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儿童现代诗歌创作的辞格特征及审美价值

2021-02-13 11:00刘雅娴
关键词:辞格事理拟人

刘雅娴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在阅读儿童的诗歌时,我们总会被大量新颖的比喻、富有灵气的拟人、充满创造力的夸张吸引,获得有别于成人作品的审美感受。这说明儿童的诗歌语言具有独特的魅力,其诗歌具备独特的审美价值,值得深入探析。但目前国内大量涌现的儿童作品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和研究,有必要对儿童的诗歌作品进行研究。儿童的诗篇中有着大量引人瞩目的比喻句、拟人句与夸张句,因此从儿童诗歌创作的辞格特征出发,探析其诗句的审美特性及诗作的审美价值不失为一个研究策略,以下将从儿童的辞格特征出发,探讨其诗歌作品的独特审美价值。

一、儿童的辞格使用与诗歌创作

汉语儿童的辞格使用呈现出两大特征。第一,汉语儿童诗歌对辞格的选用以比喻、拟人、夸张三者为主。这是因为此三者本身就是汉语中使用频率最高、最为基本的三种辞格。在汉语儿童早期的辞格使用中,三者的使用总频率高达78%[1]42,它们是儿童最擅长、最熟悉的辞格类型。第二,儿童对这三种基本辞格的使用具有阶段性的特征。由于语言能力不足,儿童对辞格尚未完全掌握,在使用这些辞格时常常偏离语言规范,出现比喻不贴切,拟人对象泛化,夸张“肆无忌惮”“夸而无节”等现象。这些语言特征在儿童的语言活动中持续出现,而后随着儿童语言能力的提升,会被慢慢规范。正是这些阶段性、暂时性的语言特征使儿童的诗歌呈现出异于成人作品的特殊光彩。

诗歌写作和诗人的修辞能力息息相关。作为修辞的特定格式,辞格在诗歌中运用广泛,影响着诗人的语言创造。正如乔纳森·卡勒的定义:“诗歌是使用了大量修辞手段的语言”[2]73,诗歌作品集中体现了诗人的修辞意识和修辞能力。在汉语儿童的诗歌作品中,儿童的辞格使用特点展露明显:一是高频率地使用比喻、拟人、夸张三种辞格;二是对这些辞格的使用呈现出偏离语言规范的特征。对于诗歌艺术而言,这些需要被纠正的语言特征恰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不贴切的比喻使儿童的诗句充满了新奇性,泛化的拟人使儿童的诗句具有原始性,无节制的夸张使儿童的诗句极具创造性。

孩子的辞格使用特征和诗歌语言的审美追求之间有着暗合之处,儿童语言的新奇性、原始性和创造性是许多成年诗人孜孜以求的,而儿童天生拥有这些语言优势,钱理群将儿童语言特征和诗歌语言的暗合称为诗与儿童之间“本原性的亲和力”[3]。

诗歌作为修辞活动展示着修辞者的认知结构,保罗·德曼甚至“把修辞学上升为一门认知的科学”[4]205,辞格的使用与话语者的认知状态密切相关。儿童对辞格的使用受儿童认知的影响,也反映着儿童的认知。就儿童的诗作而言,一方面,儿童的认识方式、思维特点、心理特征影响了儿童在创作时对比喻、拟人、夸张等辞格的使用;另一方面,儿童创作的比喻句、拟人句、夸张句又反映着儿童惯用的认识方式、独特的见解感悟、原始性的思维以及热衷于幻想、幽默和游戏的心理特征。儿童独特的修辞语言及其背后的儿童认知与体验共同组成了儿童诗作的独特审美价值。儿童新奇的比喻诗句为成人读者带来了新鲜的审美感受;儿童原始性的拟人句为我们展现了一种非理性的写作方式;儿童创造性的夸张诗句为我们展现了儿童的幻想、幽默以及游戏精神。总之,相较于成年诗人,汉语小诗人对辞格的使用有其独特之处,展现着儿童的认识方式、思维模式及心理特征,其诗作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二、比喻的新奇性

成人的比喻追求“切合”,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的“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5]395,通常而言,比喻重在贴切。而孩子的比喻往往是“刻鹄类鹜”,不够贴切的。在诗歌创作中,儿童的比喻特征却有其审美价值,它使诗歌的语言极具跳跃性,事理类比新颖独特,从而产生新奇的效果。这种新奇的效果和儿童惯常使用的认识方式及对事理的独特见解密切相关。

一方面,儿童比喻诗句的新奇性缘于儿童惯用的认识方式。乔纳森·卡勒认为,比喻本身就是“把一种事物比作另一种事物”[2]75的认识方式,只是随着经验的增加,成人已不再常以比喻来认识事物,而对经验不足、认知能力有限的儿童而言,比喻作为一种认识方式仍时时发挥着作用。这一认识方式使儿童在抓住一些片面的相似点之后,就把目之所及的众多新鲜事物与其为数不多的熟悉事物进行类比,以此来认识新事物,这导致其比喻句中的本体和喻体关系较远,联系不紧密。举例而言,在儿童的诗歌中,“星星”的意象出现较为频繁,如“河里的鱼儿跳上岸/变成了星星”[6]94(《太阳》),“我很多时候/脚疼的时候/都有像星星的感觉/一闪一闪”[7]75(《星星》),“树枝想去撕裂天空/但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6]12(《星月的由来》)。对儿童来说,星星是遥远、陌生又神秘的事物,他们没有足够的天文知识去认识它们,因此在抓取了闪烁、带有光亮等片面的特征之后,以他们熟悉的“鱼儿”“脚疼的感觉”“树枝将天空撕裂所形成的窟窿”来比喻星星,以此来认识遥远神秘的星星。在此认识过程中,儿童将关系较远的事物联系起来,形成了新奇的比喻句。句中的本体和喻体作为意象,在诗歌的语言序列中呈现出意义断裂的状态,从而使诗歌的语言极富跳跃性。

另一方面,儿童比喻诗句的新奇性还来自儿童对事理的独特感悟与见解。乔纳森·卡勒在论述比喻的功能时说,比喻“可以传达细微复杂的见解,甚至可以传达一种理论”[2]75。他认为比喻除了认识功能之外,还能够阐述“理论”,这种理论就是诗人的某种主观见解。诗人的比喻句传达着自身对事物的见解和感悟,儿童的比喻诗句传达着儿童的见解和感悟,阐述着儿童的“理论”。十岁的刘子敬的《快乐》,就是这样一首耐人寻味的小诗:“快乐是黄色的/它的味道像糖果和巧克力/闻起来像香甜的蜂蜜/快乐看上去像一只活泼的小兔子/听起来像一群小鸟在唱歌”[6]71。快乐是一种抽象的感觉,小诗人把快乐比作是糖果、巧克力、蜂蜜,是活泼的小兔子、是小鸟在唱歌,这些新奇的比喻展现着儿童对快乐的独特见解,快乐是简单的、香甜的,是令人活泼、使人歌唱的。与成人复杂的快乐观相比,儿童纯粹的快乐观也许更接近“快乐”的本质。儿童的比喻句展现着独特的儿童“理论”。

儿童比喻诗句的新奇性是诗歌语言陌生化效果的应有之义,是能够“打破习惯的麻木性,激起类似超自然的感觉”的语言特性[8],也是能够赋予日常事物新意的语言魅力。成人的认识能力较强、生活经验丰富,这些因素使成人不再对平常事物产生好奇,也不再寻找它们之间的共同点,而儿童往往能够在这些平常事物之间找出成人忽略了的相似点,且将它们进行比喻联系,从而使成人读者感到新鲜。此外,成人对于各类事理都有着成熟的见解,这使得他们的事理类比系统化、固化、封闭化,而当孩子以一种不成熟的、开放的方式来进行事理间的类比时,我们能够看到一种完全不同于成人的“理论”,展现出独具一格的儿童见解,从而使我们感到惊奇。儿童新奇的比喻诗句打开了成人固化的比喻系统,将成人的想象力从日常生活的经验中解放出来,使我们重新获得了对平常事物的新鲜感受。

三、拟人的原始性

一般而言,拟人句的产生是经过了一定的理性思考的。在拟人句的构造中,语言活动者往往会对拟人对象进行一定的选择,追求拟人对象的特征和人的行为方式恰当的结合,以此来表达人的思想感情。在成人的诗歌写作中,拟人句往往传达着某种主题,拟人对象也承载着一定的思想情感。例如,艾青《我爱这土地》中的“鸟儿”承载着诗人对祖国深沉的爱;舒婷《致橡树》中的橡树与木棉树承载着作者平等独立的女性思想。诸如此类,经过理性的思考与选择后,拟人对象或多或少地承担着表达主题的“传声筒”角色。然而,孩子的拟人总是不假思索的、非理性的。儿童的拟人诗句几乎不带有特定的情感表达,繁多的拟人对象被赋予了与儿童自身平等的地位。

儿童的拟人诗句反映着儿童的心灵与思维特点。黑格尔在论述古典型艺术的拟人化特征时说,“人的形象才是唯一符合心灵的感性现象”[9],当我们把人的形象建立在非人物上时,实则是把人的心灵投射到事物上。换言之,拟人是通过赋予非人物以人的形象,以展现人的心灵和精神的辞格类型。儿童的拟人诗句展现了儿童的心灵和精神。皮亚杰在其发生认识论中提出“儿童—原始思维”,认为儿童的这种原始思维模式包含了泛灵论、非逻辑等不同于成人的思维方式。拟人对象泛化、万物一体化的儿童拟人特征就来自于这样一种原始性的思维模式。

首先,儿童泛化的拟人诗句缘于其“泛灵化”的原始思维。儿童心理学研究者发现,儿童的思维具有“泛灵论”的特点,他们“倾向于将活动着的任何物体都视为有生命、有意识的”[10]42,这使得孩子的拟人活动与成人相比较为随意,拟人对象较为广泛。小诗人姜二嫚的《不光人有生命》一诗充分展示了儿童的泛灵化思维:“不光人有生命,小草也是生命,飞鸟也是生命,天花板也是生命,遍地都是生命,生命比人多”[11]16,泛灵化的原始性思维使儿童把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纳入其拟人系统之中,使其诗歌呈现出拟人对象繁多的特点,这样泛化的拟人为诗歌带来了丰富的意象以及盎然的生命活力。

其次,在儿童诗人的拟人句中,拟人对象与他们的关系是平等,这与儿童“万物一体”的原始思维有关。艾里希·弗罗姆在论述儿童的原始思维和成人思维之间的区别时说道:“人类在幼儿时期也感到与自然一体。土地、动物、植物仍然是人类的世界”[12]14。随着年龄的增加,人会慢慢感到与自然相分离,且不断寻找与自然分离的新方式。思维方式的不同导致了成人拟人句和儿童拟人句的不同。在成人的拟人诗句中,拟人对象既是审美对象,也是抒发思想情感的工具,而儿童的拟人诗句却很少带有特定的思想情感的表达。

儿童的拟人诗句实际上是一种非理性写作,它为当下的新诗写作困境提供了一种解决方式。成人的写作总是遵循着“诗言志”或是“诗缘情”的传统,而不论是“诗言志”还是“诗缘情”,二者都属于主题先行的写作方式,即在写作之前就预设了某种写作主题,继而集中表达这一主题,使用拟人辞格时,便将心中已有的思想情感强加给拟人对象。这种主题先行的写作方式在20世纪80年代后渐渐成为一种写作固式,使得诗歌的艺术性被削减,逐渐沦为意识、思想的传声工具,这样的写作弊病一直延续到当下,使新诗写作陷入困境。正如赵金钟所指出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诗坛,理念化、概念化、公式化的现象一直存在,有时还相当严重”[13]850。

然而,“孩子仍然生活在他所诞生的文化之外,暂时地也位于历史之外”[14]196,儿童的诗歌写作未经这种风气沾染,其拟人诗句往往不带有特定的情感表达,这样一种原始的、非理性的写作方式,对于现下的新诗写作困境而言,有着“反其道而行之”的特殊意义,它为诗歌创作提供了一种充满生机的非理性写作方式,对打破理念化、模式化、工具化的诗歌写作困境有着借鉴意义。

四、夸张的创造性

成人强调夸张要有节制,不能脱离事理逻辑,即刘勰所说的“夸而有节,饰而不诬”[15]65。而儿童的夸张往往是“夸而无节”、违反事理逻辑的,但也正是这样的语言特征为其诗歌带来了丰富的创造力。儿童的夸张诗句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无意的夸张,另一类则是有意的夸张。前者展现了儿童热衷于幻想的心理特征,后者展现了儿童的幽默天性与游戏精神。

首先,儿童无意的夸张诗句产生于儿童热衷幻想的心理。儿童心理研究者发现,儿童的知觉和想象是互相融合的,儿童常常“用想象来补充他们所感知的事物”[16]164。想象和感知混合的心理状态令他们分不清现实和想象的边界,从而使其夸张无限度地超出现实,呈现出夸而无节的特点。在网络上流传较广的陈科全的《眼睛》一诗是较为典型的例子:“我的眼睛很大很大/装得下高山/装得下大海/装得下蓝天/装得下整个世界/我的眼睛很小很小/有时遇到心事/就连两行泪/也装不下”[6]50,在这些极度夸张的诗句中,小作者的想象和认识混合在一起,眼睛看得见高山大海、看得见整个世界,于是他认为眼睛装得下高山大海、装得下整个世界;难过时,眼睛会掉眼泪,作者幻想是因为眼睛变小了,把眼泪挤了出来。儿童不充分的认识和他们的想象难以分离,由此产生了大量无意识的夸张,展现出不同于成人的诗歌创造力。

其次,儿童有意的夸张诗句体现了儿童的幽默天性。儿童的诗作中存在很多超出事理逻辑而令人颇感幽默的夸张句,但研究发现,“幼儿本身的逻辑能力似乎并不差”[17]110。早在幼儿时期,孩子就已经具备了一定的逻辑能力,由此我们可以推测,这些超出简单事理逻辑的夸张句是儿童有意识的幽默创造。幽默是儿童的天性,儿童天生倾向于快乐的事物,乐于接受有趣可笑的故事。除青睐幽默的文学作品外,儿童本身也具有制造幽默的能力,“儿童在幻想中玩笑式地考虑一些明知不可能发生或不大可能发生的事物,正是这种在幻想中对不谐调的玩笑而不是严肃解释,构成了儿童‘有意为之的幽默’的本质”[18]。超出事理逻辑的夸张就是儿童的一种幽默手段,对事实有一定的了解后,用夸张的方式对其进行再加工、扭曲,使其超出常理,如此便能达到一种幽默的效果。如小诗人海菁《短了》的夸张诗句:“奶奶用爸爸不穿的袜子/给我/穿小的裤子接了一截/我不想穿/好臭/诗都臭了”[7]79,爸爸袜子的臭味不可能污及诗歌,如此简单的事理作者了然于胸,这样超出事理的夸张实际上是儿童有意为之的幽默创造。

最后,儿童的夸张诗句展现了儿童的游戏精神。儿童将夸张和歪曲当作一种游戏,在这种“说胡话”的过程中他们能够获得一种游戏的愉悦感,而将这样的夸张手法运用到诗歌创作中时,便成了席勒所说的“审美游戏”。席勒提出:“人同美只应是游戏,人只应同美游戏。”[19]123他坚信,只有通过游戏的审美,人性中的感性和形式冲动才能得以弥合,人性才能达到完美,儿童“说大话”“说胡话”的夸张诗句实际上就是这样一种充满了儿童游戏精神的审美活动。席勒把被工业社会异化了的人称为“碎片”,认为他们只会依赖于“记忆力”,已不再具备“活的知性”,不再具备创造力,也极少进行游戏。从此意义上来看,儿童夸张诗句展现出来的游戏精神是宝贵的,它是一种鲜活的生命力,是对异化的反抗。

儿童夸而无节、超出事理的夸张诗句展现了儿童的幻想、幽默以及游戏精神,使其诗歌充满创造力与活力,呈现出异于成人的独特审美价值。此外,儿童的夸张诗句还为诗歌审美提供了一种特殊的品质。中国的诗文传统自古较为严肃,讲究载道、咏怀、明志、传情,而儿童夸张诗句所呈现出来的幻想、幽默以及游戏精神无疑是游离于诗文传统之外的一种异彩。

五、儿童的诗歌特点及其审美价值

比喻、拟人、夸张是儿童最熟悉、擅长的三种辞格类型,儿童在使用这些辞格时,呈现出比喻不贴切,拟人泛化,夸张没有节制、超出常理等语言特征。随着儿童语言能力和思维能力的提升,这些语言特征会慢慢得以规范,但对于诗歌创作而言,这些语言特征具有独特的意义。儿童语言和诗歌语言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契合,儿童不贴切的比喻使其诗歌具有新奇性,泛化的拟人使其诗歌带有原始色彩,无节制、超逻辑、超常理的夸张则使其诗歌充满创造性和幽默感。

作为汉语诗歌的组成部分,儿童的诗作具有异于成人诗作的独特审美价值。儿童新奇的比喻诗句展现了儿童的认识方式、见解感悟,带给成人读者新鲜的审美体验;泛化的拟人诗句体现了儿童的原始性思维,展示了儿童充满活力与生机的非理性写作方式;创造性的夸张句则展现了儿童的幻想、幽默以及宝贵的游戏精神。

对现代诗歌写作而言,不断涌现的儿童的诗作有其特殊意义。儿童鲜活的比喻打开了成人较为封闭的想象系统,使成人的想象力从日常生活经验的束缚中得以解放,重新获得对日常事物的新鲜感受。儿童非理性的写作方式为当代诗歌写作提供了新的思路,具有独特的借鉴意义。儿童极具创造力和幽默感、充满着游戏精神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诗文主流之外的另一种审美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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