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勇
摘 要:斯皮瓦克采用“属下”一词来指代附属于殖民宗主国的第三世界被压迫和被边缘化的群体。在这群没有话语权的人群中,第三世界的女性受到西方殖民者及男权世界下性的双重压迫,是属下的属下,边缘的边缘。在帝国主义的统治秩序和罗格斯中心主义的父权下,真实的属下女性被权力话语掩埋,她们被压抑、被剥夺,在沉默中失去话语权,最终逃不出作为他者而被主体表述和言说的命运。韩国作家朱耀燮在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创作了许多以下层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本论文以《杀人》中因饥荒而被父母卖掉,最终沦为娼妇的女性人物为研究对象。这篇小说向世人赤裸裸地展示了第三世界被殖民地中的女性的悲惨现实,试图替失去话语权的属下女性发言,并通过主人公的反抗来告慰人们,即使是卖春女也并没有抛弃自己的人生,反而用实际行动来争取属于自己的自由与权力。
关键词:“属下”;边缘;女性;朱耀燮;《杀人》
一、朱耀燮概述
朱耀燮于1902年11月生于平安南道,高中毕业于平壤崇实高中學校,后来去日本东京留学,并随哥哥朱耀翰来到中国。在上海沪江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斯坦福大学。在许多国家学习过的他,把这些经历都写进了自己的作品中,尤其对朝鲜、日本、中国、美国等国的空间背景描写中更加凸显了他的人生阅历。
朱耀燮在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期间创作了许多以下层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如《狗食》(《东光》,1927.1)中为给饥肠辘辘的女儿弄吃的,不惜与主人家的狗抢夺食物的女性形象;《厢房客人与母亲》(《朝光》,1935.11)中刻画了一位自始至终都逃脱不了伦理道德的束缚,最终也没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母亲形象;《秋牡丹小姐》(《朝光》,1936.1)中展现了在酒吧工作并陷入一名男子喜爱自己的幻想中无法自拔的酒店女郎的形象;《丑物》(《新东亚》1936.4)中描述了因外貌丑陋无端遭受各种歧视而悲痛万分的女性形象。
本论文的研究对象为《杀人》(《开辟》,1925.6)中因饥荒而被父母卖掉,最终沦为娼妇的女性人物。朱耀燮在这部作品中刻画了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被各种蹂躏并经历种种苦难的女性人物形象羽宝(名字音译)。用后殖民女权主义视角来看《杀人》的话,主人公羽宝属于属下阶层女性,如同斯皮瓦克的“属下”定义,她属于“下层主体”、“下层阶级”、“下层民”。她从属于受阶级、民族、性的多重压迫下的庶民阶层。羽宝是日帝侵略时期朝鲜出身的被殖民女性,阶级层面上是下层民众中农民的女儿,同时她作为男权社会中的弱者,在朝鲜遭遇各种蹂躏后最终被卖到上海。本文将从后殖民女权主义,尤其斯皮瓦克的“属下”观点进行分析朱耀燮《杀人》这一作品。
二、“属下”概念
20世纪80年代初以来国际上备受关注的“属下(Subaltern)”研究是源自于意大利思想家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 1881-1937)的灵感和词汇。“属下”原本用来指英国军队内的下级军官,但斯皮瓦克采用“属下”一词来指代附属于殖民宗主国的第三世界被压迫和被边缘化的群体。在这群没有话语权的人群中,第三世界的女性受到西方殖民者和男权中心社会中男性的双重压迫,是属下的属下,边缘的边缘。斯皮瓦克从女性的视角出发,充分分析了属下女性阶层的困境,并揭示了她们没有发言权,是沉默失语的群体。斯皮瓦克认为如同东方是西方凝视下的东方一样,第三世界女性形象也被第一世界作为他者而人为塑造。在父权制和帝国主义间、主体与客体间,妇女的形象消失了。在帝国主义的统治秩序和罗格斯中心主义的父权下,真实的属下女性被权力话语掩埋,她们被压抑、被剥夺,在沉默中失去话语权,最终逃不出作为他者而被主体表述和言说的命运。
朱耀燮的小说作品中登场的人物或是以下层劳动者身份打工、或是在资本家或地主家中做零工、亦或是移民在外的他乡客者,他们都是受民族和阶级压迫的属下阶层。日帝侵占时期的朝鲜人民在帝国主义和资本阶级双重压迫下过着悲惨的生活,同时作为男权主义社会中的女性除此之外则又受到性别压迫和支配。《杀人》中的女主人公羽宝比起其他情况则更加悲惨,作为性买卖受害者,被从朝鲜卖到中国上海,受到的压迫足有四重、五重,这是真实被边缘化的属下阶层。
三、《杀人》中再现的“属下”女性
朱耀燮在《杀人》中再现了一名多重压迫下没有发声权并失去反抗能力的女性形象。20世纪20年代日帝的掠夺政策使得朝鲜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由此而引发的这一时期反应民众艰辛的作品也占了绝大多数。从1924年开始,韩国近代小说中“艰辛”一词便成为文学生成的契机,与当时朝鲜现状相关联的贫困问题也成为作家所关注的焦点。
《杀人》中文章以“羽宝是卖春女”为开头。朱耀燮通过文章的第一句话点明了主人公像物品一样被卖来卖去,生活在城市角落里的边缘者,强烈表达出属下女性阶层悲惨命运的现实状况。羽宝的父母在大地震时把她卖掉换来四石粮食,因此不是她自己想堕落成卖春女,而是因为不可抗力,即父权制下被压迫的女性弱者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被当做物品卖来卖去。被卖掉的十五岁的羽宝遭受了“洋鬼子”在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暴力。失去主权的国家和处在艰难险境中的父母都没能成为她的保护港,等待她的只有任人蹂躏。文中详细的描述了她被卖掉后所遭受的痛苦经历。
“那时候木板横七竖八散乱在地上,漆黑的屋里被像铁棍般长着黄毛的洋鬼子的胳膊紧紧搂着,那种恐惧感和羞涩感以及不可言状的痛苦感使得羽宝永生难忘。……呼呼喘气的嘴边散发出的狐狸皮般的味道令人窒息,听不懂英语稍微反抗一下,那人便拿出六轮手枪朝空屋子里放,威胁和恐惧感使得她连声音都不敢出。”(张英禹,《厢房客人与母亲》,文学与知性社,2014,38-39页)
她在连续四天之内一直受洋鬼子暴行,后又受到另外男子的强暴。再次回到家的她仍然没有修身之地,几天后精神稍微好转,但是再次被以七元的价格卖到上海,最终寄居在经营花楼的胖奶奶家。全天都在接待男客,少则四五名、多则十几名,但接待这么多客人所赚来的钱都被胖奶奶拿走。
传统的父权制社会中被当做家庭所有物的女性,在当时因为极贫的生活现状而被当做商品物化。在父权制家庭中女儿地位是最低的,她们必须服从于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和其他男性,其中包括婚姻包办,甚至生杀掠夺权都在男性手中。因此《杀人》中羽宝在日帝侵略造成的整个民族步履维艰的大环境下,进一步受到父权的压迫,从而造成其被贩卖并沦为娼妓的原因。日本统治者在朝鲜半岛施行公娼制,致使许多家庭为了生计而贩卖女性家庭成员。在《朱耀燮小说的女性人物研究--以殖民地作品为中心》中,金永银描述了下面这段话。“与女性的现实息息相关的问题在于,日本在朝鲜施行性买卖合法化、商品化。把女性作为性工具的日本人的公娼制,对于朝鲜女性来说意味着作为被殖民民族,同时承受着人权蹂躏和性蹂躏的双重压榨。”被当做商品卖掉的羽宝从此不再自由,而成为老鸨胖奶奶挣钱的工具和手段,同时又是男性用钱就能买到的对象。
羽宝被卖到上海也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着重要的关系。清政府在1842年被迫与英国签订《南京条约》,上海被迫成为通商口岸,随后又分别与英国、美国、法国签订了《虎门条约》(1843)、《望厦条约》(1844)、《黄埔条约》(1844)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这些条约使得上海市区内设立了只有英国、美国、法国、德国等国民可以居住的租借地。直到1943年的一百年间,上海的部分区域成了被西方国家控制的特权地区。被侵占的同时,外国资本的流入也使得上海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与繁华,被西方人赋予“东方巴黎”、“东洋伦敦”等称号。20世纪上半期的上海同时透着双面性格,在封建与近代、东方与西方、都市与农村的相互重叠中散发着高尚与低俗、先进与落后、奋斗与堕落的种种现象。享有“东方巴黎”“东洋伦敦”的上海在资本繁华的背后也伴随着近代都市的腐败与没落的一面,贫穷、杀人、卖春、赌场、鸦片、廉价劳力、妓女等现象充盈其中。
经历过这一时期上海生活的朱耀燮在《杀人》中记录下了当时上海的情景。
起初每天晚上和胖奶奶一起在英租界四马路中来来回回拉拢穿着打扮寒酸的人力车夫,但是自从前年英租界公务局禁止卖淫经营以后就转移到法租界大世界的前街去了。虽然转移至此,但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公开买卖。从霞飞路到英法租界分开的爱德华路,再一直到西门的北停车场,这段路其间所通的电车路两边全是老鸨们泛滥的地方。一到傍晚天渐渐黑的时候,数百名老鸨在各自的弄堂走廊入口,如同蚂蚁出蚁洞般站着拉拢来往的流浪者和劳动力,这里就是上海的商业。(张英禹,《厢房客人与母亲》,文学与知性社,2014,40页)
羽宝沦为胖奶奶的挣钱工具,三年间被迫卖淫招客,从来没被当做人来看待。没有朋友、没有财产、没受过教育的她找不到逃脱这种悲惨环境的方法,甚至想不到要逃脱。虽然年轻但是身体却日渐衰老,面容也憔悴不堪。“原先姣好的面容现在如同占着泥土的马蹄。泛红的脸颊消瘦地只剩骨头,每天抹着廉价的脂粉,启明星般的眼睛散发着恐怖感,变得越来越暗淡。因营养不足而眼睛下面有蓝色淤青,早在两年前被传染的梅毒也在身上到处流窜,最近鼻子和嘴角已经看不见了,但发痒的结痂随处可见。”
羽宝就像奴隶一样,成为老鸨赚钱的機器,但身陷囹圄中的她在遇见使之产生爱慕之情的男子后人生局势逐渐发生了转变。首先从思想上开始转变,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她并不知道怎样解决这种感情,因背负着妓女身份的她连生存都无法保障,对于爱情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妓女身份与“受过教育并且未来扶摇九千里的干净青年”间的身份差异是根本无法逾越的鸿沟。她自己抽泣着,“我!肮脏!这个,这个可能吗?可以期望吗?”。
一秒都忘不掉的那个青年的身姿就在眼前。但又好像他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中间有着不可逾越的沟,无论我怎么伸手都抓不到他。他反而一边说着‘肮脏的女人!肮脏的女人!’一边躲避着身体。(张英禹,《厢房客人与母亲》,文学与知性社,2014,47页)
再次她的转变体现在行动上的反抗,甚至最终做出杀人的举动。找不到表达自己爱情方式的羽宝便开始厌烦接待客人,甚至开始无声地反抗,胖奶奶打她也忍着。然而在某个被激怒的瞬间,羽宝拿起刀杀死了强迫自己卖春的老鸨胖奶奶,打开禁闭自己人身的铁大门逃走了。《杀人》的结局是以主人公羽宝通过极端方式来解放自己。朱耀燮越过了随意出卖女儿的社会,越过了无法保护柔弱无力女人的社会,也越过了随意买卖女性的男权中心社会的壁垒,最终让羽宝成功逃脱出来。即受尽人间各种疾苦与屈辱、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属下女性最终逃脱魔窟走向自由。
《杀人》的结局具有新倾向派小说的性质。韩国大部分新倾向派小说都以“杀人、放火、施暴”等形式结尾。新倾向派小说之所以用这种暴力手段结尾,是想用穿透痛苦现实的力量来强调积极的人生创造力。但是这种“杀人、放火、施暴”的结尾方式是在个人理想与不尽人意的社会现实的对立当中,个人意志得不到施展而造成的悲剧性表现。这种悲剧性给读者更强烈的情绪冲击,使人能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社会的本质,从而以更加炙热的情感去生活,这是一种反语的表达,也是一种抵抗意识的表述。
新倾向派作品中主人公的行为一般具有攻击性,表现出来的是无情冷漠。朱耀燮《杀人》中的结局同样主人公也有攻击性行为。但是对于羽宝来说,想要不被受性虐待并摆脱这种被物化的局面,除了杀人暴行别无他法。因此在故事的结尾给读者以共鸣,长期受压制的女性羽宝在推开铁门走出来的场面让人感到了心灵的慰藉。
羽宝用上比起壮士更加强劲的力量推开了铁大门。并且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随心所欲地走向门外。街上漆黑一片,左右的房子就像乌黑的广告盘上写着“我不知道”一样。羽宝向着爱德华路有灯的方向跑去。她走到用碎石子铺的路外面,经过阿威(自己喜爱的青年)等电车的地方,在用水泥铺好的路上飞奔着。就像挣脱鸟笼的金丝雀飞向天空般,唱着歌,跳着舞,鸣叫着……永远永远,羽宝奔跑着。(张英禹,《厢房客人与母亲》,文学与知性社,2014,49页)
逃出铁门的羽宝要逃向哪里,以后用什么方式去谋生,会不会在异国他乡再次被逮捕,这些谁都无从知道。但她至少从虐待自己身体的男性手中逃脱,从把自己当做赚钱工具的老鸨胖奶奶手中逃了出来。在充满厌恶感和报仇心的状态下所发生的的杀人行为,是对生命渴望和对生活期盼的强烈表现。杀人即使是反社会的行为,但是对于羽宝来说这是唯一能使之重新创造人生机会的破坏性行为。
依据羽宝的杀人行为来判断的话,这篇小说属于典型的新倾向派小说,但是在后殖民女权主义的观点来看,杀人行为是作为属下女性的羽宝为了能从强压在身的多重压迫中解放出来的唯一自救方法。后殖民女权主义是以男性中心社会中被当做他者的女性,以及女性中非西方白人女性的黑人或者第三世界女性为中心展开而来的,她们都属于边缘群体。朱耀燮的《杀人》以从朝鲜到上海的空间中被边缘化的女性人生经历为线索叙述故事情节的。虽然结局是悲惨的,但向世人展示的主人公命运结局并不悲观,她如同草根一样有强劲的生命力。羽宝最终命运如何虽不得而知,但至少摆脱了眼前束缚自己的牢笼。斯皮瓦克说过,属下阶层是指地球上以多种形态散落的在资本伦理中逆流而上的具有抵抗性的主体。朱耀燮在这篇小说中向世人赤裸裸地展示了第三世界被殖民的女性悲惨现实,试图替失去话语权的属下女性发言,通过主人公的反抗来告慰人们,即使是卖春女性也没有抛弃自己的人生,反而用实际行动来争取属于自己的自由与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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