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西 建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进入21世纪以来,对于马克思的生态哲学思想及审美观的探讨已引起学界的持续关注和重视,国内学界在梳理马克思生态审美观确立的思想基础、理论构成和历史依据时,也不同程度地阐释了马克思生态审美观的基本内含、价值意蕴及思想的洞察力和预见性,发掘和展现了马克思生态审美观更为系统和更加深刻的理论取向,以及作为思想和方法论意义所彰显的当代价值。本文正是基于马克思生态审美观研究的现实需要及当代理论不断转向生活世界的宏观背景,通过深入探究马克思生态审美观包含的理念、价值及意义取向,以充分认识和把握马克思生态审美观丰富的理论意蕴及思想的创造性,从而找到对当代社会文化发展具有建设性和积极意义的价值引领及启示。
何谓马克思生态审美观,马克思的思想谱系是否存在和体现了具有现代思想特质的生态审美意识取向,这种生态审美意识取向包含了何种独特的理论内容及表现形态,其生态审美观的确立和形成又有哪些思想和学理上的充分依据等等,这大抵是围绕马克思生态审美观探索最引人关注的基础性问题。
就国内学界的研究状况看,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受国内生态美学强劲发展态势与当代社会文明、文化形态建设重大现实需求的深刻影响,积极推动生态美学研究,尤其是深入探寻和发掘马克思生态审美意识的理论构成、思想面相和实践价值,已成为当代中国美学研究的热点之一。较早关注马克思生态审美观念的是曾永成的《文艺的绿色之思——文艺生态学引论》一书,作者当时所思考和阐释的虽然还是马克思的生态文艺思想,但论著已明确提出了文艺的绿色之思理应从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观念中吸取智慧,以寻求最坚实也最有生命力的理论基础的重要理念。作者还结合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的解读,通过将马克思生态观理解为人本生态观、实践唯物主义人学及生命观、美学的生态化、文艺思想中的生态思维等,进而阐释文艺审美活动的生态本性及系统,为重构马克思主义生态文艺思想的合法性提供根据。客观而论,该论著在理论上不仅纠正了长期以来人们对马克思有关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总和的理解,常常将社会性孤立起来,轻视自然对人的实践的基础性制约作用”[1]1的认识,同时也提出了文艺的意识形态性质“是以这个生命生态为基础,并在其中实现的”[1]8重要观点,在对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阐释中突出和强化了生态美的价值和维度,体现了一种新的理论探索和思考,也催生和引发了国内生态文艺学、生态批评及生态文学的研究。
21世纪后,国内不少学者大多以马克思的唯物实践观为指导,结合马克思的自然观、历史观,尤其是《神圣的家族》《手稿》等原典文献中丰富的思想构成,进一步解读、探寻和发掘马克思的生态审美观意识或观念,提出了许多具有深刻见地的观点或理论,其中曾繁仁的《马克思、恩格斯与生态审美观》一文最具系统性和代表性。作者提出的基本观点是,虽然“生态审美观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出现的一种崭新形态的审美观念,是在资本主义制度膨胀导致人与自然矛盾及其尖锐的形势下,人类反思历史的成果。如果说活跃于19世纪中期到晚期的马克思与恩格斯早就提出了这一理论形态,那肯定是不符合事实的。但作为当代人类精神的导师和伟大理论家,他们以其深邃的洞察力和敏锐的眼光对人与自然的生态审美关系已有所分析和预见,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2]。应当说,作者提出了一种科学而符合历史事实的理论定位与判断,抓住了生态审美高度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协调这一哲学的基本命题与核心精神,并特别强调马克思生态哲学观与其审美观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基于这种理解,作者对马克思、恩格斯生态审美观的基本内容和理论内涵提出如下概括:“马、恩的共同课题——创立具有浓郁的生态审美意识的唯物史观”,“马克思:异化的扬弃——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重建”,“恩格斯: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创立——人与自然统一的哲学维度”。[2]在作者看来,马克思、恩格斯对自然、社会和人类实践3种关系内涵及本质的深刻把握,体现了无比深邃的生态审美观,完全可以成为我们今天构建生态审美观的理论指导与重要资源。而这种理论见解也获得学界不少学者的肯定与认同。有学者就总结说:“马克思自然范畴本体论就是最本真的生态审美内涵。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揭示了人直接是自然存在物,并懂得以美的规律与自然进行物质交换。人与自然的圆融关系超越了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表现了高超的生态审美智慧。马克思在《手稿》中生态审美观的隐含,使得人们能够在生存视野中重新审视和判定自然界在人的劳动审美活动中的当代价值。”[3]
由此看来,在马克思一生整体的思想构成和理论创造中,客观存在或包含着独特的生态审美意识与观念,无疑是由马克思所具有的完善的共产主义理想愿景、立足改造和变革现实的实践哲学以及科学认识和解释世界的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的思维等“人类共同体”的思想和理论合力所决定的。诚如恩格斯评价的:“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他毕生的真正使命,就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参加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所建立的国家设施的事业,参加现代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正是他第一次使无产阶级意识到自身的地位和需要,意识到自身解放的条件。”[4]1 002-1 003马克思毕生所投身的事业是致力于探求和揭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及奥秘,那种渐进式的、客观而有序性的,甚至是保持整体系统中的和谐,正是这种发展规律的思想内核,是马克思理解自然、社会及人类自身发展的真理性尺度。从生态学视域看,毫无疑义,马克思哲学所包含的思想与方法具有生态学的价值取向及理论意蕴。英国学者戴维·佩珀曾认为:“马克思确实以一种有意义的——尽管大都是含蓄的——方式包含了足够的生态学观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态立场来自他们的关于社会与自然相互依赖以及通过劳动人与自然相互转变的表述,还来自他们对技术、前资本主义社会与自然的关系、自然与人的资本主义毁坏(异化)以及在共产主义条件下自然与人的关系转变的观点。”[5]91-92众所周知,由于马克思所处时代所面临的主要矛盾,依然是通过科学技术和生产力的发展,不断改善人类自身的生存条件和弥补生活资料的不足,促进社会公正、合理发展,改变劳苦大众低下的生存现状。把生态学问题作为系统的理论建构,并非是马克思及其那个时代的主要任务。但在马克思创立的哲学、经济学和科学共产主义思想体系中,却始终充满着生态学的价值意向和对自然、社会及人类的终极生态关怀,这也成为20世纪后期,随着西方现代生态学的兴起和人类生态性灾难的不断加剧,创立生态马克思主义(Ecological Marxism)学派的思想家试图通过发掘马克思本体思想中的生态性智慧,将马克思主义与现代生态学相融合,以寻找到解决和治理现代社会生态困境方案的重要理论依据和精神源头。时至今日,生态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发展成为当代思想界最具生命力和价值效用的理论,就是对马克思思想谱系中蕴含广义生态哲学与生态审美意识的最好佐证。
值得注意的是,国内外学界对马克思生态审美观的探寻和阐释,大多以马克思早年撰写的《手稿》为依据。虽然这是一部研究政治经济学和哲学问题的理论著作,但由于马克思提出了“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6]53的重要思想,常常被认为是构成马克思美学思想或生态审美观的重要理论根据。事实上,从全文思想逻辑分析,马克思表达的并非是一种随意性的单称判断,其命题的提出至少有三重意蕴:其一是“按照美的规律建造”必须扬弃“异化劳动”,因为“劳动生产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6]49,它隐含了一种完善社会关系公正合理性的审美视角;其二是“按照美的规律建造”需要体现生命活动自由、自觉的本性,因为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6]53,它表达了一种维护主体生命活动实践多样性和丰富性的审美理念;其三是“按照美的规律建造”的核心与终极目标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这就是马克思在“共产主义”一节中重点强调的: 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合一,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6]78它体现的是一种富有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与理想愿景的审美价值判断。由此可见,马克思所理解和表现的审美思想及生态审美观,绝非是一般艺术学意义或在形式审美方面的理论判断和界定,也不是囿于个体审美的狭义表达,而是对自然、社会和人类文化发展所做出的深层生态学思索,是在恢宏历史洞察和深邃哲学思考基础上所体现的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概要地说,马克思生态审美观在“自然的复活”“异化的积极扬弃”和“彻底的自然主义和彻底的人道主义的同一”等思想中,体现了极为丰富理论意蕴,值得进一步深入探索。
自然界是生态学研究的基本对象和领域。现代生态学关注的重要主题之一,就是通过协调和处理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以实现“自然界的真正复活”,促使人与自然界的关系获得和谐、有序和可持续发展,从而达到“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生态审美境界。在这方面,马克思对自然范畴及其与人类关系的阐释和理解,体现出丰富的生态审美意蕴。
在对自然界本性及内涵的理解中,马克思首先以唯物实践观建立起一种认识自然界的独特方法论视角,它是从实践即活动的方面,把自然纳入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中进行考察,这不仅克服了历史上所形成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及人类中心主义视域下对自然界无休止的掠夺和改造的取向,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由此找到了理解自然、人与社会的历史根据和逻辑起点,体现了一种具有“系统—结构”论内涵的生态哲学思想。在《手稿》中,马克思指出:“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活动和受动,只是在社会状态中才失去它们彼此间的对立,从而失去它们作为这样的对立面的存在;我们看到,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这种对立的解决绝对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而哲学未能解决这个任务,正是因为哲学把这仅仅看做理论的任务”[6]85。马克思在此所强调的是,活动作为联结人类存在整体性和有序性的中介,不只是限于理论方面的作用,更是现实生活需要身体力行的任务;只有把事物、现实、感性当做人的感性活动,当做实践并从主观方面去理解,才能找到解释自然的正确途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马克思通过社会实践的桥梁和动力作用,不仅纠正了人与自然主客二分的传统观念,找到了阐释自然问题的科学途径,也明确了自然是人类存在共同体的基本要素,实践则构成“自然、人与社会”这一存在系统生成、演变和统一的桥梁和中介。应当说,马克思唯物实践观的确立,从理论方面为其生态哲学思想尤其是生态审美观的形成奠定了重要思想基础。
值得注意的是,在《手稿》中马克思还对自然、人与社会的整体存在内涵及彼此间相互依存、转化及共生等关系进行了深入的辨析和阐释,揭示了一种具有“关系论”及“生成性”的生态思想。马克思认为,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自然的、感性的)需要而作准备的发展史。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6]86马克思视感性为自然界的显著特征,强调自然是人类全部历史形成的现实需要,也构成一切科学研究的前提,从而确立了自然界作为自在存在的合法性及其对人类历史发展的基础作用。然而,马克思始终是从存在共同体及关系的角度理解自然、人与社会的。马克思认为,从理论领域说自然现象是科学、艺术的对象,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从实践领域说,这些东西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动的一部分。“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6]52这段描述有两层含义: 它既凸显了人与自然界之间的相互依赖与交往,肯定了自然作为科学与艺术的对象,亦构成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提出的人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的思想,无疑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他强调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平等、普遍共生等观点,具有现代生态哲学和生态审美的深刻思想内涵。
在《手稿》中,马克思对自然界与人类这种和谐共生关系的构建有一段概括性的表述:“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6]79-80。在这里,马克思之所以要特别强调只有社会才构成自然与人联系的纽带,形成人存在的基础,达到人同自然界完成了的本质统一,以实现自然界的真正复活,其最重要的原因是力图突出作为社会本质体现的人实践的能动作用。在马克思看来,人的劳动、活动或实践,代表了一种有意义的生命活动。“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就是说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做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6]53人正是通过意识到它作为类的存在物和依赖自由自觉的创造实践,来实现其自身的蜕变、发展和不断提升。这就是马克思所讲的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所谓“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实际上是指“一个种的尺度”和对这一“内在尺度的运用”,马克思在此表达的正是对人作为类存在物所体现的自由自觉生命创造属性的高度肯定。亦客观表明了人与自然界实则呈现为一种以生命活动为核心的生成性存在,并且进行着交互性的建构作用,即马克思常讲的自然的人化和人化了的自然界双向生成的历史过程。而当社会进入到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统一,达到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实现了的人道主义相统一的状态时,才代表了“自然界的真正复活”,可看作是马克思所理解的自然存在本质的最高显现和生态审美境界。由此看来,马克思在《手稿》中所提出和阐释的“人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思想,“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统一”,自然界是人的“无机的身体”、是感性存在着的“另一个人”,“自然的复活”与“人的解放”是“历史之谜”的解答等重要命题,无疑是其生态哲学和生态审美观的深刻表达和体现,至今还散发出生态文明的思想光辉。
综上来看,马克思生态审美观的理论启示性是十分明显的,它表明了自然界是有生命的存在,人类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的文化及其所有的创造必须建立在对自然的极度尊重上,具有与自然一致的观念,人类的一切事务必须在与自然的和谐平等及审美性相处中才可获得持续发展。所以,人类必须担负起必要的生态责任,建立具有实践性的生态审美伦理准则。联合国大会通过的《世界自然宪章》强调:“生命的每种形式都是独特的,不管它对人类的价值如何,都应当受到尊重;为使其他生物得到这种尊重,人类的行为必须受到道德准则的支配。”(1)转引自余谋昌《生态伦理学:从理论走向实践》,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4页。文明的最高境界是主体的自觉与自律,如马克思所讲是人的自由自觉本性的生成与实现。正是基于当代社会生态环境的每况愈下以及恢复人类绿色生活方式的迫切需要,应倡导建立一种新的伦理学即审美生态伦理学。诚如有学者总结的:“生态审美作为一种超越传统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在哲理层面反思人与现实自然的审美关系,力图在生态视域下重塑审美,构建一种人与他者圆融共生的审美关系……敞开了美学对于人类和地球生命系统有机存在的整体关怀,使得自然的审美价值与伦理之善在生态存在的本体层面上获得了融合与统一。”[3]因此,给予自然生命以整体的尊重和关怀,将自然的审美价值与善的呵护及爱戴相结合,是自然界获得真正的复活、成为人化的自然界的理想途径和出路。
与西方古典哲学从理论抽象和思辨角度对“异化”概念的探讨不同,马克思对“异化”问题的理解和阐释,是以唯物主义实践观为思想基础,并结合不同社会形态下人的存在状况,即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化形式或样态,深入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导致自然、社会及政治经济发生蜕变的诸多矛盾和问题,进而阐释了通过共产主义理想方案的构建及实施,达到改变和扬弃异化、实现人的审美救赎和解放的目的。它既表明了马克思所具有的深厚人道主义精神和心系天下的胸怀,也体现出马克思对社会制度形态与人类发展内在关系的思考,包含了深刻的生态哲学思想及审美生态和谐理论意蕴,对当代政治生态伦理或制度美学的构建具有理论的启示作用。
马克思是在分析资本主义时期工人生产的畸形状况时提出和阐释了“异化劳动”的概念。他指出:“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6]47由此看来,马克思是把工人对象化活动属性的变异、主体存在感的丧失和被对象所占有、奴役等非人道现象称作“异化劳动”。它是劳动本质亦即人的生命活动本质的异化或外化,其实质是“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6]50,“劳动生产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6]49。其结果如马克思总结的: “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同人相异化,同样也使在人之外的自然界同人相异化,使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对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还生产出他人对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对这些他人的关系。”[6]54-56马克思的论断首先深刻表明了自私有制及资本主义制度产生以来,“异化劳动”已导致和造成人类社会多重关系属性的转化和变异,其中既包括社会劳动中自然与人的异化,自然不仅成为人的对立方面,甚至呈现出一种与人类生存的矛盾性与日俱增的趋势;其次是人与社会之间的对抗和冲突,由于私有制及资本力量的无限度滋长和蔓延,直接造成了工人及劳动阶层日常生活的困顿和贫穷,从而加深了劳动者与维护这种存在合法性的政治经济制度及各种社会关系间的裂痕,时至今日,人们依然能看到因“异化劳动”所带来的人与社会制度间的无休止的矛盾、对抗和冲突,甚至导致文化、艺术及审美生产中某种程度的异化;当然,“异化劳动”最为直接的后果是人自身的异化,类似马克思所讲的,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的关系所出现的异化,这种敌对和分裂状况以致导致人的扭曲和畸形,形成人与人之间敌对性关系状态。事实上,马克思对异化问题的深刻分析和理论阐释,已为19世纪以后人类日益加剧的生存矛盾和冲突所证实,包括像西方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生态马克思主义等在内的诸多思想流派,尽管其思想取向和理论主张各不相同,但致力于探究和解决自然、人类及社会之间普遍存在的基本问题,努力修复和重建人类生存和发展中的生态和谐关系,似乎已成为他们最为迫切和最为重要的共同任务。
马克思研究“异化劳动”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这无疑是一个关涉思想取向和理论构成的重要问题。依《手稿》内容的基本发展逻辑看,马克思是从对资本现象的辨析入手引入“异化劳动”概念,通过对与“异化劳动”相关问题的分析,进一步揭示私有财产及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秘密,并最终通过对作为人类社会理想形态的共产主义的展望和阐释,从而提出关于扬弃异化、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审美解放的理论主张及方案。马克思指出:“从异化劳动对私有财产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得出这样的结论:社会从私有财产等等解放出来、从奴役制解放出来,是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来表现的,这并不是因为这里涉及的仅仅是工人的解放,而是因为工人的解放还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6]58马克思的结论包含两个重要思想面相:其一是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是消除异化和人的奴役制的基础。由此看来,人的解放不只是一个想象性的理论方案或审美的乌托邦构想,而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社会实践过程,审美解放必然包含了政治学意义上的制度改造和完善及意识形态领域的漫长革命与不懈斗争,这也许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后一种更为普遍和更加突出的解放形式。其二是工人的解放包含全人类的解放。以劳苦大众即人民为社会发展的核心,这是马克思的一贯主张和最基本的思想价值取向。即使从20世纪以来社会演进规律及今日人类发展现状看,满足广大人民对美好生活及理想生存状态的向往,仍然是人类解放的艰难任务及孜孜以求的实现目标,该使命崇高而伟大,但亦路漫漫而修远。基于此,马克思十分重视对如何促使人扬弃异化、获得彻底解放方式的探索,这就是他在《手稿》中所提出和阐释的实现共产主义的理论主张。
马克思认为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一条道路,他通过分析从私有制产生出现异化,到私有制消灭、实现共产主义扬弃异化这一人类历史的复归,提出了关于如何获得人的彻底解放的思想。马克思说:“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6]77-78马克思提出的是一种完整而深刻的理论主张。其完整性在于,马克思看人的解放是一个漫长而系统的社会实践工程,它既包括建立在私有财产基础上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 、人向自身作为完整的个体和作为社会的人的统一的复归,也包括人与自然、社会及人和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即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融合统一。这是人与制度双重视域下人的解放所要面对和解决的根本问题,也客观构成人类文明和人的发展的基本内容,即马克思所讲的历史之谜的解答;而这一主张的深刻性则在于,它从哲学的形上维度深刻把握人的解放的本质所在与核心任务,即人与自然、社会及各种关系状态,包括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历史性形成的矛盾的彻底解决。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思想主张,其总体的价值目标是在消弭社会整体存在的深层裂痕,在达到彻底的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融合同一的基础上,实现人的审美救赎和解放。这种致力于解决社会与人的发展中的历史性对抗与冲突,促使其存在状态由矛盾转向平衡、由冲突转向和谐、由对立转向统一的理论取向,无疑体现了具有广阔人类视野和深厚人文情怀的现代生态学思想及审美生态观念,给予当代社会文化与人的审美性建构以极为深刻的启示。
从现代生态学的观点看,马克思“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思想已包含鲜明的生态审美意识,其理论意蕴指向以和谐为目标的审美关系建构,其中包括社会与人两种关系形态的审美性建构,以达到最终促进人的审美救赎和解放的目的。就社会和谐关系的审美建构而言,这即是马克思在《手稿》中所指出的,促进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实现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融合同一。而如何达到这一共产主义的理想目标,马克思的设想是扬弃和改造导致异化劳动的私有财产,甚至通过具有革命意味的、不同的政治形式,力争实现“人从宗教、家庭、国家等等向自己的人的即社会的存在的复归”[6]79。不断完善和建立具有共同体属性的社会和谐关系状态,是历史之谜解答的根本性前提。马克思的观点体现了建立具有共同体属性的社会和谐关系的重要性,只有社会性场域的建立和形成,才能构成自然界与人联系的重要纽带,使自然界真正成为人的存在所依赖的条件和基础,从而促进人同自然界之间所达到的完善与和谐,完成自然界的真正复活,实现马克思所预期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本质的统一。所以,社会形态作为人类存在共同体的基础和纽带,只有其幸福感、公共性与人文关怀内涵的不断提升、优化和其家园感的生成及扩大,才能逐渐达到与形成以和谐为理想目标的审美关系状态。可见,这种观念所体现的显然是对社会关系作为人最重要、直接的生存环境,如何成为具有审美属性的生存空间和场域,以使人“诗意地栖居”的思考,它从本质上符合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人与自然的协调、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统一,必须借助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的根本变革的思想,体现了一种现代性的政治美学的生态智慧。社会关系的审美改造作为十分复杂、漫长的社会治理与制度建设工程,面对当今人类及社会发展中新问题和新矛盾的大量滋生及凸显,亟须从现代社会生态理论与生存实践层面,深入探索社会治理体系的完善,以从根本上建立一种适合社会关系重构的制度美学及政治美学理论方案。
关于人的生存救赎和解放问题,中外美学研究虽然提出过不少理论解答方案,但马克思在《手稿》中所阐释的无疑体现出生态审美意识的理论意蕴及启示。马克思是从“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6]77和 “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6]78两种路径的结合上来解答这一命题的。“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是指对一种社会和谐关系的重建,即通过持续不断的革命、斗争等诸种政治形式,逐步改造私有制、扬弃异化和实现共产主义,推进社会形态变更和强烈的制度解构与批判,构成资本主义背景下人的生存救赎和审美解放的重要途径。这也启发了马克思之后的思想生产,把异化和人的解放问题的研究推向社会文化纵深层面,探寻一种更为广泛的社会关系的和谐。值得注意的是,在《手稿》中马克思提出的人向自身完全的、自觉的复归的思想,其含义极为丰富和深刻。“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6]81马克思强调的是人通过人的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复归生命存在的价值及活动的完整性;人应该把自己从现实的受动、感觉的贫困及“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也只具有有限的意义”[6]84的限定中解放出来。在这里,马克思倡导的是人的自我革命和消除自我异化,它对人的复归和全面解放具有十分重要的内在意义,“忧心忡忡的、贫穷的人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6]84。只有彻底摆脱功利主义的种种束缚和限定,创造出一种具有丰富社会内涵和全面而深刻感觉的人的本质,并且使其作为这个社会的恒久的现实,才能使人最终获得现实的审美救赎和解放。在这里,马克思的观点所彰显的生态审美意识,既包含人的社会性成长、完善和个体的自由全面发展,也包括人与自然界和社会之间审美和谐关系的重建,这就是“按照美的规律建造”作为一种生态审美意识的理论规定和全部内涵。它给予当代社会最深刻的启示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必须依赖一种和谐有序的社会审美关系状态及完善化的制度,以积极促进和提升文明的进步和社会的整体性发展。这也是马克思的生态审美观给予时代最为重要的命题和最深刻的理论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