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江东
二战后初期,斯大林对华政策经历了从与国民党政府结盟,到与中共结盟的过程。1945年,斯大林处理远东事务时采取了与美国“大国合作”的策略,实现了美苏远东均势并达成了苏联的远东战略目标。以1945年8月《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签署为标志,斯大林的远东布局基本成形。作为二战后美苏远东战略合作的一部分,斯大林选择了同以蒋介石为首的中国国民党政府结盟,来为在华乃至远东外交与现实利益的达成构建法理基础。然而,到1948年底至1949年初,中共领导的革命运动即将彻底推翻国民党政府,并以此对远东雅尔塔体系及这一体系所维系的苏联远东战略利益构成革命性冲击。为实现苏联远东战略利益的“再保障”,斯大林迅速调整对华政策,选择中共作为对华关系新的主要交涉对象与在华利益的新支点,开启了与中共结盟的进程。与此同时,斯大林开始重新审视远东地区的国际秩序模式。本文旨在通过梳理战后初期中共与苏联互动的历史过程,探讨斯大林对中共政策的缘起与形成,以增进对东亚冷战缘起的理解。
关于本文所探讨的问题,学术界已有很多研究成果,主流观点大致包括以下三种:第一,强调现实利益的影响,认为斯大林调整对华政策只是在中共取得革命胜利的背景下为确保苏联远东利益的因应之策①沈志华:《无奈的选择:中苏同盟建立的曲折历程(1944—1950)》,《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6期;牛军:《冷战与新中国外交的缘起(1949—1955)》,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Dieter Hein zig,The Soviet Union and Communist China,1945-1950,The Arduous Road to the Alliance,New York:M.E.Sharpe,Inc,1998.;第二,认为冷战及其所含示的东西方对抗体系与对抗机制推动了斯大林外交战略的转型,在远东地区体现为对中共革命运动的支持②薛衔天、金东吉:《民国时期中苏关系史(1917—1949)》(下册),中共党史出版社 2009年版;ЕгороваН.И.,Чубарьян А.О.Холодная война1945-1963г.сторическая ретроспектива:сборник статей.Москва:ОЛМА-ПРЕСС,2003г;张盛发:《斯大林与冷战(1945—1953)》,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Geoffrey Roberts,Stalin’sWars:From World War to Cold War,1939-1953,New Haven,CT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6.;第三,强调意识形态的作用,认为苏联与中共拥有的相似的意识形态与深厚的历史渊源,是斯大林选择中共并最终与中共结盟的主要原因,有学者甚至将1946年年中爆发的国共两党的内战视为美苏两国在远东地区发动的一场“非直接的军事对抗”③Chen Jian,Mao’s China and the Cold War,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1;John Lewis Gaddis,We Now Know:Rethinking Cold War History,Oxford:Clarendon,1997;文安立:《冷战与革命:苏美冲突与中国内战的起源》,陈之宏、陈兼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近年来,随着一些新史料的出现以及新的观察与分析视角的应用,相关探讨开始呈现新的面貌并得出不同答案。很多史料显示,二战后初期苏联与中共的互动较以往研究所揭示的要复杂得多,而若不充分探讨这种复杂性,对双方关系缘起与形成的理解至少是不完整的。
美苏主导构建战后远东地区国际秩序的进程始于1945年2月的雅尔塔会议,终于1945年8月14日《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签订。这一进程及其最终构建的远东雅尔塔体系的基本特征在于:第一,美苏都不是远东国家,在这一地区均无重大利益。两国在远东战略合作的主要关切,某种程度上并不在于远东事务本身,而是双方在这一地区的合作关系,以及一种处理国际事务的“大国合作”模式。第二,作为美苏远东战略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国民党政府的结盟塑造了苏联在中国乃至整个远东外交与现实利益达成所必需的法理基础。第三,中共是不受重视的一方。斯大林在上述进程中既没有考虑中共的利益,也没有思考未来援助中共与中国革命的问题。他甚至对国民党政府明确承诺不支持中共④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60页。。然而,历史的吊诡在于,正是来自苏联的援助,加速了中共革命胜利的进程,并对斯大林的远东战略以及整个战后远东雅尔塔体系构成革命性的冲击。
1945年初前后,斯大林的确既不信任中国共产党人,也无意支持他们所领导的革命运动。这一时期,他向那些到访莫斯科的美国政要反复强调对中共与中国革命的不信任,强调苏联过去从未、将来也不会支持中共的基本立场⑤沈志华:《中苏关系史纲——1917—1991年中苏关系若干问题再探讨》(增订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页。。斯大林很清楚美国政府的“扶蒋”政策。罗斯福总统在雅尔塔会议上坚决要求将“须经过蒋介石委员长同意方才成立”一条写进双方达成的关于远东问题的“秘密协定”中,即表达了一种支持国民党政府的态度。为了维护远东地区的美苏战略合作关系,确保苏联远东战略目标的达成,斯大林所能选择的对华关系交涉对象只能是国民党政府。1945年8月14日《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签字双方虽然是莫斯科与国民党政府,但条约标识的中苏结盟却是美国、苏联与中国国民党政府三方政治博弈的结果。不过,不支持中共与中国革命,并不意味着斯大林允许蒋介石武力消灭中共,毕竟后者是中国国内唯一一支始终高举苏联旗帜的政治力量。
1944—1945年,中共中央与莫斯科的关系已经相当冷淡,与驻华美国军政机构的合作则比较密切。直到1945年4月,毛泽东还向驻华美军代表谢伟思表示,无论能否得到美国援助,中共方面“都将继续愿意合作”①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毛泽东军事思想研究所年谱组:《毛泽东军事年谱(1927—1958)》,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34页。。不过,这一立场很快发生变化。先是负责调处国共矛盾的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公开指责中共,令中共中央最终意识到美国正“联蒋抗日、拒苏反共,全面称霸东方”②逄先知:《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679页。。基于对国内国际形势的观察,毛泽东认为“中国将来可能变为以美国为主统治国民党的半殖民地”,因此“中国革命必须有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帮助”,反之,如果“没有英美无产阶级与苏联的帮助,中国不能胜利”。他断言,国际援助“一定要来,如果不来,杀我脑袋”。③《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结论》(1945年5月31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在七大的报告和讲话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192—199页。4月5日,莫斯科不再延长《苏日互不侵犯条约》的声明④Ледовский А.М.,МировицкаяР. А.( сост.)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 вXXвеке,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ТомIV,Книга2:1945г.,Москва:Памятник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мысли,2000г.( 以下 简称: 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IV,К.2)с.29.,使中共中央确认了这种判断。在紧接着举行的中共“七大”上,中共中央正式作出了密切对苏关系的战略抉择。
1945年8月,尽管没有得到莫斯科关于对日宣战的提前告知,中共中央仍对莫斯科公开表达热烈感谢⑤И.Е.Пожилов,Китайскиекоммунисты и маньчжурия:1945г.//Восток(Oriens),2011г.,№1,с.70;А.М.Дубинский.Совет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1937-1945гг).Москва:Мысль,1980г.,cc.265-273;师哲口述,李海文著:《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最新增订本)》,九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305页。。远东战役爆发的次日,毛泽东以“中共中央委员会主席”的名义向斯大林发出公开谢电:“代表中国人民,对苏联政府的对日宣战,表示热烈的欢迎”,称“中国解放区的一万万人民及其军队”,将全力配合苏军“消灭万恶的日本侵略者”⑥《苏联参战造成新形势毛泽东号召反攻:猛烈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 毛主席朱总司令致电斯大林》,《新华日报》1945年8月11日。。中共主要报刊刊载了大量颂赞中苏友谊的报道,称“苏联永远是中国的好朋友”,苏联对日作战标志着“红星照耀到了太平洋上”⑦社论:《迎接亚洲的黎明》,《新华日报》1945年8月10日。,预示着“黄河和顿河的会流”⑧陈桑:《黄河和顿河的会流》,《新华日报》1945年8月11日。。毛泽东私下还向当时在延安的苏联联络员弗拉基米洛夫表达谢意,并提出未来获得苏联援助的愿望⑨彼得·弗拉基米洛夫:《延安日记》,吕文镜等译,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554页。。中共中央还高度评价了对自己明显不利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称该条约是中国外交史上“第一个友好同盟条约”,是“远东持久和平的基石”⑩《远东持久和平的基石——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解放日报》1945年8月29日。。在具体问题上,中共中央不仅高度赞赏“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还积极评价苏联对中长铁路、旅大地区等的利益主张,称苏联提出的这些主张“充分尊重了中国的利益”[11]《长春铁路的过去与现在》,《东北日报》1946年11月8日。。
与此同时,中共中央指示各中央局、分局等抓住“此伟大历史突变之时”,“立即部署动员一切力量,向敌、伪进行广泛的进攻,迅速扩大解放区,壮大我军,……迅速占领所有被我包围和力所能及的大小城市、交通要道”[12]《中央关于苏联参战后准备进占城市及交通要道的指示》(1945年8月10日),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215—216页。。8月12日,中共中央公开宣称“有全权接收”被敌伪占据的城镇交通要道[13]《延安总部发布命令:限令敌伪缴械投降》,《新华日报》1945年8月12日。。8月11日,朱德以“延安总部”的名义公开发出七道命令,严令各解放区敌伪军队向中共军队缴械投降,其中驻扎在冀热辽地区的贺龙、聂荣臻部,李运昌部以及原东北军各部、华北朝鲜义勇军迅速挺进东北[14]《延安总部发布受降及配合苏军作战等七号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九册),国防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90—592页。。13日,《解放日报》刊发社论,要求“向中心城市交通要道举行大进攻”①社论:《当前的紧急任务》,《解放日报》1945年8月13日。。8月19日,毛泽东指示晋察冀军区配合苏军作战,夺取张家口、平津、石家庄、保定、山海关、锦州、大同、沽源等地。8月20日,毛泽东批准了华中局在上海组织起义的计划,要求“速发动京、沪、杭三角区内数百万农民武装起义,策应上海起义”,还指示在北平、天津、唐山、保定、石家庄“迅速布置城内人民的武装起义”,指示“其他各地照此办理”②《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下卷),第8—9页。。
中共中央一系列高调部署引发了莫斯科的担忧。很快,斯大林两度致电中共中央,“建议”中共改变对蒋介石政府的政策,警告如果爆发内战,“中国的复兴事业将被断送”,称届时不仅美国将援助国民党政府,苏联也将在道义上支持国民党政府③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15页;ДимитровГ.Дневник,9марта1933-6февраля1949,София:Университетское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 Св.Климент Охридски”,1997,с.493.。尽管毛泽东对斯大林的电报非常不满,仍立即取消了在上海等大城市的起义计划,决定放弃夺取大城市与交通要道,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争取小城市及广大乡村。④《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关于改变战略方针的指示》(1945年8月22日),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5册,第243—244页。不过,对东北问题,中共中央仍打算“试探”一下,因为根据对国共合作的设想,中共必须将主力集中于东北与华北,以建立背靠苏联的根据地。中共中央相信“苏联将会采取放任的态度并寄予伟大之同情”⑤《毛泽东军事年谱(1927—1958)》,第437页;《中央关于迅速进入东北控制广大乡村和中小城市的指示》(1945年8月29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5册,第257—258页。。事实证明,正是这一战略抉择,促成了中共与苏联战略性关系的形成。9月10日前后,前往东北的李运昌、邹大鹏等部相继发回电报,汇报了与苏军接触的良好情形⑥《中央关于调四个师的部队去东北开辟工作给山东分局的指示》(1945年9月11日),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5册,第274页;金冲及:《刘少奇传》,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521—522页。。9月14日,东北苏军代表飞赴延安,对中共进军东北表达了某种支持。一同到延安的曾克林做了专门汇报,并转交了时在苏军任职的原东北抗联干部周保中、冯仲云的信⑦中央文献研究室:《任弼时年谱》,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495页。。综合各方信息,中共中央确认了到东北发展的战略空间,决定“争取东北”⑧金冲及:《刘少奇传》,第527页。。
此后,驻东北苏军对中共提供了重要的支持与援助。一方面,协助中共迟滞国民党军进入东北。10月6日,莫斯科正式拒绝国民党军从大连登陆东北,之后,驻东北苏军利用中共部队彻底堵死了国民党军登陆东北的一切可能。正是在就登陆问题与国民党方面虚与委蛇期间,驻东北苏军协助中共干部与部队迅速进入东北,抢占了控制东北的先机。10月21日,苏军以“行营来长春后各地即发生武装反苏情势”为由,搜查了国民党长春党部,并对行营采取了严密的限制措施。⑨吕芳上:《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八册台北“国史馆”,2015年版,第217页。10月24日,苏军借口长春国民党媒体发表有损斯大林的报道一事对行营发难,并于次日以“治安不宁”为由禁止行营向东北各地派出接收人员。⑩姚崧龄:《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传记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530页。当时,国际社会盛传斯大林健康出现问题。10月21日,路透社、美联社等国际主流媒体均报道斯大林健康出现问题,莫洛托夫将接替斯大林成为苏联国家领导人。对此,苏联驻外官员甚至也不知真假,面对外界询问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引起外界更大猜测(参见:《斯大林战时职务传将让出一部分各方对其健康颇为关怀》,《立报》1945年10月23日)。10月24日,苏联方面正式作出回应,否认斯大林健康不佳。参见:“Marshal Stalin Reported to Be in Good Health,”The China Press,October 24,1945.10月底至11月初,驻东北苏军不仅以各种借口严格限制国民党在东北的发展,还将葫芦岛、营口等港口交中共部队进驻,允许中共占领长春、沈阳等东北主要城市的机场,彻底堵死了国民党军通过海运、空运进入东北的可能。另一方面,向中共提供了重要的武器弹药与物资援助。10月3日,苏军代表提醒彭真转变“游击战争概念”、力争控制“南满”,承诺将提供包括3万支步枪、1000挺机枪等在内的武器装备。①《彭真传》编写组、田酉如:《彭真主持东北局》,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页。次日,苏军代表再次通告彭真,“已下最后决心”将东北全交中共,建议中共尽快组建军事指挥机关,并派来30万军队。②《彭真传》编写组:《彭真年谱》第一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08—309页。此后,苏军多次敦促东北局“更积极放手”阻蒋作战、“解除反动武装”与“接收政权”,并向中共移交军用物资,甚至指派专门代表负责同东北局“保持经常联系”③《彭真传》编写组:《彭真年谱》第一卷,第314页。。10月24、25日,苏军代表两次接见彭真,指出:第一,“如果过去需要谨慎些,现在应该以主人自居,放手干些”;第二,保证在11月15日前协同中共部队抵抗来袭的国民党军,提醒中共监视机场,阻击国民党空运部队降落;第三,除已搬走的约五分之一的工厂,将其余工厂、弹药、飞机以及兵工厂交中共处置,要求中共迅速接收工业中心城市;第四,建议中共组建炮兵。④《彭真传》编写组:《彭真传》第一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56—357页。
受苏军态度的影响,中共中央积极部署以拒止国民党军进入东北,争取控制全东北。⑤《中央关于集中主力拒止蒋军登陆给东北局的指示》(1945年10月19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5册,第364页。10月23日,中共中央致电东北局,要求“按辽热两省及安东省为第一位,北满东满为第二位之次序,部署力量”,“竭尽全力霸占全东北”。10月26日,彭真在沈阳干部会议上强调:“我们的任务是争取全东北。”11月初,中共中央决定将战争重心“转入东北”,组建了以林彪为总司令的东北人民自治军,要求“一俟苏军撤退,我方即宣布东北人民自治”。这一时期,中共中央将控制东北作为“建立百年大计之部署”。⑥《彭真主持东北局》,第74—81页。11月中旬,在政治上,中共宣布筹备东北人民自治政府,在经济上,公开发行通行东北的法币,在军事上,东北局开始考虑选择东北军队的名称(东北人民自治军、东北人民自卫军、东北人民解放军),准备在“苏军撤走后数日即应公开发表通电”。⑦《彭真主持东北局》,第90页;《彭真年谱》第一卷,第331页。
应当指出,驻东北苏军的援共政策并非完全是莫斯科的意志,后者甚至一度敦促国民党政府接收。⑧郭廷以:《中华民国史事日志》第四册(1938—1949年),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印,1985年版,第386页。促使苏军采取这一政策的原因大致包括:第一,意识形态。据时任驻华外交官列多夫斯基回忆,当时苏联对华政策“在上层是一种性质,在中层和下层则完全是另一种性质”⑨A.M.列多夫斯基:《斯大林与中国》,陈春华、刘存宽等译,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246页。。以驻东北苏军为代表的中下层机构受意识形态影响,普遍存在“宁左勿右”的问题,给莫斯科的报告大多“为中共领导的所有行为作辩护”,“偏重于同中共的联合”。另一名外交官克鲁季科夫也回忆:“在满洲的军方以及其他代表并没有将情况全部汇报给莫斯科”,大使馆与苏军没有直接联系,经常无法了解东北事态⑩КрутиковК.А.В гоминдановском Нанкине1946-1948годы//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4г.,№.2.с.138,147.。第二,驻东北苏军的确需要一支熟悉当地情形的可靠武装帮助维持秩序,而有着相似意识形态与深厚历史渊源的中共部队显然是一支“天然同盟军”。第三,这一时期莫斯科对中国事务的“消极”态度,为驻东北苏军理解自身责任与决策行为提供了较大的空间。此外,1945年10月,大批美军在华北登陆,客观上与驻东北苏军形成两军对峙局面,对苏军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冲击。正是在这一时期,苏军关于美蒋联合反苏威胁的汇报明显增多[11]АрхивМО СССР,ф.294,оп.6980,д.159,л.204-204.А.М.Дубинский Совет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 в период японо-китайской войны1937-1945гг.,Москва:Мысль ,1980г.,с.267.。
面对迅速恶化的东北情势,11月中旬,蒋介石宣布撤退东北行营,并将东北问题上诉至美国与国际社会,对莫斯科施加压力[12]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七编,战后中国(一),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年版,第151—152页。。鉴于此,斯大林一面指示“尽快将苏联机构与人员从延安及毛泽东部队的活动区域撤离”,称“中国内战正面临重大转折,我们敌人会将上述机构和人员视为中国内战的始作俑者,而这些人并没有做任何事情”①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98,л.81.。另一面指示驻东北苏军协助国民党军接收。他在给马利诺夫斯基的指示中亲笔批示,驻东北苏军应“同中国政府军代表维持良好关系,协助他们履行1945年8月14日的中苏条约”,并武力驱逐“那些自称共产党的军队”。他指出:“这些军队希望我们卷入与美国的冲突,而这是绝对要禁止的事情。”②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98,л.144.由此可见:第一,斯大林并不了解苏军与中共在东北的互动,他甚至称东北中共军队为“那些自称共产党的军队”,并要求驱逐他们;第二,斯大林不愿同美蒋交恶,确保与美国在远东的战略合作关系并保证与国民党政府的同盟,仍是苏联远东战略的基本目标;第三,他虽然意识到中国革命迎来转折时期,但基于苏联利益的考虑,不仅没有积极推动这种转折,还切断了与中共中央的沟通渠道。
有了斯大林的最高指示,驻东北苏军迅速调整政策,限制中共在东北地区的发展,同时,尝试修复与国民党军的关系。在收到斯大林指示的当天,驻东北苏军统帅部强令已进入沈阳、长春、哈尔滨的中共部队全部撤出,并撤换了在大中城市中担任市政要职的中共人员③《彭真传》编写组、田酉如:《彭真主持东北局》,第97页;朱佳木:《陈云年谱(1905—1995)》(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432页。,称将向国民党军移交长春路及沿线城市,凡有苏军之处,不准中共部队同国民党军冲突④《彭真年谱》第一卷,第338页。。当天中午,马利诺夫斯基派代表造访行营参谋长董彦平,通告“根据莫斯科命令,苏军在未得其他命令以前,缓行撤兵,并加强数处城防之防卫,以便中国政府在东北建立政权,并稳固其基础,以协助中国政府履行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签订之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当晚,苏军代表再次往访董彦平,承诺“决彻底消除一切不规则之暴乱举动。对中央各机关及住宅严加保护,对于不利中央之宣传亦加取缔”等⑤姚崧龄:《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561页;董彦平:《苏俄据东北: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苏俄侵据东北折冲纪要》,正中书局,1965年版,第43页。。同一天,苏联驻华大使彼得罗夫照会国民政府外交部,称苏军可协助国民党军空运长春与沈阳,否认苏军在东北支持中共,称东北出现中共部队的根源是“中央政权未树立”⑥姚崧龄:《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565—566页。。
苏军政策的转变一度在中共党内引发思想混乱,“许多同志发牢骚,说苏联为什么这样软弱?是不是路线有了错误?还有的说,斯大林病了。是不是莫洛托夫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⑦《林枫同志在吉辽省委、军区直属机关部队党员干部会议上的报告》(1946年2月26日),中共吉林省委党史研究室:《东满根据地》,内部印行,1994年,第26页。。彭真、林彪、陈云、周保中、钟子云等东北党军负责人也纷纷前去同苏军磋商,争取不撤退⑧《彭真传》编写组、田酉如:《彭真主持东北局》,第101页;《彭真年谱》第一卷,第339页;《陈云年谱(1905—1995)》(上卷),第 433页。。中共中央则从战略全局出发,认为“我企图独占东北,无此可能”,要求立即调整政策,放弃独占东北的策略,转而“力争我在东北之一定地位”⑨《中央关于撤出大城市和主要铁路线后东北的发展方针给东北局的指示》(1945年11月28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5册,第433—434页。。中共中央指示东北局“速从城市及铁路沿线退出,让开大路,占领两厢”,严令避免与苏军发生矛盾“处于对立状态”⑩《彭真年谱》第一卷,第 335—336、338、341 页。。为了在东北统一党内思想认识,毛泽东专门致电东北局,称“如果有人要我们撤出沈阳,我们就撤出沈阳,中国革命利益当服从世界革命利益”[11]《林枫同志在吉辽省委、军区直属机关部队党员干部会议上的报告》(1946年2月26日),中共吉林省委党史研究室:《东满根据地》,内部印行,1994年,第26页。。11月26日,东北局批评了东北党内有关“苏军之无理的限制或右倾”的说法[12]《彭真文选(1941—1990)》,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6—110页。。吉林省委发出的通知指出:“相信不管任何情况下,苏联的外交政策基本上不会不利于中国革命与中国人民。”①《中共吉林省工委关于对目前情况的分析与工作部署问题致雍文涛的信》(1945年11月23日),《东满根据地》,第 20—23页。
形势的演变印证了中共中央的判断。1945年12月12日,苏军代表鼓励中共在苏军撤退后攻击国民党军,并为东北局提供了一部专门电台以供双方保持直接联络之用②《彭真年谱》第一卷,第353页。。1945年底莫斯科与驻东北苏军对中共政策的变化,让中共中央在坚信必将获得苏联援助的同时,也意识到不应该把一切希望寄托在苏联援助上,因而决定在保证双方互动有序深入的前提下,争取中共在东北之一定地位③《陈云年谱》(上卷),第434—435页。。截至1945年底,中共中央总计向东北地区派出部队11万人和2万名干部,其中包括20名中央委员和候补中央委员,先后接管了包括山海关、锦州、沈阳、抚顺、鞍山、本溪、辽阳、营口、安东、通化、开原、铁岭、四平、齐齐哈尔等在内的东北大中城市④《毛泽东军事年谱(1927—1958)》,第454页。。
1945年底,日益恶化的中国东北局势以对“蒋之下的和平”的冲击,威胁到整个远东雅尔塔体系的稳定以及这一体系所维系的美苏远东利益的达成。1945年12月,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对华政策声明,明确表达支持国民党政府以及协助接收东北的立场,同时宣布派马歇尔使华调处国共矛盾⑤赫伯特·菲斯:《中国的纠葛》,林海、曾学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58页;《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七编,战后中国(三),第48—50页。。考虑到中共与苏联的历史与意识形态渊源,以及驻东北苏军在东北局势演变中扮演的角色,美国政府希望取得莫斯科的支持,将马歇尔调处变成“以同盟国形式进行的调处努力的一部分”。1945年12月,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前往莫斯科出席外长会议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为“不使马歇尔的使命受到挫折”争取莫斯科的保证⑥赫伯特·菲斯:《中国的纠葛》,林海、曾学白译,第462页。。出于对美苏远东战略关系以及自身在华利益的考虑,莫斯科尽管清楚马歇尔使华调处的根本目的在于巩固国民党政府的统治、维护美国在华利益,仍对调处一事公开表达肯定,对马歇尔本人也给予高度的评价。从马歇尔使华调处的缘起、过程与失败的整个过程看,调处的实质,就是美苏在远东地区的又一次“大国合作”。
事实上,莫斯科赞同马歇尔使华调处,同时含示了希望延续美苏处理国际事务“大国合作”模式的意愿,并有意敦促美国在世界其他攸关苏联重大利益的问题上采取同样的方式或作出类似的妥协。正如牛军教授指出,作为全球性大国,美苏对华政策的变动“有时并不是基于对中国政局变动的思考与反应,而是受到它们在其他地区的关系的牵动”⑦牛军:《冷战与新中国外交的缘起(1949—1955)》(修订版),第95页。。1945年底至1946年初,苏联国内积极宣传“大国合作”这一处理国际事务的模式,而对三国外长会议标识的“各大强国合作”的宣传也远远超过了对会议本身及其成果的宣传。1945年12月28日,联共(布)中央机关报《真理报》刊文,称莫斯科三国外长会议是美、英、苏三大国“在强国战时同盟的基础上,……朝着实现那种战后合作向前迈出的新的一步”⑧Правда28декабря1945г.№308(10079).。苏联《新时代杂志》也刊文,指出“各大强国采取协商办法保证和平的努力成为有效的办法”⑨《新时代杂志社论:三大强国的合作是巩固持久和平的条件》,《解放日报》1945年12月22日。,强调“各大强国间存在着战后合作的条件”,为谋求战后世界的和平与安全,“需要各大强国合作”⑩《新时代杂志社论:莫斯科会议的总结》,《解放日报》1946年1月8日。。
莫斯科对马歇尔调处使命的肯定还体现在:第一,1945年12月23日,斯大林在同贝尔纳斯会谈中,明确表示肯定马歇尔的调处使命,高度评价了马歇尔的个人能力与品质,他甚至表示,苏联政府对马歇尔在调处期间可能提出的任何建议都“预先表示高度赞同”①FRUS,1945,vol.7,p.850.。他还在此后与美国驻苏大使哈里曼的谈话中称,苏联无意充当国共双方的调处者,并指斥中共将中国苏维埃化的政策“非常之愚蠢”②Ледовский А.М.,МировицкаяР.А.,МясниковВ.С.( сост.)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 вXXвеке,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ТомV,Книга1:1946-1948(以下简称: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Москва:Памятник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мысли,2005г.сc.46-47.。1946年1月20日,莫洛托夫再次向哈里曼重申支持马歇尔使华调处的立场③СевостьяноваГ.Н.(под.ред.)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1945-1948,Документы,Москва:МФД,2004г.,с.150.。为避免对调处造成影响,莫斯科还严禁驻华外交官员对马歇尔调处发表任何观点④A.M.列多夫斯基:《斯大林与中国》,陈春华、刘存宽等译,第383—384页。1945—1946年初,驻华苏联外交官与国共代表会谈涉及调处问题的表述参见:АВПРФ,ф.0100,оп.40,п.248,д.Ки-032,л.1-3;АВП РФ,ф.0100,оп.34,п.253,д.22,л.20-21;АВПРФ,ф.0100,оп.34,п.253,д.22,л.34-36;АВП РФ,ф.0100,оп.34,п.253,д.20,л.5a-11。。第二,积极改善同国民党政府的关系。斯大林不仅同意在莫斯科接见蒋经国,还在双方的会谈中一再表达对国民党政府的理解、同情,甚至是支持⑤АПРФ,ф.45,оп.1,д.322,л.98-121.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IV,К.2,cс.328-339.。他还致信蒋介石,重申苏联政府恪守1945年《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基本立场⑥A.M.列多夫斯基:《斯大林与中国》,第41页。。第三,他向延安重新派出了联络员(苏军少将阿洛夫医生,即后来斯大林与毛泽东往来电报中的“捷列宾”),并通过这一渠道指示中共中央接受调处,下决心停止内战,他警告中共领导人,如果不决心停战,美国的陆军与空军就会压下来⑦《毛泽东军事年谱(1927—1958)》,第472页。。
中共中央密切关注国际国内形势的变化,认为莫斯科虽然“目前对华政策在形式上乃不得不与中共隔离”,甚至准备与美国合作,但不可能允许美蒋联合消灭中共,认为美苏对抗已经成为全世界的中心问题,反映在中国,就是国共对抗⑧《中央关于对美、蒋斗争策略的指示》(1945年11月28日),中央统战部、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解放战争时期统一战线文件选编》,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32页。。鉴于美苏爆发大战的可能性很小,中共中央确立了战略方针即是和平与合作,反映在对美政策上,则是“不挑衅”⑨《周恩来年谱(1898—1949)》,第629页。。1945年12月中旬,中共中央公开声明,“欢迎”美国帮助中国实现民主与统一⑩《美总统杜鲁门呼吁中国和平团结》,《解放日报》1945年12月16日。。在党内发出的指示也提出,美国已经放弃援蒋武力统一的政策,不会直接介入中国内战[11]《中央关于美国对华政策的变动和我党对策的指示》(1945年12月19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5册,第494—495页。。中共中央认为,革命的形势已经由武装斗争转为政治斗争。国共停战协定达成后,刘少奇即在中共中央会议上指出:“大体上和平的局面是定了”,“在现时国际(三国协议)国内(内战停止)条件下”,国民党政府必然实行民主[12]《中共中央关于政协斗争问题给中共代表团的指示》(1946年1月16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2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70—71页。。中共中央断定:“中国即走上了和平民主建设的新阶段”,“中国革命的主要斗争形式,目前已由武装斗争转变到非武装的群众的与议会的斗争,国内问题由政治方式来解决”[13]《刘少奇传》,第543—544页。。
值得注意的是,1946年初,中共中央一度尝试争取苏联参加调处,也有“以夷制夷”的考量。中共中央认为,近代以来,中国的独立通常依赖于数个列强之间的互相牵制及制约,因此决定争取苏联介入调处,对美国人形成牵制[14]《中央关于东北停战谈判情况致东北局电》(1946年2月12日),《中共中央解放战争时期统一战线文件选编》,第77—78页;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27页。。为此,中共中央一方面指示驻重庆的代表团主动接近苏联驻华官员,争取苏方介入调处或给予“指示”,暗示马歇尔调处“意味着美国对中国内政的干涉”,将威胁苏联在华利益[15]АВПРФ,ф.0100,оп.34,п.253,д.22,л.20-21.。另一方面,毛泽东直接写信给斯大林,表达密切双方关系的愿望。在这封信中,毛泽东不仅系统地介绍了中国国内形势,还详细讲述了中共的政策方针、战略部署、军事实力等,以及颇为机密的中共党内最高层的人事变动问题与他本人的健康问题①АПРФ,ф.3,оп.65,д.695,л.30-36.。对于中共中央的热切期盼,莫斯科的态度是冷淡的:一方面,在重庆的苏联驻华官员断然拒绝了中共代表的请求,强调“大使馆不可能给予任何建议”;另一方面,如前文已经提到的,在接到毛泽东的电报后,斯大林以美国可能对中国问题进行直接军事干涉为由,警告中共中央接受马歇尔调处。
就在美苏与中国国共两党围绕马歇尔调处问题折冲之间,中共与苏军在东北地区的良性互动持续深入,深刻影响到中苏关系的走势。1946年春,中苏两国关于东北经济的谈判停滞不前、张莘夫事件的公布以及雅尔塔“秘密协定”的披露,在中国引发了大规模反苏反共游行,极大地加剧了东北苏军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满以及对美国势力渗透东北的戒惧。与此同时,在关内调处取得进展的马歇尔开始将调处重心转向中国东北。这一切促使苏军开始向东北中共部队提供有战略性意义的支持,包括提供武器弹药与物资,协助中共抢占大城市与交通干线,并一再鼓励中共“放手大打”②《彭真年谱》第一卷,第410页。。3月25日,驻东北苏军参谋长特洛增科明确通告董彦平,若国民党军北进不及,长春以北地区政权将被交给“地方现存之武力”接收,他同时以检疫为由要国民党军停止北进、接受检查③《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七编,战后中国(一),第191—192页。。至4月中下旬,中共已在苏军帮助下抢占了四平、本溪、长春、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大中城市。中共中央决心阻国民党军于四平以南,建立以长春为“首都”的东北革命根据地④《彭真年谱》第一卷,第417页。。
1946年5月初,驻东北苏军全部撤退回国、国民党政府拒绝马歇尔东北调处方案,以及中共东北民主联军在四平的溃败,均大大降低了中共中央对东北问题的政治合作意愿。1946年年中,中共中央一面指示东北局,称“国民党一切布置是打,暂时无和平希望”⑤《中央关于当前形势问题给林彪的指示》(1946年6月25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6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版,第218页。,要求“动员全党全军克服任何动摇、犹疑、恐惧心理,利用我方各项有利条件,紧紧依靠群众,建立根据地”;另一面指示关内各部展开“报复作战”,牵制东北国民党军⑥《中央关于粉碎国民党进攻给东北局的指示》(1946年6月22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6册,第213页。。东北局积极利用短暂的停战时机进行整顿,加紧根据地建设,争取苏联援助。1946年夏秋之交,东北局多次派人越境苏联寻求接洽,请苏联提供武器弹药与军事物资,并争取与苏联发展贸易关系与建立“外交关系”⑦沈志华、李丹慧收集和整理:《俄国档案原文复印件汇编:中苏关系》第5卷,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冷战史研究中心藏,未刊,第8页、第10页。。6月,张闻天派人越境到苏联边区同当地政府谈判,打开了对苏联短期的小额贸易⑧张爱廷:《建国前密山地区中苏边界小额贸易》,《黑龙江文史资料》第24辑,第1—8页。张培森主编:《张闻天年谱》(下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744页。。“七道江会议”后,王一知遵陈云要求,前往苏军控制下的北朝鲜,达成了“借道北朝鲜开辟水陆运输通道,解决我物资运输燃眉之急”的目标。此外,毛泽东还指示前往苏联治病的罗荣桓找斯大林汇报东北形势⑨《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下卷),第102页。。
正是在这一时期,莫斯科同美国就远东事务战略合作的意愿显著下降。一个重要标志是:莫斯科对马歇尔调处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5月13日,《真理报》刊登了1946年以来首篇涉及美国对华政策的报道,公布了来自安全部门的一份关于美军帮国民党军打内战的绝密情报⑩АВПРФ,ф.0100,оп.34,п.254,д.30,л.13.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110.;Правда 13мая1946г.,№113(10195).。此后,《真理报》上批评美国对华政策与马歇尔调处的文章日益增多。5月14日,中国问题自1945年9月以来首次被列入联共(布)中央政治局的议事日程①АдибековГ.М.,Андерсон К.М.,Роговая Л.А.Политбюро ЦК РКП(б)-ВКП(б)Повестки дня заседаний 1919-1952гг,Каталог,ТомIII,1940-1952гг,Москва:РОССПЭН,2001г.。1946年7月,莫斯科开始公开反对马歇尔调处②Правда6июля1946г.,№159(10241);АВПРФ,ф.0100,оп.34,п.253,д.21,л.88.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XXвеке,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Т.V,К.1,сс.145-146.。那么,造成莫斯科态度转变的原因是什么呢?首先,这一时期,经各个渠道提交给莫斯科关于中国局势的报告普遍存在“反美”“拒蒋”“亲共”倾向,甚至充斥故意歪曲或夸大事实的信息。作为了解中国局势的主要信息渠道,这些报告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莫斯科对美国与国民党政府意图的研判③联共(布)中央收到的报告如:《格缅德尔致科瓦廖夫报告:满洲政治局势尖锐化的原因》(1946年5月8日)、《莱基奇科致潘友新报告:关于东北地区的局势》(1946年5月11日),分别参见沈志华:《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945.1—1949.2)》(壹),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145—155页。苏联远东边防军总局、远东军区提交给内务部、总参谋部的档案可参见档案集:МатросовВ.А.(отв.ред.),ПограничныевойскаСССР,май1945-1950,Сборник документов и материалов,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Наука ,1975г.,с.604-613.苏联外贸部门、情报部门提交外交部的档案参见:АВПРФ,ф.0100,оп.34,п.257,д.63,л.50.;АВПРФ,ф.0100,оп.34,п.254,д.30,л.13.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110.。其次,1946年年中,美苏在伊朗问题等诸多战后问题上矛盾不断加剧,影响到远东地区的美苏战略关系,降低了斯大林在这一地区与美国继续“大国合作”的意愿。
1946年夏秋之间,莫斯科开始对中共提供有限援助,强化了与中共在中国东北地区的战略性互动。苏联远东党、政、军系统与中共东北局人员往来密切,互动范围扩展到经贸、军事、情报、技术、医疗等各个领域。④АВПРФ,ф.0100,оп.34,п.254,д.30,л.27.苏军控制的“旅大地区和北朝鲜”也成为中共的“物资供应基地、军工生产基地、军事转运站和可靠的后方根据地”⑤王佩平、孙宝运:《苏联红军在旅大》,大连市史志办公室编印,1995年,第13页。,苏军甚至还在中共的请求下,协助“从东北运送武器弹药到华北”。⑥《中央致东北局等电:速设法从东北运送武器弹药到华北》(1946年8月24日)。1947年8月,国民党政府查获帮助中共运送武器的苏联轮船,并向苏联驻华大使馆提出严正抗议。《山东王主席电报苏联商船由大连运载军火至烟台一案,奉交查明核复由》(1947年7月3日),台湾外事部门编印:《“外交部”档案丛书—界务类》(第一册 东北卷),2001年,第307页。 АВП РФ,Ф.0100,оп.40a,п.267,д.53,л.47 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cс.368-269.在苏联方面,有关与中共在东北互动情形的报告大多被提交给莫斯科决策层,而且很多指示就是斯大林亲自做出的⑦如《巴拉诺夫致斯大林函:转交四平战役部署的情报》(1947年6月12日)、《苏联部长会议决议:向东北民主政府供应工业品》(1947年7月14日),分别参见:《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945.1—1949.2)》(壹),第194—195页、第200—204页。。根据苏联官方的统计数据,1946—1947年,在中国东北工作的各类苏联专家数以千计⑧АгеенкоК.П,Военная помощьСССР восвободительной борьбекитайского народа,Москва:Вопниздат,1975г.,с.108.。另一个统计数据显示,1946—1950年,为支援中国革命而牺牲的苏联军事专家为936人。⑨Г.Ф.Кривошеев( рук.авт.колл.) Россия и СССР в войнах ХХ века:Статистическоеисследование.Москва.:ОЛМА-ПРЕСС,2001г.,с.523.应当看到,这一时期中共与苏联在东北的互动虽然仍具有“拒蒋”“反美”的内涵,但这种互动的规模、形式与性质,都已经有了正式国家间关系的特征,不仅大大加速了东北解放战争的胜利进程,也为日后苏联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结盟奠定了基础。⑩О.Б.Борисов,Б.Т.Колосков.Совет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1945-1980гг.,Москва:Мысль ,1980г,с.29;ГАРФ,особая папкаИ.В.Сталина,д.136,л.298-300;ПограничныевойскаСССР,май1945-1950,Сборник документов и материалов,с.604-605.
受到莫斯科转变对调处问题态度的影响,在此之前拒绝对马歇尔调处问题发表态度的驻华苏联外交官员们,开始通过各种形式质疑马歇尔调处的有效性并反对调处工作继续进行。这些苏联官员在同美国人、其他国家驻华官员以及中国社会各界的接触中,向中共一方提供明确的外交支持,在私下则同中共分享由苏联情报部门获取的有关国民党军的重要情报,并提出相应的建议。在1946年9月10日的会谈中,苏联驻华武官罗申就提醒周恩来“国民党军进攻的目标是张家口”,并详细介绍了国民党政府将要投入进攻的军队番号、人数与装备情形等①АВП РФ,ф.0100,оп.34,п.253,д.21,л.127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с.158-159.。10月26日,罗申向周恩来通告有关国民党军即将进攻延安的情报,并介绍了参与进攻的国民党军的人数、来源与部署情形,他甚至提供了参与进攻的国民党军飞机的相关情形,并建议中共中央加强对烟台与安东等地的防范②АВПРФ,ф.0100,оп.34,п.253,д.21,л.88-97.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с.189-193.。11月15日,罗申再次提醒周恩来国民党军即将进攻延安一事,提醒周恩来增强部队的“战术侦察”能力以及城市保卫工作③АВП РФ,ф.0100,оп.34,п.253,д.21,л.172-178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с.206-209.。
整体而言,这一时期莫斯科对中共与中国革命的援助仍是相当有限的。根据目前史料,能够证实的国共内战时期莫斯科对中共的资金援助,只有5万美金。这项决议是1946年7月联共(布)中央政治局讨论做出的④РГАСПИ,ф.17,оп.162,д.38,п.201,л.82.。这笔援助在10月16日交到周恩来手中。⑤РГАСПИ,ф.82,оп.2,д.1248,п.119,л.114.1947年3月国民党军攻占延安之后,斯大林认为中共遭受“灭顶之灾”,但也只是提出派飞机接中共领导人到苏联避难而已⑥师哲口述,李海文著:《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最新增订本)》,第251—252页。。应当说,1946年下半年,莫斯科强化与中共在东北地区的互动并提供一些资金与情报支持,主要目的除了巩固独占东北的局面,应是迫使美国势力退出中国⑦姚崧龄编著:《张公权先生年谱初稿》,第769页。。然而,这些政策对中共方面的影响是重大的:第一,根据苏方的及时通报,中共中央认识到蒋介石没有停战意愿以及苏联转变对调处态度,并因此调整策略;第二,苏联的军事情报提升了中共部队的作战能力,使中共中央可以较为从容地作出防御部署⑧参见中共中央对延安防御的部署。《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下卷),第149页;王焰:《彭德怀年谱》,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23页;АВПРФ,ф.0100,оп.40а,п.264,д.26,л.10-11.;第三,苏联的资金援助、外交支持、军事情报,以及东北地区中苏两党战略性互动的深入,使毛泽东增强了对苏联援助的信念。鉴于此,中共中央开始在全党范围内清除对美国的幻想,培养军民心中“我军必胜蒋军必败”的信念⑨时任苏联驻联合国代表葛罗米柯在联合国公开支持中共发动的“退出中国”运动。 Правда26сентября1946 г.,№229(10311).。
1946年8月,中共中央对国际国内形势的战略判断发生重大转折。从1945年下半年的重庆谈判到1946年初的政治协商会议,中共中央的基本判断是“世界的中心问题是美、苏之争,反映在中国便是蒋、共之争”,鉴于美苏将长时间维持和平与合作,国共和平亦成为可能⑩《中央关于对美、蒋斗争策略的指示》(1945年11月28日),《中共中央解放战争时期统一战线文件选编》,第32页。。1946年春,毛泽东曾在中央部分领导人中间传阅一份报告并指出,苏联与西方的问题不是妥协与冲突,而是妥协何时出现的问题,而他们的妥协并不要求资本主义国家中的民众对其国反动政权妥协,斗争仍将以不同的形式进行。或许毛泽东感觉这一判断尚不成熟,报告并未下发[11]《胡乔木回忆毛泽东》,第432—433页。。直到1946年8月,国际国内形势的发展促使毛泽东最终确认了4月间的判断,提出著名的“中间地带”概念,认为在美苏对抗的形势下,国共内战将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内战,美国干涉中国革命的可能性并不高。这一判断事实上帮助中共中央解答了长期存在的“打不打”的问题,开始下定决心与国民党政府“大打”,如此一来,剩下的只是“能否胜利与如何取得胜利”的问题了。
1947年年中,冷战在欧洲爆发。几乎与此同时,国共内战走势出现根本转折。1947年7月,中共在革命历史上第一次进入战略进攻。10月10日,中共中央首次公开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①《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下卷),第242页。。11月6日,毛泽东修改新华社社论,增补中共革命目的是“打倒美国帝国主义及其走狗蒋介石在中国的统治……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②《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下卷),第252页。。这一时期,中共中央开始认真思考未来新政权组建问题,并决定性地选择“倒向”苏联阵营一边。欧洲共产党情报局成立后,中共中央要求控制的各级报刊刊文,宣示共产党情报局的成立意义。自1947年年中,毛泽东开始向斯大林定期介绍内战形势与中共的战略和策略,并就未来中共政权的性质、组织形式、政党关系等问题寻求斯大林的意见。他还一再要求访问莫斯科。应当说,无论毛泽东是否认真考虑过出访问题,此时他的确有同斯大林直接接触并增强关系的强烈意愿。
通过当时驻延安的情报人员以及其他在华情报渠道,莫斯科不难意识到中国革命正在取得节节胜利,以及中共中央希望加强对苏关系的态度。1948年2月10日,斯大林在同季米特洛夫会谈时,对中共革命运动的策略及取得的成绩表达赞赏,明确承认“他们是对的,而我们错了”③季米特洛夫:《季米特洛夫日记选编》,马细谱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52页。。承认归承认,莫斯科此时并无意立即加强与中共的关系。究其原因在于:第一,莫斯科尚无法确认中共革命胜利的广度、深度以及潜在影响,特别是,无法确认这场胜利是否将彻底推翻国民党政府的统治,是否引发美国的军事介入。1948年1月23日,联共(布)中央收到的一份报告就指出:“美国帝国主义分子将对中国进行武装干涉。”④РЦХИДНИ,ф.17,оп.128,д.1173,л.1-37.第二,欧洲冷战爆发极大地牵制了斯大林处理中国问题的意愿和精力。1948年春,随着东北国共内战接近尾声,莫斯科对华政策评估的重点在于:第一,中共能否取得全国胜利,国民党政府是否将被彻底推翻;第二,美国直接军事介入国共内战的可能;第三,一旦中共完全控制东北,如何确保苏联在当地的现实利益。
根据莫斯科的指示,驻东北苏联机构开始重新研究与起草有关中长铁路及东北苏联企业的相关合作协定⑤《斯拉德科夫斯基致米高扬报告:长春铁路及苏中合营企业》(1948年2月),《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945.1—1949.2)》(壹),第 236—238页。。与此同时,苏方还提供一系列支持,推动中共在东北的胜利进程。4月25日,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马利宁以个人名义建议高岗立即组建政府,承诺将同其他民主国家一道,对新政府予以外交承认及经济援助⑥高岗给毛泽东、刘少奇的电报,1948年4月25日。转引自沈志华:《苏联专家在中国》,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3年版,第31页。。5月17日,苏联部长会议作决议,决定向中国东北派铁路专家组⑦《科马罗夫致莫洛托夫报告:组织恢复中长铁路的运行》(1948年9月10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945.1—1949.2)》(壹),第 276页。。很快抵达东北的以苏联交通部副部长科瓦廖夫担任组长的苏联专家组,不仅帮助修复了中国东北“最重要的铁路线”,加速了军事胜利⑧《科瓦廖夫致斯大林报告:铁路专家组在华工作情况》(1948年12月16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945.1—1949.2)》(壹),第 315—317页;О.Б.Борисов,Б.Т.Колосков,Совет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1945-1980,Москва:Мысль,1980г.,с.36.,还帮中共培养铁路专业人才,仅1948年夏就培养了近5000名⑨О.Б.Борисов,Б.Т.Колосков,Совет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1945-1980,Москва:Мысль,1980г.,сс.34-36.。整个1948年,莫斯科与中共东北高层保持了密切联系。这种联系主要体现为两种形式:一是与东北局高层直接联系;二是通过驻东北与朝鲜苏联机构代表(如苏联专家组负责人科瓦廖夫、驻哈尔滨总领事马利宁、中长铁路苏方代表茹拉夫列夫等)与东北局的沟通。
相对于在东北地区支持中共,此时莫斯科对中共取得全国性的胜利并不热情。及至1948年年中,斯大林仍一再推迟毛泽东提出的访苏计划。4月26日,收到高岗关于苏联有意帮中共组建政府的报告后,毛泽东立即致电斯大林,希望提前访苏并提出就未来组建政权的诸多问题听取建议,以及到苏联和东欧国家做数月的访问考察的愿望①АП РФ,ф39,оп.1,д.31,л.30-31.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cс.415-416.。4月29日,斯大林复电同意毛泽东访苏②АП РФ,ф38,оп.1,д.31,л.32.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417.。然而,就在毛泽东积极筹备行囊之际,5月10日,斯大林电示毛泽东推迟访苏行程③АП РФ,ф39,оп.1,д.31,л.33.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419.。当天,莫斯科还指示苏联驻华大使馆谨慎处理对华事务,在诸如国共问题等敏感问题上必须明确宣称,苏方恪守1945年8月《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规定与不干涉中国内政的立场④АП РФ,ф.3,оп.65,д.1,л.362.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с.419-421.。结合当时国际国内情势,导致斯大林态度转变的原因包括:第一,苏南冲突与柏林危机的爆发;第二也是更为重要的,是斯大林此时既不相信、也不愿见中共革命取得全国性的胜利。早在4月2日,新任苏联驻华大使罗申在给莫斯科的报告中,就明确提出国民党军尚未出现全国性溃败的判断⑤《罗申致马立克报告:中国局势及政治指示》(1948年4月2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945.1—1949.2)》(壹),第 244—246页。。
4月29日收到斯大林同意访苏的电报一度令毛泽东大为振奋。他一个月前还在党内表示不打算在1948年建国,接到斯大林电报后立即决定讨论“召开人民代表大会并成立临时中央政府问题”⑥АП РФ,ф.45,оп.1,п.330,л.18-28.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с.398-403.。4月30日,中共中央指示组织召开新政协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毛泽东在给李济深、沈钧儒的信中指出:“在目前形势下,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已成为必要,时机亦已成熟”⑦《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下卷,第305—306页。。中共中央发布的纪念1948年“五一”口号中,就有“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⑧《中共中央委员会发布纪念“五一”口号》,《东北日报》1948年5月3日。。根据1949年初他坚持在攻占南京后组建政权的态度,1948年中他关于建国“时机亦已成熟”的判断可能与斯大林允许访苏的表态有关,只是由于斯大林再次推迟他的访苏行程,上述问题才未发酵。毛泽东虽然对行程推迟不满,但密切对苏关系的立场并未动摇。在随后爆发的苏南冲突中,中共中央坚定地站到苏联一方,谴责南共的“法西斯的道路”⑨《共产党情报局会议关于南斯拉夫共产党状况决议:严正批判南共领导机关错误路线》,《东北日报》1948年7月12日;《铁托集团固执错误南共大会充满恐怖》,《东北日报》1948年8月5日;《铁托的民族主义正引向那里去》,《东北日报》1948年9月26日。,公开宣称以苏联为榜样,走“联合苏联”的道路⑩刘少奇:《论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人民日报》1948年11月7日;毛泽东:《全世界革命力量团结起来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人民日报》1948年11月7日。。
1948年底至1949年初,国民党政府在军事、经济、政治等各个领域面临“总崩溃”。国民党政府一方面公开指责苏联违背了1945年8月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在精神上和物质上援助以武装力量企图推翻中国政府的共产党”[11]《王部长与苏驻华大使罗申谈话记录案》(1948年8月25日),台湾外事部门编印:《“外交部”档案丛书—界务类》(第二册中苏关系卷),第290—293页;《王外长昨出席立院 报告当前外交政策》,《中央日报(上海)》1948年11月10日。。另一方面,则努力争取美国的经济与军事援助,包括白崇禧、王世杰、熊式辉在内的一批国民党军政要人甚至建议由时任美国驻日最高指挥官麦克阿瑟到中国主持“剿匪”任务[12]熊式辉:《海桑集:熊式辉回忆录(1907—1949)》,明镜出版社2008年版,第415—425页。。鉴于这一时期美国对华政策“摇摆不定”,国民党政府一再呼吁美国政府“加强远东的反共力量”,称“目前中国情势中的各项问题,正是如何应付共产主义膨胀所加于世界威胁的整个问题的一部分”[13]社论:《远东的危机》,《中央日报(上海)》1948年11月15日。。11月21日,宋美龄公开敦促美国政府扩大对华援助,警告一旦中共获胜,美国“最后亦将受累”[14]《宋美龄哀求“美援”并叫喊要与中共“作战到底”》,《中华民国史史料长编》(1948年),第201页。。
莫斯科断然否认了国民党政府的指责。驻华大使罗申在同王世杰会谈中,否认“苏政府以军用品供给中共军队”,强调“苏军与中共军队未发生任何关系,亦未以任何军用品供给中共军队”,称虽然有苏联舆论对中共表达同情,但这种同情“不能视为苏联政府的意见”①《王部长与苏驻华大使罗申谈话记录案》(1948年8月25日),台湾外事部门编印:《“外交部”档案丛书—界务类》(第二册 中苏关系卷),第290—293页。。在此前后,罗申大使还根据莫斯科的指示,向外界积极传递苏联政府恪守1945年8月中苏条约精神的立场,甚至对国民党政府刻意表达较其他西方国家更多的同情与支持。1948年12月,罗申就向英国驻华大使史蒂文森故意透露了苏联驻华大使馆将随国民党政府迁往广州的信息②АВП РФ,ф.0100,оп.41,п.276,д.19,л.82-84;АВП РФ,ф.0100,оп.41,п.276,д.19,л.80-81;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с.488-489,494-495.。而在1949年1月,国民党政府正式发出将主要政府机构迁往广州的声明后,罗申也是第一个公开响应这一声明、宣布将大使馆随国民党政府迁往广州的驻华大使③АВПРФ,ф.100,оп.36а,п.150,д.4,л.13.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2,c.33.。1948年12月,米高扬、莫洛托夫还建议斯大林立即与国民党政府重启关于新疆中苏商贸合作问题的谈判,尽管他们接到的来自苏联外交部的研究报告明确指出,恢复这一谈判将“有可能被解读为对南京政府的政治支持”④АВПРФ,ф.0100,оп.41,п.278,д.58,л.12.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1,с.491.。
1948年底至1949年初,苏联在远东面临的主要交涉对象包括:国民党政府——结盟对象,即将土崩瓦解;中共——意识形态盟友,与苏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将以一场重大的军事胜利对苏联远东战略及美苏远东雅尔塔体系构成革命性的冲击;美国——二战后在远东的战略合作对象,政治介入中国革命运动的可能性不断提升。在1948年底1949年初达到顶峰的柏林危机中,斯大林已经充分认清苏联与西方的现实实力差距,并不希望造成远东美苏战略关系恶化或挑起与美国在这一地区的对抗。1948年底,莫斯科收到的情报显示,美国对中国革命运动政治介入的可能性不断提高。一份标注日期为1948年12月的苏联外交部报告指出,杜鲁门政府有可能“停止给蒋介石政权提供援助”,“决心直接同共产党接触”,目的是将自己的代理人打入未来中共新政权内部,“寄希望于中国共产党的内部分化瓦解”⑤《苏联驻华使馆提交的报告:美国在华政策》(1948年12月27日),《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945.1—1949.2)》(壹),第 323—324页。。1949年1月10日,毛泽东在给斯大林的电报中也明确提到,“美国人也希望同我们接触”⑥АПРФ,ф.39,оп.1,д.31,л.54-58.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2,сс.11-14.。
为了避免美国对中国革命运动的介入,最大限度地确保苏联远东战略利益的达成,斯大林决定认真关注并重新考量对华政策。1949年1月5日,关于中国问题的报告开始被系统地提交给斯大林本人⑦沈志华:《被迫的联盟:斯大林与中共政权的建立和巩固》,崔丕、青山瑠妙主编:《多维视角下的亚洲冷战》,世界知识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页。。然而,在最初所有可能的选项中,斯大林首先选择试图控制中国革命运动进程,以此降低这场革命胜利对远东美苏战略合作关系与苏联远东战略利益的冲击,并降低美国干涉的风险:一方面,他要求中共中央立即建立新政权。在1月6日给毛泽东的电报中,他对中共计划组建新政权的时间(1949年夏)“表示疑问”,称建政问题“不宜拖延”,应当“在解放北平之后立即进行”⑧АПРФ,ф.39,оп.1,д.31,л.53.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2,сс.7-8.。然而,如此一来,中国必将出现国民党政府与中共政权同时存在的局面。国民党政府的延续固然能一定程度地确保苏联远东战略利益的法理基础,但极有可能造成中国分裂。另一方面,斯大林先是公开声明不会接受调停国共内战的任何邀请⑨Правда1января1949г,№1(11108).,但在接到国民党政府的调停邀请后,却立即表达单独调停的意愿,并且要求中共中央公开发表希望苏联单独调停的声明。⑩АПРФ,ф.45,оп.1,д.330,л.95.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2,сс.15-16.
令斯大林始料不及的是,中共中央坚决拒绝了他的两项提议。关于组建新政权问题,毛泽东坚持在推翻国民党政府后进行。他1月10日给斯大林的复电委婉指出,因美帝国主义与国民党政府丧失人心并失去战争主动权,中共中央并不急于组建新政权。①АПРФ,ф.39,оп.1,д.31,л.60-62.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2,сс.14-15.他还私下告诉身边的苏联情报人员捷列宾,“最好在占领南京、武汉、上海和其他城市以后组建政权”,称“届时我们将攻占南京,而国民党政府将不复存在,被驱逐出大陆。全国民众都会看到,中国只有我们的政府,这也更便于苏联第一个承认我们的政府”②АПРФ,ф.39,оп.1,д.31,л.54-58.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2,сс.11-14.。如果说在拒绝提前组建新政权的问题上毛泽东的语气还算“委婉”的话,那么在调处问题上,他的反应称得上不加掩饰的愤怒。根据捷列宾的描述,毛泽东的语气“尖锐”,强硬地表述,中共拒绝任何形式的调处,不会与国民党政府举行任何形式的会谈。他不再急切请求去莫斯科,甚至表示“有可能无法去莫斯科了”③АПРФ,ф.39,оп.1,д.31,л.68.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еотношения,Т.V,К.2,с.20.。最终,斯大林托辞没有要求中共接受调处的意思,而毛泽东也接受了这一牵强解释,调处风波没有继续发酵。
为避免党内高层的思想出现混乱,毛泽东还发出指示,强调“战争必须打到底”④《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下卷),第435—436页。。1月19日,他在审改中共中央关于外交工作的指示时亲笔增补了一段话:“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不允许任何外国及联合国干涉中国内政。因为中国是独立国家,中国境内之事,应由中国人民及人民的政府自己解决。如有外国人提到外国政府调解中国内战等事,应完全拒绝之。”⑤《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下卷),第439—440页。中共中央的激烈反应事实上反映出,对于这一代中国共产党人来说,在1949年初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取得全国革命胜利更令人期待的了,也已没有任何外部势力能够阻挡他们“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进程了,即便是同中国革命有着深厚意识形态与历史渊源的苏联,也已经不能随心所欲地对这一进程施加影响了。
中共中央的强硬姿态迫使斯大林不得不重新审视中共与中国革命。中共中央的激烈反应也是斯大林作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最高领袖长达20年从未遇到过的情形,令他深感全面了解中共历史与现实的必要,尤其需要弄清楚中共在那些为苏联关切的重大问题上持何种立场与政策。1949年1月底,斯大林派联共(布)中央政治局委员米高扬秘密访问中共中央所在地河北省西柏坡,与中共最高领导人就当时双方认为最为重要的政治、经济、历史、外交等问题举行会谈并达成初步共识。米高扬访华期间与莫斯科保持了密切的电台联系,就会谈涉及的重要问题征求或接受莫斯科的意见和指示。就这一点来说,米高扬秘密访问西柏坡,可以被视为中共与苏联最高领导人的一次直接沟通,这也是双方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首次实现最高领导人的直接沟通。米高扬秘密访华标志着斯大林已经开始将中共作为对华关系新的主要交涉对象和苏联在华利益新支点,开始从处理国家间关系的层面思考与中共的关系以及未来中国革命胜利之后的远东地区秩序。
根据目前公开的有关双方会谈内容的历史档案,可以看到,相对此前仅仅在中国东北地区支持中共的政策,莫斯科明确表示支持中共取得全国革命的胜利以及组建全国性的政权。米高扬明确表示,斯大林在中共组建新政权的时间问题上已经转变态度,建议中共中央在解放南京之后再建立政权,而非占领北平之后。因兹事体大,米高扬还就这一问题专门致电斯大林,得到了后者的确认⑥АПРФ,ф.3,оп.65,д.606,л.76.。这也标志着斯大林已经有放弃建立在同国民党政府结盟的法理基础上的远东国际体系的意图。此外,斯大林首次表达了对中国革命的认同,确认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运动属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强调中共的革命经验对亚洲革命运动的普适性,建议组建以中共为首的“共产党东亚情报局”。这体现了斯大林对中国革命胜利后远东国际秩序模式的思考。基于以上两点,在中国革命即将取得最终胜利,并因此对远东雅尔塔体系造成革命性冲击的前夜,斯大林开始重新思考远东国际秩序,为苏联远东战略利益作“再保障”。
本文旨在通过梳理二战后初期中共与苏联互动的历史过程,探讨斯大林对中共政策的缘起与形成。确保远东雅尔塔体系的稳定及其间苏联远东战略目标的达成,是二战后初期斯大林思考远东问题的基本出发点。这一点具体体现为:第一,延续美苏在远东地区的战略合作;第二,支持国民党政府的统治并与之维持同盟关系。其中,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统治的合法性,与苏联远东战略目标的达成存在着直接而内在的联系,也成为美苏远东战略合作的基本支柱。历史的进程显示,影响战后美苏远东战略关系的主要因素,并非远东情势的改迁,而是两国在世界其他地区的相互关系,这种相互关系同时决定了美苏介入中国事务的形式与限度。与此相对,决定战后初期中国局势走向的,也不是美苏等外部大国的意志,而是中国不同政治势力之间的博弈。正是中共领导的革命运动最终推翻了国民党政府的统治,使美苏在远东的战略布局迎来了革命性的冲击。
最初在思考远东秩序与苏联的外交战略时,斯大林既不信任中共也不曾考虑未来援助中国革命的问题,他甚至向美国与国民党政府明确表达对中共的不信任以及不支持中共的立场。然而,仅仅1945年下半年,驻东北苏军就与中共在中国东北展开密切的良性互动。虽然尚无史料证实这种互动是莫斯科有意促成的,但互动的持续深入及其本身含括的战略性内涵对双方关系的走向产生重大影响。1946年年中,美苏对抗气氛的不断加剧,大大降低了斯大林在对华事务上与美国继续战略合作的意愿,而来自职能部门的那些普遍具有倾向性的报告则对他关于中国局势的研判产生重大影响。正是从这一时期,莫斯科开始向中共提供“有限援助”,尤其强化了双方在中国东北的战略性互动,这不仅加速了中共的军事胜利,也为日后莫斯科选择中共作为新的结盟对象奠定了基础。
1945—1948年,尽管中共中央一再表达亲苏立场,并就许多重大问题征求苏联人的建议,但莫斯科对中共与中国革命的态度始终犹疑不定。及至1949年初中国革命最终胜利的前景已经明朗,斯大林才试图通过控制中国革命胜利进程的方式,努力降低这场胜利对远东雅尔塔体系的革命性冲击。他一方面要求中共中央提前组建新政权,另一方面则表达了单独调停国共问题的意愿。然而,即将取得革命最终胜利的中共,对任何有可能影响或阻碍这一进程的国内外因素保持了高度警惕,并坚决拒绝斯大林的提议,公开宣称将革命进行到底。中共的激烈反应迫使斯大林重新审视中国革命,而美国政治介入中国革命进程的风险提升也推动了斯大林调整对华政策的步伐。1949年1—2月米高扬秘密访问西柏坡与中共最高领导人会谈,就双方共同关心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沟通意见并达成共识。以这一事件为标志,斯大林实质性地开启了与中共结盟的进程,而他对中国革命运动经验的认同及关于这一经验对东亚革命普适性的表述,反映出其对远东秩序的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