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伟
人生海海万物皆逝,为什么有的人只是名字从你面前一闪而过,最后却让人终生过目难忘?
十三岁时,我在乡下读初一。在城里读书的堂哥,有一天路过我家留宿,他背包里装了一本诗集。当晚我捧读了半宿。第二天,这本诗集跟着堂哥回了城里。之后的二十七年,我穿行了很多城市,读了无数的书,遇了无数的人,那本诗集的内容早忘得干干净净,唯独当年那些诗里似懂非懂又拨撩人心的意境,和封面上那个叫“野莽”的名字,始终伴随着我跌跌撞撞地成长,若隐若现,不肯褪色。只是从那以后,竟然再无缘遇见过他的书和消息。
2020年初,一位女作家引发的话题在网络上备受争议。我忍不住撰写了评论文章,连续发了几篇,被同乡作家梅洁转发在朋友圈。一天,梅老师笑盈盈地截图告诉我她朋友圈的阅读反馈,我突然看到有位叫“野莽”的,顿时惊呆了:这不是我少年时代就念念不忘、“失踪”多年的诗人吗?他还有留言:“这个小老乡有思想、有立场、有才华,难能可贵!”这么高的评语让我欣喜若狂,便迫不及待地向梅老师打听他的近况,央求介绍。梅老师说,他是我们湖北十堰竹溪的老乡,在北京工作定居多年,自己写了七十多部书,是国内了不起的小说家、编辑家,不过多年没见写诗了。
和我们是老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只待遇到有缘时。在我心目中,似乎远在雪山之巅的人居然近在同城的竹林溪边。急忙和野莽先生添加了微信,看到他的头像是个漫画,剑眉辟天,竖发如林,又野又莽,乍一看还以为是李逵,只差挂在门上镇妖了,哪里像个著作等身的大作家。还没打招呼,我先偷笑了半晌,原来,我少年时代的偶像是个周伯通式的大师。
刚寒暄客套了几句,他就毫无保留给我传授“九阴真经”了:“文章要有力量,又要让人看似不费力,就先赢了一阵。不仅要怒骂,还要嬉笑,谈笑间伏尸一地……”写作是一个人的孤单战事,好与不好全是个人的造化和悟性,多数同行交口称赞虚与委蛇,直言不讳的实在稀少,难得听到有名师指点,一边顿感受益匪浅,一边开始喜欢他单刀直入的豪迈。
我来不及上百度做功课,就迫不及待地直接问:老师您本名是什么?
彭兴国。他说,名字好记,“兴国”与“耀邦”恰成对联,怎么样?他的幽默诙谐无处可藏。我喜欢和有趣的人打交道。
经过一番讨论,我们确定,我以“莽叔”称呼他。
认识那天,莽叔因疫情已卧在竹溪老家半年了。莽叔说,这个疫情,全家人被迫分居了三地,儿子在美国,妻子在北京,我们父子在老家。白天莽叔为九旬老父亲做一日三餐,晚上在母亲遗像的陪伴下,在电脑上写那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万寿无疆》。在朋友圈看到他拿着电推剪给白发苍苍的父亲理发,在除夕之夜,这位通宵达旦写作的大作家,豪气满满地给老父亲做了十道年夜菜。真是感动又惊讶,李逵一样的铿锵男儿在父亲面前孝顺得像只暖心绵羊。
我请教笔名的来源,他回:遵野莽以呼风兮,布从容于山廋。
查了资料才知道,这句话出自汉代刘向的《九叹·忧苦》,这位刘邦的后代居于楚国的彭城,还编订了《楚辞》和《山海经》。笔名一般都是写作者的精神映照和理想追求,这个笔名也能清晰感受到莽叔对世界的呼唤和内心的从容。我甚至解读,古代文人刘向和当代作家野莽这两位楚国人,像两座明亮的星宿,跨越历史的天空,用各自熠熠闪光的文字清辉,心有灵犀地互相照耀着。
我创办的文学公众号,他欣然担任了顾问。我策划了一个名人访谈录,缺少有影响力的大咖,他马上把王家新、西渡、聂鑫森、王祥夫、魏克、胡天遥、周百义、童志刚、吕华、张欧亚、於可训、晓苏等在中国文化艺术界极具影响力的作家、画家、翻译家、评论家、出版家和媒体人,给我介绍了好几十位,一起聚会的话都够坐好几席,真可谓登高一呼,应者云集。有的名家不善受访社会话题,他义不容辞地冲上来,担任我的访谈嘉宾。他的那一期阅读量超过1.7万,对一个刚建立不久的公众号来说,是相当亮眼的阅读反馈。莽叔嫉恶如仇的犀利、一针见血的深刻,让我和读者们振聋发聩、耳目一新,他的敢作敢为、痛砭时弊,让文化界的同行们也备受感染。日后,我终于明白了汪曾祺老先生在世时为什么赠他“制怒”二字了。
我说,莽叔你文风不输台湾的李敖。他说他不喜欢李敖,更欣赏柏杨和龙应台,当然,鲁迅永远是最好的。我又笑他尖锐之外的机智。
这位珞珈之子常和我念叨孟子的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发现,优秀的作家首先得是个忧患天下的思想家、洞察秋毫的哲学家。可是和莽叔相处,不仅没有感受到大名家的盛气凌人,还时时感受到对年轻后辈的尊重,有时甚至是哥们儿的感觉。我和其他的前辈或名家交流,都习惯用传统社交惯例上的“您”敬称,只有在莽叔这里,似乎用“您”就多心到有距离感了,一开始就凭着直觉“臭味相投”地用“你”。
莽叔性子急、语速快、信息量大、思维敏锐、发散性强,反应慢的人常常会跟不上节拍,听得云里雾里。他发言的时候我时常疑惑,他把舌灿莲花的演说家和静写修心的作家是怎么合二为一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莽叔常常用硬汉的外表包藏着赤子的内心,稍一打开,便叫人动容。其母2010年病逝后的十年间,利用清明、端午、重阳……他撰文无数,光诗词就有十八首,随便浏览几句都倍感心碎: “情随牧童遥指,悲魂断路,单杯孤影。去岁寒宵永记,至冬过犹冷。骨肉散、从此一别,再唤儿身在仙境”,“十年再祭咒新冠,飞云岗上净蒙面。欲摘银纱母子见,茔中劝,长眉曲发娘能辨”……
2020年母亲节,我策划“四郎探母”专题时,有幸编辑、整理、拜读了这十八首诗词,这才完整看到一位诗人十年来因母亲离世内心留下的那道鲜血淋淋的伤痕,和读者一起看见一个铮铮儿郎的柔肠寸断,也惊叹他小说之外的古典诗词造诣。闻者均忍不住一边为他心疼落泪,一边为他喝彩击节。
6月10日,他的第十二部长篇小说《儿子》在我的公号上开始连载。那是一部献给母亲辞世十周年的五十万字的血泪之书。我一边感动他对我的信任,一边提议每周在其母离世的周三凌晨三点发布,没想到他听闻便感动得长吁短叹。那一刻,我看到一个儿子对母亲无法排解的思念,一位作家对世界非同凡响的深情,和人性深处对人间深刻的思考和拥抱。
除了事关母亲生死和社会严肃话题,莽叔的其他作品都是幽默诙谐的,无论是长短篇小说还是散文,都可以让读者捧腹大笑到肚子疼。偶尔生活不顺心情低落时,我常看的是他2014年出版的随笔作品集《此情可待》,里面的每篇散文都可以让人瞬间释怀。比如他和女同学探访冰心老人时,自己被派到后排合影的窘态、女同学可以紧贴冰心的得意,他的自嘲和女同学发出的“小母鸡下蛋”一样的笑声,让我像看喜剧电影一样,想到这本书就咧嘴大笑。梅洁老师还特别向我推荐了他的小说《开电梯的女人》,也说阅读时笑得不行。
莽叔不只对天下有着范仲淹式的忧患,对家人怀有彻骨的眷恋,对朋友也是侠肝义胆、热心快肠。
2020年7月,我参与筹办的梅洁文学馆开馆仪式就要举办了,是他痛快出手,请到贾平凹先生帮忙友情题字;10月底举行大型文学研讨会,开幕前两天,突然有重要嘉宾行程发生临时变化,他瞬间推荐一个大咖朋友来救场;研讨会上,他发言说,有梅大姐的文学馆,我将来就不用建了,我们集中力量把梅洁文学馆办成家乡独一无二的文化殿堂……和他一起筹备重大文化活动,我从没后顾之忧,时刻觉得他就是家族里的那个大爹二叔,天塌下来他都会及时赶来顶着,他把朋友的事从来都是当自己的事来办。
当下出版市场里,非著名作家的散文集销售压力很大。我的处女集与几家出版社谈到艰难境地时,他悄悄把我的新书拉到他策划的一套丛书里,义胆云天地对出版社说,可以不要主编费,但请一定帮忙把这位青年作家的书出了。过了些天,我才知道这事,不禁感叹,在金钱利益面前,大多数人都会把脑袋削尖了往里钻,他却毫不犹豫地解囊相助。
文坛新人在大刊名报上发表作品比较困难,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把那些名刊主编们介绍给我。遇到需要提携帮助的文学写作者,他从来都是不余遗力。这一点,很像鲁迅对待瞿秋白们。
瞿秋白比鲁迅小十八岁,曾获鲁迅赠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吾比莽叔小二十八岁,亦获莽叔在2020年底的梅洁文学研讨会后赐诗鼓励:
舌灿八方比苏秦,神速已赛土行孙。
汉江潮起来后浪,推波能教奇苑生。
天下如此之大,我大概找不出第二个莽叔了,遂无法不感叹:人生得一莽叔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