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出土残碑再考
——唐伊犁道行军相关史事蠡测

2021-02-24 00:18白玉冬张庆祎
敦煌学辑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林州

白玉冬 张庆祎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碎叶城是唐代史料中多次提及的古地名,曾一度作为安西都护府下辖的“四镇”之一而置于唐朝的统治之下。然而,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无暇经略西域,随着千年的时光流逝,碎叶城逐渐湮灭在历史长河中。关于碎叶城出土相关历史遗迹与文物的考察,对研究唐朝在西域(此处指今新疆与中亚)地区的政治、军事、处理民族关系等方面的活动具有一定的意义。

一、第二块汉字残碑应为壁记

二十世纪中叶,苏联考古学家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北部楚河流域上游托克玛镇西南8公里的阿克·贝希姆村附近发掘出了唐代古城遗址。英国学者克劳森(G·Clauson)根据考古报告认定“阿克·贝希姆就是碎叶”(1)克劳森《阿克·贝希姆即碎叶》,《皇家亚洲学会杂志》1961年4月号,第4页。;张广达先生也将“托克玛克以南8-10公里的阿克·贝希姆废城比定为碎叶故址,其位置大约为东经75°30′,北纬42°50′处”(2)张广达《碎叶城今地考》,收入氏著《西域史地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2页。。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大量的出土文物佐证了上述结论。其中尤以两块汉式残碑尤为值得注意。

第一块残碑1982年发现于在碎叶外城发掘的佛寺遗址中,该残碑红花岗岩质,长约13cm,宽约32.6cm,厚约11cm,中部磨损。俄罗斯学者鲁博·列斯尼乾克(3)E.И. Лубо-Лесниченко,Сведения китайских письменных источников о Суябе (городище Ак-Бешим),санкт - петербург2002.123-126.,日本学者林俊雄(4)[日]林俊雄《天山北麓の仏教遗迹》,《創価大学シルクロード研究センー》,1996年,第176页。、加藤九祚、内藤みどり(5)[日]加藤九祚、内藤みどり《アクベシム發現の杜懷寳碑につぃて》,《中央アジア北部の佛教遺跡の研究》《シルクロード學研究》第4辑,1997年,第151-158页。,我国学者周伟洲(6)周伟洲《吉尔吉斯斯坦阿克别希姆遗址出土唐杜怀宝造像题铭考》,《新出土中古有关胡族文物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211-217页。等人进行了研究讨论。该残石中明确出现了唐代“安西都护,安西副都护,碎叶镇压十姓使”杜怀宝之名,学术界基本确定此为杜怀宝为其亡父母瞑福造像碑基座。

第二块残碑1997年发现于阿克·贝希姆内城城墙南侧的耕地中,该残碑砂岩质,长约30.5cm,宽约16cm,厚约4cm。(图1)关于此残碑,当前之研究尚未形成统一意见,本文即拟对这块残碑再做研究。

图1 残碑原石(采自E.И. Лубо-Лесниченко,Сведения китайских письменных источников о Суябе (городище Ак-Бешим),p.126.)

对于该残碑,鲁博·列斯尼乾克认为是裴行俭纪功碑(7)E.И. Лубо-Лесниченко,Сведения китайских письменных источников о Суябе (городище Ак-Бешим),санкт - петербург2002.123-126.,周伟洲也赞同此种观点(8)周伟洲《吉尔吉斯斯坦阿克别希姆遗址出土残碑考》,收入氏著《边疆民族历史与文物考论》,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07-313页。《吉尔吉斯斯坦阿克别希姆遗址出土两件汉文碑铭考释——兼论唐朝经营西域中疆臣的作用 》,收入氏著《周伟洲学术经典文集》,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63-184页。。其所据史料“行俭释遮匐行人,令先往晓喻其主,兼述都支已擒,遮匐寻复来降。于是将吏已下立碑于碎叶城以纪其功,擒都支、遮匐而还”(9)[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84《裴行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803页。。笔者认为此种说法难以成立,原因有三:第一,主观而言不能因为史料中记载裴行俭立于碎叶的纪功碑还未发现,就认定出土的该残碑即是,这有对史料的强行附会之嫌;第二,客观来看,该残碑的体量较小,远不可为纪功碑。譬如现存《大唐左屯卫将军姜行本勒石纪功碑》《大唐清河郡王纪功载政之颂碑》等,皆高大雄伟,规制远非碎叶出土残碑可比;第三,从碑文内容来看,所记当是一少数民族首领跟随唐军参加对西域的军事行动,也并非记述裴行俭的事迹(详后文)。徐苹芳认为是汉文墓志残片的可能性较大。

二、残碑释读与考订

碎叶残碑为阴刻楷书,现存6行,各行最多可辨识11字,最少6字,现可复原55字(图2),鲁博·列斯尼乾克和周伟洲都对该块残碑做了录文,二者有所差异。后者所据的是残碑的照片及摹本,在此主要以所见实物的前者录文为参考进行解读:

图2 残碑拓片(采自E.И. Лубо-Лесниченко,Сведения китайских письменных источников о Суябе (городище Ак-Бешим),p.126.)

1.[上缺]□布微滜无涯而汪澂□□/

2.[上缺]□前庭与后庭伊蕞尔之□/

3.[上缺]□物以成劳乃西顾而授钺/

4.[上缺]□逐别蹛林而已远望阴山/

5.[上缺]祭天之旧物览瑶池之仙图/

6.[上缺]□边我指期□□□□□惶/

1.□布微(10)鲁博·列斯尼乾克和周伟洲都释读为“微”,努尔兰·肯加哈买提认为释读为“澂”更符合句意,笔者观察照片和拓片确实应是“微”字。滜无涯而汪澂□□

布字以上残缺。微,小也。滜,《康熙字典》引《洪武正韵》注云:“姑劳切。音高。与睾同,泽也。”(11)汉语大词典编纂整理处《康熙字典(标点整理本)》,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第598页。汪,《说文解字》注云:“深广也。”(12)[汉]许慎撰,[宋]徐铉等校定《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29页。澂,清也。澂澄古今字。此行说的是,清澈、平静而又广阔的湖泊。

2.□前庭与后庭伊蕞尔之□

《新唐书·地理志四》记“前庭,下。本高昌,宝应元年更名。”(13)[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40《地理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46页。“前庭”即“高昌”基本无异议。那么“后庭”又指何处呢?《旧唐书》记载贞观十四年(640),唐朝平定高昌之后,又于突厥可汗浮图城设庭州,时领金满、轮台、蒲类三县。《新唐书·地理志四》中记载北庭大都护府辖金满、轮台、后庭、西海4县,并明确指出“后庭,下。本蒲类,隶西州,后来属,宝应元年(762)更名。”(14)[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40《地理志四》,第1047页。这四县中,西海县为宝应元年增设。两者相对应来看,似乎蒲类县就是后庭县。然而日本学者松田寿男认为《新唐书》中“后庭”即“蒲类”为误,这是因史官将西州蒲昌县与庭州蒲类县混淆,此情况在两《唐书》《通典》及《元和郡县图志》等史料中多有体现。松田之结论为“北庭都护府是位于庭州州治的金满县。而且金满县在肃宗宝应元年改称为后庭县”(15)[日]松田寿男著,陈俊谋译《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7年,第354页。,考证过程兹不赘述。法国学者沙畹也认为“西突厥之可汗浮图城,唐为庭州金满县,又改后庭县,北庭都护治也。”(16)[法]沙畹著,冯承钧译《西突厥史料》,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5页。

笔者赞同“前庭”即“高昌”、“后庭”即“金满”之论,然而仅就碎叶出土残碑上而言,其上所见之“前庭”“后庭”亦不可与两唐书中的高昌(县)、金满(县)完全对应。“前庭”源于“汉车师前王之庭。汉元帝置戊己校尉于此。以其地形高敞,故名高昌”、“后庭”源于“后汉车师后王庭,胡故庭有五城,俗号‘五城之地’”(17)[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40《地理志三》,第1645-1646页。,此二者作为地名古已有之,而撰写碑文时为了措辞的优美,则以古地名代指天山南北西州和庭州的大片地区也是合乎情理的。唐代史料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如大历九年(774)为防备吐蕃侵扰“马璘以西域前庭,车师后部,兼广武之戍,下蔡之徭,凡三万众,屯于回中,张大军之援”(18)[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96下《吐蕃传下》,1975年,第5244页。。此处便是以“西域前庭”和“车师后部”代指天山南北地区。因此,若依据唐代史料中高昌(县)、金满(县)改称前庭(县)、后庭(县)的时间来断定碑文的具体年代,显然是不合适的。

“伊”字为语气助词,无实意。“蕞尔之”以下残缺,但根据文意可复原为蕞尔之邦或蕞尔之国,形容地域极狭小的国家,一般代指敌国。三国时期贾诩奏对魏文帝曰“吴、蜀虽蕞尔小国,依阻山水……”(19)[西晋]陈寿撰《三国志》卷10《魏书·贾诩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31页。,又如,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破统万城后,斥责大夏国主滥用民力曰“蕞尔小国,而用人如此,虽欲不亡,其可得乎?”(20)[唐]李延寿撰《北史》卷93《僭伪附庸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66页。该行整体来看,是说天山南北西州、庭州地区为敌国地域极其狭小的疆土。

3.物以成劳乃西顾而授钺

“物”字上文残缺,“成劳”一词在唐代各类行文中屡有所见,如《大唐故扶风郡夫人冯氏墓志铭并序》:“公则厉节立身,忠以奉主,出承王命,入侍禁闱,累秩成劳,频迁禄位。”(21)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69页。又,《新唐书·食货志》:“……其失常十七八,故其率一斛得八斗为成劳。”(22)[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53《食货志三》,第1365页。由此可知,成劳即取得功绩之意。“顾”者,《说文》曰“还视也,还视者,返而视也”,“西顾”字面为向西看之意,引申可理解为向西注意,照管。唐太宗伐辽东,以房玄龄留守京师,即诏曰“公当萧何之任,朕无西顾忧矣”(23)[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96《房玄龄传》,第3855页。。“授钺”自古即授予兵权掌征伐之意,《史记》:“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使西伯得征伐。”(24)[汉]司马迁撰《史记》卷4《周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51-152页。《旧唐书》:“上临轩授钺,用汉拜韩信故事。”(25)[后晋] 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34《浑瑊传》,第3707页。唐德宗李适《送徐州张建封还镇》诗云:“宣风自淮甸,授钺膺藩维。”(26)[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4,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5页。综上,此行碑文是说以某种功绩而授以向西征伐之权。

4.逐别蹛林而巳远望阴山

此行所现“蹛林”和“阴山”两个地名,笔者认为考证这两个地名是解读该碑文之关键。“蹛林”最早见于《史记·匈奴列传》,其曰:“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索隐,郑氏云:“地名也”晋灼云“李陵与苏武书云‘相竞趋蹛林’”(27)[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3475-3476页。。由此可知,此处的蹛林是指漠北具体某地,与单于庭和茏城相互对应。进而可以认为此行出现的“蹛林”与第二行中出现的“前庭”“后庭”一样,是指古地名。那么唐代,蹛林又是指何处呢?唐朝建立伊始,东突厥汗国称雄漠北,贞观四年(630)东突厥汗国灭亡后,薛延陀汗国又在漠北兴起,然而薛延陀汗国也很快崩溃,其地为回纥首领吐迷度吞并。贞观二十年(646),吐迷度率铁勒诸部降唐,次年,唐太宗置燕然都护府和六都督府七州对漠北进行羁縻统治。《旧唐书·回纥传》记载“思结为卢山府,……阿布思为蹛林州”(28)[后晋] 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95《回纥传》,第5196页。,类似的记载亦出现在《旧唐书·铁勒传》中,各部建置羁縻州府基本相同,有“思结别部为蹛林州”(29)[后晋] 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99下《北狄传》,第5349页。与回纥传有所差异,《新唐书·回鹘》也载“思结别部为蹛林州”(30)[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217上《回鹘传上》,第6112页。。《新唐书·地理志》曰“回纥州三,府一:蹛林州 以思结别部落置 金水州 贺兰州 卢山都督府 以思结部置 右初隶燕然都护府,总章元年隶凉州都督府。”(31)[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43下《地理志七下》,第1132页。刘美菘认为“思结别部”即为“阿布思”(32)刘美菘《两唐书回纥传回鹘传疏证》,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第155-156页。,包文胜认为“思结别部”为“匐利羽”,阿布思为其部酋长之名(33)包文胜《唐代漠北铁勒诸部居地考》,《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3年第1期,第51页。。笔者认为两者是不同的两个部落,而隶属关系上都属于思结部,或者说是思结部落的旁支。《旧唐书·突厥传》中有“贞观中,突厥别部有车鼻者,亦阿史那之族也”(34)[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94上《突厥传上》,第5165页。的记载,应与此情况相若。另开元天宝年间有九姓首领名“阿布思”,《旧唐书·突厥传》:“(开元三年)默啜与九姓首领阿布思等战于碛北,九姓大溃,人畜多死,阿布思率众来降。”(35)[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94上《突厥传上》,第5173页。可见,阿布思确实也用于人名。《唐会要》“诸监马印”载:“蹛林州匐利羽马。印?。”(36)[宋]王溥撰《唐会要》卷72,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306页。则似是说安置于蹛林州的思结别部为匐利羽部。

总之,贞观二十一年(647)唐太宗置六都督府七州对漠北进行羁縻统治时,铁勒思结部一旁支,其众与思结本部相离,故未归思结之卢山都督府所治,而又另设蹛林州进行安置。该思结别部之首领,有可能亦名阿布思,故其部族以之为号。此种情形在少数民族中并非孤例,如“吐谷浑”即以其初代首领之名为号。至于思结别部此首领是否即为开元三年(715)被默啜击溃归降的阿布思,因时间跨度近七十年,故不可能为同一人。至于阿布思与匐利羽的关系,篇幅所限不作细考。

蹛林,具体在今何地不详。但此地既源自古代地名是匈奴“大会,课校人畜”之所,又为唐安置九姓铁勒之处,显然是在漠北的,而归燕然都护府统辖也是合情合理。《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载“贞观二十一年,以薛延陀国故地置羁縻蹛林州(今蒙古国前杭爱省北境),以处铁勒思结别部阿布思部落,直属燕然都护府。”(37)郭声波《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131页。然而此种说法太过笼统,在此有必要对思结及其别部和蹛林州的位置试做更加详细的论证。

《唐会要》“诸蕃马印”记载:

突厥马。技艺绝伦。筋骨合度。其能致远。田猎之用无比。史记匈奴畜马。即騊駼也。

……

匐利羽马。碛南突厥马也。刚摩利施山北。今蹛林州。印勿。(38)[宋]王溥撰《唐会要》卷72,第1306-1307页。

上述有关突厥马种之记载,其中两次提到蹛林州,这说明时人已经意识到匐利羽马有漠北、漠南两种,故而做出了区分。造成这种结果或源于隋仁寿三年漠北诸部内附启民可汗,《隋书·长孙览传》记载:“(仁寿)三年,有铁勒、思结、伏利具、浑、斛萨、阿拔、仆骨等十余部,尽背达头,请来降附。达头众大溃,西奔吐谷浑。晟送染干安置于碛口。”(39)[唐]魏徵等撰《隋书》卷51《长孙览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335页。伏利具即匐利羽的不同音译,匐利羽部落背弃达头可汗内附,长孙晟将这些部族都划归启民可汗管辖,安置于漠南地区。但是可能由于匐利羽一部分部落仍然留在漠北,故而匐利羽马分为漠北和漠南两种,并烙以不同的马印。值得注意的是,仁寿三年(603)时伏利具(匐利羽)部与思结部并列出现在史书中,并非作为思结之别部,因此可以推测,从仁寿三年至贞观二十一年这近半个世纪的时间中,思结部与匐利羽部落产生了非常密切的交往,或许发生了战争,最终使得匐利羽部在隶属关系上成为了思结别部。

而对漠南的匐利羽马专门注为“今蹛林州”或为避免与上文混淆之故也,而指垂拱年间于凉州界内侨置之蹛林州(下文详述)。又“恩结”当为“思结”之讹也,“卢山都督”也表明为应为“思结”部。根据铃木宏节2015年对蒙古国色楞格省南部宗哈拉出土“ハラーゴル碑”的考察,已经读出汉字碑文“卢山都督”,并考定碑主为第一任卢山都督思结部酋长乌碎之子,而该碑处曾有一座陵园,故此处即为贞观二十一年所置六都督府七州之一的卢山都督府治所即思结牙帐之所在。(40)[日]铃木宏节《唐の羈縻支配と九姓鉄勒の思結部》,第223-255页。

此外,《旧唐书·张俭传》云:

俭前在朔州,属李靖平突厥之后,有思结部落,贫穷离散,俭招慰安集之。其不来者,或居碛北,既亲属分住,私相往还,俭并不拘责,但存纲纪,羁縻而已。(41)[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83《张俭传》,第2775-2776页。

由此可见,东突厥平定以后,朔州地区也有思结离散部族分布,并且与在漠北的思结部交往密切。这说明与上文所述匐利羽部类似,思结部也分为漠南漠北两支。

前文提到,蹛林匈奴时期即为“大会,课校人畜”之所,有重大的象征意义。唐代文献多次出现“蹛林”亦象征漠北核心区域,如贞观年间李百药作《赞道赋》讽谏太子承乾,其曰:“……故能释增冰于瀚海,变寒谷于蹛林”(42)[唐]吴兢撰,谢保成集校《贞观政要集校》,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22页。;中宗年间,突厥默啜为患塞北,右补阙卢俌上疏曰:“……斩蹛林之酋”(43)[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94上《突厥传上》,第5172页。;景云年间《大唐故杨府君墓志铭》云“以身许国,收功蹛林;清瀚海之波澜,扫阴山之氛祲。”(44)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第1129页。唐代漠北核心区域是以于都斤山为中心,因此,笔者认为若以卢山都督府治所即思结牙帐(今蒙古国色楞省南部宗哈拉)为参照,蹛林州则在其靠近于都斤山的西南方位。

另外,作为唐朝设置的羁縻州蹛林州,钱穆《史记地名考》曰“考唐蹛林州当在今甘肃旧凉州府境”(45)钱穆《史记地名考》,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382页。,努尔兰·肯加哈买提亦从岑仲勉之见“以回纥州冠名,殊不合当年事实”(46)岑仲勉《突厥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647页。,怀疑蹛林州实际上是于687年回纥诸部被突厥击溃以后才设立在今甘肃秦安县东北,而其名则遵循了北方民族的传统即援引远方某地为其邻近地方命名。(47)努尔兰·肯加哈买提《碎叶出土唐代碑铭及其相关问题》,《史学集刊》2007年第6期,第79页。笔者认为上述观点值得商榷。首先,蹛林州是唐朝政府设立并命名的,若言少数民族自己为所属的羁縻州府命名,显然于情不合。另外,蹛林州贞观二十一年回纥吐迷度率漠北铁勒诸部内附而设,当时根本没有必要将其置于凉州地界。而随着后突厥汗国的崛起,漠北形势则发生了变化。史载“至则天时,突厥强盛,铁勒诸部在漠北者渐为所并。回纥、契苾、思结、浑部徙于甘、凉二州之地。”(48)[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99下《北狄传》,第5349页。在后突厥的影响下,垂拱元年(685)六月,同罗、仆固等诸部反叛,武则天派刘敬同率兵平定了诸部叛乱。但考虑到后突厥汗国为患甚剧,铁勒诸部在漠北既容易受到突厥胁迫和煽动,又不利于朝廷管理,因此“敕侨置安北都护府于同城以纳降者”(49)[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03,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6550页。安北都护府侨置同城年代《中国历史地图集》标注为686年,即垂拱二年,第5册,北京: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61-62页。谭其骧据陈子昂《上西蕃边州安危事》(收入[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2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944页)疑为垂拱三年或四年,此从《通鉴》,待考。。安北都护府即贞观二十一年设置的燕然都护府,龙朔三年(663)平定回纥比粟毒之乱后,移治娑陵水上之瀚海州都督府城,改称瀚海都护府。总章二年(669)改瀚海都护府为安北都护府。因后突厥汗国崛起,安北都护府被迫寄治陇右道甘州同城镇,为行都护府。长寿二年(693)析陇右道甘、凉二州境重置安北都护府,治西安城(今甘肃民乐县三堡镇古城寺),属陇右道,仍领残余铁勒诸部羁縻府州。如此,正合《旧唐书·地理志三》所载:

吐浑部落 兴昔部落 阁门府 皋兰府 卢山府 金水州 蹛林州 贺兰州,已上八州府,并无县,皆吐浑、契苾、思结等部,寄在凉州界内。(50)[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40《地理志三》,第1641页。

直至景龙二年(708),安北都护府还隶关内道,移治西受降城。由此可见,这种迁徙应该是以侨置为形式的,以羁縻州府为单位的部族流动。

综上所述,贞观二十一年在漠北设置的羁縻州蹛林州至少在建制上是存在的,该州在武周年间寄于凉州界内。就碎叶出土残碑而言,以“蹛林”指侨置后的地名殊不可信,而必然是指代漠北。同时,以注重修辞的碑文来说,此行“蹛林”与残碑第二行出现的“前庭”“后庭”相若,亦不可与唐朝设置的羁縻州蹛林州完全对应,作为源自匈奴大会之处的古地名,应与“瀚海”“燕然”等类似,尤其在碑文中出现,有着更深远的象征意义。

“阴山”是我国史料中常见的地理名词。在唐代文献中,阴山可指代多处。通过对出土碑铭的考察,可以发现唐代突厥等北方民族人物的墓志铭在追述他们的出身时,往往借用阴山。陈玮认为“唐代内附北族人士之墓志多称志主为阴山人”(51)陈玮《唐炽俟辿墓志所见入唐葛逻禄人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2期,第57-58页。,白玉冬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考述,认为在唐人的观念里,除漠南今内蒙阴山外,漠北似乎另有一阴山,即是被突厥、回鹘等北方民族少数民族视作圣山的于都斤山,即今杭爱山。(52)白玉冬《九姓鞑靼游牧王国史研究(8-11世纪)》,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80-181页。

此外,阴山还可以指西域的天山山脉和阿尔泰山脉。唐岑参《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有“侧闻阴山胡儿语,西海热海水如煮”的诗句,水如煮的热海指伊塞克湖无疑,故此处之阴山当为天山山脉西段今阿拉木图以南外伊犁山地区。又元耶律楚材《西游录》云“不剌之南有阴山,东西千里,南北二百里。其山之顶有圆池,周围七八十里许。”(53)[金]耶律楚材著,向达校注《西游录》,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页。山顶之圆池,丘处机《长春真人西游记》称之为“天池”,即今天的赛里木湖,则此处之阴山当为天山山脉西部婆罗科努山。另《旧唐书·回纥传》载:“显庆元年(656),贺鲁又犯边,诏程知节、苏定方、任雅相、萧嗣业领兵并回纥大破贺鲁于阴山。”(54)[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95《回纥传》,第5197页。岑仲勉指出该阴山在新疆境内(55)岑仲勉《突厥集史》,第709页。,即阿尔泰山脉之西段。《新唐书·地理志七下》载:“阴山州都督府显庆三年分葛逻禄三部置三府,以谋落部置。大漠州都督府以葛逻禄炽俟部置。玄池州都督府以葛逻禄踏实部置。”(56)[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43下《地理志七下》,第1130-1131页。安置葛逻禄谋落部的阴山州都督府即也在此地区。

就碎叶残碑而言,该句“逐别蹛林而巳远望阴山”中“蹛林”与“阴山”同时出现,作为汉文墓志残片或者说壁记,此处之“阴山”亦有理由认为即是指于都斤山。综上所述,此行碑文字面意思说碑主人离开漠北去国千里遥望阴山,表达了对故乡的思念。

5.祭天之旧物览瑶池之仙图

“祭天”即指祭祀苍天、天神的仪式,体现了古人的宗教、崇拜及信仰。“旧物”即古代遗物,还可引申为典章制度以及国家故土,但此处非用其引申意义,姑且不提。该句中,“祭天之旧物”可以理解为祭天用的古代遗物,那么很容易联想到霍去病出击匈奴缴获的祭天金人,《史记》载是役“首虏八千馀级,收休屠祭天金人”(57)[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1《卫青列传》,第3524页。。莫高窟初唐时期第323窟北壁的壁画《张骞出使西域图》反映的也是这一史实:汉武帝得到匈奴的祭天金人,却不知其名,于是派张骞出使西域求名号。尽管此壁画是佛教徒把张骞出使西域的历史事件与佛教附会,藉此宣扬佛教,但也可从侧面反应少数民族确有用金人祭天的习俗。

另,回鹘汗国破亡后,乌介自立为汗,其残部搅扰塞北。会昌二年(842)唐廷发兵三路北伐大破回鹘,乌介可汗负伤远遁。是役后,卢龙节度使张仲武请求于蓟北立《纪圣功铭》载唐军击破回鹘残部“马牛几至于谷量,虏血殆同于川决,径路宝刀,祭天金人,奇货珍器,不可殚论”(58)傅璇琮、周建国校笺《李德裕文集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5页。,由此可见,回鹘依然有以金人祭天之习俗。据此亦可推测,残碑此句中提到“祭天之旧物”很有可能是指“金人”。“览”《说文》曰“观也”,“会意”。如《离骚》云“皇览揆余初度兮。”瑶池乃神话中西王母所居之地,《穆天子传》载“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若依此来看“览瑶池之仙图”或为纯文学修饰,此解且聊备一说。

另外,贞观二十三年(649)唐廷曾一度设置瑶池都督府安置西突厥阿史那贺鲁部,“(贺鲁)擢累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处其部于庭州莫贺城”(59)[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215下《突厥传下》,第6060页。。《通鉴》胡注“庭州西延城西六十里有沙钵城守捉,盖即莫贺城也;以贺鲁后立为沙钵罗叶护可汗,故改城名也”(60)[宋]司马光编撰,[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199,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6370页。,徐松《西域水道记》记“……唐沙钵镇,在今双岔河堡西。即阿史那贺鲁所处之莫贺城。”(61)[清]徐松著,朱玉麒整理《西域水道记》,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72页。戴良佐实地考证沙钵城即莫贺城无误,其距博克达山之天池约90公里,进而比定唐人观念中的瑶池即今新疆阜康天池。(62)戴良佐《〈穆天子传〉中的瑶池今地考》,《西北民族研究》2004年第1期,第151页。笔者认同此种观点,况且唐朝在设置羁縻州府时也往往以其所在地附近旧有的地名命名,如上文所述之“蹛林州”,又如显庆三年(658)以处密部所置“轮台州都督府”、以葛逻禄谋落部所置“阴山州都督府”等皆循此例。由此可见,“瑶池都督府”之名号很有可能正是以安置贺鲁的莫贺城附近的天池而得名。这样看来,“瑶池”即“天池”进而代指瑶池都督府之地。

6.□边我指期□□□□惶

边字前一字残缺,可复原为三,“三边”泛指北方边疆,李白有诗云“谁怜飞将军,白首没三边”。《资治通鉴》李世勣劝窦建德攻孟海公有云:“若以大军临之,指期可取。”(63)[宋]司马光编撰,[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188,第5986页。此处指期或为立刻、很快,指日可待之意。此句残缺字较多,难以细考。

三、残碑年代及史实蠡测

通过以上对残碑文字的考证,笔者认为该碑记述的是一位少数民族首领,累功受唐政府的册封,并跟随唐军参加了对西域的军事行动,至碎叶城时因病或者因伤逝世,故而埋葬于此并立碑纪念,关于时间以及具体事件则需要联系史料做出推测。首先该汉文残碑既然出土于碎叶古城遗址,即说明该碑所立之时,碎叶城正处于唐朝势力范围之内。

《旧唐书·龟兹传》载“太宗既破龟兹,移置安西都护府于其国城,以郭孝恪为都护,兼统于阗、疏勒、碎叶,谓之四镇。”由此可见太宗贞观末年唐朝势力已达碎叶城。而岑仲勉指出“‘以孝恪为都护’句,殊犯语病。碎叶列四镇是高宗时事,此处当作焉耆。唐是时势力未达碎叶也”(64)岑仲勉《西突厥史料补阙及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9页。。吴玉贵认为“贞观末年,唐朝势力确已向西达到了碎叶地区,不能因为高宗放弃了设立四镇的计划,就认为唐朝势力在贞观末年未达到碎叶”(65)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32页。。碎叶城乃西突厥故地,随着唐朝对西突厥战争的胜利,而有其故土是合情理的。因此,若以唐势力到达碎叶为参照,该残碑的时间上限可推至唐朝攻破龟兹的贞观二十二年(648)。根据上文的考释,碑主人是参加唐朝对西域的军事行动而从漠北迁移至碎叶的铁勒部胡人,故时间下限应在安北都护府侨置甘凉境内以前,即最迟不会超过垂拱四年(688)。在这四十年间,唐军在抵达碎叶的军事行动有两次:

高宗显庆二年(657),攻灭阿史那贺鲁,平定西突厥的伊犁道行军。

阿史那贺鲁在担任瑶池都督后的永徽元年(650)末反叛(66)[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4《高宗纪上》,第68页。关于贺鲁反叛时间,《新唐书》卷3《高宗纪》,第53页和《唐会要》卷73第1322页,记在永徽二年正月,待考。,全盛之时据咄陆可汗故地,总有西域诸郡,西域诸国,亦多附隶,“前庭与后庭的蕞尔之国”正是其势力范围。唐廷三征贺鲁以平叛,即永徽二年(651)的弓月道行军、永徽六年(655)葱山道行军和显庆二年的伊犁道行军。唐廷为了平叛还试图册封与贺鲁有矛盾的西突厥部众,然而“礼臣至碎叶城西贺鲁兵拒之不得前”(67)[宋]王钦若等撰《册府元龟》卷964,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1340页。,说明碎叶城也属贺鲁之势力范围。前两次行军都未能与贺鲁主力决战,第三次伊犁道行军至碎叶水一战才彻底击溃贺鲁部。史载“贺鲁先使步失达干鸠集散卒,据栅拒战。弥射、步真攻之,大溃;又与苏定方攻贺鲁于碎叶水,大破之。”(68)[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94下《突厥传下》,第5187页。这次军事行动唐朝以名将苏定方为行军大总管,燕然都护任雅相、回纥婆闰副之,率步骑10余万出金山北,又令太宗时已降唐的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步真从南道率众出击。

2009年蒙古国与俄罗斯联合考古队在土拉河北岸的和日木·登吉古城一处墓葬出土一方《大唐金微都督仆固府君墓志》,该墓志主人名仆固乙突,墓志载“俄以贺鲁背诞,方事长羁,爰命熊罴之军,克剿犬羊之众”(69)罗新《蒙古国出土的唐代仆固乙突墓志》,收入氏著《王化与山险:中古边裔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99页。,说明为平定贺鲁叛乱唐朝征调了金微都督府仆骨(仆固)部,其首领仆固乙突率众出征,该墓志亦可为漠北铁勒诸部参与了此次伊犁道行军提供佐证。而根据上文对“瑶池之仙图”的考释,也说明确实与贺鲁有关。那么,有理由相信,碎叶出土的残碑即是一位在唐朝征调下西征贺鲁的漠北铁勒部落首领的墓志或壁记之残片。

高宗仪凤四年(679),裴行俭平定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及李遮匐之乱也提到碎叶城。然而通过对史料的分析,可知此次军事行动与显庆二年攻灭西突厥的战役大有不同。

首先,是否出兵平定都支及李遮匐的叛乱朝廷并未形成统一的意见。史载“议者欲发兵讨之”,而裴行俭亦未有明确的意见,建言“今波斯王身没,其子泥涅师师充质在京,望差使往波斯册立,即路由二蕃部落,便宜从事,必可有功。”高宗同意了裴的意见,以其为“安抚大食使”并未加行军大总管,可见此次行动并非直接以平叛为目的,因此征调漠北铁勒部落的可能性不大。

其次,整个平叛经过,其实也并未经历大规模的战斗。“去都支部落十余里,先遣都支所亲问其安否,外示闲暇,似非讨袭,续又使人趣召相见”,实际上是裴行俭先假意慰问,都支“自率儿侄首领等五百余骑就营来谒,遂擒之。”(70)[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84《裴行俭传》,第2802-2803页。

最后,所谓的“阿史那匐延都支及李遮匐扇动蕃落,侵逼安西”史书亦未见有实际的行动。再者,彼若已正式发动大规模反叛,也不可能裴行俭“使人趣召相见”便“就营来谒”。由此可见,当时西域局势大体还是稳定的,那么根本没有必要用一般形容敌国的“蕞尔之国”来代指“前庭与后庭”天山南北地区。综上所述,该残碑是裴行俭记功碑的可能性不大。

拙作最终结论是:此碑应该为一方汉文墓志或者说壁记的残片,所记最有可能与显庆年间伊犁道行军攻灭阿史那贺鲁,彻底灭西突厥汗国有关。此亦表明高宗年间唐朝中央政府对北方少数民族进行了有效的羁縻统治,并征调漠北铁勒部落进行攻灭西突厥的军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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