高山景行,令人感佩!在天津出版界一直有“百花传统”之说。那么这个传统是什么呢?记不清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过这样的话:“百花”的传统是“钻研而不钻营”,大致是说百花的编辑把精力都放到做学问上,而不会为了当官而捱风缉缝。从我所经历的三十余年“百花生涯”来看,这说的还不够。除此之外,就绝大多数而言,老“百花人”性格各异,思想活跃,性情纯真;争论问题讨论选题时,开诚布公直言不讳,甚至争执到面红耳赤,但都是为了学识之争,同事间相处则宽松友善;在事业和学问的追求上,执着认真,孜孜矻矻……这些都可以归为曾经的“传统”之列,这也是那一代编辑的真实写照。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普通的名字耀眼夺目熠熠生辉。平心而论,那种和作者交往巧于心机,混淆他人劳动成果;腹内空空,却恃功矜能,俨然以“编辑家”自居;胡乱书写飙捧名家耆宿,旨在藉此抬高自己“身份”的沽名钓誉之徒,岂能与之比肩?

前几年的一个金秋十月,我和家人到天津的“后花园”蓟州的盘山游玩。在独乐寺前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一眼瞥见人丛中,倪斯霆君搀扶着老母亲,随着一众家人,在街上漫步,一家老少其乐融融。此情此景,我想还是不打扰的好。看着他们安步当车,似闲庭信步,渐渐远去融入喜庆的街市中,好生羡慕。

倪斯霆君在这本书中对诸般资料的稔熟,那般详实、细致、严谨的考证,也是很是令人钦佩。对于史料驾轻就熟,手到擒来,这也许和他多年来对文史研究的修炼有关。诸君如果有兴趣涉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的辉煌,这本书作为某种参考,大抵是很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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