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涌
文体,即文章思想内容所依托与承载的具体体裁。容纳的“内容”不同,相应的文体随之各具特色;但是,现代语文过度强调“文体特征”,甚至用文体框格去“拘囿”学生主体五彩缤纷的思想之自由表达,以致格式化和套路化倾向日益严重。这种舍本逐末的倾向,极有可能使教师审读时产生“新八股”印象。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思想”载体,新观念、新思想必然要求新文体的表达。“新文科”建设虽然主要在高等学校展开,但是其影响力辐射到基础教育界。它需要传统学科结合时代特点形成视野开放、文理交叉、超越学科本位的高迈境界,需要在学术前沿与学科边缘地带打造崭新的新思想增长点和新表达载体。这种学科重组、思想原创的学术变革,倒逼着写作文体的“核裂变”。我们主张以“思想力”发展为引擎、以“新评论”为载体的写作教学,顺应伟大时代语言变革的宏观走势。我们需要澄清写作教学的基本理念和文体特征,助推国家文化软实力的核心——“思想力”的蓬勃兴旺、高速产出,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提供可以持续、源源不断的“中国智力资源”。这不仅仅是教育界的一项紧迫使命,而且是整个社会应当省思并前瞻的国家改革系统工程中的战略性目标。
传统写作教学所定下的种种“规范”,已经被诟病为“思想的镣铐”——本文仅限于探讨长年一贯制的“旧文体写作教学”。所谓“旧文体写作教学”,是指各级教学中片面重视文章体裁(尤其是再现性和叙述性体裁)而对内容限定的写作教学。这实质是把外部形式要求看得过于单一和重要了。我们过度强调画地为牢式的“旧文体写作教学”,导致一系列值得重新审视的严峻问题。这些问题,致使青少年的思想逐步走弱甚至滑坡,进一步引发国家成长的核心力量即“思想力”的不可持续。写作教学,本应为各级各类学校提供砥砺思想的“教育磨刀石”,而教育的现状与国家的发展之间两相脱节甚或彼此龃龉,已经令教育界深以为忧。
首先,写作教学缺乏严谨有序且满足生命之需的“核心概念”。写作教学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是为写作而写作抑或是为考试而写作,还是为倾吐与快感而纵笔?写作教学固然有其为考试的目的,但排除特殊阶段的特殊功用,写作教学的最后目标是为了“心灵的健康”,即为了输出阅读的“积蓄”和享受表达的“倾吐”“快感”而写作,完成从输入到输出的一系列实质性转换。这在青春期这种特殊时期尤为重要。叶圣陶先生曾经指出表达欲本出自于内心的需要:“语言的发生本是为着要在人群中表白自我,或者是鸣出内心的感兴。”①叶圣陶:《论写作教学》,见《怎样写作》,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27-136页。“积蓄”说、“倾吐”说、“快感”说,是叶老一生坚持的阅读教学观与写作教学观,至今仍有启发意义。义务教育阶段,写作分为记叙文、议论文和应用文(又称实用文),这与阅读教科书的体裁有所偏离——因为阅读教科书已经出现了散文、诗歌、小说等文艺性概念;而高中阶段,阅读体裁又变换了新概念:完全是散文、诗歌、小说、戏剧等文艺体裁,写作的重点却依然是“议论文”;换言之,学的是“文艺文”这种感性体裁,课本中大量选编的教学典范是古今中外的文艺性诗歌、散文、小说和戏剧,而写作中实际使用的是“议论文”。为什么不增加选录思想家们质高量多的“议论文”呢?我们并不主张读什么就写什么,但至少大致的“读写一体化”是可行的(尤其在“读”“写”不分设的课程形态下)。形象思维是以再现和描述为主,抽象思维是以演绎为主。高中阶段学生已经成人,开始初步形成具有逻辑理性的“思想力”,急需学校教育助推其“思想力”的有效养成。如果从高考文体和成人以后的使用频率及其功用来看,文体则愈来愈趋向注重理性、逻辑缜密、思想深邃的“议论文”。虽然,允许夹叙夹议甚至记叙为主的文章依然存在,但主体是思想鲜明、观点新颖的“议论文”;而从“成人”的角度考虑,生命成长的最重要步骤是发展透过表象洞悉本质的逻辑“思想力”。这是青春生命“成人”的象征性标志。即使是感性的文艺文,也必须在形象思维中包含并升华其抽象思维。而高等教育阶段,依然需要学写各种专业的“议论文”——此时,这一名称已经被改换成所谓专业的“学术论文”,也仍没有足够的课时保证该文体的写作教学。
其次,各级学校缺乏与阅读篇目互相匹配、匠心独具的写作课程和教材。中小学语文与大学语文唯有阅读教材而无写作教材,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不加质疑了。不过,无论是缺失凭借阅读教学而实施的“输入”,还是抽空通过写作教学或口语交际教学而展开的“输出”,都不是完整坚实、面向未来的语文教育;而且,输出性语用是更为重要的“语文学习”的表达途径。重阅读、轻表达的严重“阉割”,已经形成不能不正视的青少年“思想力匮乏症”;反过来,又助推了语文学习两翼失衡(准确地说是阅读、写作、口语交际的三者失衡)。语文课就应当引导学生循着“阅读 →思考 →表达 →再阅读 →再思考 →再表达”(书面与口语表达)的轨道而作出良性循环,从而形成并积累这种青春生命的本质创造力量,即“思想力”的可持续增长。②潘涌:《积极语用:释放语言创造的潜能》,《中国教育报》2020年10月22日。写作课程就是为了顺应学生心灵成长的紧迫需求、助推受教育者内在灵魂趋向成熟的一门独特的课程。如果说抽空任何一门“知识课”或“技术课”的形态存在,均无大碍,但是绝不能缺乏“心灵成长”——思想的困惑、心灵的质疑与理性的推论。写作非常需要这种生命成长的完美承载与酣畅淋漓的表达,否则,心灵的“干瘪”就进而变成“空心化”了。对全国语文教育深具指导价值的最新版《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针对阅读教学提出了明确、刚性、量化的目标要求;但是,对写作教学则语焉不详。①教育部:《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页、第33页。该标准仅在第四部分“课程内容”的“学习任务群5 文学阅读与写作”和“学习要求5”中比较集中地提到写作教学。这种鲜明的对比,令人遗憾。回顾“语文”学科命名以来的历史,唯有20世纪80年代的初中《作文·汉语》(后改为《写作》)这套教材,明文规定了两者各成独立系统,但是它们彼此贯通不够、配合失谐。②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课题组:《新时期的中学语文课程和教材研究》,选自课程教材研究所编《面向21世纪中小学教材建设现代化研究和实践》,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80-204页。高等院校编写的《大学语文》,不管编者是谁,总体而言,基本框架都是古今中外各类文学作品的简单化组合,所谓的“文选”皆不出此类体例和框架。如果“文选型”课本后面缺失科学理念的强有力支撑,最终也可能成为不是很有价值的“沙砾堆砌”(科学理念是强力黏合剂)。回顾语文课程和教材的百余年历史,我们实在是缺乏一种代表学科水准,既能体现专业“思想力”、又能满足学生心理成长之“需”的写作教学科学化的课程和教材。
总之,大中小学写作课长期以来没有引起教育界人士的充分重视,且无独立完整的课程序列,致使写作教育出现严峻的后果——缺乏砥砺“思想力”的深远目标意识、缺乏与阅读教学两相匹配并辅助青少年学生心理成长的课程和教材。过度恪守“旧文体写作教学”,极大地限制了学生思维空间的扩张,使其目光往往拘泥于外部显在的事物表象。写作教学的核心理念,就在于“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③韩愈:《答李翊书》,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59页。,重在“养根”与“加膏”,重在培育“思想力”。因此,写作教学亟须回归正常化的途径,亟需回归唯一的核心素养即“思想力”的千锤百炼而后成。(与“思想力”对应的概念“表达力”,其实是核心素养的一体两面)。
超越各种文体的边界规限,使写作教学回归其主旨,即引导“思想力”与生命同步发展,需要我们确立一个坚定不移的写作信念——“写作即思考:在写作中训练你的思维能力”④凯瑟琳·麦克米兰等:《写作即思考:在写作中训练你的思维能力》,草沐、理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封面语。。尖锐的笔端,要磨砺出具有穿透力的思想锋芒,洞穿林林总总的社会甚至是大自然的现象与问题。这里,还不仅仅是作为学生大脑内部所展开的“积极语用”即内部隐形的“思想行为”,而且是“思想”表达行为在特殊语境中所达成的感人至深、启思动情的积极效应、热切程度或显著特征,即“思想力”的完满实现。⑤潘涌:《表达力:促进公民成长、国家发展和世界进步》,《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写作从生活原生态获得题材。这是被反复强调又不得不再审视的朴素真理。写作与生活的外延完全等同。这样就能很好地解决写作教学的取材和体验问题,包括清醒的问题意识。阅读“生活”这部斑驳陆离的大书并作真实的记录,这才应该是所谓人生的本来之义。这样弥合了种种生活形态与心灵之间的界限,“写作”本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可单独剥离出来;一旦剥离出来,就失去了“作文”的原汁原味,被人为抹上了一层浓重的脂粉气。由此而言,只允许一种标准或者一种期待,显然失之于教学的偏颇,而保留生活的原生态才是应然态度。诸如《巩乃斯的马》一类深刻的游记文,绝不是停留在外观的物象上,而是更具有值得回味和咀嚼的对生活价值的探索和哲思;⑥周涛:《巩乃斯的马》,选自广东基础教育课程资源研究开发中心语文教材编写组编著《语文(必修3)》,广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人民英雄纪念碑》一类地标式的说明文,不仅仅清晰地再现事物的来龙去脉,更应当在字里行间充满对英灵冲天浩气的崇敬感和伟岸感——它与其说是地标式建筑,不如说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一座无与伦比的里程碑。⑦毛泽东:《人民英雄纪念碑》,选自《初中语文》,上海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总之,说明性、记叙性的文章,就要尽可能地为写作而教出思想深度来,洞察文字后面的别有之意味。当前,中考与高考的写作多少沾染了一些“流行病”,成为人们诟病不止的热点问题。我们要始终记住:写作教学的第一要务不是去“耕耘他人的田”,而是要清楚且坚定地“播下自己的种”,即选择自己的生活和内心体验的材料,并强有力地说服读者和听者(虽然,考试写作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自当另论)。如果要培植这样的写作信念,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真实、复杂、朴素的“生活”而不加虚构、“改造”或“提炼”——生活本身才是写作提炼和筛选真实思想的丰厚富矿,是其思想活力和激情储蓄的本初源泉。这样从人的日常原生态生活来体认写作教学,才能够长葆写作充盈、丰沛和鲜活的思想体验。
写作从思想现实中提炼观念。由日常生活形态中获得题材,再从思想现实中提炼观点。前者是一种感性和物化的生活样态,后者是一种在前者基础上构建的精神和灵魂的非物质形态。对现实生活的价值态度、情感取向、是非褒贬等,构成了对它的判断与取舍。人的思想认识活动是丰富与复杂的行为,并且到了高中以后更甚;而从中提炼出为教师乃至社会规范所认可的“思想观念”,恰当地把握好思想的边际分寸,更是难度甚高。“思想现实”是一个庞杂的层面,在学生心中甚至是感性的,最浅显的时候它几近于原生态的生活形态。2002年的新材料作文《心灵的选择》(材料:登山者雪地救人)、2004年的话题作文《遭遇挫折和放大痛苦》(全国卷1)、2011年新课标新材料作文《中国崛起的特点》(选择一个角度构思作文)等均是自定立意、自定文体和自定题目。材料和话题是给定的,而升华出来的“思想观念”是自己选择的,考生如何将“思想观念”投射到材料和话题上,那是能够激发出生命的奇异光彩的①潘涌:《解放语言创造力——论历史新时期高考作文四十年改革》,《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有字之书、无字之书与心灵之书相比较,后者更加重要。教学必须尊重每个写作主体思想的具体性、复杂性和差异性,而不能以同样的“思想标准”去框限个体思想的具体性、复杂性和差异性。“后青春期”的到来,使学生们思想更趋斑斓多姿:复杂的社会现实和宇宙之光进入主观世界,就形成光怪陆离的“心灵之书”,而自我的“心灵之书”则过滤掉他人的立场和反应并保留个人独特的选择——每个个体的见解未必有多高的思想价值,但它从不同方面表达不同的观点,即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苏东坡《题西林壁》)。人类的思想有多么浩瀚和卓然,社会的形态就能够走得多么深长和高远。写作教学则要善于弘扬发散性思维、批判性思维、逆向性思维等等,高度珍视多种方法的存在意义以及独特性;教学的真谛就在于促进青年人思想创新、长葆生命力本质力量——“新思想的冲动”。
写作从自我成长中升华思想。每个写作主体的思想是伴随着生命年轮增加而不断趋向丰富与深厚,这是思想生长和成熟的井然有序而又独特唯一的逻辑。任何人都不能够违背这一条独特的生命逻辑。这里隐含着下述的分论点。首先,必须尊重每个写作主体的起始逻辑。每个生命都有这样的发端:感觉 →意识 →思想。这里的“思想”,仅仅是一个生命成长中的朦胧“芽头”,很难逻辑清晰地“界定”出来;但是,值得教师细心关爱与恰当引导,玉成其健康和谐的生长;即使其稚嫩微小至极,但它前景可期,值得深切珍视,并坚信终有一天,它会生长为茂盛繁密的一片思想林。在具体教学中,大中小学的语文课都以阅读和倾听为基础,以欣赏和表达为牵引,两者过渡并转换的核心环节是主体思考和心灵体验。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阅读和倾听 →思考和体验--→欣赏和表达,学习重心按照螺旋方式持续上升,主体“思想力”不断趋优、升华。其次,必须尊重每个写作主体的生命节律。每个主体自有特殊的成长轨迹与发展节律,值得教师们高度地尊重它们——呵护其根须的盘绕曲折或深入厚土,关注其虬枝的苍劲有力或高耸挺拔,关爱其绿叶的恣肆绽放或婆娑起舞;而且,持续不断地用一颗至爱的心去拥抱,拥抱生命可能或未确定的未来样态。我们可以坚信,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绿叶那样,人间同样不可能存在生命全然雷同的脉动。而且,青春生命的“生长”与“发展”是动态的,思想的演绎更是不可能用同一尺度去衡量和框定;世上最为“别样”的就是具体的人所反映的丰富的思想现实,就是最具有参差错落之“差异感”的五光十色的思想形态——这就是所谓尊重心理发展之“序”,鼓励学生完满地实现从输入到输出的良性循环和重心走高。质言之,推动语文学习不断完成从输入到输出、从阅读到表达的深入历程,登高望远、临风握笔——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①刘勰:《文心雕龙·神思》,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4页。。此之谓人生之大境界矣,浸润久之,受益终生。
我们倡导洋溢着蓬勃“思想力”的写作,反对匠气浓重的“描红体”写作,从而创造性地引导学生进行以论证和评议为主的思想型写作。语文教学,不但在苏联凯洛夫教育思想影响下形成了“描红体”写作的经典教学,而且“国文”“国语”独立设科以后一个多世纪,这种眼中“唯物”、胸中“无我”的“描红体”写作,成为了教学界的主流思潮,致使学生思想发展陷入迟缓与封闭的泥淖之中,成年以后无法构成与国家现代化建设相匹配的坚实“思想力”。
目前,这种新写作观的诞生,标志着中国母语教育史上深刻的范式转型。“范式”这一特定概念为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于20世纪60年代所创。库恩否认了科学知识和理论的积累式发展这个旧命题,确立了科学理论的进步是通过具有不可通约性的新旧范式之间的转换而来实现的这个颇有创意的革命性科学观。②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库恩“范式论”的理论贡献,不仅给连续积累的旧科学进步观以致命打击,而且给人文社会科学各领域的发展带来了新视角和新启发。观照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内所发生的具有实质内容的革命性变化,当是显著对立的新旧范式之间的划时代转换。这种范式变革,包括居于上位的哲学观与居于下位的方法观这双重意义上的蜕变。首先,写作哲学观的创新。承认写作主体位居中心地位,主体的核心思想是统帅和灵魂,驾驭着所有的材料、手法和语言符号。马克思早就作出过这样精彩凝炼、颇耐回味的阐述:“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页。外在物象世界不过是主体精神或观念的对象化。这里“核心概念”尤为重要,着力推出实质性的思想力量。其次,写作方法观的创新。这是指具体操作方法的推陈出新,每篇文章的语境和话题各有不同,阐述对象、操作路径、评议背景、表现手法均有所区别,但目的只有一个:最后精心导出作者应该表达的丰沛“思想力”。尤其是鉴于“新文科”建设背景,这种范式转型具有切实的时代意义,无论是就哲学观或方法观而言,都凝结为一个深刻的主旨,即“思想力本位”。
现有中小学与大学的写作教学,滞后于学生身心的健康发育。那么,什么样的文体写作才能够带动其“思想力”的高度发展?真正理想的文体写作教学,首先聚焦在学生“思想力”的同步发展——这就是新的写作哲学观。如果一定要提“文体”,则非“新评论”莫属。具体而言,“新评论”自是一种以独立人格、新颖思想为内核,以针砭时弊、才思喷涌为特征的文章体裁。它有思想容量,却少“思想套路”;有思辨形态,却少“思辨格式”,灵活自由,收放裕如——完全不同于套路化、程式化的“议论文”的僵化写作。传统议论文“论点”“论据”“论证”这种三元素的刻板化要求,已经陷入写作僵化单一的窠臼:唯求观点正确、证据确凿(事实论据与说理论据)、论证合乎逻辑规范。其中,要求“论证合乎逻辑规范”并没有不对,但是,“正确”“确凿”等概念化表述,已经异化为“平庸”“刻板”等的替身符号,成为学生自由放飞思想的严苛禁锢。④这是对议论文要求的经典表述。各类考试要求大同小异,有所变通。如《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表述为“观点明确,内容充实,感情真实健康;思路清晰连贯”等。所谓“明确”“充实”“健康”等,均是概括而含混的表述。唯有“新评论”的纵横展示,方才集问题的评议、才情的挥洒、现象的陈述、事物伸展的精致描摹与内在理路的细微勾勒于一体,林林总总无不聚焦于发展“思想力”。虽然各种表现手法荟萃一体,但绝不限于传统文体写作的单一表现,万变不离其宗——炼就汪洋恣肆的“思想力”。从根本上说,陷入格式化的文体就好比走进了了无生机的坟墓。文章最是以“新思想冲动”为力量源泉,而这种“新思想冲动”初而如喷似涌,继而高峰潮立,终而澎湃天下;立境界者,令读者心潮涌动、思想为之悄焉感动。恰如梁任公所道出的天下人为之击节叹赏的“新文体”:唯见思想,不睹文字;唯见力透纸背的才情,不睹满纸匠气的语符。①黄遵宪:《致饮冰室主人书》,任访秋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史》,河南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14页。梁启超及其所主编的《时务报》《清议报》和《新民丛报》发表“新文体”,黄遵宪曾予以高度评价:“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过于此者矣。”这就是阅读“新评论”时的真实感受:读者只是品味心灵在思想海洋中汹涌澎湃的体验,全然不去捡拾零乱不堪的一地符号。这样的“新评论”,已经很难归入曾经被称呼习惯了的某种文体,它为深邃的思想所统领,不拘一格,不入“议论文”“记叙文”“说明文”一类俗套,也不入“小说”“诗歌”“散文”“戏剧脚本”诸种窠臼。如是“新评论”,或纵横捭阖,举目横扫;或信笔从容,心灵漫步;或俯仰宇宙,凝眉沉思。
就内容而言,“新评论”分为新闻评论、文化评论、教育评论、社会评论、时政评论等等,大凡天下话题,古今种种,均入笔下,构成挥洒“思想力”的广阔舞台;就文体特征而言,诸种手法熔冶一炉,尤以精湛的思想评论为境界,万变不离其宗。广义上说,人间是是非非皆可评议,宇宙万事万物足堪论道,评说的对象是“天下”,议论的主体是“自我”,选择跨学科话题,磨砺前沿思维,坚持不懈,日久见功——这就是“‘新文科’建设背景下写作教学的文体重构”这一命题的真实主旨,不但写作内容广泛、观点己出,而且鼓励面对新领域新问题真正作出一己新的判断,如是则新思想新表达呼之欲出。当然,“新评论”的文体边界不妨拓宽,传统记叙文、议论文等的合理元素可以吸纳在内、灵活运用。如此“新评论”写作,能够使学生唤醒问题意识、养成评论习惯、砥砺逻辑思维,进而使之能够提炼典型问题、透视表面现象、作出精要评论,实质性地促进青少年理性思维趋向发达。纵观教育强国的母语教育,莫不如此。美国的写作教学,难在超越经验性、生发想象力和创造力;德、法、英等国的写作,重在理性思辨、独立演绎;即使是同属汉语文化圈的新加坡,也高度强化学生对现实问题的超越性分析和驳诘。②潘涌:《构筑国际人才竞争的战略制高点:培植思想力》,《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12年第6期。从经验形态的描摹到超越形态的表现,从实然物象的再现到思辨理趣的推崇,显然两者不在同一层面上展开写作。因此,现在我们可能做到的是写作重心的适当转换和逐渐上升。这是遵从和顺应世界写作教学的主流趋势,进而促进写作教学的整个过程来培植最深厚的思想资源——真正变人力资源的大国为智力资源的强国,中国“于斯为盛”矣!
第一,唤醒问题意识。问题意识是逻辑思辨发展史上的起点,是“思辨 →评议 →创造性表达”这一连串思想活动的发轫。究其实质,它是发散思维和逆向思维的结果,是在常人所见的现象中生发思维的多元性和发散性,进而达到所谓“道常人所未道”。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大脑本身有着自己的成长规律,我们本应该按照它的规律进行训练”;“有效的方法并不是去提高记忆力,而是要提高大脑的‘思考能力’。当思考能力提高的同时,它会让处在记忆力底下的海马体重新工作起来,恢复原本的状态”。③加藤俊德:《激发最强大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9页。我们的语文课过度看重接受性理解,视“阅读 →认知 →记忆 →理解”高于其他,同时轻视输出性语用,甚至完全忽视输出性语用,轻视“思辨 →评议 →创造性表达”。这样,当然无从凭借心灵过滤来养成学生具有穿透性的“思想力”,如此简单的输入性学习与机器人学习并无区别。一般地说,唤醒问题意识、养成质疑习惯,是输出性语用能力的恰当培育机制,这里包含了兴趣和爱好的同步形成,正如先贤朱熹所言:“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④朱熹:《朱子语类·卷第十一》,(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00页。能够从“无疑”的字里行间发现有意义的“问题”,即使当下讨论不出“答案”,而质疑本身更具有深远意义。问题意识被唤醒和质疑习惯被养成,是生命非凡价值的初步达成,在接受性教育背景下实现了学生有意义学习的本质性突破——人生发轫,始于问题!
第二,养成评论习惯。“评论”,既是一种独立的文体,更是生活中常用的一种方法。在传统写作教学中,这种文体长时期被忽略乃至搁置了。聚焦特定问题或现象,由作者独立地进行是非褒贬,这就是“评论”。回眸数千年封建社会文化教育史,由于独立人格与自由思想的长期缺失,这种文体在成人以后的“后教育时期”,也是常常缺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语文教学中长期存在“指令性写作”,自然抽空“以我手写我思”的核心内容。语文界更为追捧的是“描红式”写作,最终,致使写作主体失去了与评论文体相谐相成的自主独立性。新时代是一个全面深化改革与推进建设工作的不平凡时期,通过“评论体”的写作来培植强大的“思想力”及其表达力,是国家发展和厚积文化软实力的一项战略使命。首先,评论需要独立的人格力量。这是评论写作的基础。没有这种强大的人格,就没有独立的评论体的诞生,没有持续支撑这种评论体的特别思想力量。独立评论体的“磨砺”,是一种伟大人生的起步。因此,语文教学中要布设民主、开放、多元的文化氛围,语文教师要自觉地养成如是教学观念,把独立人格的炼就看得远远高于点点滴滴的知识灌输。其次,评论需要丰富的思想源泉。我们的课堂最缺乏的是思想力量,不仅仅是学生,教师(特别是语文教师)也暴露出贫乏苍白的“思想病”。美国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纳德·科斯(Ronald Coase)教授在回应“钱学森之问”时指出:“如今的中国经济面临着一个严重的缺陷:缺乏思想市场。”①罗纳德·科斯:《科斯对中国的十大忠告》,http://finance.ifeng.com/news/special/Coasezg.学校教育尤甚。最漂亮的校园和教室容易构筑,而最富有思想积淀的课堂则难以于朝夕间建成——学校课堂之“富有”,已经到了除“思想”以外,什么也不缺了!教师应当视厚积深思、洞开心灵空间、培育智慧人生为一己担当,而不是视培养层层茧缚的知识人为最高责任。学生拥有思想是最重要的,这是可持续增值的“资本”。青少年时期形成开放、质疑、多元的思想空间正适其时,这对其成年后一生的发展起决定性作用。最后,评论需要激励的机制。无论是口说之“评”,还是书面之“论”,都需要教师悉心呵护和高度关注。语文教师比其他学科教师更多地担负着这种“成全人生”的使命。思考无疆界——这种新观念的形成,需要持续地激励与助力,使学生从中获得“为师者”强大力量的有效激发。这种对“评论”的量化标准,是没有绝对正误的,有的只是针对“语境”“对象”等语用要素的引导和评价。因此,对“评论”唯一的最高评价是:为未来更加缜密、更加出彩、更加深刻的精评宏论作出最为深远的投资。
第三,砥砺逻辑思维。思维过程中,从问题的提出到评论的展开,都需要理性力量的自我约束。这里,概念的提出 →问题的判断 →结论的推断,各个环节,无一不需要评论主体的逻辑力量的坚持贯通,使整个评论过程充满无懈可击的缜密性。这才是逻辑的力量!首先,概念的提出。我国学生即使明确在写议论文,通常也缺乏“概念”意识,特别是议论文必需的“核心概念”意识。形式逻辑中基本的“下定义”,对明确研究对象及其与他者的本质差异性,具有重要的分界和坚实的锚定作用。即使是同样的“关键词”,其中的“概念内涵”也可能不一样。特定语境中具有特定意义的“核心概念”,一定需要写作主体作出与众不同的别样的界定,这往往是文章的新意所在。我们热切地鼓励学生主体自觉追求“新评论”的出新从“核心概念”的反复提炼与艰难凝铸起始。虽然,青少年写作具有完全原创的“核心概念”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有无对原创“核心概念”的自觉追求意识是“新评论”写作成功与否的前提。唯有养成这种自觉意识,才有可能最终获得成功。其次,问题的判断。不仅仅要提出自己语境中的问题,而且要表达经过自己思考的判断与推论。这实际上就是分析问题和讨论问题的过程。青少年学生关注的热点话题诸如“青春与未来”“使命与责任”“假如我做一个平凡的人,生活有意义吗”“小我追求的集合,能够合成国家的未来吗”“一花一世界,是否是真实的判断”“两个庚子年的外交联想”“如果你可以自由飞翔,将怎样生活”“假如你生活进入倒计时,将留怎样的遗言给后人”……世界之大,思想无界;个体之微,洞察秋毫。一个命题,能够引导心灵自由翱翔在真实的世界里,穿越表象、追求本真。即使如《愚公移山》这类文章(借寓言说理),用现代人的思维观照,与其“移山”还不如“搬家”。通过“搬家”走出大山,才是根本的解决方法。愚公忽视了对“移山劳动”所最需要、最紧迫也最耗费的时间成本的预计,而且还忽视了对古代“移山工具”的原始和落后的估算(“叩石垦壤”“荷担”“箕畚运”),故此招致了“愚公”之讥。人,唯有充分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才能真正走向伟大并拥有驾驭自然的聪明智慧。最后,结论的推断。我们尝试着提出这些推断:(1)作者要表达的核心观点是什么?(2)作者列举了哪些论据(学理)来支持自己的观点?(3)这些论据可靠吗?互相没有矛盾并能一一对应于观点吗?(4)作者推导或归纳的结论,与论点高度吻合吗?(5)在这条逻辑链上没有任何问题吗?除了基本论点与结论之间,有无论据与论据隐含的深层问题?(6)在这论证过程中,有无“形式逻辑”上的任何问题,特别是“核心概念”所涉及的外延、内涵与其他之间?①这些问题是形式逻辑的基本问题。见秋叶“推荐序”,凯瑟琳·麦克米兰等:《写作即思考:在写作中训练你的思维能力》,草沐、理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总之,“新文科”建设背景下的写作教学聚焦于牵引学生“思想力”的蓬勃生长,突破文章体裁的种种有形与无形的限制。世上万千财富,以思想资产最为珍贵;人间繁多学习,则以写作教学最可增值。它以强大的“思想力”的反复磨砺为核心,学科边界淡化、专业内涵拓深、老专业新组合……极大地消解了学科“知识形态”的有序学习及其重要性,彰显出新观念、新思想的生长 →茂盛 →成熟 →结果。这已经构成了青春拔节的核心规律,上升为智慧生命坚强崛起的内在主旋律。从“新时代”到“新文科”,从“新文科”到“新评论”,正在呼唤着对“旧文体写作教学”的大胆解构,呼唤着对青少年写作教学的实质性改革和价值重建。这表面上是基于各级各类学校之教学的现实需要,而更深远的是着眼于从基础教育到高等教育的战略使命。教育之根本是促进青年人学术“思想力”的长远发展,教育从根本上说是一项最为庞大、最为精细、最有价值的智力开发工程,如果比较各专业、各学科的知识增长,那么,新思想及其长远、积极的表达效应的增值(即“思想力”的增值),当然更为重要。教育的宗旨就是最大限度地促进青年人相较专业更为广泛的“思想力”的发展;而专业知识“量”的扩张,学生主体当然需要,但它不过是专业“思想力”发展的必要基础而已。换言之,所谓成才,就是培植有自己特色的新颖、深刻、丰富的专业“思想力”;所谓成功,就是养成具有新品质、高质量的学科“思想力”。一旦基于如是深远的考量,那么唯有强大的新观念、新思想所引领的写作教学,才具备个人人生发展史上的里程碑意义,才真正能够服务于国家发展战略的核心目标——“思想现代化”的未来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