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世贞知识讹误再谈明人“空疏不学”

2021-02-13 05:13魏宏远过琪文
关键词:类书王世贞精英

魏宏远 过琪文

张廷玉所编《明史》在王世贞传中曾用“生有异禀,书过目终身不忘”一语①张廷玉:《明史》卷二百八十七,乾隆武英殿刻本。,足见王世贞天资聪颖。傅维鳞也在《明书》中表示王世贞“天挺灵秀,博极群书,古今宇宙之间,无所不知”②傅维鳞:《明书》卷一百四十七,清畿辅丛书本。。梁维枢在《玉剑尊闻》中持有类似意见,以“博极群书,才气雄伟”总结评论③梁维枢:《玉剑尊闻》卷三,清顺治刻本。。在清代学者眼中,王世贞学术上天赋异禀,而后天亦足勤奋,能够博览群书,甚至达到“无所不知”的地步。然而,正是这样一位无所不知的学者,却常常在其诗文集中犯有知识性的错误,其中包括记忆之误、不读全书或不读原文所致之误。那么这些讹误的发生说明了什么?又证明了什么?是王世贞空疏不学,还是另有原因?

一、知识激增下的知识讹误

《弇山堂别集》是王世贞的史类著作,其第二十八卷《史乘考误》中将选为庶吉士的“陈睿”误载为“陈云”、“黄回祖”误载为“黄回”①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二十八,明刻本。明刻本、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弇山堂别集》均作“宣德癸丑,上选进士尹昌、黄瓒、赵智、陈云、傅纲、黄回六人为庶吉士”。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订本《明宣宗实录》载为“进士尹昌、黄瓒、赵智、陈睿、傅钢、黄回祖六员”,国家图书馆藏蓝格抄本《大明宣宗章皇帝实录》则载为“进士尹昌、黄瓒赵智、陈霁、傅纲、黄回祖六员”。清抄本《国榷》此处亦作“陈霁”。因此究竟是“陈睿”还是“陈霁”仍然存疑,但总之并非“陈云”却是可以确信的。除了“陈云”之误,王世贞还误将“黄回祖”写作“黄回”,存在漏字之误。,其第三十一卷中将穆宗庄皇帝的谥号“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宏孝庄皇帝”误载为“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纯孝庄皇帝”②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三十一,明刻本。,第三十二卷中还将唐定王朱桱嫡长子琼烃嗣位的时间错载为永乐十九年③“嫡长子靖王琼烃以永乐十九年嗣,在位六年,以宣德元年薨,寿二十一”。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三十二,明刻本。《明太宗实录》《国榷》等均载琼烃嗣位之事于“永乐二十一年八月辛酉”条下。,将之提前了两年。实际上览观前三十三卷,书中至少有三十例类似的讹误,这些讹误往往涉及年份、人名等,这些知识虽琐碎,但若是错讹,却属行文硬伤。除了《弇山堂别集》,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及《续稿》中也有类似讹误。如《大业堂尺牍序》中云:“昔刘穆之、朱龄石当军国寄至填委也。日中即成报札,穆之至百函,龄石省可仅七十函,而皆以为快。吾不知公于穆之如何,视龄石将雁行矣。”④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卷四十三,明万历王氏刊本。朱龄石所写答函数量并非“七十”,而是“八十”。南朝沈约所撰《宋书》第四十二卷《刘穆之传》应是刘穆之、朱龄石答函典故的源处,此中写道“穆之与朱龄石并便尺牍,尝于高祖坐与龄石答书。自旦至日中,穆之得百函,龄石得八十函,而穆之应对无废也”⑤沈约:《宋书》卷四十二,百衲本景宋蜀大字本元明递修本。。又如《重刻晋书序》言“李播”属《晋书》事例,其实属《晋书》者是“敬播”。这些讹误大都与记忆有关,如“七十”“八十”之讹可能与徐中行为客答信有关,“敬播”“李播”之讹可能与文章语境有关。如果说记忆之失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失误,那么接下来所述的问题大概就与读书状态或读书习惯有关。

首先是用字的讹误,冯班所撰《钝吟杂录》云:“作文不可不识字。如贯穿(去)字不应作串;聽字不应作听;體字不应作体;皆别字也。谇、讯,一字也,王弇州误重用;祝、呪,古今字也,钱牧斋误作二字。皆文字大病。”⑥冯班:《钝吟杂录》卷四,清借月山房汇钞本。其二为读音之误,《宛委余编》十二中有“音多,汉宗”“傰,音朋,汉南山盗傰宗”⑦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六十七,明万历刻本。二则。据方以智所撰《通雅》修正,王世贞此二则注音有误,方语:“,乃傰之讹。弇州说部载姓,音多,汉宗。又载傰,音朋,汉南山盗傰宗。此误也,王莽时南山盗倗宗,倗或作、傰、傰、、茤,六字通用,道昭、洪洲皆详。”⑧方以智:《通雅》卷二十,中国书店1990年影印本,第253页。事实上,早在《宛委余编》完成之前的隆庆己巳年,明人陈士元就在《名疑》中撰写了六字通用的相关内容,为“王莽时南山盗倗宗,倗或作、傰、、、茤六字通用”⑨陈士元:《名疑集》卷三,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67页。。其三为读书不读原文之阙,如杨绍和的《楹书隅录》中载《宋本汉书一百二十卷六十册六函》一文中,述及弇州本《汉书》时表示“弇州本《汉书》初为赵文敏故物,卷首有文敏自写真,弇州亦绘一样于后,弇州殁,归新安富人。钱牧斋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然详阅首叶牒,文中‘慎’字缺笔,系避孝宗讳,又凡遇‘完’字皆缺笔,系钦宗嫌名,则明为南宋重刻云云,可知非景祐原本。特弇州辈未加详考,乃误为北宋椠耳”⑩杨绍和撰,傅增湘批注,朱振华整理:《藏园批注楹书隅录》卷二,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68页。。宋孝宗为南宋第二位皇帝,其名为赵昚,“昚”同“慎”;宋钦宗为北宋最后一位皇帝,其名为赵桓,桓、完二字读音近似。因此,书中有“慎”“完”之缺笔,则书籍至早为南宋隆兴年间刊刻,必不可能为景祐本。若杨绍和所见之本确为弇州本《汉书》,而书中又确有“慎”“完”之缺笔,则可见王世贞收入书籍后,并未详细阅读,只是粗略翻看其形式,或只看序跋等内容。换言之,一些被称为“珍本”的书籍在王世贞那里极可能只做了收藏之用。除此之外,即便读了原文,却还可能存在未读全文之阙。如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中的《唐僧怀恽实际碑》一文,原文为:“右隆阐法师碑。僧怀恽撰及书颇亦能为其家言,笔法尤圆媺,有圣教遗意,后称天宝二年至明年则改年为载矣,赵明诚《金石录》极详备而遗此,似不可晓。”①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明万历刻本。原文中的“僧怀恽撰及书颇亦能为其家言”,提示作者认为本碑文的作者和书者正是怀恽本人。但清人李光暎在看完碑文内容后,于《金石文考略》一书中对王世贞的结论给予了反驳。他说:

此碑行书源出圣教而渐作婉媚缠绕,殊乏晋人瘦劲萧疏之趣。碑为怀恽立。都元敬云:无书纂人姓名,碑中有弟子思庄“敬想清徽勒兹琰”,则碑为恽之徒所撰未知是否。而王元美曰:“僧怀恽撰及书,颇亦能为其家言,笔法尤圆媺,有《圣教》遗意。”今碑中叙恽生死甚备,明云大足元年十月二十二日神迁,春秋六十有二,神龙元年敕赠隆阐大法师,天宝二年建碑,又弟子思庄云云。如元美言,岂恽鬼纂书耶?盖碑首后人妄増“怀恽及书”四字,文理本不属,而元美疑于“及”字上当有“撰”字,遂误耳。元美博学绝世,似未见都元敬《金薤琳琅》,又似未读竟此碑,然谓“恽颇能为其家言”,又似并取其文者,至人乃作梦语,何也?②李光暎:《金石文考略》卷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王昶在《金石萃编》中亦认为王世贞此处之讹与没有读完碑文有关,他说:“都元敬、王元美二公俱似未竟读其碑也,盖缘碑首有‘怀恽及书’四字,元美遂误耳。”③王昶:《金石萃编》第2册卷八十六,中国书店1985年版,第5页。可见王世贞确实未读完《实际寺碑》碑文,仅是读了碑文的开头,便轻易下了断语。

值得注意的是,前述记忆之误与不读全文之失并非仅为王世贞一人所独有,杨慎等人同样出现过类似的失误,因此,这样的知识讹误绝非个例。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这些以博学显名的知识精英出现此类不慎呢?知识的激增当为一个重要原因。

有明一代刻印技术十分成熟,文本印刷进入了一个新高峰。这一时期,书籍生产量前所未有,据《国家图书馆古籍普查登记目录》记载,国家图书馆现藏古籍十三万三千五十四本,其中明本一万六千八百九十二本,而宋元以前本仅一千七百零三本,明本几乎是前代各朝典籍总和的十倍之多,因此,从先秦至有明,图书生产在数量出现了一次激增。除此之外,近年整理的《中国古籍总目》显示,仅集部中的别集一类明代便生产了七千一百七十六部,若再算上总集以及经、史、子三部的明本,并考虑到同一书籍可能拥有的诸多版本,则明代图书生产数字实在惊人。晚明又是有明一代图书生产数量最多的时期,大木康以《中国版刻综录》所载知晓出版年份的书籍来统计,发现晚明时期刊刻之书多达两千零一十九种,占由宋至晚明间刻书总量的百分之六十五。④大木康:《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周保雄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页。也即是说,明代是有史以来(从先秦至有明)的知识高峰期,而晚明更是有明二百七十六年中知识增速最快的时期。王世贞、杨慎等知识精英正生活在这一知识激增的时代,可以想见信息的巨浪时刻向他们淹去,知识争先恐后地挤进知识者的脑海,那么知识在记忆、存储、提取的过程中很难不出现失真的情况。对于这些知识精英而言如何以一己之力识记浩如烟海的知识,如何迅速掌握第一手的朝野资讯,正是他们要直面的难题。

诚然,难题不是突然而至,类书的产生正是为了解决前辈们已遭遇的这一知识困境。《类书流别》一书对类书的缘起做了梳理,张涤华认为类书始于治《春秋》者的抄撮之学,秦汉《凡将》《急就》等章则为类书远源,类书更为直接的源头为九流杂家《吕览》之书。类书创体则在秦汉间,似乎与赋的写作、兴起有关。其后《皇览》书成,实为千古类书之权舆。⑤张涤华:《类书流别》,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6页。也就是说,早在春秋战国,知识者就面临着知识的识记问题,类书为了解决人脑记忆的限制应运而生,而到了秦汉,赋铺采摛文的特性要求作家知识博杂丰富,因此类书便越显其重要,也越渐成熟。既然早在晚明知识爆炸之前,人们已然因记忆的限制而不得不假借抄撮以补记问之不足,那么对于生活在中晚明时代的王世贞等人而言,类书自然也是一种重要的辅助手段。《类隽序》中,王世贞说类书并“不断断是琐屑之学”,并认为“善类书者,犹之善货殖者”。①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六十八,明万历刻本。从这样的论述中,不难看出王世贞对于类书的运用持正面意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类书作为科举士子的必备用书,作为应制作诗的重要工具,当然不可能在王世贞的生活中缺席,在无须科举也无须应制的私人话语空间中,王世贞仍离不开类书。《读书后》中所载内容多为世贞私人读书感悟,应当属于私密的话语空间,其《书真仙通鉴后》一文载于《读书后》卷之八,文中两次提及自己对于类书《太平广记》的使用:第一处为“又《太平广记》搜剔不遗余力,于叶法善、罗公远辈,记载甚详,而独不及长仙,何也?”第二处为“刘中州晏所遇王十八事见《太平广记》,其文典、其事亦核,但以所好如此,所遇复如此,而位宰相,领盐铁……”此二处引用都为事例的列举,用以和《真仙通鉴》书中的相同内容作类比或者作补充。可见,王世贞在私人话语空间仍与类书互动。而通过对王世贞文集中诸种常见类书的引用情况统计②引用分为明引与暗引,明引者注明来处,暗引者则未载出处信息。暗引其实就是知识的直接移用,对于并不太注意知识产权的古人来说,当属行文中十分常见的知识引用方式,想要判断出作品中所有暗引的知识来处,特别是王世贞这样以博闻著称的大儒的文集,非通览古籍而不能也。仅就王世贞的诸集而言,相比暗引,明引自然少得多,但是明引之存在,起码有助于判断作者是否看过某书,而某书的引用次数也有助于判断作者对于某书的信赖程度。因此,本文主要统计的是王世贞行文中对于类书的明引。此外,本文严格区分类书的列举与类书的引用,仅是列举类书书名者(如“……命宋白等总之三大部者,《册府元龟》《太平御览》《文苑英华》也”)并不算入引用。,《太平广记》《广志》《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唐文》等类书当为其案头多用之书,其中《太平御览》和《太平广记》用得最多。这一发现与前文结论相符,进一步表现出王世贞对于《太平御览》等类书的信赖。同时还表明王世贞使用类书并非偶尔为之,当是一种治学习惯。正如王世贞对于类书的依赖,杨慎同样十分信赖类书。不仅多次引用类书的内容,甚至以类书作为校勘的依据。如其《丹铅总录》中的《卿云歌》一则:《太平御览》引《卿云歌》“卿云烂兮,糺漫漫兮”。“糺”,今诸书所引误作“礼”③《谭苑醍醐》中作“札”,应当是从“礼”字讹误而来。。对于这首《卿云歌》,杨慎直接以《太平御览》所载内容作为订正通行本失误之处的依据。《卿云歌》是一首先民歌谣,描绘了政通人和之景,此歌前二句便是“卿云烂兮,糺漫漫兮”。“糺”为“纠”的异体字,有“缠绕”之意,因此“卿云烂兮,糺漫漫兮”正是“卿云灿烂,缭绕缠绵”之意。而“礼”则为礼法、礼节之意,置入《卿云歌》语境中便有了“教化广远”之意。所以杨慎将“礼”改为“糺”的同时,也就改变了诗歌的内涵。

假求类书当然是王世贞、杨慎等知识精英为了克服知识巨浪而做出的一种努力,除此之外,跳读、泛读、略读等读书方式也成为他们用以应对知识激增的重要手段。谈迁曾在《枣林杂俎》中记录王世贞迅速完成志传的情状:王元美先生每夙兴烛下盥栉,辄取阅诸行状,随草一志传。④谈迁撰,罗仲辉、胡明校点校:《枣林杂俎》和集,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84页。洗漱之时“辄阅”即可“随草”,固然可表现王世贞的才思敏捷,但是这样迅捷的读写速度也透露出这些知识精英每日要读取的信息量之大。可以想见的是,王世贞自然不会仔仔细细、原原本本地将该行状读完,略读、泛读乃至跳读的方式极可能被应用其中。随后,王世贞根据泛读的印象结合其已有知识迅速创作出一篇文从字顺的志传。由此,王世贞前述的那些知识讹误自然不足为奇,时间的紧迫、信息的激增、知识的海量,三者综合作用使得有“古今宇宙之间无所不知”的博学者也感到颇为吃力。杨慎自然也是如此,其《丹铅总录》中有一则题为《嚣字音义》的音义训释,在引用“春云生岭上,积雪在嚣间”一句时错将宋诗当唐诗⑤杨慎:《丹铅总录》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原因大致与混淆梅尧臣《白鹇》和李白的白鹇诗密不可分。这样的错误自然源于读书不慎,很容易认为杨慎在读书时也常常存在不读全文、不读原文的习惯。

因此,对于晚明的知识精英而言,应对知识激增的危机,他们大多选择精简读书过程:首先是选择已将知识分门别类的类书,知识虽然被割裂成碎片,但胜在检索便利、抄用迅捷;其次是更改传统的读书方式,多采取跳读、泛读、略读的方式,不过可能导致前述之讹误。但即便如此,这些知识精英也没能真正解决知识的危机。

二、朝野知识竞争

王世贞的知识讹误提示时代知识精英正在面对着一股潜藏的知识危机,随着印刷行业的日益扩大,信息激增,知识海量丰富,知识精英们所要掌握的内容不仅博杂,而且更迭速度快。同时,得益于前朝知识的积累、刊刻技术的发展、出版行业的繁荣、个性意识的崛起,中晚明知识群体也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人摆脱目不识丁的困境,走进知识队伍之中。因此,中晚明不仅知识精英掌握著书立说的权力,王朝文化圈中的广大知识者只要经济条件允许,无不可以著书立说,这种现象也体现了晚明时期的“文权下移”。

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认为中国古代“士民”与西方所言“知识阶层”大致相类①“知识阶层在中国古代的名称是‘士’,但‘士’却不是一开始就可以被认作知识阶层”。参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页。,他虽认为“士”是一个未定项,不能以其社会阶级属性简单讨论,但又事实上认为“士”构成了一个独立于农、工、商的独立阶层,声称正是作为“四民”之首的“士民”之出现标志着中国知识阶层的兴起。彼得·伯克所理解的中国知识分子同样为中国的士人阶层,他在《知识社会史》中表述道:“在中国,士绅或‘知识阶层’的地位更加显赫,正是这一群体(与太监和其他人互相竞争),为历代帝王治理了近两千年的国家”,以及“……西方对中国的兴趣不断增加,包括对中国文人(即欧洲的知识阶层)强烈的好奇心,甚至是羡慕之心”。②彼得·伯克:《知识社会史·从古登堡到狄德罗》,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3页。然而不论是余英时的“士民”即为“知识阶层”,还是彼得·伯克的“士绅”“文人”即为“知识阶层”,都窄化了中国“知识阶层”的范围。卡尔·曼海姆认为知识分子所构成的知识阶层内部存在异质性,彼此生产生活方式并不一致,知识阶层是以阶级术语为指导的社会学所完全无法理解的阶层,它处在各阶级之间,但又不构成一个中间阶级,它不悬浮于社会利益没有渗透其间的真空之中,相反,它包含了渗透到社会生活中的所有利益。③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鸣,李书崇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58—160页。也就是说,中国的“士”概念无法与西方知识分子概念对举,士仅是中国“四民”中的一种,知识分子概念应打破四民认知。因此本文所说知识者概念承袭曼海姆之言,突破单一士阶层,包括官僚、山人、商贾、技工等来自各行各业、经由教育获得知识的人。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官僚、山人、商贾、技工的身份并非截然对立,前三者常常彼此转化,如山人应征进入官僚系统,官僚乞骸骨重归田园,士子科考屡屡未仕,或而为求生存转为商贾,或而隐居成为山人,以及一些官宦借助政治势力拓展家族经济业务等。因此,若仅以士人意义的知识分子概念统而概之,则不仅商贾、山人、技工等社会重要知识分子被忽视,而且传统意义上的官僚士大夫也不得不被割裂。

知识群体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他们并不由血缘、出身等先天因素决定,群体身份的确认源于知识。学识、学养既然作为知识者出入知识阶层的通行证,那么知识者内部便自然而然地因为学识、学养而自觉分化,分化之一端便是知识精英。前文已使用知识精英这一概念,但未做辨析。知识精英并非固定身份,曼海姆将之阐释为“能够发扬他们的社会敏感性”的较为杰出者④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鸣,李书崇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60页。,马克斯·舍勒则将之阐释为具有先驱性、领导性的“少数人”⑤马克斯·舍勒:《知识社会学问题》,艾彦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页。。因此,知识精英的身份可以在知识群体中的任何人身上掠过,但只有少数人能够进入,而且他们随时可能因为知识的“不敏感”和“不先进”,或者不能在知识群体中发挥领导作用而被驱逐出知识精英群体。这自然是精英知识者要面对的另一重危机,也即是如何保住自己已有的尊崇地位。不过这重危机自知识群体产生便如影随形,“博洽”之学风因之笼罩了中国人几千年,而前文已表明晚明知识迭代之快、知识信息量之大,这势必使得本就焦虑的知识精英们感到雪上加霜。政坛之中的知识者尤为此感到焦头烂额,知识的背后便是权力,失去掌握知识的优势地位等同于权力的丧失。王世贞在《嘉靖以来首辅传》第三卷中便记述了因为知识优势地位之转移而导致权力资源之变动的真实案例:

上左右小珰来谒言者,言奴视之;其诣嵩,嵩必执手延坐款款,密持黄金置其袖,以是争好嵩而恶言。上或使夜瞰言、嵩寓直何状,言时已酣就枕,嵩知之,故篝灯坐视青词草。言初以是得幸,老而倦思,听客具稿,亦不复检阅,多旧所进者,上每掷之地而弃之,左右无为报言,言亦不复顾。嵩闻而益精专其事,以是上益爱之。①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卷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夏言、严嵩的权力交替并不仅仅因为政治事件。在知识维度上,夏言晚岁对待青词写作采取倦怠态度,而严嵩则表现出充分的热情和精专。由于夏言青词修养已远不如严嵩,明世宗内心的偏爱也便有所倾斜。此后袁炜、严讷、郭朴、徐阶、李春芳等人也无不辅借青词进入王朝权力中枢,且袁、严、郭、李等人把握权柄的时限均不长,袁炜嘉靖四十三年晋为少傅兼太子太傅、建极殿大学士,嘉靖四十四年便病免;严讷嘉靖四十四年兼武英殿大学士入参机务,同年十一月冬即病免;郭朴嘉靖四十五年任武英殿大学士,隆庆元年被罢;李春芳隆庆二年代徐阶而为首辅,隆庆五年被罢。由此可见,这批知识精英迭代之迅速,知识竞赛在政坛已然白热化。

假如说政坛知识竞争所波及的范围尚且有限,那么在文坛这个拢阔朝野的更大舞台上,知识竞争的范围便更大,紧张程度也更强。戊午年是王世贞知识产出甚密的一年,《艺苑卮言》六卷本完成于是年夏,《尺牍清裁》亦于是年春天修纂成书。而据许建平等《王世贞早期著述及其与〈四部稿〉关系考》考证、推测,除前述《艺苑卮言》《尺牍清裁》以外,王世贞在嘉靖四十六年之前(也即世贞四十岁及四十岁之前)还作有《棘寺春集》、《大狱招拟》二十卷、《王氏金虎集》三十二卷、《丙辰奉使三郡稿》、《金虎别集》六卷、《丁戊小识》二十四卷、《弇山堂小识》二十卷、《少阳丛谈》二十卷、《王氏海岱集》十二卷、《幽忧集》二卷、《阳羡诸游稿》、《艳异编》十二卷、《皇明名臣琬琰录》一百卷、《剑侠传》四卷,编订有《世说新语补》二十卷。②许建平、姚大勇:《王世贞早期著述及其与〈四部稿〉关系考》,《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因此,王世贞四十岁之前知识产出十分密集,特别是在嘉靖三十五年至三十九年,更是知识生产的高峰。四十岁之后,王世贞则主要对早期著述进行增葺、修订和汇总,例如《艺苑卮言》一书就经历了嘉靖八卷本、四部稿本等形态演进,而《尺牍清裁》也由二十八卷增益为六十卷,其后又补遗一卷。杨慎平生著书更丰,据何宇度在《益部谈资》中所述,何氏所见已刻者二十九种,未见已刻者三十九种,未刻者尚有七十一种,共有一百四十种。③何宇度:《益部谈资》卷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1页。马克斯·舍勒在探索观念的实现时认为内驱力是关键,观念之所以可以或者可能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是因为它借助了利益、内驱力、集体的内驱力或是“各种趋势”的力量。④马克斯·舍勒:《知识社会学问题》,艾彦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王世贞等人的知识生产成果当然是他们基于某种观念而对现实世界做出的一种切实改变,但是这种观念的内驱力又是什么呢?王世贞对于文人惜名争胜的现象并非无知无觉,恰恰相反,他保持着高度的敏感。他认为前七子的李何之争是因为“名”:“何仲默与李献吉交谊良厚,为逆瑾所恶。仲默上书李长沙相救之,又书策令康修撰居间,乃免。以后论文相掊击,遂致小间,盖何晚出,名遂抗李,李渐不能平耳。”⑤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九,明万历刻本。也就是说,李何之争的根源在于何景明日渐成长,已然开始危及李梦阳的文坛地位,李梦阳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而不得不对何景明进行知识上的打击。王世贞对于李何之争的根由判断不一定全面,但这反映出其对文坛知识权力争斗的敏感性。除此之外,王世贞在分析王廷相为郑善夫千里奔丧时也表现出对求名争胜的文权斗争之敏感,其在《艺苑卮言》中有这样的记载:“郑郎中善夫初不识王仪封廷相,作《漫兴》十首,中有云:‘海内谈诗王子衡,春风坐遍鲁诸生。’后郑卒,王始知之,为位而哭,走使千里致奠,为经纪其丧,仍刻遗文。人之爱名也如此。”⑥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明万历刻本。的确,从年龄上看,王廷相是郑善夫的长辈;从官职上看,郑善夫去世时,王廷相已任湖广按察使,官阶品级高于郑善夫;而从文名上看,郑善夫似也不及其时已是“前七子”之一的王廷相。因此,王廷相因郑善夫对自己的欣赏,竟致嚎啕大哭、千里致奠、经纪其丧、刻梓遗文,王世贞认为这样的行为背后是“爱名”,也即是王廷相刻意展演了一出感人至深的千里奔丧,以维护自己的美名,以谱写一曲君子佳话,达到借助这绝佳的宣传机遇增强其在文坛之存在感、巩固其在文坛之地位。王世贞看待事件的视角和价值判断的标尺正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他同样看重文名、文权,也愿意为之努力奋斗。也就是说,王世贞大量知识产出的内驱力乃是权力的驱动,他慕名慕权,于是主动投身于文坛的知识竞争。这也符合钱谦益在评骘王世贞时提出的“弇州晚年定论”。他认为王世贞年轻时为了争夺话语权,求名过急,遂治学多有疏漏,晚年渐去浮夸,终成定论,其言:

元美之才,实高于于鳞,其神明意气,皆足以绝世。少年盛气,为于鳞辈牢笼推挽,门户既立,声价复重,譬之登峻阪、骑危墙,虽欲自下,势不能也。迨乎晚年,阅世日深,读书渐细,虚气消歇,浮华解驳,于是乎淟然汗下,蘧然梦觉,而自悔其不可以复改矣。论乐府,则亟称李西涯,为天地间一种文字,而深讥模仿、断烂之失矣。论诗,则深服陈公甫。论文,则极推宋金华。而赞归太仆之画像,且曰:“余岂异趋久而自伤矣”。①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卷六,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36—437页。

《艺苑卮言》一书作于王世贞山东任上,此时仍只有六卷,其所评骘涉及诗文、书画。钱谦益引用王世贞自己关于《艺苑卮言》的态度以表现其晚年自悔情结,我们曾以《续稿附》所录《书李西涯古乐府后》进一步论证了钱谦益关于王世贞“弇州晚年定论”的真实性。《书李西涯古乐府后》中言:

余学《艺苑卮言》时,年未四十,方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以故未为定论,至于戏学《世说》,比拟形肖,既不切当而伤獧,第行世已久,不能复秘,姑随事改正,勿令误人而已。②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附》,明刻本。

王世贞确于此文中透露出强烈的自悔情结,他认为《艺苑卮言》的不足在于“不切当而伤獧”,而造成这种不足的原因则在于“年未四十”,《艺苑卮言·壬申夏日序》中则透露了另一个外在原因“里中子不善,秘梓而行之”。而他“年未四十”便要著书立说的原因则在《艺苑卮言·戊午六月叙》之中,王世贞“东晤于鳞济上”,受到李攀龙的鼓励后,“思有所扬扢,成一家言”。可见王世贞急于著书,是因为急于成一家言,而所谓成一家言,便是要在其时文坛占有一席之地。因此,王世贞的知识竞争意识十分强烈,他不仅早早投身其中,更大量产出知识,可见其时文坛之中知识竞争的激烈性。

文坛的知识竞争自然并非仅是闭门著书,彼此间常有争鸣议论甚至是批挞与否定。王世贞增葺杨慎《赤牍清裁》正是一种知识竞争的方式,他在序言中表示补遗动机乃杨慎“往往纰误所漏”,因而自己不得不对其补遗,而杨慎此时已然是文坛知名的饱学之士,王世贞为之补遗,便是试图证明自己的知识富集程度远优于杨慎。年轻的知识者想要由知识群体的较外围走向核心,就必须站立在文坛巨子的肩膀之上。王世贞为杨慎增订内容,是一种君子之争,更不留情面的知识竞争方式则是揪住他人讹误的小辫子大加批挞,如陈耀文所著《正杨》。清四库馆臣中肯地认为陈耀文此举难登大雅之堂,称其“考正其非,不使转滋疑误,于学者不为无功。然衅起争名,语多攻讦,丑词恶谑,无所不加,虽古人挟怨构争如吴缜之纠《新唐书》者,亦不至是,殊乖著作之体。又书成之后,王世贞颇有违言,耀文复增益之,反唇辨难,喧同诟詈,愤若寇雠。观是书者,取其博赡,亦不可不戒其浮嚣也”③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十九,清乾隆武英殿刻本。。陈耀文为搏出名,以否定文坛的两位知识精英为捷径,虽确有功绩,却丢掉风度,暴露出急功近利的真实意图。也正因为有陈耀文这般知识者存在,知识群体内部并不平和,王世贞早年为学重视知识产出的数量,中晚年则不断对早年间的著述予以修订和汇总,除去“随事改正,勿令误人而已”这一原因,难免也与这样的文化竞争有关。

知识的竞争并不仅在文士所组成的文坛之中存在,整个王朝文化圈还活跃着不少书商、巨贾。首先,在这些商贾身份的知识群体内部便有彼此争胜的情况,其次,他们的存在又使得知识精英的文化资源被进一步瓜分,这也增强了这批知识精英的危机意识。关于这点,邓民亮的《王世贞艺术赞助的研究》一文中有所论述,论文提到项子京收藏法书名画与梁溪华学士斗胜之事,以及王世贞对于项氏巨资购入珍贵藏品时表现出的蔑视。①邓民亮:《王世贞艺术赞助的研究》,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未刊稿,第88页。邓民亮认为王世贞之所以对项子京无甚欣赏之情,表层原因是士、商身份之别,深层原因则是担心商贾等新兴收藏家对其固有文化资源的侵夺。这样的判断是有其合理性的,董其昌在《太学墨林项公墓志铭》中称:“公蒙世业,富贵利达非其好也,尽以收金石遗文、图绘名迹,凡断帧只行,悉输公门,虽米芾之书画船、李公麟之洗玉池不啻也。”②董其昌著,邵海清点校:《容台集》卷八,《中国古代书画家诗文集丛书》,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480页。由于经济上的优势地位,项子京获取珍贵的文化资源相对容易,乃至到达“悉输公门”的地步。作为当时文坛领袖的王世贞在收藏上亦是苦心经营,所藏颇丰,例如在藏书上便是最富者,谢肇淛曾言“王元美先生藏书最富,二典之外,尚有三万余”③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66页。,张应文亦说“前后所见《左传》《国语》《老》《庄》《楚词》《史记》《文选》、诸子、诸名家诗文集、杂记、道释等书约千百册,一一皆精好,较之元美所藏,不及多矣”④张应文:《清秘藏》卷上,清翠琅玕馆丛书本。,张丑言“王元美尚书家藏宋梓书籍以万卷计”⑤张丑:《真迹日录》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王世贞藏书之富、藏书之精,足可见之。书籍作为其时重要的文化资源,自当你争我夺,然金钱却是争夺这一资源的决定性要素,故而商贾身份的知识者在市场中难免占据更为优势的地位,这也使得官僚身份的知识者颇为不满。事实上王世贞并未以阶层取人,他虽然出自官宦之家,家学深厚,但并不以出身为结交的标准,李攀龙出身寒门,陈继儒经营书业,俞允文等人还依凭王世贞的赞助支持,但王世贞却与他们相交甚密,因此士、商之别并非王世贞对项子京不满之因。

普通知识者对商贾的入侵更是保持警惕。据王世贞《艺苑卮言》记载,明人张梦晋曾假扮乞儿侮辱亭中作诗的商贾,张梦晋与友言:“此养物技不过弄杯酒间,具何当论诗?我且戏之。”⑥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九,明万历刻本。《本朝分省人物考》亦载张梦晋之语,乃“豢物登高,不过弄杯酒耳,固不能诗,而抽心焦思岂不过误哉?”⑦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二十二,明天启刻本。“养物”“豢物”当版本之不同,不过不论张梦晋所言为何,皆可见其对商贾的人格侮辱。其后张梦晋“因更衣为匄者,上,贾与之食,啖之谓曰:‘卿子厚润屋之资,当四美之会,登高能赋又有大夫之才,此诚皇矣,奉卿子厚也。吾所得之虽至薄,而诗亦能请狗尾续。’”⑧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二十二,明天启刻本。于是行至事件高潮,张梦晋先解商贾诗中“苍官”“青士”“扑握”“伊尼”僻典,后“连举大白十数,挥毫顷成百首”,又“不谢竟去”,“易维萝阴下”,仿佛绝迹于人世,留商贾数人亭中惊诧,以为若见仙人。张梦晋扮乞辱商的事件总体可一析而二,首先是假扮乞儿请狗尾续,他以流浪汉这一社会最底层身份作诗百首,在无限抬高商贾经济优越性的同时也将之在文化上无限贬低,这不仅是对于个别商贾的人格侮辱,更是对整个商人阶层试图打入文化圈子的排斥和否定。其次是假做仙人,仿佛绝迹于人世,这个行为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此次事件前半部分的意义:一方面透露出他对经济之优越与文化之优越的正相关性的认可⑨乞儿在学识上对于商贾的碾压是难以成立的,乞儿之所以在学识上对商贾达成碾压是因为乞儿乃仙。,一方面也表现出他对求仙问道的渴望。张梦晋扮乞辱商之举难称高雅,所体现的是张梦晋对商贾从文的不满,梦晋本人生活拮据贫困,虽称名于一时一地,但文名却并未使之大富大贵,因此对于本就在经济上占优势地位而如今又试图进入文人圈子的商贾难持善意——他们本就占据经济的高地,如今又想在文化领域攻城略地,这对于贫病的文人而言始终是资源的冒犯。

因此,诸如王世贞等知识精英在王朝文化圈所要面临的挑战是巨大的。首先这是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知识的更新又在瞬息之间。而知识浪潮扑向他们的时候,知识群体内部你争我夺:政坛之中,知识的竞争甚至等同于权力的竞争,知识地位的升降与门楣的兴衰、性命的安危不无关系;文坛之上,踊跃的知识新人想要取代旧有的知识权威,知识上的无心之失随时被关注;而在最广大的知识群体之中,新兴知识者以其经济上的优势蚕食着知识精英的文化资源,侵夺他们的文化地盘。那么,在这种紧迫情况下,知识精英的出路何在?

三、知识的两个向度与知识精英的出路

既然这些知识精英所遭遇的困境是知识困境,那么想要解决这些问题,便还需回到知识本身。乔治·古尔维奇将知识分成了七种类型:一是对外部世界的感知知识;二是社会的和他人的知识;三是技术知识;四是常识知识;五是政治知识;六是科学知识;七是哲学知识。除此之外,他还以二分法将知识划分为六种形式,知识可以在神秘的或理性的、经验的或概念的、实证的或思辨的、直觉的或反思的、符号的或实在的、集体的或个人的这六种形式之间游离。古尔维奇的分类尝试使得知识的界限更为清晰,似乎也更好把握了,然而这却带来了一个问题,在以上诸种知识类型、知识形式之间是否存在着空隙?让-卡泽纳弗反诘道:“难道没有必要给宗教的知识或艺术的知识留一席之地吗?”①让-卡泽纳弗:《知识社会学》,苏国勋、刘小枫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社会理论文选:社会理论的知识学建构》,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57—458页。所以想直接把握知识的范围并非易事。中国古人则主要通过获知的方式对知识进行分类,如《墨经》将知识分为闻知、说知、亲知,张载将知识分为闻见之知和德性之知。也就是说知识或源于直接、间接的经验,或来自于内心。然而这似乎仍无益于知识精英去解决他们所面临的知识危机,他们无不博览群书,也无不经验世界,更无不注重内心的修养。出路或在扬雄这里,扬雄言“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也即是说,把握知识还可以从知识存在的两种向度入手:一是“多见”“多闻”的博学向度;二是“卓”“约”的精专向度。这便为广大知识者指出两条通路:一是在横向上求知识之广,二是在纵向上求知识之深。

张岱年在《中国哲学大纲》中讨论中国古代知识论的一般方法时认为孔子强调思与学的关系,所谓学就是“多学而识”,所谓思就是“一以贯之”。孔子言“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从中不难看出孔子强调间接经验要高于直接经验,强调从善者处学习知识的重要性;不过同时,这句话也表现出孔子对博学的态度——他强调博学的重要性。秦汉之后中国的文人也一直笼罩在博学的“阴影”之下,汉代恢宏的气势要求词赋同样宏丽辉煌,唐代开设博学宏词科、以赋取士的举措则加剧了文人对于知识广博的追求,宋人也未能脱开这种知识的取向,宋高宗便重新开设了博学宏词科,至明则更不必讳言。因此,基于这种源远流长的博学传统,中晚明的知识精英势必首先从博学入手,也即是进一步扩充知识量、拓宽知识面,以知识面之广、知识量之大拉开与其他知识者的距离,以保持自己在知识群体中的优势地位。在这方面一骑绝尘者当首推杨慎,“凡宇宙名物,经史百家,下至稗官小说,医卜技能,草木虫鱼,靡不究心多识,阐其理,博其趣,而订其讹谬”;而从其实践成果来看,平生著述百余种,医学类书籍如《素问纠略》《脉位图说》,天文历法类书籍如《夏小正录》,地理类书籍如《水经》,音韵、训诂、文字等小学类书籍如《转注古音略》《说文先训》,艺文评骘类书籍如《谭苑醍醐》《升庵诗话》,诗、词、骈选类书籍如《五言别选》《元诗选》《古今词英》《群公四六节文》等,民间谣谚如《古今风谣》《韵藻古谚古隽》,史类书籍如《各史要语》《晋史精语》。王世贞亦以该博著称,主要于文史二处耕耘,但也旁及医、农、工、商之知识。《宛委余编》最能表现王世贞的博古多通,是书第一、二卷考释花鸟虫鱼、奇珍异兽(其中涉及医学药理之知识),卷三至卷六考正史事,卷七述历史名人事、又辨同名之人,卷八详辨古今存疑之事,卷九梳理古今职官之变,第十卷主要述寿享、封爵之事,第十一卷言史事,第十二卷考证姓氏,第十三卷考证字书,第十四卷为《左》《史》《两汉》《文选》《庄》《列》诸书之训诂,第十五卷言书画收藏之事,第十六卷专言酒食,第十七卷考仙道鬼神之名,第十八卷释佛,第十九卷讲道。就杨慎与王世贞而言,他们确是时人难望项背的博学大家,他们也成功地以博览多通保证了自己在知识群体中的尊崇地位。因此,过庭训作《本朝分省人物考》时称王世贞“博极群书,文华擅代,才轶千古,名冠海内,诚一代之宗匠也”,称杨慎“颖敏过人,家学相承,益以该博”。除却旁及医农工商等文人不常涉及的知识领域,知识精英还特别注意对异域知识的接触、积累,博览多通要在中学之外更涉西学。从张华《博物志》中“异国”到黄道周《博物典汇》中“四夷”①此“四夷”乃“交趾”“日本”“朝鲜”“北狄”“西戎”,还附有“奴酋”一部,“奴酋”乃金之余绪也。黄道周:《博物典汇》卷二十,明崇祯刻本。,异域知识从未从中国人的知识范围中离开,相反由于人们的视野越来越广阔,“异国”的知识范围越来越扩大,汉唐时代受陆上丝绸之路影响,异国多指龟兹、大秦等国,等到宋明时期,海上丝绸之路日益畅通,中国人对于南洋诸国的认知也越渐深入,特别是明代因此而编有《西洋番国志》《东西洋考》等专门著录西洋知识的书籍。如王世贞不仅在其《宛委余编》中多次提及交趾、日本、朝鲜,而且还在《弇州史料》中专门作《安南通志》《安南志》《倭志》。与此同时,一批怀揣着牧师理想的耶稣会士正向中国进发,他们携带着以亚里士多德、托勒密的理论为代表的西方科学知识准备进入中国人的知识世界,试图“用统一的世界图景容纳一切人类经验与事实”②安国风:《欧几里得在中国》,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钟鸣旦称统御这些牧师的基督教为“整合的世界观的倡导者”③钟鸣旦:《文化接触的方法论——17世纪中国的个案研究》,姚平主编:《当代西方汉学研究集萃·宗教史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86页。。利玛窦作为耶稣会传教士代表,以上层交流策略试图推开他的知识整合意图以争取中国人的信仰世界。西学知识的传播者和接收者基于其内驱力而合作,因此,世界地图、自鸣钟、火铳、平仪、远镜、历法、西洋算学等知识进入知识精英的知识体系。然而,博学之风毕竟流传已久,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自春秋战国时起便注重知识的横向扩充,可以说知识精英所面对的知识困境本就产生于这一知识维度之中,因而,想要以扩充知识量、拓宽知识面来解决问题仅是头痛医头,脚痛治脚。

晚明知识困境是人与知识的矛盾,是人有限的生理机能与庞大的知识产生、迅速的知识迭代之间的矛盾,想以拓展知识面、扩充知识量来摆脱知识的困境,只能是天才与知识浪潮搏击的可贵尝试,天才尚且在这一过程中留下许多知识的讹误——王世贞、杨慎这二位博学之士在逝后毁誉参半便是来源于此。那么普通知识者作为知识者群体中的绝大多数,没有“书过目终生不忘”的天赋,也没有摆布知识的能力,便极容易掉入知识的迷雾,成为知识的容器,做“两脚书橱”。钱谦益抨击晚明知识者一味追捧时兴知识,却不对知识之真做独立的判断,认为这无异于刻舟求剑,其言:“今之谈艺者,尊奉弇州《卮言》以为金科玉条,引绳批格,恐失尺寸,岂知元美固晚而自悔?以其言为土苴唾余乎,平津刻舟之人知剑去已久,未有不爽然自失者也。”除去缺乏对于知识的独立思考,明人对类书的过度运用,更是在清人处落了“空疏不学”的口实。四库馆臣在《四库提要》中对这一类书大加批驳,如批评《异物汇苑》时称之为“冗碎无绪,且删改原文,多失本意”,批评《诗学事类》时称是编“大都简陋”,批评《五车霏玉》时说该书“掇拾残剩,割裂饾饤”,四库馆臣所批判之伪书多由明代书贾自类书割裂而来。这些书籍因商贾求利而产生,假借文坛名人的名号兜售,前述《异物汇苑》假借王世贞之名,《诗学事类》假借李攀龙之名,《五车霏玉》假借汪道昆之名。而除了书商以外,传统的知识分子也容易陷入蹈袭类书的争议,如明代吴梦材编有《强识略》一书,上下二卷皆剽窃类书,文字十分陋劣。吴梦材并非书商,乃是传统文人,故而《强识略》一书正是文人剽窃类书的典型案例。由此可见横向的知识路径并不通畅,寻常的知识者已然折戟于求博的道路之中,而知识精英看似在知识的竞争中胜出,但实则由于人力所限,在求博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地造成了知识的失真,甚至向后世学者传递了错误的知识。

对知识者而言,一味求博当然有失偏颇。正如谢肇淛关于汪道昆学术略逊于王世贞的判断,总结原因时他首先表示汪道昆知识储量不如王世贞丰厚,但随后又指出二者的差异还在于知识的该约程度不同。由于“约须从博中来,未有闻见寡漏而藉口独创者”,王世贞之所以能达到“考核该博”的知识境界是因为知识储备丰厚,点出了博、约的关系。④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66页。扬雄所言既为“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可见在扬雄的知识观中,知识的广博是人求知的第一步,有了知识还需守住知识,也就是应该在知识的精深处着手。因此,求知作为获取知识的过程,本就由两个步骤组成,先是求广,后是求精。这当然提示了晚明知识困境中的知识精英理应肩负起知识转向的历史重任——假使时间的长河在崇祯朝断流,晚明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知识积累的最高峰,晚明知识者便是几千年中国知识群体中的最博学者,而且由于经济的发达、自我意识的发展、印刷术的辅助,由宋元到晚明,知识的发展呈现突飞猛进的态势,既然相对而言明人已经完成了知识博学的重任,那么接下来便应当肩负起知识求精的历史新责。不过,由于晚明知识者正是知识转向的主角,他们既身处于历史舞台的中央也便很难意识到肩上的重任——他们以实际行动转变着对于知识的态度。

清人最先发现明人的这一知识转向。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表示:“考订之与词章固是两途,赏鉴之与考订亦截然相反。有赏鉴而不知考订者,有考订而不明赏鉴者。宋元人皆不讲考订,故所见书画题跋,殊空疏不切。至明之文衡山、都元敬、王弇州诸人始兼考订,若本朝朱竹垞、何义门、王虚舟辈则专精考订矣,然物之真伪,恐未免疏略。”①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76页。钱泳此言显然是崇清推明、贬抑宋元。他将书画鉴赏分为赏鉴与考订两途,认为宋元人只赏鉴而不考订,因此,其所写书画题跋大都空疏不切,明代的文徵明、都穆、王世贞才开始考订书画,等到清代的朱彝尊、何焯、王澍则专精考订。因此,仅从书画鉴赏领域而言,钱泳梳理出了一个由宋至清的知识转向模型,也即是宋元两朝以赏鉴为主,明代开始赏鉴、考订并行之,至清则专事考订之学,这一模型便清晰地展现了明人特别是中晚明人处于知识转向的过渡时期。文徵明《甫田集》第二十一卷至第二十三卷乃是题跋,其中不涉考订者寥寥。中有《跋家藏座位帖》,其言曰:

右《座位》不全帖,元袁文清伯长所藏,自题其后,定为米海岳临本。文清好古博识,所见必真。而跋语考订精当,无容复义。窃犹有未然者。

按《书史》谓“少时曾临,不知所在。后谢景温尹京,见于大豪郭氏,缝有元章戏笔印”云云,则当时所临实全本。今此本乃是半幅,且无缝印。跋意若临于安氏分析之后者。然师文元符间尚存,不应子孙先已分析。且谓“以石刻较之,正居其半”。今比之石刻,才得三之一耳。此皆不可晓者,岂文清别有所据邪?抑米老所临,不止此邪?②文徵明撰,陆晓冬点校:《甫田集》卷二十一,《中国古代书画家诗文集丛书》,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284—285页。

文徵明先言《跋家藏座位帖》原藏于元人袁文清处,文清已对该帖做过较为详细的考订,认为该帖乃是米芾临本,一切“无容复义”,不过这并没有打消文徵明的考订之念,他随后补充道“窃犹有未然者”。于是援以《书史》分析之,又比以石刻,提出“岂文清别有所据邪?抑米老所临,不止此邪?”也就是对于袁文清之断语提出质疑,认为其所见非真。这则题跋首先表明了部分元代学人已事考订,只不过考订未详,其次展现了明代知识精英的知识考订意识及知识求精之取向。时人以“文清好古博识,所见必真”对袁文清所藏书帖的真实性不加考辨,但文徵明却在“无复容义”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独立之思,援以重重证据认为袁文清之见实“犹有未然”。都穆之考订,在书画题跋之外,还专作有《古翰墨真迹辨》《古今石刻辨》《古画辨》等。都穆对书画石刻的物质载体关注甚切,其《古翰墨真迹辨》《古今石刻辨》《古画辨》析南北纸、南北墨、南北绢,因此都穆之辨除援引历史文献,还常从书画石刻的物质形式判断真伪、考订版本。由于都穆重视知识的考证,清人朱彝尊对都穆评价极高,尝论“祝希哲《九朝野纪》、徐昌谷《剪胜野闻》往往纪载非实,惟都少卿《南濠文跋》《西使记》《金薤琳琅》《听雨纪谈》,事必稽核,盖笃学之士也”③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0页。,沈德潜在《铁网珊瑚序》中转述时表述为“事必典核,可备稽古之助”,并言《铁网珊瑚》一书“浅大浅小,义无不具考”④沈德潜:《铁网珊瑚序》,都穆:《铁网珊瑚》,清乾隆刻本。。王世贞书画碑刻题跋亦多考证之语,如《题右军十七帖》《题宋拓黄庭经后》《宋拓兰亭本》等。不过,最可表现王世贞知识转向的却并非书画石刻题跋,而是在文史领域。

王世贞的知识转向首先表现在对于知识的持续修正上。钱谦益提出“弇州晚年定论”确符合王世贞的心理变化,揭示了王世贞对于知识的态度已然发生转变,从早期的浮躁求名到晚年的“读书渐细”。《艺苑卮言》一书成书过程复杂,自六卷本成书后,王世贞多次增葺、删减、调序,后成八卷本,八卷本后又成四部稿本。就六卷本、八卷本及四部稿本这三个版本之比对而言,三本差异甚大,作者在编纂意图、为文语气上均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除此之外,随着版本的变化,王世贞也不断对初稿中的知识讹误进行订正。如六卷本作“蟋蟀在堂,岁聿在莫”,四部稿本作“蟋蟀在堂,岁聿其莫”;六卷本作“公之爱子,从公于狩”,四部稿本作“公之媚子,从公于狩”;六卷本作“言念君子,温如其玉”,四部稿本作“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六卷本、四部稿本在这些《诗经》语句上的差异并非简单的异文,后者是对前者的知识修正。王世贞的知识转向其次表现在他对知识的考证上。王世贞著有《史乘考误》一书,其书一考国史,二考家乘。此书开篇即言“国史之失职,未有甚于我朝者也”,可见王世贞对知识的准确性有一定程度的追求。而除了《史乘考误》,王世贞的《宛委余编》也清晰地表现出这一知识主义趋向。《宛委余编》一书是《艺苑卮言》的副产品,王世贞在撰写《艺苑卮言》正文时不免搜罗资料、考证知识,对于正文而言材料堆积冗余,但作者又难以割舍,只好另成一书。《宛委余编》一书虽然在形式上主要以条目罗列为主,且不少条目缺乏考证,但由于这些条目本身即为对《艺苑卮言》正文中某些知识的考证,该书的产生正源于知识的查阅、收集和考证,故而《宛委余编》大部分内容的存在本身就表现出要求准确的知识倾向。

由此可见,中晚明的部分知识精英不仅承续前人的考订之学,而且十分重视知识的转向;不仅注重知识的积累,而且重视知识的精确,由求之以博到守之以约。他们在激烈的知识竞争之中艰难前行,由于受到博学的惯性作用,并未停止扩充知识储备,不仅在文史等文人的固有土地上扩大占领,而且汲取医、农、工、商知识以及西学知识,紧迫地抢占其他知识高地。然而知识的困境正产自于知识的广阔无垠,再有天赋者也只能取得知识河流中的一瓢——社会所储知识已然远远超过人之自然学力。当学力不逮知识的增长,寻求知识的主体便会产生讹误,这或许对于寻常知识者而言算不得问题,但对于处于王朝文化圈金字塔高处的知识精英而言,错误的发生是致命的,并非所有人都会对他们投以同情之理解,知识的竞争事关门楣与性命,牵系权力与荣誉,涉及社会资源之分配。扩而言之,由于知识精英往往控制着群体精神,自上而下地影响着全体知识者,故而当知识精英求博,全体知识者便趋之若鹜,而当知识精英在求博过程中产生了讹误,那么可想而知的是,全体知识者在求博过程中所造成的知识失真就更成为一种可怕的规模甚至成为一时之现象。因此,明代的学风问题离不开这些精英知识者求博的学术风气,为了追赶这股自上而下的求博风潮,学力不足的大部分知识分子并非在主观意图上“不学”,实乃限于学力而无奈流于割裂饾饤,成为客观现象上的“空疏”。所以,知识精英不得不在此关键时刻及时转向,由博入卓,由广入约,调转整个社会风气——他们既为知识精英,便理应作先驱者和领导者。

明人的知识求精趋向使人不由得将之与清代考据学联系起来。刘墨在探究乾嘉学术内在理路之时已然点出两者的关系,他认为清代学术的形成,“从内在理路来说,是由于具有博学倾向的学者为惩学问的空疏而从明中叶就兴起的考据学倾向”①刘墨:《乾嘉学术的知识谱系》,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刘墨文中还引述了台湾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经学研究论丛》编辑部对《清代经学史通论》的评语,以进一步印证明人之考据乃是清人之考据的先声,该编辑部认为《清代经学史通论》未能摸清清代学术的整体理路,未能掌握清初经学之源头乃是晚明考据学。除此之外,文中还引用有余英时、山井涌等人的观点,可见不少学者都赞同中晚明知识者的考据学尝试开启了清代考据之路。而若以中晚明人的知识生产实践证之,则发现不仅顾炎武、王羲之、方以智、罗钦顺、费密、钱谦益、归有光等人在考据学领域著作丰富,而且如前述文徵明、都穆、王世贞等人也已经在书画鉴赏等领域注重知识的考证,这是知识考证与文化生活紧密结合的典型例子,特别地,由于王世贞史学意识较高,其史学领域的《弇山堂别集》更是一本考证史实的高质量之作。因此,中晚明知识精英的考据倾向开启了清代的考据学之路,这是毫无疑问的。

四、知识危机的另一重出路

既然明人已开始了知识的转向,由广博的知识归纳到细致的经史考证,甚至是清代考据学的一个重要开端。那么为何清人却下明人“空疏不学”之断语呢?黄宗羲认为明儒“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不读”①本则不见于黄宗羲所著书籍,见于全祖望《鲒埼亭集》、方东树《汉学商兑》、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等书。《鲒埼亭集》四部丛刊景清刻姚江借树山房本、《汉学商兑》清光绪刻本、《国朝汉学师承记》清嘉庆刻本。,钱大昕说“宋元以来……儒林之名,徒为空疏藏拙之地”②钱大昕:《潜研堂集》(下册)卷三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05页。,方东树也说“明中叶以空疏狂禅谈学,文业虽盛而淹贯者稀”③方东树:《考盘集文录》卷六,清光绪刻本。。也就是认为明人所学甚浅,自说自话。应当承认的是,中晚明知识精英并非人人都有知识转向的自觉。以前文逻辑观之,知识的转向是因为客观现实下知识已然超出人之学力,知识既已不可被全盘掌握,知识竞争又愈演愈烈,知识精英由于莫大的压力而不得不寻求知识的出路,由于继续追求广博已然无济于事,这才转向了知识的求精。但是知识的转向乃是一种积极的应对方式,人作为主体始终在与知识进行激烈的博弈,实际上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应对知识的挑战还有另一种较为省力的方式,那便是以王学应之。

阎若璩在归纳明代文章得失时认为其坏有三,最后一条原因便是王学之恶,原话是“三坏于王守仁讲致良知之学,而至以读书为禁,其失也虚”。可见清人认为明代空疏乃源于王学。最先将空疏归结到王学头上的并非阎若璩等人,顾炎武、黄宗羲等明末清初大家陷入明亡之思,力图找出明亡深层的精神原因,最终将原因归结到王学带来的空疏之风上,其后提出以实学救国的主张。清人接受了这一说法,且将空疏误国又往前推衍,乃至批判魏晋玄言,如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中所述:“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义疏诸书束之高阁,弃等弁髦,视如糟粕,盖率履则有余,考镜则不足。”④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一,清嘉庆刻本。需要特别澄清的是,北宋道学并非考镜不足的无根之学,朱熹等人恰恰强调知识的积累和知识的考镜,所谓“格物致知”便是要以人力探求自然之真理,由于这是一个外向的过程,因此人或直接经验世界、或接受书本知识。陆九渊所开启的心学一派方是“反知识主义”的一派,心学的求理过程是内向的,将知识的获取、真知的标准全都蕴含于心。借由清人的批挞,一条哲学流变已然清晰,从魏晋玄言到南宋陆学,再到明代王学,由于知识的获取与真知的标准皆乃凭心,也即是只凭一家之言,知识缺乏权威的标准,知识界不仅变得争强好胜,而且极大地存在堕落之可能。

当矛盾自有限之学力与无限之知识处产生,知识的出路便不止奋力把握这一条。不论求博还是求精,知识者这样去做时便已然承认知识的客观性,也就是承认知识先于本心而存在,且存在于本心之外的广袤宇宙,人要努力使自己与宇宙的接触扩大以获取更多的知识和更多的真理,人也要援以一种存在于自然的真理之标准去衡量和判断所获取的知识之真伪。但王学却非如此,王学认为知识存乎心,知识的标准亦存乎心,因是知识不必格自外物,知识也不必借由孔孟经典而确认其合理性。等到了王学的后学处,知识则不仅存乎心,更凭乎情。心尚有道德伦理以作为知识判断之依据,但情却是冲动的、感性的,时刻处于变动之中的,以情衡量知识真伪便极容易带来知识的堕落。冈田武彦认为阳明逝后,王学一分而三:一为良知修正派,一为良知现成派,一为良知归寂派。其中修正派与归寂派虽试图将王学还原于宋学,但逆时代之潮流而难以流行,唯现成派风行于明末社会。⑤刘墨:《乾嘉学术的知识谱系》,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冈田武彦认为良知现成派主张“致良知”是未悟者的事,对于已悟者来说,根本无须致良知。因此,他们在治学与修养方法上,主张一任自然,反对戒慎恐惧,认为“君子之学,贵于自然”。无须致良知的主张证明现成派已然流入了知识虚无的极端,既然如此,当晚明知识者面对知识的诸多挑战时,为何不高蹈自信而以王学应对呢?这岂不是一种更为省力高效的方法?杨慎曾言“宋儒之失,在废汉儒而自用己见耳”⑥杨慎:《升庵集》卷四十二,明刻本。;同样地,中晚明部分知识者的空疏亦在于废他说而自用己见。知识的解释权已然归属于每一个服膺良知现成派的知识者。

如此说来,清人对于明人空疏不学的批评并非无所依凭。只不过中晚明确乎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就像此时有的知识分子已敏锐地察觉明王朝危在旦夕,但有的知识分子却还认为明朝乃是天朝上国;同样的,有的知识分子已经处于知识转向之中,但有的知识分子却消极应对知识危机,落后于这一知识转向。那么明人“空疏”的成因有二:一是部分知识分子求博过程中因为学力不逮而客观导致的“空疏”现象;二是部分知识分子采取消极态度应对知识危机,导致了主观上的“不学”以及因此造成的“空疏”现象。然而我们认为学力不逮所致“空疏”与消极不学所致“空疏”仍有本质区别。首先是二者态度不同,前者积极追求博学却走入误区,后者消极应对危机,流于自用己见;其次是二者在学术活力上存在差距,知识精英群体不论出于保障个人优势还是出于扭转时代学风的目的,都在客观上做出了由博入约的学术尝试,成为清代学术先声,而后者则成为清代学者批驳的主要对象,学术生命短暂。也即是说,明人学术虽确实存在“空疏”现象,但是否“不学”以及部分知识分子不学是否可等同于全体知识分子不学都很值得商榷。清人对于明人的整体认知存在以偏概全的弊病,明代空疏不学的整体认知来自于四库馆臣的盖棺定论:

明之末叶,其祸遂及于宗社,惟好名好胜之私心不能自克,故相激而至是也。圣门设教之意,其果若是乎?今所录者,大旨以濂洛关闽为宗,而依附门墙藉词卫道者则仅存其目,金谿姚江之派亦不废所长,惟显然以佛语解经者则斥入杂家,凡以风示儒者,无植党、无近名、无大言而不惭、无空谈而鲜用,则庶几孔孟之正传矣。①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一,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四库馆臣以官方意志最终判定:明人争名、争胜、结党伐异,以失孔门圣教之意,甚至植党、好名、大言而不惭、空谈而鲜用,几乎无“恶”不作。这样的断语使人不得不考虑政治要素的参与,但无论如何,仅凭“空疏不学”概括有明之学术失之武断。今人柳诒徵有比较中肯的说法:“世讥明人之学多空疏,实亦不可概论。明之研究诗文心学者,固亦多博洽之士,他如李时珍之著《本草纲目》,宋应星之著《天工开物》、方以智之著《物理小识》,今之讲博物及物理者,多盛称其书,正不得以‘空疏’二字该明之一切学者也。又明之儒者多究心于武事,如王守仁、唐顺之等兼资文武,既见于史传,至其末年,尚有陈元赟者,以拳术开日本之柔道。此明之风气与清不同者也。”②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638—639页。基于社会知识大发展,部分明人积极肩负起时代的新责,向知识的精深处不断探索,在学术发展上起到了重要的承前启后之用。我们借助王世贞这位中晚明博学大家的知识讹误探索了中晚明知识发展的盛况,也追索到这些知识精英所面临的知识危机,一方面是人力与知识的客观矛盾,另一方面是复杂激荡的知识竞争,为了应对这种知识的危机,知识精英或扩大知识面,或迈向知识考镜,奠定清人学术的基础,当然也有一部分知识者选择走向空疏,使明人的学术声誉在清人处落了口实。而清人则或承认明人的承前启后之功,或以偏概全,以空疏不学概括明人学术。因此,清代的考据之学并非仅由社会危机这样的外在原因所塑造,在知识的维度上,由博洽走向卓约这一知识转向乃是历史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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