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仙台书简》重释

2021-02-13 07:38宋声泉
关键词:书简仙台藤野

宋声泉

甲辰年八月二十九日,即公历1904年10月8日,鲁迅给远在国内的浙江同乡好友蒋抑卮写信。70年后,蒋抑卮的儿子蒋世显响应国家征集鲁迅遗物的号召,慷慨捐出了此书札。①蒋世显:《我为什么珍藏并献出〈仙台书简〉?》,《华中师范学院学报》1976年第3期。这是迄今为止存世的鲁迅最早的亲笔书信②《仙台书简》刊出后,许多注文或阐释文章都说它是当时发现的“鲁迅书简中最早的一封”。对此,文怀樟曾辩称鲁迅等人联名致沈瓞民的一封书信为最早。文怀樟:《鲁迅仙台事迹杂考》,《山东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77年第2期。倘计入残简的话,时下可见鲁迅最早书信写于1902年。详参宋声泉:《鲁迅1902年致周作人残简说略》,《绍兴鲁迅研究》2020年刊。,且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一封鲁迅写于仙台的书信,故被命名为《仙台书简》③该信在1976年6月5日《光明日报》上发表时,即题为《鲁迅仙台书简》。。问世之初,作为新发现的鲁迅史料,《仙台书简》立即受到颇多关注,得众家报刊之青睐,甚至被当作革命文献之一种加以注解。①仅1976至1977年间,《革命文物》《求是学刊》《北京师范大学学报》《浙江大学学报》《杭州大学学报》《西北大学学报》《安徽劳动大学学报》《陕西教育》《四平师院学报》《新教育杂志》《语文战线》等十余家学术期刊或影印介绍,或注释评点,或纵论其价值,或商榷他人译语。但时过境迁,近40年来,鲁迅研究极大进展,可有关《仙台书简》的专门研究,却寥寥无几,乏善可陈;惟董炳月以《仙台书简》为中心讨论“仙台鲁迅”的文章鞭辟入里,胜意迭出。《仙台书简》写于鲁迅到达仙台大约一个月之后,诚如董炳月所言,它“与‘仙台鲁迅’构成的是共时性关系,没有经过时间的过滤与改造,展示的是‘仙台鲁迅’的起点和原生形态”②董炳月:《“仙台鲁迅”与国民国家想象——以〈仙台书简〉为中心》,《鲁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10期。。长期以来,鲁迅在仙台时期的事迹,除了他自己在《呐喊·自序》和《藤野先生》里讲的弃医从文的故事之外,其他情况,今人知之甚少。故而,《仙台书简》可谓研究“仙台鲁迅”最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有鉴于此,本文拟对鲁迅《仙台书简》做一新的疏解,以期更好地激活这一文本的内在信息,丰富既有成果,增进相关研究。

《仙台书简》之原信用毛笔蘸紫墨水直行向左书写,字体略草,书法劲秀,紫色笔迹虽逾70年犹鲜明未褪。信纸白色,质薄无格,完整如初;共两页,皆宽17.6厘米,前页长13厘米,后页长37.5厘米,左边不齐整,有撕痕。据蒋世显的推断,信纸本为一整张,呈卷状;鲁迅写满前页时,将后页纸边叠在前页上面,使上下平齐,再继续写下去,因为这样可以保持信的前后页上方空白处整齐划一。③蒋世显:《我为什么珍藏并献出〈仙台书简〉?》,《华中师院学报》1976年第3期。不仅能从中看出鲁迅一贯的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还可由此推断鲁迅对蒋抑卮的敬重。

今人偏爱津津乐道于蒋抑卮的财力雄厚和对鲁迅的慷慨资助。不得不说,这种倾向多少有些过于世俗。一切向钱看的风气容易使人对与钱相关的事感兴趣。所谓“儒商”,空有其名者众,名副其实者寡。在向俗的文章中,蒋抑卮常常以一个被漫画化的形象出现;追其根源,或许是许多写手片面理解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里的记述,特别是其中有趣的一个故事。周作人说:

他平常有一句口头禅,凡遇见稍有窒碍的事,常说只要“拨伊铜钱”(即是“给他钱”的绍兴话,是他原来的口气)就行了吧,鲁迅因此给他起绰号曰“拨伊铜钱”,但这里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举出他的一种特殊脾气来,做一个“表德”罢了。天下事固然并不都是用钱便可以做得到的,但是他这“格言”如施用得当,却也能做成一点事情来,这里他只垫出了印刷费二百元之谱,印出了两册小说集,不能不说是很有意义的事情。④周作人:《蒋抑卮》,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95页。

蒋抑卮垫资二百元印出的“两册小说集”,即《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和第二册,按鲁迅的说法,清末时,两册加在一起算,也没卖到一百本;积压的成书都堆在了蒋家设在上海的广昌隆绸庄的仓库,因为这里是该书的总寄售处,后来失火,连书带纸板全都化为灰烬。⑤鲁迅:《域外小说集序》,《鲁迅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177页。当时每册书的定价是三角,卖书所得一共不及30元,一切损失主要由蒋抑卮承担。不明就里的人本就容易认为他是财大气粗的老板,何况他还有个“拨伊铜钱”的口头语和绰号。

蒋抑卮的一生,固然是一位出色的银行家,但他的底色是文化人。他生于1875年,比鲁迅大6岁。父亲蒋海筹勤俭居积,在杭州创办了盛名一时的蒋广昌绸庄。绸庄分号广布长江南北、黄河两岸,直跨南洋。生意日渐兴隆,蒋父却不希望抑卮走自己的老路;在那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其孜孜以求的是儿子能够有个功名,所以不惜重金延聘名师。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愿孩子像自己这样夙兴夜寐、走南闯北的辛苦,或许深谙世事的蒋父在打拼中明白有政治资本加持的家业才能获得更大的话语权。然而,天下事,并非都可以用钱搞定。尽管父亲安排了他“以商籍应童子试,补钱塘县学生员”,“又以公报效赈捐,得奖分补郎中,签分民政部”;但蒋抑卮厌弃举业,更不喜为官,专爱“深奥繁杂之古籍及清儒声音训诂书”,故而追随章太炎,“于文字孳乳与后世音读之演变,能举其大凡”。①叶景葵:《蒋君抑卮家传》,《叶景葵文集》上册,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347页。据蒋家后人所见,在蒋抑卮所藏古书里曾夹有一封鲁迅写给他的信,大致内容是与他讨论三个字的来源和含义。②关于这封佚信,蒋抑卮的女儿、蒋世显的姐姐蒋思一与蒋抑卮的儿媳均有回忆。蒋思一:《从两张照片引起的回忆》,上海鲁迅纪念馆编:《上海鲁迅研究》第1辑,学林出版社1988年版,第142页;孔宝定:《鲁迅与蒋抑卮》,《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2期。可见,蒋抑卮在“小学”方面的功底相当深厚。

有学人统计:鲁迅日记里所载与蒋抑卮相关的记录40余处,其中蒋抑卮看望鲁迅17次,鲁迅回访5次,蒋抑卮给鲁迅写信5封,鲁迅复信蒋抑卮也有5封。③劳求:《蒋氏几代人和鲁迅的缘与情》,《绍兴鲁迅研究》2015年刊。当然,日记里难免还有失记的时候。从目前的资料看,他们虽然一个先是吃官饷、后来吃稿费和版税,一个是大商人,二人在民国时期的交往和“拨伊铜钱”直接相关的却不多,反倒是近于风雅的读书的事。比如1912年,鲁迅日记载“致蒋抑卮信,为之介绍阅图书馆所藏秘笈也”;1915年,鲁迅日记又载“得蒋抑卮书并钞文澜阁本《嵇中散集》一部二册”;除了借还图书外,鲁迅先后馈赠《百喻经》《炭画》《唐宋传奇集》等图书给蒋抑卮。④陈梦熊、王尔龄:《鲁迅与蒋抑卮交游考》,《鲁迅研究》第11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82—485页。

或许“拨伊铜钱”的故事太过谐趣,让很多人忽略了周作人对蒋抑卮其他方面的记述。周作人是1908年初冬见到蒋抑卮的。当时,蒋抑卮患有耳疾,在国内无法医治,所以到东京求医,一时找不着合适的房子租住。鲁迅便将他和周作人的房间让出来,请蒋氏夫妇暂住,他们兄弟俩去和许寿裳挤住在一起。从这件事,既能看出来鲁迅与蒋抑卮的情谊,也能看出鲁迅与许寿裳的关系非常亲近。能够借出自己的房间以及挤在一间房子的都不会是泛泛之交。何况也不仅仅是出借房屋,鲁迅还为他跑前跑后,担任翻译,寻找适合的医院。周作人对蒋抑卮的评价是“本身是个秀才,很读些古书以及讲时务的新书,思想很是开通”,并且直接点明了他与鲁迅交好的原因是“人颇通达,所以和鲁迅很谈得来”。⑤周作人:《蒋抑卮》,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94—395页。

在周作人的叙述中,还有一件比“拨伊铜钱”更有传奇色彩的,那就是蒋抑卮说胡话的事。蒋抑卮进的是东京耳鼻咽喉的专门医院,该院院长是鼎鼎大名的医学博士。但蒋抑卮却不幸遭遇了医疗事故,竟因手术而引起了丹毒,丹毒的热发得很高,病人时说胡话,病情似颇危险。他时常找鲁迅说话,说日本人嫉妒中国有他这样的人,“蓄意叫医生谋害,叫鲁迅给他记着”。周作人说:“由此可知他平常自己看得甚是了不得,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⑥周作人:《蒋抑卮》,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95页。从周作人的角度看,蒋抑卮的自视甚高,或许有点近乎被迫害妄想症,是作为可笑的事记录下来的。但就蒋抑卮内心来说,却很可理解。他1902年自费留学日本,广结善缘,遇到经济上有困难的同胞,便仗义疏财。⑦叶景葵:《蒋君抑卮家传》,《叶景葵文集》上册,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347页。可惜的是,蒋抑卮因耳病未能完成学业,只好中途回国。鲁迅《仙台书简》中所说“兄之耳谅已全愈,殊念”⑧鲁迅:《041008致蒋抑卮》,《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0页。《041008致蒋抑卮》即《仙台书简》,后文引用信内文字时,不再出注。,就是关心蒋抑卮的病情。

在短暂的留学中,蒋抑卮对国势陵夷感到愤慨,了解到国外资本主义的勃发与金融、实业关系至密。这一时期,恰巧赶上江浙铁路拒借外款之事起,蒋抑卮产生了“铁路救国”的思想。他认为:“国家如果有四通八达的铁路,工商业就能迅速发展,这样才能与列强抗衡,不至于受帝国主义列强的欺凌。”⑨孔宝定:《鲁迅与蒋抑卮》,《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2期。“铁路救国”也是当时有影响力的口号,所谓“昔之灭人国也,夺其土地;今之灭人国也,攫其铁路”,“铁路存则国存,铁路亡则国亡;铁路者,固国家存亡之一大关键也”。[10]山东旅京学界同人公启:《为津镇铁路敬告山东父老文》,《大公报》1905年10月30日。在江浙铁路风潮中,民众的爱国精神十分振奋,各尽其力;而回国后的蒋抑卮更是扮演了重要角色。他辅助汤寿潜创立浙江商办铁路公司,招股将近千万,以为非办理银行不足以资周转,乃与同里绅富创立浙江兴业银行。①叶景葵:《蒋君抑卮家传》,《叶景葵文集》上册,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347页。从事实上说,他在抵抗列强经济侵略方面是有实绩的。由此观之,他在脑热时担心被外人暗害也不是无来由的,至少此种心情可以被理解。与世俗多揶揄相比,他纯粹到痴妄的状态本应该多得些鲜花和掌声。

鲁迅与蒋抑卮都是1902年留学日本的,又同为浙江人,且关系密切,于是目前有的文章将二人误认为同学关系。实际上,两个人的留学性质完全不同,鲁迅是官费生,蒋抑卮是自费生。而且鲁迅虽为浙江人,但因推选其留学的是位于南京的南洋矿路学堂,拿的是南洋官费留学日本。鲁迅进入的是弘文学院,蒋抑卮在日本初进武备学堂,后因体弱转学经济。因此,两人如何相识暂无资料可征。不过可以推断的是,应该是在各类留学生团体的活动中相识,最有可能的是在同乡会里相识。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本就重乡情,留学在外的人更愿抱团取暖。留日学生以各省为单位组成了众多的同乡会,并于1902年在东京成立了全国性留学生组织“清国留学生会馆”。其中,浙江同乡会是成员众多、非常活跃的组织。因为在清末留日热潮中,浙江不仅留学派遣早,且派遣人数多,位于全国前列。据冯自由的说法,曾出现“浙人以官私赴日本游学者相望于道”的盛况;就此,吕顺长对清末浙江人留学日本史做过系统的研究,据他的统计,浙江省清末留日学生数约为2000人,大体占全国留日生总人数的十分之一。②吕顺长:《清末中日教育文化交流之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24—227页。1902年旧历十月,浙江同乡会在东京成立,并决定出版机关杂志《浙江潮》。当时,鲁迅与蒋抑卮均已抵达东京数月,理应都参与了这次浙人之盛会。鲁迅《仙台书简》中提到的任克任和汪素民皆是1902年自费留学日本的浙江同乡。其所言“浙人颇多,相隔非遥,竟不得会”、“仙台久雨,今已放晴。遥思吾乡,想亦久作秋气”诸句也透出鲁迅重乡情的一面。

鲁迅在日本留学7年多,其中在仙台只有一年半,但就在这短短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他的思想经历了至关重要的转变,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弃医从文。简言之,鲁迅在仙台学医期间先是遇到了恶意的流言,被日本同学怀疑他提前得到了藤野先生透露的考试题;而后又被幻灯片事件刺激,看到身边的日本同学为给俄国人当侦探的中国人之被枪决而鼓掌欢呼,鲁迅选择了弃医从文。这段经历,鲁迅分别在《呐喊·自序》和《藤野先生》里讲起过。《呐喊·自序》是旁及仙台生活的文章,而《藤野先生》是专门谈论仙台生活的;但反而是前者提供的细节更为丰富,征引如下:

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彩。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③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438页。

这些叙述看似平淡而随意,但内在照应得极好。前一段特别强调“强壮的体格”和“麻木的神情”,对应的是后一段“示众的材料”。前面讽刺“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后面指向的是“看客”。

除《呐喊·自序》和《藤野先生》,可供讨论《仙台书简》的关键材料甚少。所幸,1978年2月,日本平凡社出版了厚达四百多页的资料集《鲁迅在仙台的记录》,由“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调查会”编写。该调查会拥有会员142人,事务局成员15人,在社会上400多个人、40多家单位的协助下,访问了3位当时健在的鲁迅同班同学,查阅了与仙台医专相关的档案材料,翻阅了当年的仙台旧报刊,走访了鲁迅同学和下宿主人的后人,经过4年多的调查整理,从一万多件材料中,精选了170幅照片图表、470件文字材料,出版成册,系统而翔实。①仙台における魯迅の記録を調べる会編:『仙台における魯迅の記録』,平凡社1978年版。中文节译本见马力、程广林译:《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4—169页。以《鲁迅在仙台的记录》为参照来解读《仙台书简》,可得颇多。

1904年4月,鲁迅从弘文学院毕业。巧的是,当月仙台医专正在努力做着招生宣传的事,仅东京地区就有5种报纸连续登载了3次仙台医专的招生简章。5月,清国公使杨枢给仙台医专发照会,称“敝国南洋官费生周树人”呈请入学。很快,仙台医专回复“准予免试入学,应于本年九月上旬到校”②马力、程广林译:《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4页。。《仙台书简》起笔所言“由江户奉一书”,说明当时鲁迅还在东京(旧称“江户”)。据报到时间推测,应是8月份。鲁迅在书简里还提到医专拒收学费的事。据仙台医专档案,医专9月1日曾给鲁迅发去免除学费及讲授费的文件。③马力、程广林译:《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7页。当时的信件,仙台发往东京的话,大多两日内可达。鲁迅未能收到,应该是已经离开了东京。《仙台书简》写于1904年10月8日,信中称他索居仙台“又复匝月”,“匝月”即满一个月的意思,也说明鲁迅9月初已抵达仙台。

鲁迅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前往仙台呢?或许一言难尽。不过,首先可能是一种解脱感。《藤野先生》开篇便交代了他离开东京的缘由。他的东京体验里不愉快的部分总是纠缠着同是来留学的同胞。上野公园的樱花烂漫也补偿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发式怪异招致的碍眼。他也看不惯那些来留学的人,放着经世救国的新知不求,却热衷学跳舞。

鲁迅到底是一个敏感的人,他想要逃离。当时,日本有仙台、金泽、千叶、冈山、长崎等5所医学专门学校。鲁迅舍近求远,没有选择离东京很近的千叶,反而去了遥远的仙台。据说,他曾向人打听,哪个医专没有中国留学生,被告知是仙台。④沈瓞民:《回忆鲁迅早年在弘文学院的片断》,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7页。《仙台书简》中有一句“树人到仙台后,离中国主人翁颇遥,所恨尚有怪事奇闻由新闻纸以触我目”,也是在表达他对留日同胞的不满。所谓“中国主人翁”是很有反讽语调的修辞。

其次,鲁迅可能会有些许的不安。到仙台意味着鲁迅将要过上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不只是人生地不熟那么简单。在东京时,虽然是到日本留学,但身边一起生活着的大都是中国人。到仙台后,他将被彻底推入日本人的社会里。《藤野先生》中有一处细节很值得玩味。鲁迅说:“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⑤鲁迅:《藤野先生》,《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页。“日暮里”这一符号为何如此有魔力?有人说,鲁迅在怀乡,因为古诗里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还有人说,鲁迅忧伤于“日暮途穷”,产生了“风雨如磐暗故园”的忧国之情。总之,“日暮里”的字面联想绝无阳光明媚的轻快,折射的是鲁迅黯淡的心情。尽管终于离开了那些让人心烦的不争气的“清国留学生”,但也要和谈得来的朋友们告别了。

藤野先生在鲁迅死后回忆,他曾一度很担心初来乍到的周树人同学会孤独,“身居异乡,要是在东京一定还有许多同胞留学生,如前所述,在仙台却是周先生只身一人,我想一定很寂寞吧,但实际并没有这种迹象,只觉得他在上课时是非常下力的”⑥藤野严九郎:《谨忆周树人君》,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9页。。虽然只是淡淡的几句,但有温度存焉。难怪鲁迅对他念念不忘,藤野先生真是一个体贴的人,尽管他的推己度人或许不那么准。

在仙台,鲁迅的寂寞,可想而知。他说自己是“形不吊影,弥觉无聊”。“形不吊影”显然化自李密《陈情表》里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然而,在李密那里,形与影尚可互相安慰;但在鲁迅这里,形与影都不能互相安慰了。这是多么深重的孤独感啊!20年后,在《影的告别》中,“形不吊影”被敷衍成篇。

按说,鲁迅在仙台的生活可以热闹地过。《藤野先生》里,鲁迅谈过“物以希为贵”的道理,说:“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①鲁迅:《藤野先生》,《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314页。其实,“优待”何止这些。鲁迅不知道的是,在他这位来自大清国的留学生还未到仙台之前,其将留学仙台的事已经作为新闻刊于当地的一家报纸上。他刚刚抵达时,另一家仙台报纸马上发表了追踪报道,称周树人“日前已来仙,惟因当前本市尚无制中国菜之公寓,而大为困惑。据云已走访山形校长,请求代为周旋。该氏虽云近年来日,却可自由操用日语,为一异常活泼之人物云”②马力、程广林译:《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1页。。报道之人绝想不到这位周树人后来会成为世界级的大文豪,之所以报道,只是鲁迅谈的“物以希为贵”的道理。有人据“异常活泼之人物”似与鲁迅性格不符,怀疑报道者未必与鲁迅见过面。然而,从“该氏虽云近年来日”可知,报道者与鲁迅似乎是有交谈的。所谓“异常活泼之人物”,或许只是新闻记者的夸张;或许是与其对中国人沉静内敛之刻板印象有出入,故记上一笔;或许是年轻时的鲁迅世故性的“酬对”,当然也或可推断初到仙台的鲁迅,内心中还是有所期待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表,故外化为“异常活泼”。

然而,这种“异常活泼”的状态,没有维持几日。书简中也说到“日本同学来访者颇不寡”,他们看中的无非周君是第一个来仙台医专留学的中国人。他们对中国好奇,也不无误解,甚至会猎奇地问起女子裹脚等事。对于敏感多疑的鲁迅来说,这会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大概无法分辨,同学们是对他热情,还是对他所在的落后的老大帝国有热情。鲁迅目之为“此阿利安人”。这也是讽刺的话,讽刺的是日本同学不自知的优越感。于是,鲁迅对融入环境有着抗拒的心理,“殊懒与酬对”。何况,班级里还有一些动不动就对鲁迅白眼相加的同班生,爱说些挖苦中国人的话。

此刻,和朋友能够联络心情的只有信。他说“所聊慰情者,厪我旧友之笔音耳”。不难想象,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提笔写下了给蒋抑卮的信。

鲁迅在书简里急切地向朋友倾诉着他一个月来的仙台生活。大到故国命运,小到吃吃喝喝,看似拉拉杂杂,却也有其章法。先从自己的交游及感受出发,继而谈及风土食宿、课堂内外。一个总的叙述基调是对仙台生活的不满。

选择了离群索居,必然要承受寂寞;然而,“形不吊影”仍旧换不来耳根清净,“中国主人翁”的怪事奇闻总还是在报纸上看到。鲁迅大概还不会想要连报纸都不看,所恨惟在这些家伙为何不能少干些怪事。他看了好友任克任寄来的林译小说《黑奴吁天录》,“乃大欢喜,穷日读之”,竟然一口气看完了。可是这样的好心情只有在阅读中维持,在幻想里舒展压抑的性灵。掩卷长思,现实袭来,反而愈加痛楚。《黑奴吁天录》今译为《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斯托夫人。林纾在翻译时淡化了原著中的宗教观念和政治思想,增强了忧患意识和爱国情怀,把抨击黑奴制的小说一改为凸显忠义道德的译本。读罢,鲁迅的情绪久久无法抽离。他为那些可怜的黑奴感到悲哀,同时更为故国人民将会重蹈覆辙而隐忧不止。

当时的鲁迅还年轻,一腔热血未凉,对国人有失望但不绝望,对未来有憧憬,没有丧失信心。倘若写作《狂人日记》时的鲁迅重读这段文字“近数日间,深入彼学生社会间,略一相度,敢决言其思想行为决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惟社交活泼,则彼辈为长。以乐观的思之,黄帝之灵或当不馁欤”,该作何想呢?“黄帝之灵或当不馁”似乎可与鲁迅的名句“我以我血荐轩辕”构成互文关系。黄帝就是轩辕。鲁迅说,他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①鲁迅:《希望》,《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页。;然而,身未老,心已虚空。又然而,心的表面冷,内里还是热,时刻要喷薄的那种热。否则无法解释鲁迅为何对青年人有所期待。但“我震旦青年”这样的表达却只属于青年时期的鲁迅。写作《野草》时,鲁迅对“我震旦青年”好像也失望了,甚至感到绝望。他反复念叨着“青年们很平安”②鲁迅:《希望》,《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2页。。但这绝望感的背后何尝不是更深切的期望。今人以为,鲁迅要反抗绝望,但他何曾真正绝望过!“哀莫大于心死”,还是“哀莫大于心不死”?这是个问题。

在《藤野先生》里,鲁迅说:“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厉害。”③鲁迅:《藤野先生》,《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页。这显然是在和东京做对比。其实,明治中后期,仙台已经是日本排名第十位上下的中等城市了,约两万户,十万人,是残留着古老城市小工商业区痕迹的消费都市。④马力、程广林译:《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8—59页。鲁迅的时代,东京作为超大型城市,比仙台这样的二线城市好太多。且不说,东京纬度低,气候宜人,它与鲁迅早年生活的江浙一带的气候比较接近,不大存在适应的问题。但仙台地处日本东北,纬度高,日温差大,鲁迅或许不习惯。不过,鲁迅信中说的“此地颇冷”,也容易让人误解。实际上,仙台的纬度比北京还低,又东临太平洋,有海洋性气候的特征。10月初,仙台的夜间气温也在10度上下,只是比东京低5度左右。

明治时代的仙台较少近代机械工业,没有工厂煤烟的困扰,号称绿树成荫之城。⑤马力、程广林译:《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8页。所以,鲁迅说“其风景尚佳”,但他很不满意自己的吃住。鲁迅的一生,似乎对吃住二事有着格外的执着,不大能将就。他对生活的环境很敏感。离开仙台重返东京后,就折腾搬过住所;后来在北京,住绍兴会馆时也不开心;执教厦大时,对吃住就更多抱怨了,《两地书》里有很多证据;到了上海,也会受到“阿金”这样人的影响,“有时是文章做不下去了,有时竟会在稿子上写一个‘金’字”⑥鲁迅:《阿金》,《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页。。

日本当时尚无专门的留学生宿舍,需要留学生自寻住所。鲁迅在东京时曾住过东樱馆。据载,东京中等程度的含餐的公寓,价格在十三四元。鲁迅写此书简时所居的“佐藤屋”每月只需八元,确实便宜很多。佐藤屋位于广濑川河畔的高坡上,前面临街,后面朝西,街对面是监狱署。⑦渡边襄:《鲁迅与仙台》,解泽春译:《鲁迅与仙台:鲁迅留学日本东北大学一百周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页。因此,鲁迅抱怨说:“人哗于前,日射于后。”由于鲁迅曾住过的缘故,“佐藤屋”作为遗迹同时也是中日友好的见证被保留至今,右下角还有一块“鲁迅故居遗迹”的纪念碑。但有些尴尬的是,鲁迅并不满意这里,只住了不到三个月就搬离了。他讨厌这里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日日食我者,则例为鱼耳”。用当下鲜活的话来讲,就是每天都吃鱼,不开心。

《仙台书简》里对佐藤屋的交代非常简略。而《藤野先生》中较为详尽,重点回忆了“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的事:

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①鲁迅:《藤野先生》,《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4页。

说是“几个职员”,但实际上后文只写了“一位先生”。据鲁迅在医专的同学铃木推测,这位先生就是藤野先生。一是藤野先生“是个固执的人”;二是藤野先生在鲁迅去世后,曾给予鲁迅同班的小林茂雄回信,谈及帮助安排过公寓。②马力、程广林译:《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5页。鲁迅在《藤野先生》中故意不明说这位先生的身份,未必是他忘记了,而是不方便让藤野先生在这里出场。从时间上看,鲁迅首次见到藤野先生是在刚开学后的课堂上,而藤野先生插手鲁迅住宿的时间要更晚一些。倘若这里直接说“藤野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会让人莫名其妙,不如隐而不说。

有意思的是,《仙台书简》里“日日食我者,则例为鱼耳”明明是抱怨吃得不满意,但到了《藤野先生》中却改口说“饭食也不坏”。会是鲁迅忘记了吗?还是故意隐瞒呢?可能是鲁迅在给蒋抑卮写信时,拿东京住宿时的餐食做了标准,而后来他搬去新住处后发现“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时,或许会感慨还是“例为鱼”好些。鲁迅带着玩笑的口吻向蒋抑卮表达了对东京的怀念,“而今而后,吾将以乌托邦目东樱馆,即贵临馆亦不妨称华严界也”。他还感慨道:“事物不相校雠,辄昧善恶。”这里指的还是东京与仙台两地下宿的比照。恐怕等他搬到仙台的新住所时,会再一次想起这句话吧。

鲁迅的新住所在“土樋町”。从书简内容看,鲁迅嘱咐蒋抑卮下次来信寄到“日本陆前国仙台市土樋百五十四番地宫川方”。由此可知,鲁迅此时已经找好了下家。一般认为,鲁迅是在11月间搬去了新住所。但至晚在10月初鲁迅已经知道新住址了,没有必要再耽搁一个月才搬。表面上看,鲁迅哪天搬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考辨。但何以会推定鲁迅是11月搬的呢?主要依据是《藤野先生》里“初冬已经颇冷”这半句话。然而不能排除鲁迅有误记的可能。书简里也用了“颇冷”一词。鲁迅的身体感觉是否变成了一种身体记忆呢?记住的是“颇冷”,而联想到初冬?

在搬去土樋町之前,鲁迅应该是亲自考察过的。他说:“此亦非乐乡,不过距校较近,少免奔波而已。”然而,吊诡的是,佐藤屋地处医专正门向北约300米处的马路对面,而新宿地“宫川方”在医专正门向南约300米的位置,具体在土樋町鹿子清水大街,是从高冈向广濑川倾斜的缓坡;要说距校远近,笔者曾亲自步量过,二者几乎没有差别。要说不同,佐藤屋附近有监狱,楼下是经营探监餐的小店,楼上两间,有一间是留宿探监者的小客栈,鲁迅住在另一间。这里人员闲杂,且流动性大,安全感差,住起来肯定不舒服。而宫川家位于安静的住宅区,附近住着不少二高和医专的教师。鲁迅住的房子属于烟草批发巨商大泉幸四郎,具体由宫川信哉负责经营。大泉的宅邸有广阔的庭院、繁茂的树木、堆积的假山和汇流的池塘。庭院的角落有一座两层楼的配房,鲁迅就住在这里。③渡边襄:《鲁迅与仙台》,解泽春译:《鲁迅与仙台:鲁迅留学日本东北大学一百周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50页。此处环境幽雅,比佐藤屋好得多。时至今日,鲁迅曾住过的配房已经变成了一片住宅楼,但站在鹿子清水大街的高处向下望,仍能看到这片住宅楼旁边的宽阔庭院。

讲了吃住之后,鲁迅开始在信中介绍功课的情况。让他苦恼的首先是上课时间太早,第一节课是早七点,不迟到的话,六点半前就得起,要想好好吃顿早餐,就要更早,但鲁迅习惯的是晚睡晚起。了解鲁迅的都知道,他是爱夜的人。由书简看来,这是从青年时代就开始的习惯。日后,他的无数名篇都和夜相关。《坟》里的《灯下漫笔》,一语中的,历史与现实不过就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循环。《野草》里的《秋夜》,他敏感的神经与夜相纠缠,“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①鲁迅:《秋夜》,《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页。。诡谲的体验,悚然的表达!鲁迅更是在《夜颂》中长篇大论:

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②鲁迅:《夜颂》,《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页。

有人说,鲁迅“夜间式”的写作造成了他特有的冷峻、阴郁的风格。③张闳:《鲁迅的“夜间经验”与写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年第1期。这很有见地。

其次,鲁迅苦恼“校中功课大忙,日不得息”。他开列了第一学期的种种科目:“有物理、化学、解剖、组织、独乙。”既有理化这样的基础课,也有解剖学、组织学这样的医学专业课,还有工具性的外语课“独乙”(即德语)。科目多且难,学习压力大,所以“日不得息”,可以理解。但鲁迅还用了八个字“奔逸至迅,莫暇应接”是何意呢?如果查看一下鲁迅的课表,即可解惑。仙台医专一节课是六十分钟,课程之间没有休息的时间,一节课结束需要马上转移到新的教室。比如星期二的课,第二节课在第四号阶梯教室,第三节课就要赶去六号教室。上午的课,一般要到十二点才结束。只有一个小时吃饭的时间,下午一点开始第六节课。两点结束了全天的课程之后,还有社团活动要参加。这种快节奏的功课安排,“奔逸”慢了还真不行。当然,“奔逸至迅”亦可解为授课进度过快。

有时,别人都放学回家了,鲁迅会被藤野先生留堂,甚至到了周末,藤野先生还会叫助手去把鲁迅喊到研究室来。鲁迅在书简中写道:“幸教师语言尚能领会,自问苟侥幸卒业,或不至为杀人之医。”但藤野先生事后回忆说:“他在教室里极其认真地记笔记,可究竟是刚刚入学,日本话还不能充分地会话和理解,学习似乎非常吃力。”④藤野严九郎:《谨忆周树人君》,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8—179页。原来这里竟有一层错位,鲁迅自认为他的日语水平应付听讲是没问题的,但藤野先生不这样看。

要说鲁迅最不满的,或许是对医学专业的不满。弘文学院毕业后,鲁迅本可以接着读他的采矿学,但他选了学医。许寿裳回忆说,鲁迅学医的动机有四:

据他自己说,第一,恨得中医耽误了他的父亲的病;第二,确如日本明治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医的事实。但是据我所知,还有第三个:救济中国女子的小脚;又据孙伏园先生说,还有第四个:由于少年时代牙痛的难受。这也是确的,不是他那篇《从胡须说到牙齿》(《坟》)里便提到这件故事吗?⑤许寿裳:《回忆鲁迅》,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3页。

然而,凡事不亲历,总是会陷入想象性的认知。就拿救济女子小脚来说,经过解剖课的学习后,鲁迅才明白已经裹断的筋骨没有法子可想。此是后话。眼下,在给蒋抑卮的信里,他反复表达的不满是医学的知识主要靠死记硬背。短短的篇幅里,同样的意思,他说了三遍:先是说拉丁、德语等外语方面“日必暗记,脑力顿疲”;下一段又总体说“校中功课,只求记忆,不须思索,修习未久,脑力顿锢。四年而后,恐如木偶人矣”;在附记的文字末尾,又说:“而今而后,只能修死学问,不能旁及矣,恨事!恨事!”这是多么讨厌校内的功课啊!要一个性灵之人做枯燥乏味的事,简直是戕害生命。鲁迅是一个生命意识极强的人。他的名言“时间就是性命。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⑥鲁迅:《门外文谈》,《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9页。,广为流传。鲁迅感兴趣的是理论性的科学,而医学偏于实践性。比如,他译的《物理新诠》,“此书凡八章,皆理论,颇新颖可听”。他还因功课太忙无法译完而惋惜。

在书简的叙述中,能够感到鲁迅有一丝兴奋的功课是人体解剖。这是最新奇的体验。即便像他这样“自信性颇酷忍”的人,看了解剖的尸体后,仍然会感到胸中不适,即使过了很久,还是忘不了,但他也洋洋得意地向朋友说,看解剖不影响他吃饭。看来,确实“性颇酷忍”。

信里说,人体解剖,只是“略视之”,还没有亲自动手。许寿裳的回忆里说:“他告诉我:最初动手时,颇有不安之感,尤其对于年轻女子和婴孩幼孩的尸体,常起一种不忍破坏的情绪,非特别鼓起勇气,不敢下刀。”①许寿裳:《仙台学医》,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1页。在《从胡须说到牙齿》里,鲁迅甚至说:“在解剖室里第一次要在女性的尸体上动刀的时候,可似乎略有做诗之意,——但是,不过‘之意’而已,并没有诗”,“后来,也就连‘之意’都没有了,大约是因为见惯了的缘故罢”。②鲁迅:《从胡须说到牙齿》,《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9页。

我们熟知的是幻灯片事件让鲁迅弃医从文。但似乎鲁迅近距离接触了医学后,就开始不喜欢了。虽然未必到达要放弃的程度,但越是不喜欢越努力跟上的刻苦更加重了对自我的压抑。本来就不擅长学医,似乎选错了专业,拼命向前赶,又被恶意打击,还有什么意思?根底上说,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早在幻灯片事件之前,鲁迅“弃医”之意似已蕴结。

总的来看,《仙台书简》表达的是对旧友的思念和对现状的不满,偶尔也露出顽皮的一面。比如,学费被拒收,鲁迅晚上就去买了表。“彼既不收,我亦不逊”意思是:他不收,我也没和他客气。莫名有种喜感。按当时规定,这个学费是一元。一元买一块表,不算便宜。晚至1907年,仙台医专学生平均每月的生活费(含学费在内)是16元,学生一个月最少的只花13元,住宿费可能就要占去一半。③渡边襄:《鲁迅与仙台》,解泽春译:《鲁迅与仙台:鲁迅留学日本东北大学一百周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而清政府给鲁迅的公费是一年400元,大约每月33.3元,住宿费8元,月均可支配额25元,是校中学生平均水平的3倍左右。他绝对算得上是学生族中的有钱人。

可他偏偏来自于弱国“支那”。在当时日俄战争背景下的仙台,普通人都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当地的报纸公开宣称:战胜后的日本将成为“世界上的一等国”,将会担任起保护中国的责任;中国“今日已作为半开化而濒临灭亡的老大国,成为欧美列国轻蔑之的,我同胞亦常嗤笑中国国民之毫无志气”④马力、程广林译:《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2页。。日本战时体制的生活本来就异常辛苦,需要鼓吹膨胀;鼓吹越大,蛊惑越大;幻想越深,自我欺骗越成功。就在可以精神胜利下去的时候,偏偏来了个周树人,偏偏蛮有志气,偏偏比很多所谓“阿利安人”更有志气,偏偏日子还过得很舒服。这让那些天天和周树人一起上课的“阿利安人”怎么想呢?心里不能接受吧?那些造谣和传谣的人,也都是脆弱的人啊,否则如何平复幻想和现实的鸿沟呢?只是,说哪个老师给鲁迅提前透题了都可造成迷惑,那一年,鲁迅的组织课72.7分、生理课63.3分、伦理课83分、德文课60分、物理课60分、化学课60分,偏偏只有藤野先生的解剖课59.3分,是鲁迅1905年春季升级考试里唯一一门不及格的课。⑤渡边襄:《鲁迅与仙台》,解泽春译:《鲁迅与仙台:鲁迅留学日本东北大学一百周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晒出成绩单,谣言不攻自破。

作为书信史料,《仙台书简》并非精心谋篇之制,亦无修辞叙事或自我塑造的成分,皆鲁迅直抒胸臆,信手写就。篇幅虽短,所涉面向却相当庞杂。既有研究多采其间的某句或某段,辅证己见,却向少将之作为整体的文本予以疏通和诠释。不断地割裂使用一方面反复提醒《仙台书简》的重要,另一方面却将它碎片化处理,反而模糊其面目。同时,就其文本特征而言,《仙台书简》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瓦解“再解读”方法的属性,研究者很难考察其“呈现文本的修辞策略、叙事结构、内在的文化逻辑、差异性的冲突内容或特定的意识形态内涵在文本中的实践方式”①贺桂梅:《“再解读”:文本分析和历史解构》,《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故而,如何在信笔写就的文献材料中做出有解释力的新读法,是需要考虑和摸索的关键问题;即在各类西方当代批评理论介入乏力的地方,寻找新的阐释路径。对此,不妨借鉴与“文本语文学”相伴随的一种被称为“高等批评”(higher criticism)的研究方法:“注重考证文本的来源、成书的时间和作者的身份等,旨在能将一个文本置于还原了的语言和历史语境中来考察”,以字句考释为基础,向“诠释学”的方法走去;这种靠向“语文学”的“再解读”,亦“要把文本从‘地下’挖掘出来,清理干净,再向别人清晰地传达出这个文本的意思以及研究者自身的理解”。②沈卫荣:《回归语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9页、第17页。如此,守住文献的根脉与放飞历史的想象,或许可以并行不悖。

041008 致蒋抑卮

拜启者:

前尝由江户奉一书,想经察入。尔来索居仙台,又复匝月,形不吊影,弥觉无聊。昨忽由任君克任寄至《黑奴吁天录》一部及所手录之《释人》一篇,乃大欢喜,穷日读之,竟毕。拳拳盛意,感莫可言。树人到仙台后,离中国主人翁颇遥,所恨尚有怪事奇闻由新闻纸以触我目。曼思故国,来日方长;载悲黑奴,前车如是,弥益感喟。闻素民已东渡,此外浙人颇多,相隔非遥,竟不得会。惟日本同学来访者颇不寡,此阿利安人,亦殊懒与酬对,所聊慰情者,厪我旧友之笔音耳。近数日间,深入彼学生社会间,略一相度,敢决言其思想行为决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惟社交活泼,则彼辈为长。以乐观的思之,黄帝之灵或当不馁欤。

此地颇冷,晌午较温。其风景尚佳,而下宿则大劣。再觅一东樱馆,绝不可得。即所谓旅馆,亦殊不宏。今此所居,月只八円。人哗于前,日射于后。日日食我者,则例为鱼耳。现拟即迁土樋町,此亦非乐乡,不过距校较近,少免奔波而已。事物不相校雠,辄昧善恶。而今而后,吾将以乌托邦目东樱馆,即贵临馆亦不妨称华严界也。

校中功课大忙,日不得息。以七时始,午后二时始竣。树人晏起,正与为雠。所授有物理、化学、解剖、组织、独乙种种学,皆奔逸至迅,莫暇应接。组织、解剖二科,名词皆兼用腊丁;独乙,日必暗记,脑力顿疲。幸教师语言尚能领会,自问苟侥幸卒业,或不至为杀人之医。解剖人体,已略视之。树人自信性颇酷忍,然目睹之后,胸中亦殊作恶,形状历久犹灼然陈于目前。然观已,即归寓大啮,健饭如恒,差足自喜。同校相处尚善,校内待遇不劣不优。惟往纳学费,则拒不受,彼既不收,我亦不逊。至晚即化为时计,入我怀中,计亦良得也。

仙台久雨,今已放晴;遥思吾乡,想亦久作秋气。校中功课,只求记忆,不须思索,修习未久,脑力顿锢。四年而后,恐如木偶人矣。兄之耳谅已全愈,殊念。秋气萧萧,至祈摄卫,倘有余晷,乞时赐教言,幸甚,幸甚。临楮草草,不尽所言,容后续上。此颂

抑卮长兄大人进步。

弟树人 言 八月二十九日

再,如来函,可寄“日本陆前国仙台市土樋百五十四番地宫川方”为要。

前曾译《物理新诠》,此书凡八章,皆理论,颇新颖可听。只成其《世界进化论》及《原素周期则》二章,竟中止,不暇握管。而今而后,只能修死学问,不能旁及矣,恨事!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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