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英格兰乡村的节日庆祝及其功能

2021-02-01 19:08王超华
关键词:中世纪英格兰农民

王超华

一、问题的提出

节日(feast,又作festival)是为纪念或庆祝一些事件或季节——农业的、宗教的或社会文化的——并以此表现个人及其社区的意愿和内聚力而规定的某些日子或日期。这些日子或日期一般源于宗教庆典或仪式纪念……,都是为了适应特定的社会和心理需求,给社会带来团结、秩序和安宁。①《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6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页。今天,节日已经成为人类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前工业时代的英格兰而言,节日同样不可或缺。据统计,在宗教改革之前,英格兰全年的节日有四五十个之多(如果加上周日,全年休息日多达百天)。②C.R.Cheney,ed.,A Handbook of Dates:For Students of British History,revised by Michael Jon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p.59-93.在此期间,人们不用劳动,而是进行多种多样的庆祝活动。这些节庆活动成为当时最具特色的景象之一,为我们理解中世纪社会的运转方式、加深对英格兰乡村社会生活的认识,具有很高的价值。

当前学界对于前工业时代英格兰节庆活动的研究,在时空范围上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在时间上主要集中于中世纪晚期向近代早期的社会转型时代。这个时代经历了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节日内容及庆祝方式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些变化及其反映出来的社会生活和思想观念的变迁是学界关注的重点。第二,在空间上主要集中于城市。城市对于社会变化的反应更为灵敏,节日活动变化更为迅速,而且城市的文献资料更为丰富,数量庞大的城市公共收支档案、教会的登记簿、行会章程、个人遗嘱和日记等等都为城市节日研究提供了重要史料支撑。因此,不仅伦敦、约克等大城市的节庆活动成为研究热点,而且考文垂(Coventry)、切斯特(Chester)等中小城镇的节庆也得到了专门研究。①关于考文垂和切斯特节庆的研究见Charles Phythian-Adams,“Ceremony and Citizen:The Communal Year at Coventry,1450-1550,”in Peter Clark and Paul Slack,eds.,Crisis and Order in English Towns,1500-1700:Essays in Urban History,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72,pp.57-85;David Mills,“Chester Ceremonial:Re-creation and Recreation in the English Medieval Town,”Urban History Yearbook,1991,pp.1-19;等等。

在对英格兰中部小城考文垂的节日的研究中,查尔斯·菲森-亚当斯(Charles Phythian-Adams)曾提出,中世纪晚期市民的一年可以分为“宗教性”和“世俗性”的两个半年,关于耶稣出生、死亡、复活的节日基本上集中于上半年,下半年则没有什么节日,城市的生活甚至要跟随“乡村的节奏”。②Charles Phythian-Adams,“Ceremony and Citizen:The Communal Year at Coventry,1450-1550,”in Peter Clark and Paul Slack,eds.,Crisis and Order in English Towns,1500-1700:Essays in Urban History,pp.70-75.埃蒙·达菲(Eamon Duffy)认为这种区分过于简单化,实际情况要更为复杂。③Eamon Duffy,The Stripping of the Altars:Traditional Religion in England c.1400-1580,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2,pp.46-52.然而,对于“乡村的节奏”到底是什么,二人均没有做出回答。实际上,这也反映出当前乡村节日研究不足的现状,与城市节日研究的繁荣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学界对于乡村节日的研究之不足,主要还是由于研究资料匮乏所致。中世纪英格兰乡村并没有关于节日的专门记录,研究者们只能在若干农业经济文献中寻找关于节日的零星证据。传统乡村史研究者们在考察农业劳动以及农民的日常生活之时,往往都会注意到农民过节的情况。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在对庄园生活的考察中,英国著名史家亨利·斯坦利·贝内特(Henry S.Bennett)梳理了农民一年中的劳作时间安排,并从节假日的消费与休闲活动中寻找“快乐的英格兰”(Merry England)产生的根源。④亨利·斯坦利·贝内特:《英国庄园生活:1150—1400年农民生活状况研究》,龙秀清、孙立田、赵文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8—76、230—245页。但节日似乎只是乡村史或农业史研究的“边角料”。随着人类学、社会学的发展和经济社会史的兴起,有些学者尝试使用新的研究方法、挖掘新的史料对中世纪英格兰乡村节日展开研究。美国社会学家乔治·霍曼斯(George C.Homans)曾采用“逆推法”和社会学的相关概念,根据关于近代早期的乡村节日的记录和成书于16世纪的小册子《农事五百条》(Five Hundred Pointes of Good Husbandrie),并结合庄园的地租簿和法庭案卷来考察13世纪英格兰村民的节庆活动。⑤George C.Homans,English Villagers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INC,1975,pp.353-381.美国当代中世纪史专家朱迪思·贝内特(Judith M.Bennett)则主要根据教会文献和教会史研究成果探讨了农民如何安排劳作与休息的话题,并论述了在无数宗教节日的穿插中,一名普通农民如何在堂区(parish)的空间架构内度过“仪式性的一年”(a ritual year)。⑥Judith M.Bennett,A Medieval Life:Cecilia Penifader of Brigstock,c.1295-1344,Boston:McGraw-Hill College,1999,pp.54-60.上述新研究成果为我们接下来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线索,但它们仍然也没有将乡村的节日作为专门研究对象。因此,中世纪英格兰乡村的节日及其庆祝的内容、方式与功能研究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①在我国学界,虽然也有人论及英国的节日,但还停留在“素描”阶段,而且对乡村节日着墨不多。李斌:《英国节庆生活之嬗变》,《经济—社会史评论》(第二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厉永平、倪世光:《素描中世纪英国人的节日文化》,《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张炜:《节庆与统治:英格兰宗教改革时期宗教节庆活动的演变》,《英国研究》第8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3—99页。

鉴于此,本文试图在结合当前最新研究成果,并广泛搜集材料的基础上,对中世纪英格兰乡村的节日庆祝方式及其功能等问题进行系统论述,以期为我国学界的西方文化史和欧洲文明进程研究提供一些参考。

二、农民的时间与节日

在中世纪的英格兰,农民的一年似乎没有明确的开头和结尾。不过,在他们看来,四个季度还是存在的,只是划分方法与今天略有不同,节日便是不同季度开始和结束的标志。冬季(yems)是从米迦勒节(Michaelmas,the feast of St.Michael,9月29日)到圣诞节(Christmas,12月25日)。在这段时间内,农民们播种小麦和黑麦(这些谷物的种子被称为“冬季种子”,winter seed/semen yemale)。圣诞节过后到复活节(Easter/pascha,日期不定,它的时间是春分后的第一次月圆之后的第一个周日,落在每年的3月22日到4月25日之间)是春季,农民们在那时播种燕麦、大麦和豆类。从复活节的圣周(Holy Week)到8月1日的收获节(Lammas)是夏季(estas)。其余的时间,即从收获节到9月29日的米迦勒节是秋季(autumpnus),也就是全年中的收获期。②George C.Homans,English Villagers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p.354.

节日不仅是四季的起始点,也是开展农业生产、表达信仰、享受休闲的重要时间节点。在农民心目中,圣诞节的意义可能最为重大,相比之下,每年的1月1日作为新年伊始的象征意义就不那么强了,因为二者仅相隔一周。更何况,再过一周之后是主显节(Epiphany/Epiphania domini,1月6日)。也就是说,圣诞节期间人们可以享受长达12天的假日。除了圣诞节,另外两个重大节日是复活节和米迦勒节:前者为了庆祝耶稣受难后复活,意义不言而喻;后者标志着收获的结束,领主的管家们通常会在这个时间核算账目,而农民们也会盘算一年的收成,预留来年的种子,并偿还往年的债务。③伊·拉蒙德、W.坎宁安编:《亨莱的田庄管理》,高小斯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95页。

在上述三大节日之外,还有一些重要的节日分布在全年之中。主显节的到来宣告了圣诞长假结束。人们重新开始劳动,如翻耕土地,并进行春种。到了2月2日,工作需要再次暂停,因为圣母行洁净礼日(The feast of the Purification of the Virgin/purificatio),也就是“圣烛节”(Candlemas/Candelaria)到来。这个节日对母亲们来说很重要。每年的这个时候,妇女们就会聚集在教堂之中,感谢上帝保佑新母亲顺利生产。它的庆祝仪式的特点是黑暗和光明的强烈对比,通过蜡烛的灭与亮,来象征由冬季到春季的真正转换。④Judith M.Bennett,A Medieval Life:Cecilia Penifader of Brigstock,c.1295-1344,pp.55-57.但对于教士而言,新的一年可能还并未开始。因为在他们的日历中,一年的正式开始日期是3月25日的天使报喜节(the Annunciation of the Blessed Virgin Mary/annunciato,为了纪念大天使加百利出现在玛丽亚面前,并告知她受孕的日子,这个节日被巧妙地安排在耶稣出生9个月之前)。⑤C.R.Cheney,ed.,A Handbook of Dates:For Students of British History,revised by Michael Jones,pp.12-13.与天使报喜节差不多处于同一时间段的是大斋节(Lent/Quadragesima)。斋戒开始于圣灰星期三(Ash Wednesday),在之后的40天里,所有人都要严格节食,而且没有休息时间。这一切结束于以生命为主题的复活节。在那时,人们为树枝祝福,庆祝植物在春天的生长。他们在周六晚上聚集在教堂,吹灭所有蜡烛。周日早晨,人们开始庆祝“复活”,教堂恢复到之前的光明状态,蜡烛重新被点燃,被掩盖起来的肖像和绘画重新露出原来的面目。人们还带来鸡蛋进行祝福,大概在14世纪时,鸡蛋就已经成为象征复活节和春天的双重符号。

复活节弥撒之后,所有人开始享受宴饮和游戏。接下来,一些小节日舒缓着春夏劳动的疲劳。在五朔节(Mayday),青年男女都会围着精心制作的五月花柱(maypole)跳舞,这个可能源于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民间节日对年轻人非常具有吸引力。但不仅仅是他们,村里所有人都会参加日出之前的游行,并组织跳舞和宴饮。①Madeleine Pelner Cosman,Medieval Holidays and Celebrations,a Calendar of Celebrations,Atheneum,1981,pp.51-56.接下来的耶稣升天节(Ascension/Ascensio domini in celum)是庆祝复活的基督升入天堂的节日,再两周之后则是圣灵降临节(Pentecost/Whit-Sunday)。此时已经进入6月,极好的天气适合游行、跳舞和游戏。许多教区举行“教堂酒市”(church-ale)或其他活动来进行募捐,以此来为本村教堂的建设和维修工程筹钱。②Ronald Hutton,“How Pagan Were Medieval English Peasants?”Folklore,vol.122,no.3(December,2011),p.244.当然,在天气温暖的5月和6月,农民也在辛苦劳动,犁翻休耕的土地、除草、固定篱笆、检查畜群等。上述劳动结束于仲夏,其标志是圣约翰节前夜(St.John’s Eve,即仲夏夜)的篝火庆祝活动,该节日是为了纪念“施洗者”约翰在6月24日降生。这样,仲夏与圣约翰节在时间上达成一致,自然节气也就与宗教日历巧妙地结合起来。③Judith M.Bennett,A Medieval Life:Cecilia Penifader of Brigstock,c.1295-1344,pp.58-59.从仲夏之后,一直到基督降临节(Advent/Adventus domini,圣诞节前四周)是农民一年中最忙碌的时间。待到11月1日的万圣节(All Saints’Day)的来临,大自然看起来正在衰亡,人们在此时纪念死去的人。不过,它可不是一个悲伤的日子。第二天的万灵节(All Souls’Day)才是专门为纪念死者创立的节日。在那一天,人们敲响教堂的钟声并在教堂里做弥撒来安慰死者。④Geoffrey Rowell,The Liturgy of Christian Burials:An Introductory Survey of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Christian Burial Rites,London:S.P.C.K.(for the)Alcuin Club,1977,p.70.此后,再有不到一个月之后,基督降临节(Advent)就要到来了,其开端是11月11日的圣马丁节(St.Martin’s Day/Martinus)。就这样,季节的更替、光明与黑暗、工作与休闲等都在一年的节日中体现出来。

不难发现,乡村庆祝的节日主要是教会所规定的“圣日”(Holy Day),为了纪念耶稣的生平和纪念圣徒(如“施洗者”约翰)而设。⑤C.R.Cheney,ed.,A Handbook of Dates:for Students of British History,Revised by Michael Jones,pp.15-16,59-93.然而,在宗教节日之间还穿插着一些传统民间节日(feast of the folk,源于异教⑥Ronald Hutton,“How Pagan Were Medieval English Peasants?”pp.243-244.)。这些民间节日往往被当成劳动重新开始的标志。我们看到,每一个长假的构成几乎都是这样的:首先以某重大宗教节日本身开始,然后是农民一段时间的休息,最后以一个民间节日结束假日,并宣布劳动开始。例如,圣诞节假期从圣诞节开始,之后是一个十余天的休息时间,最后是民间节日“犁地周一”(Plow Monday),人们会在那一天开始动用自己的犁具。再以复活节假期为例,它的庆祝以复活节开始,然后是一周的休息时间,结束是“霍克节”(Hocktide,复活节之后的第二个周一和周二)。农民们在霍克节开始进行夏季劳动,虽然并没有什么紧急的工作需要立即完成,但一些琐碎的活,如翻翻休耕的土地、除草、剪羊毛等还是不能耽误的。⑦George C.Homans,English Villagers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p.365.由此也可以看出节日对于农业生产的意义。在技术水平不高、“靠天吃饭”的年代,农民要活下去,就得按照季节的变化来有序安排农活。例如,在6月底和7月,人们需要除草和翻耕土地,到了8月和9月,则要完成收获。⑧亨利·斯坦利·贝内特:《英国庄园生活:1150—1400年农民生活状况研究》,龙秀清、孙立田、赵文君译,第58—76、230—245 页。穿插在四季中的节日有助于保证这类工作能够按时完成。屠瑟曾建议说:“无论如何,务必在万圣节前夕播种完小麦。”⑨Thomas Tusser,Five Hundred Pointes of Good Husbandrie,London:Trübner & Co.,1878,p.223.原文为:Whateuer it cost thee,what euer thou geue,have done sowing wheate,before halowmas eve.在某种程度上,农民们其实无需思考,只要在惯例的节日前后完成要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尽管每年的天气可能会有些许差别。

三、庆祝节日

在中世纪英格兰的乡村,不仅节日数量多,庆祝节日的活动也是十分丰富。尤其是到了中世纪晚期,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在节日期间的庆祝达到了新的高度,以至于给研究者们留下了“快乐的英格兰”的美好印象。①Ronald Hutton,The Rise and Fall of Merry England:The Ritual Year,1400-1700,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pp.50-68.那么,在节日期间,农民是如何进行庆祝的呢?我们看到,与城市的节庆类似,宴饮、游戏、表演等要素不可或缺,这就使乡村节庆具备了一定的“狂欢”性质。②对于城市的节庆而言,“狂欢”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在欧洲的许多地区,“狂欢节”(carnivals)是人们尽情放纵的机会。英格兰也有类似现象。这些研究见勒华拉杜里:《罗芒狂欢节:从圣烛节到圣灰星期三1579—1580》,许明龙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Andrew Brown,Civic Ceremony and Religion in Medieval Brug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Anu Mänd,Urban Carnival:Festival Culture in the Hanseatic Cities of the Eastern Baltic,1350-1550,Turnhout:Brepols Publishers n.v.,2005;Samuel Kinser,“Presentation and Representation:Carnival at Nuremberg,1450-1550,”Representations,no.13(Winter,1986),pp.1-41;Chris Humphrey,The Politics of Carnival:Festive Misrule in Medieval England,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1;等等。

节日狂欢首先少不了宴饮。在物质生活尚不富裕的时代,宴饮的方式往往就是一种无所顾忌的暴饮暴食。对此,最好的例证莫过于圣诞节的“盛宴”。在那天的早晨,教堂里的礼拜仪式一结束,宴饮就开始了。有些人甚至直接跳过了礼拜仪式,因为他们“太饿了”,此前的数周,他们几乎没怎么吃过肉。圣诞节就成一种“许可时间”(a time of license),仿佛之前的一切食物储备都是为了此时的放纵。他们开怀吃喝,不用考虑可能会到来的匮乏时光。因此,屠瑟说:“在圣诞节,我们宴饮,不论贫富。”③Thomas Tusser,Five Hundred Pointes of Good Husbandrie,p.68.原文为:At Christmas we banket,the rich with the poore.在农民们看来,宴饮是圣诞节到来的真正标志,也是在寒冷的冬季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富人们选择在此时向穷人施舍。在领主居住的庄园中,农民们也能享受到这种好处,就是在庄园府邸的大厅里吃上一顿好肉和喝上一杯浓啤酒(strong ale)。在1314年萨默塞特的北库里(North Curry),持有标准份地(30英亩土地)的农民可以在圣诞节获得一顿丰盛的“招待宴”,小土地持有者也享有这样的权利,尽管食物的数量与前者差别很大。④George C.Homans,English Villagers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pp.357-358.通常,圣诞节当天,领主会将自己庄园府邸的厅堂留给自己的佃农。看上去,领主会慷慨地为这次盛宴“买单”,这是他慰劳忙碌了一年的“他的人”的“夸富宴”。但证据表明,领主只是为这场晚宴提供了场地。因为农民们必须给领主带来一份圣诞节礼物,或是自家酿的酒,或是面包,或是家禽。这些礼物可能随后就变成了领主向农民们提供的菜肴。因此,农民们得到的圣诞节“礼物”,实际上是对他们送出的礼物的回报。在这种情景中,双方交换的是一种经济利益,而背后则是对双方地位和关系的确认。⑤马塞尔·莫斯:《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汲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8、195—196页。到了中世纪晚期,随着农奴制的逐渐瓦解,农民对领主不再负担带有依附性的役务,这种“礼物交换仪式”也只剩下象征性的价值。

其实,对复活节的庆祝也莫不如此。在大斋节期间,人们每日只能吃到半饱,就要饥肠辘辘地去干活。这段时间是一年中农业生产上的关键时期,土地需要犁耙和播种,而母羊也在此时下崽,劳动强度相当大,而且几乎没有休息的机会。半饱的胃口和掩盖起来的教堂,让劳作的农民真切地感受自己的罪和赎罪。⑥Judith M.Bennett,A Medieval Life:Cecilia Penifader of Brigstock,c.1295-1344,p.57.这种状态的持续时间竟长达四周,对农民来说确实是一种考验。因此,到了复活节,斋戒期一结束,人们立即用宴饮来庆祝这个节日的到来。同时,复活节也是领主和“他的人”之间交换礼物的一个日子。在圣诞节,农奴带给领主母鸡,到了复活节,礼物变成鸡蛋。作为回报,领主则会向“他的人”提供一份丰盛的晚餐。

在近乎癫狂的宴饮时,喝酒是“保留节目”,因为在那时的人眼中,节日是开怀畅饮的“许可证”。实际上,不论是宗教节日,还是遇到出生、结婚和死亡等事件,喝酒都是必不可少的。在中世纪文献中,我们经常可以发现“圣灵降临节酒”(Whitsun ale)、“霍克节酒”(Hock ale)等等名目,每一种冠以“酒”名的节日活动其实都是一次“狂欢”。据说,教会曾对此表示不满,认为它们鼓励了人们的放纵行为,但这种抱怨最终都归于无效。①亨利·斯坦利·贝内特:《英国庄园生活:1150—1400年农民生活状况研究》,龙秀清、孙立田、赵文君译,第236—237页。因此,饮酒行为仍然在节日里盛行。黑死病暴发之后,人们对突然到来的死亡十分恐惧,及时享乐的气氛流行,再加上收入增加和生活水平的提高,饮酒之风更盛。

在节日中,中世纪的农民不仅会宴饮,还会通过歌舞和游戏来进行消遣。15世纪温彻斯康比(Winchelscombe)的一名僧侣提到,圣约翰节的主要活动是吃饭、喝酒、跳舞,进行淫荡的游戏,点燃篝火,拿着火把在田地里走,并从山丘上往下滚火轮子。②Charles Read Baskervill,“Dramatic Aspects of Medieval Folk Festivals in England,”Studies in Philology,vol.17,no.1(Jan.,1920),p.51.这些活动如此疯狂,以至于令教会不欢。在布里奇斯托克,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在圣诞节之时,有12个人在教堂前面又唱又跳,当教士叫他们参加教堂内的祝圣仪式时,他们拒绝参加。于是,教士咒骂他们。在此后一年里,这些人仿佛都遭到了“天谴”,圣诞节再次到来的时候,有些人已经死去,其余的人则被命令围着村子走,遭受着身心的折磨。③Judith M.Bennett,A Medieval Life:Cecilia Penifader of Brigstock,c.1295-1344,p.55.看上去,“狂欢”的代价是致命的。但这只不过是教会的“叙事”。在实际情况中,又有谁会无视节日带来的快乐?

进入夏季之后,天气转暖让它成为完美的户外活动时间,也为年轻人提供了放纵的机会。尤其是到了五朔节,年轻人很早就会出门,带回一些开花的山楂树枝来装饰自己的房屋,村里最漂亮的女孩会被戴上花冠,并被拥立为“五月女王”(May Queen),即“夏季女王”。人们会立起五月花柱,并带上花环,青年男女们围着它跳舞、歌唱。④Madeleine Pelner Cosman,Medieval Holidays and Celebrations,a Calendar of Celebrations,p.52.这些活动看起来并不过分,但教士们将它们斥为“聚众淫乱”(gatherings for lechery)。实际上,这种控诉可能另有所指。因为许多证据显示,在五朔节,年轻的“吉尔”(Jill,少女)选择她的“杰克”(Jack,少男),并很可能随后发生婚前性行为。有些青年男女甚至会在前一天傍晚走出村外,并在无人的旷野之中共度良宵。⑤George C.Homans,English Villagers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pp.367-368.

让教会头疼的还不止于此。在节日里,人们进行着各种“不堪入目”的游戏,如模仿贵族行为的“莫里斯舞”(Morris Dance)⑥据说,这种舞蹈在13世纪已经有文献记录,它的唱词在1303年被罗伯特·曼宁(Robert Manning)翻译为方言。在很长时间里,它一直是令教堂头疼的活动。Jane Garry,“The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English Morris Dance”,Folklore,vol.94,no.2(1983),p.222.和“罗宾汉剧”(Robinhood Play)。在那时,这种舞蹈和游戏如何进行,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们不符合正常的社会等级秩序所要求的行为规则。有意思的是,有些教士甚至也参与其中。1240年,伍斯特主教沃尔特·德·坎迪卢普(Walter de Cantilupe,Bishop of Worcester)向本主教区发布命令,禁止教士参与那些“不诚实或不对的游戏”,也不应支持那些模仿“国王和王后的游戏”(ludus de Rege et Regina)。⑦R M.Powicke and C.R.Cheney,eds.,Councils and Synods:With Other Documents Relating to the English Church.II,A.D.1205-1313,Part I,Oxford:Clarendon Press,1964,p.313.原文为:Prohibemus etiam clericis ne intersint ludis inhonestis vel correis...,nec sustineant ludos fieri de rege et regina.无独有偶。四年之后,林肯主教罗伯特·格罗塞特斯特(Robert Grosseteste)也谴责本主教区教士参与民间习俗,包括一些神秘剧(miracula)或赛酒(scotales or drinking-bouts)、体力竞技活动,以及被叫作“愚人节”(festum stultorm)和“夏秋的诱惑”(inductio Maii et Autumpni)的游戏(ludi)。①R M.Powicke and C.R.Cheney,eds.,Councils and Synods:With Other Documents Relating to the English Church.II,A.D.1205-1313,Part I,p.480.原文为:Faciunt etiam ut audivimus clerici ludos quos vocant miracula,et alios ludos quos vocant inductionem Maii sive Autumpni et laici scotales.这样的禁令在牛津、温彻斯特、约克、埃克塞特等地都出现过。主教们之所以大为震怒,其实就是因为这些粗野的农夫的放肆行为。②E.K.Chambers,The Medieval Stage,vol.1,Oxford:Clarendon Press,1903,pp.91-94.

实际上,人们庆祝节日少不了上述颠覆性的“表演”因素。更何况,此时的民间戏剧(folk drama)相当繁荣。随着莫里斯舞、国王游戏、罗宾汉剧的发展,节日中的戏剧表演在15世纪的英格兰南部达到高峰,一个地区的许多村庄都发展出自己的表演风格,互相之间甚至会成为“善意的对手”(friendly rivalry)。③Charles Read Baskervill,“Dramatic Aspects of Medieval Folk Festivals in England,”pp.32,81,83.在节日里的狂欢时刻,人们停下工作,宴饮、跳舞、讲故事、游戏,几乎都是“演员”。不仅如此,在较大的庄园或村庄,还会有专业的演艺人员、竖琴演奏师、吟游艺人来提供专业的表演。在圣诞节期间,乡村里可能还会有“哑剧表演”(the mummers’play)。它的固定情节是剧中一名演员被杀死,然后神奇复活。这个情节象征着所有生物的死亡和重获新生。它所包含的与农业生产相关的季节变换的信息是这种节日戏剧永恒的主题。④George C.Homans,English Villagers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p.359.不过,鉴于农民们的认知水平和当时狂热的节日气氛,观众们对这种象征主义到底作何感想,已无从考据了。

四、节庆的功能

众所周知,中世纪的欧洲社会具有强烈的仪式性特征。荷兰文化史家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曾指出,那时的每一项活动,无论是生死婚嫁的大事件,还是某种工作、访问旅行的小事情,都伴随着堂皇的仪式。⑤Johan Huizinga,The Waning of the Middle Ages:A Study of the Forms of Life,Thought and Art in France and The Netherlands in the XIVth and XVth Century,London:Edward Arnold & CO.,1924,pp.1-2.节日及其庆祝活动当然也是如此,而节庆中的各种仪式也承担了诸多的功能。

对于中世纪英格兰的农民而言,庆祝节日仪式的内涵非常丰富。节庆活动反映出当时人们对自然世界的认识、对生活的体验,尤其是某种恐惧情绪。在乔治·霍曼斯看来,中世纪的人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容易产生“焦虑”情绪。尤其是在农业生产中,以当时的技术条件,人们在面对恶劣的自然和地理环境之时,有许多情况难以把控,农民只有通过一些“非逻辑行为”(illogical actions),即“魔术”(magic)来表达自己的愿望。例如,在“犁地周一”,人们先在教堂里祈祷上帝保佑他们的劳作,然后拖着犁具走街串户,并向所遇到的人索要小钱。如果有人拒绝,这帮“衣着放荡的暴徒”就犁翻对方门前的地。要到的钱除了进行宴饮,可能还会在教堂供养一个“犁灯”(plow light)。那些拉着犁耙的人认为,自己的做法会保证新一年的农耕顺利。⑥George C.Homans,English Villagers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pp.360-363,375-380.在仲夏夜,有些地方的人们会在村庄附近的一座小山上集合,堆起树枝、木头和秸秆,当太阳落下的时候,人们点燃篝火,并用火把或从山顶滚下火圈来驱逐黑暗。当地的孩子们由此受到教育:圣约翰节的火光可以保护他们免受疾病传染,并保佑成熟的谷物不会枯萎。⑦Judith M.Bennett,A Medieval Life:Cecilia Penifader of Brigstock,c.1295-1344,p.59.这种影响生物发育的功能原本属于太阳,因此,篝火和火圈实际上成了太阳的象征符号,村民们有时甚至直接与火接触,让牲畜从火堆上跨过,来祈祷人与畜的健康。有时,人们还会说上几句可以影响天气的咒语(sun-charms、heat-charms或rain-charms),希望可以尽快出现谷物生长和牲畜繁殖所需要的温暖和湿润天气。⑧E.K.Chambers,The Medieval Stage,vol.1,pp.121,124-125.点燃篝火、念咒语等行为在许多节日中都会出现,其实都是有着大致相同内涵的“魔术行为”。

实际上,从人类学的角度而言,庆祝节日的活动是一种完整的过渡“仪式”(rituals/rites)。在这种仪式的“阈限”(过渡)阶段,身处“仪式之场”中的人们进入模棱两可的状态,往往会表现出与平时不同甚至相反的行为。①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黄剑波、柳博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4—97页。这些行为,不论是疯狂的宴饮,还是虚幻的魔术,无不是一种大众“狂欢”(或“失序”,misrule)。在节日里,那些种种不轨的行径,被视为调节日常生活中恐惧和紧张的方式。对于社会运转而言,它客观上会起到一种“安全阀”的作用。②彭兆荣:《人类学仪式的理论与实践》,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296—300页。不仅如此,在埃蒙·达菲看来,中世纪的仪式反映的是人们心灵深处关于共同体秩序的焦虑。通过仪式(如妇女扮演成战士打败入侵者、主人顺从仆人等反常行为)来化解这种焦虑是一种“社会奇迹”(social miracle)。它对于城市和乡村的作用都是相同的。③Eamon Duffy,The Stripping of the Altars,pp.11-12.在广大乡村地区,节日成为制造“失序”的时间。我们已经看到,在五朔节,年轻男女喜欢模仿领主和国王的生活。而圣诞节更是一次全民狂欢。在那时,人们选举“失序之王”和“愚人宴之王”(the Lords of Misrule and the Feast of Fools)。在狂热的节日气氛中,暴力和混乱往往不可避免。庄园领主对可能会发生的暴行心知肚明,因此,他要求自己的佃农必须选人出来充当护卫。在埃塞克斯的威克姆(Wickham,Essex),“佃农约翰·奥德雷德(John Aldred),要与同一个阶层的其他人推选出一人,此人应在从圣诞节到第十二夜看守领主的庭院。他可以在厅堂里点燃火堆,还会得到一条白面包、一条烤鱼(ferculum coquinae)和一加仑啤酒;如果有任何东西出现损坏,看守之人需要承担赔偿责任,除非他发出‘哭喊’(hue and cry),召唤全村的人去追捕”。④George C.Homans,English Villagers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pp.358-359.然而,这只是被动的防御,却无法避免那些暴力行为的发生。大概正是通过这些行为,人们在平时积累的不满和紧张情绪得到释放,癫狂的行为此时就带有了一种“政治属性”,其结果便是维护了共同体的稳定与正常运转。⑤Chris Humphrey,The Politics of Carnival:Festive Misrule in Medieval England,pp.1-37.

其实,在浓厚的节日氛围中,农民们也表达着共同的情绪,并通过异于平常的表演或集体游行来对村庄共同体成员的身份进行认同。例如,五月的第二个节日是“祈祷节”(Rogation Day),即耶稣升天节之前的三天(从周一到周三),也被称为“团伙节”(Gangdays)。这一天,在教士的带领下,村民们手持十字架、旗帜、铃铛和火把,沿着村庄的边界巡视。到一些明显的标志物时,人们立下界桩。跟随游行队伍的小男孩会被扔进小溪或水塘(如福音池,gospel wells),或者他们的屁股被用来撞击标识边界的树木(如福音橡树,gospel oak)或石头,这样他们就会牢牢记住边界在何处。⑥E.K.Chambers,The Medieval Stage,vol.1,p.120.由于农民的土地都不是整块的,而是一些散落在全村的“条田”,而且村民们需要使用村庄的公共树林和荒地,村庄的边界因此是他应知的最重要的事物。因此,“团伙节”的这种仪式受到重视。⑦George C.Homans,English Villagers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p.368.通过这种游行,村庄共同体的地理边界得到确认,共同体成员的心理边界也得到确认。正是在庆祝节日的狂欢、游行等仪式中,村庄共同体的构成和内部关系得以维系并不断增强。

从前文的论述看来,中世纪英格兰的乡村社会运转有着自身的逻辑。农民们通过节日来辨识季节变换,进行农业耕作。同时,他们也通过庆祝节日进行着日常与狂欢之间的节奏转变。节日所包含的丰富信息使其成为我们了解当时社会的一面“镜子”,而它所映射出来的更多中世纪乡村社会生活的细节,还有待我们进一步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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