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宵引
一
沈九收拾屋子,看见一张很旧的车票,没有戳印,没有使用的印记。
为什么揣着这样一张远程车票,却没有走呢?
沈九坐在沙发上想了好久,终于回忆出了个大概。
二
每逢春夏之交,小镇的雨水总是丰沛。
沈记早餐的青瓦屋檐忽然淅沥作响,急促的雨淌在桌面,客人纷纷挤入店内,扫兴地抖落身上的水珠。
沈九刚端了碗筷进来,余光瞥见门口还有人在雨中坐着。是一个很单薄的男生,正一脸认真地剥鸡蛋,却被烫得直往手指头上呼气。
沈九失笑,径直走到男生面前,抄起对方的水煮蛋,往店内走。
男生沉默地跟在后头,掸了掸脑袋上的水珠,也进了店。
沈九把碗放下,二话不说替他剥蛋。烫是烫,但于他小菜一碟。片刻后,沈九发红的指尖捏着白嫩的鸡蛋,随手丢进男生的碗里,起身要走。
“哎,等会儿!”男生喊住他,利落地用筷子把水煮蛋断成两半,夹起一半伸向沈九:“一人一半。”
并不是所有人,在早饭时都有一颗老妈煮的鸡蛋。沈九眨眨眼,把嘴伸向了对方递来的筷子。蘸了拌粉的酱汁,鸡蛋又煮得正是火候。忙了一整个清早,滴水未沾的沈九突然很满足。
“谢谢你啊。”沈九用指节抹了抹嘴角,男生见状,笑得漾了梨涡。
“没事儿。我叫林州,九州的州,你呢?”
“沈九。九州的九。”
“那以后就叫你九哥了。”
三
沈记早餐是附近生意最好的一家,地势优越,不少人想盘下这家店面。
所以大家都不明白,沈家夫妇为什么把店面给了沈九的姑姑,双双离开小镇,去他乡谋生,留下沈九这个乖巧懂事成绩优秀的大儿子独自在老家。
但沈九清楚得很,都是源于他的疏忽。
沈九有个弟弟,沈六。沈六小时候老爱跑出去瞎玩,父母在外面忙,就让沈九看着沈六。
沈九的年级第一已经高悬了整个学期,他怕自己从高处落下去,自知天赋一般,努力为先,便整天待在家里看书。没曾想,因为他的疏于照料,沈六出了意外。
那是一场不算太严重的人祸,沈六腿骨折,在医院住了些时日。休养好了之后,父母便把沈六带在身边,一起去了有些远的城市工作,留沈九一人在老家。
记得当日,母亲的言语十分云淡风轻:“小九,你也知道。虽然你是我们收养的孩子,但爸爸妈妈始终视如己出。既然你照顾弟弟比较吃力,那不如我和爸爸把他带在身边吧。”
大概是认为,自己会给弟弟带来灾难吧。沈九安慰过自己无数次,是大人了,不要失落。要学会自立,学会不动声色,把那些七七八八的情绪彻底藏起来。
所以才常去帮姑姑打理早餐店,所以才更铆足了劲保持成绩。不是不会偷偷想念爸妈,对沈六的愧疚也一直萦绕心间。但人世间的事总是如此,哪能都那么圆满呢。
直到他遇见了林州,这个身形单薄的男生,看起来总是缺根筋,对人却无比的真诚。
沈九认识了林州之后,长舒一口气。终于能把对沈六的亏欠,都在他身上弥补完。
四
说实话,自从认识林州,沈九没少替他操心。最炎热的夏天,沈九正在上着体育课,突然一个熟悉的背影就让他分神,很快他从跑步的队列中偷偷溜出来。
沈九比林州高一個脑袋,他从背后慢慢走近靠在名人石雕上的林州,往他肩上一招呼:“干吗呢,不上课啊?”
林州回过神,几乎要溢出的难过让沈九心里一抽:“怎么了?这是要哭啊……”
林州嗓音沉得不行,揽着沈九的肩膀让他在旁边坐下,缓缓开口:“九哥,你有喜欢的女孩儿吗?”
其实沈九没有。从未有过暗恋或者明恋的经历,也没谈过恋爱,倒是不少姑娘给他塞情书送礼物,但礼物都被他辗转送了回去。沈九迟疑了一阵,心想,估计是失恋了。为了安慰他,沈九昧着良心道:“有啊,但是人家看不上我。”
林州低落的情绪稍微振奋一点,拉着他衣袖追问:“九哥喜欢上的姑娘肯定不错,什么样儿的?”
“哦,是个学姐,挺好看的,走路目不斜视,活得特别骄傲。我就喜欢她那个傲得不行的模样,让我觉得可以拼尽我最大的努力,为了她燃烧,变成和她一样耀眼的人。”
林州听得一愣一愣的,过了好久才抬起头说:“我喜欢的女孩子很普通,原本以为可以安安稳稳就这么陪她度过青春岁月,可是……”
沈九听见林州突然抑制不住的哭腔,皱眉示意:“什么?”
林州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她移情别恋了……”
沈九绞尽脑汁,想不到什么词儿来安慰他,只好本能地回应:“阿州,大不了再找一个呗,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
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那么自己的弟弟呢?不知沈六现在是不是也像林州一样,为了女孩子把自己的心思磨得百转千回,为了她辗转反侧?
林州嚎啕了一阵,摸摸肚子:“哥,我饿了。”沈九让他坐着等会儿,径直去了小卖部,打了一杯热的甜粥,走到了林州身边,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句怒吼。
“沈九!给我过来!”原来脱离体育课跑步队列被老师发现了。沈九还没作反应,倒是林州被这怒吼吓得一个趔趄,往沈九身上一撞。
刚从小卖部高压锅里打出来的热甜粥就这样全部倒在了沈九手背,一小会儿的毫无反应之后,是被灼伤的疼痛,沈九疼得眼泪都要出来。林州拽着沈九另一只手就往厕所跑,体育老师在背后看得一头雾水。
公共厕所的洗手池只有一个,林州就占着这个水龙头,给沈九不停地冲凉水降温,引来后面许多同学的埋怨:“能不能快点儿?哎呀算了,不洗了。”
林州对这些充耳不闻,慌乱地给沈九冲洗手背,嘴里不停地念:“哥,对不起啊哥……”
沈九疼得有些发晕,抬起头让日光倾倒在脸上,深吸一口气,心想,不管欠了谁的,现在就当赎罪吧,也是一种人生修行。endprint
五
这种赎罪对于沈九来说,算是计划表上的一个项目,说得难听点,他要是哪天觉得自己做得足够了,完全可以在这一个空格里打上勾,从此,他沈九就能同过往一笔勾销。
沈九答应了邻居,给他们家的孩子做课外辅导,一周两次,赚点生活费,也算是帮遥远的父母减轻负担,让沈六可以成长得更无忧无虑。
下课回来,沈九就着刚买的水往脸上一阵乱抹,满身疲惫仍旧无限蔓延,却在路过林州家小区附近的时候,突然走不动路。
林州立在深夜的巷子里,整条狭长黑暗的巷子只有几台游戏机的屏幕发出色彩斑斓的光,而少年手足无措地被一个醉汉扯住不让走。沈九焦急地走近,看见少年单薄的T恤上都是醉汉的呕吐物。
沈九火力全开,冲过去把林州拉到身边,想赶紧带他离开这里。
林州却死活不愿意走:“我答应了隔壁阿姨,帮她看一会儿游戏机……”
沈九说:“再这么下去他的酒瓶子该往你脑袋上砸了!跟我走,要是游戏机被砸了,钱我帮你赔。”
两个人在夜色里飞奔,衣角刮过草丛和行道树的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沈九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只想着快点把林州带离是非之地。林州的嘴角却不动声色地勾出一个微笑,觉得这个荒唐微凉的夜晚竟然生出些许的甜味,有生之年能被信赖的好兄弟拉着逃亡,原来是这样奇妙的感受。
终于抵达一处安全的地域,林州拽着沈九的胳膊,让他停下来:“九哥,你哪来的钱能赔游戏机?”
“我做家教呢。以后碰到这种人,先保护好自己知道吗?命更重要。”沈九眉眼之中的焦急同刚才一模一样。
“好。”林州抿着嘴轻轻地笑了。
林州青涩,莽撞,却热心仗义。沈九虽然看着寡言,但保护林州这件事,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六
那台被醉汉砸掉的游戏机,沈九替林州赔了。隔壁阿姨也不好意思,只收了他们一部分钱,但沈九家教的劳动成果都付之东流。
林州明白自己欠沈九太多,也去市图书馆做了份兼职,想把钱还给沈九。
林州在木质地板上坐着,一摞摞地整理着书,沈九就抱着英语语法,在不远处认真读着,两个人一耗往往就是一整天。
林州遇到连奉是在一个雨天的午后。图书馆静得落针可闻,连奉忽然快步走进,膝盖上一边青紫,一边布满血迹,就这么狼狈又急匆匆地躲进图书馆,不由分说地把身子蜷缩在角落,就躲在林州身后,祈求他别出声。
沈九察觉到了不远处的这一幕,静静地看着。
几个来者不善的男生还是很快地锁定了连奉的位置,拉起她的胳膊就要带走。林州按捺不住了,想挡在她身前。
沈九几乎是条件发射地就站起身来,声音清朗坚定:“你们找我女朋友什么事?”
几个男生大概有些意外,倒是一时尴尬,随即又恢复讨债的气场,为首的那人道:“她惹得我女朋友不开心,今天给她点教训。”
沈九走近那几人,扫了一眼,看见其中一人衣服上的校徽,笑出声:“一中的学生也出来混?几年几班的?怕是全班倒数吧!”
“二年三班的啊!我次次月考都是年级前十!”那个呆头愣脑的男生一挺胸脯便脱口而出,被为首的男生往脑袋上招呼过去:“呆子,长点脑子,他套你话呢!”
沈九还是一副毫不畏惧也不退让的模樣,就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二年三班的啊,你们班主任最忌讳的就是学生乱来吧?你成绩这么好,让你们班主任知道了,他得多失望啊,你想过没?”
对面几人为数不多,自己有些乱了阵脚,那个优等生拉着为首的男生道:“哥,我怕回家我爸揍我……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为首的男生恨铁不成钢,甩开手,冲着连奉吼道:“下次别让我碰见你!”图书馆里剩下的自习生也都怕坏事沾身,陆陆续续走完了。
连奉先发话:“谢谢你们,我叫连奉。来日有机会,这人情一定还。”
林州正要开口,却被回过头的沈九打断:“你可想好了,自己要保护的人,以后都得由你护着。”连奉脸上浮现一丝羞赧,林州则一时语塞。
片刻后,林州点点头。林州的工作尚未结束,沈九找了借口先离开了。
外面的雨几乎落完了,草木泥土的气息混杂着浮在空气中,沈九只手一撑,坐上了走廊的栏杆往外看,深深地吸一口偏冷的风。
林州开始有了想保护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会成长——沈九这样想。
七
那么自己呢?究竟是出于对弟弟的愧疚,还是真的把林州当成好兄弟?沈九想不明白。
就在他想不明白的时候,一通来自母亲的电话,让他决心将这种甘愿的付出,做一个终结。
父母的生意经营得不错,有能力把沈九接过去,给他更好的生活。最重要的是,电话那头的母亲,带着几分哽咽温柔道:“儿子,妈妈想你了。”
亲情这回事,确实很难用三言两语说个明白。有些人对于亲情可能许久不提,可一旦从心里拿出来,那些不舍和思念,都能溢出胸腔。从前的责怪,都能瞬间化作了往世尘烟,随风四散了。
林州正沉浸在和连奉的热恋之中,作为旁观者,沈九明白,连奉对林州的感激多于喜欢。来日两人若是会有裂痕,总要有一人去承受。
但沈九也清楚,其实自己没什么资格去插手林州的恋爱。沈九是一个早晚要离开小镇的人,如同一个游客一般,闯进林州的生命,或者说是林州强行挤入他的生活。
两人交集一阵,当其中一个人有了能够替代的精神依赖,这样的交集便可就此切断。
这也就是沈九至今没什么朋友的原因,他害怕与他人的羁绊,本能地排斥。与其早晚要分离,不如趁早做个了断。
八
沈九最后一次与林州碰面,林州还没意识到将近离别。
那一天,林州穿得十分单薄,忽然间下起了雨,像两人刚认识的时候,淅淅沥沥,不知道是天上什么神祗的一阵心事。endprint
沈九怕他感冒,把外套脱给他,轻描淡写道:“阿州,我要离开京水镇了,去和我家里人生活。”
林州裹着他的外套,一时神色有些慌乱,说不出话,只能偏过脸,看雨纷纷。过了老半天,林州才抬起低垂的眉眼,笑着,是祝贺的语气:“真好,能和家里人团聚了。”
原本设想的是——旁边的小伙子一把揽着他的肩,用十分不舍的语气再和他胡侃一整天,到了深夜,俩人肩并肩去小摊边撸串。啤酒花溅在手背,玻璃瓶叮当作响,抱着吉他的流浪艺人吟唱着他们最后的相聚。
可事实却是什么都没有。林州话少得反常,临走前握住了沈九的手,手心里藏着什么东西,摩挲着有质感。
沈九心里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林州的背影远得看不见了,他才翻起手掌。
是一个小小信封,打开看,里面是林州还给他的游戏机钱。
九
沈九去车站的时候,林州没送他。但林州托了一道出行的同学,把外套还给他。
外套洗得一尘不染,沈九穿在身上,极淡的洗衣粉香气。凉风忽起,沈九裹紧了外套,拖着行李箱去安检处排队。
他习惯性地先在外套口袋里掏身份证,却先摸到一张纸条。林州这小子竟然写得一手好字,落笔不重,轻轻盈盈地浮在纸条上。
“九哥,是朋友的话,要记得回来找我啊。”
是朋友的话。沈九见着这句话,开始恍神,若不是工作人员提醒,他都要忘记上车,就呆呆地立在候车地标前,看着一望无尽的白日。
这趟列车将沈九从小镇缓缓地载向了远方。终点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们,母亲,父亲,弟弟。而逐渐被自己抛下的,则是这座日渐衰老的小镇,镇子里有一个把他当成兄弟的男孩子。
他和这个男生曾经并肩,他像个兄长一样,替他排忧解难,替他遮风挡雨。后来这个男生有了想保护的人,渐渐长成大男孩的模样。
说真的,这是对于朋友情谊几乎无感的沈九来说,这一段故事最好的结局,也是他最不愿意回放的结局。
十
几个月后,和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沈九,趁着节假日买了一张回老家的车票,只他独行,爸妈和弟弟都忙自己的事情。
在安检口,沈九穿著那件林州穿过的外套,摸出口袋里的车票,想起了林州的话。
“九哥,是朋友的话,要记得回来找我啊。”
沈九突然就顿住了脚步,从车站往外跑,疯了一般地跑。车票揣在了外套口袋里,碰都不敢碰。那时候,十七岁的沈九,在心里不停地道歉。他知道,自己对沈六的愧疚,已经被洗刷干净了。
那个把自己当成好兄弟的人,那个对自己充满了信赖的人,那个把自己的生活一览无余地展现给他的人,那个把他当作好友的人……
沈九心里惭愧。
就这样,这趟门终究没出。这张目的地是林州所在地的车票,也被沈九从外套口袋转移到了一个上锁的铁盒子里,经年累月地,随着一些心事,慢慢积压。
直到这张车票重见天日,早就失去了它昔日的意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