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海
在西欧和美洲各国的历史发展中,废奴运动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它既是这些国家近代化进程的产物,反过来也推动了这一进程的深入发展。作为一场社会运动,英美两国的废奴运动以其巨大的规模和影响成为历史学家长期研究的对象。迄今为止,关于英美两国废奴运动的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①目前,中国学界还没有出现有关英美废奴运动研究的专著。对于美国废奴运动,更多的是将它作为美国内战的背景加以研究,比如丁则民等人的《美国通史(第三卷):美国内战与镀金时代1861—19世纪末》(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和叶英的《美国内战前和内战期间黑人在教育中的主动性》(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等,杨生茂的《美国南北战争资料选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提供了一些研究美国废奴运动的原始资料。但有关英美废奴运动的论文则为数不少。张旭、陈晓律的《英国大众废奴运动的兴起:社会运动的视角》(《学海》2009年第3期)考察了英国废奴运动作为一种群众性社会运动兴起的社会背景、动员方式和斗争方式。还出现了一些讨论废奴运动思想起源的硕士论文。这表明在我国对于英美废奴运动的研究已经日益引起人们关注。国外对英美废奴运动的研究无论从视角的多样性还是研究的深入程度来说都更胜一筹。威莉·李·罗丝主编的《北美奴隶制文献史》提供了描绘美国奴隶贸易、奴隶们生产和生活状况以及当时人们反对奴隶制的斗争的一手史料。克莱尔·泰勒主编的《英国和美国的废奴主义者:跨越大西洋的理解》收录了当时英美废奴主义者之间的来往信件,为研究英美废奴运动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原始资料。目前,英国废奴运动用来鼓动群众的语言特征引起了越来越多学者的注意,布里赫安·凯里的《英国的废奴主义与充满感情的言论:写作、情感和奴隶制,1760—1807》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关于美国废奴运动的研究同样为数众多。克里斯托弗·莱斯利·布朗的《道义资本:英国废奴主义的基础》探讨了废奴运动与美国独立战争之间的关系。吉拉尔德·霍恩的《1776年的反革命:奴隶反抗与美国的起源》强调是黑人奴隶的反抗运动导致了美国废奴运动的兴起。理查德·S.纽曼的《美国废奴主义的转型:共和国早期对奴隶制的斗争》则考察了19世纪30年代前后美国废奴运动在主要力量、组织方式和斗争手段方面的变化。然而,这些研究往往都把英美废奴运动作为相互独立的个体加以研究,而很少探讨它们之间是如何相互合作和影响,从而推动废奴运动在整个大西洋世界的发展的(偶有一些从跨国史或大西洋史角度对废奴运动进行的地区性研究,也主要是把目光放在英国的废奴运动对其西印度群岛殖民地产生的影响上)。本文则试图从这一视角出发,对从殖民地时期到美国南北战争之前英美废奴运动的相互合作、影响及其局限性做一简略分析。
自从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之后,随着欧洲国家在美洲殖民活动的扩大,为了给当地种植园经济和矿山提供充足的劳动力,奴隶贸易迅速发展,奴隶制也随之建立起来。最早表现出废奴立场的是一小批宗教人士,他们从基督教人道主义的立场揭露奴隶贸易和奴隶制的罪恶,声称它们是违背基督教义的。无论是在早期废奴思想的传播中还是在具体的废奴行动中,英国和美洲的贵格派教徒都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戈登·路易斯(Gordon L.Lewis)认为:“废奴运动的起源可以上溯到17世纪末,它肯定是随着乔治·福克斯①英国贵格派的创始人。(George Fox)在1671年对巴巴多斯和牙买加的访问而出现的。”②Gordon L.Lewis,Slavery,Imperialism and Freedom:Studies in English Radical Thought,New York,N.Y.Monthly Review 1978,p.18.福克斯的美洲之旅把贵格派的教义传到了美洲,其中反对外部权威和繁琐的宗教仪式,强调教徒一律平等的内容很快就成了美洲废奴运动重要的思想基础。1688年,费城的贵格派教团提出了《日耳曼敦抗议书》,首次明确指出奴隶制是完全违背基督教义的。作为贵格派教徒的集中地,费城很快成为美洲废奴思想的核心。英属北美殖民地的贵格派教徒们用教派的集体力量向教内的奴隶主施加压力,要求他们要么释放自己的奴隶,要么被驱逐出教。从18世纪60年代起,美洲殖民地的贵格派教徒们加强了政治活动。他们一方面采取院外活动,要求各殖民地制定立法禁止输入奴隶劳工;另一方面加强在海外尤其是在英国的宣传,向英国王室提交要求废除奴隶贸易的请愿书。18世纪60—70年代,美洲许多殖民地的限制奴隶贸易法案都是在当地贵格派教徒的推动下实施的。
尽管取得了这些成就,但18世纪60—70年代之前,无论在英国还是美洲殖民地,废奴运动仍然只是一小批宗教人士和慈善家们的行动目标,运动参与的人数和影响都极为有限。废奴运动所面临的最大障碍在于,当时人们往往认为奴隶贸易的巨大利润是帝国的财富和力量之源。正如当时的贸易理论家马拉奇·波斯尔思韦特(Malachy Postlethwaite)所说的那样:“也许可以公正地说,黑人贸易和由此产生的结果为这个国家的财富和海上力量提供了用之不竭的资金。”③Christopher Leslie Brown,Moral Capital:The Foundation of British Abolitionism,Chapel Hill,N.C.: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6,p.209.甚至反对奴隶制的人也往往不得不承认,一个没有奴隶制的帝国是不可想象的。约翰·赫德尔斯顿·怀恩(John Huddleston Wynne)一方面抨击奴隶制败坏了英国人的道德,并且可能导致血腥的暴乱,但他另一方面也承认“南方种植园需要人手耕种”使得奴隶制成为“必要的制度”,而且“乔治亚殖民地”的经历也表明“废除奴隶制是一项不切实际的措施”。④John Huddleston Wynne,A General History of the British Empire in America:Containing,an Historical,Political,and Commercial View of the English Settlement;Including All the Countries in North-America,and the West-Indies,Ceded by the Peace of Paris,vol.2,London:Palala Press,2015,pp.540-541,545.
造成当时英美废奴运动影响有限的另一个原因是,英美第一批废奴主义者仅仅在原则上主张废奴,而很少考虑实际问题。英国卫斯理派的创始人约翰·卫斯理(John Wesley)声称:“任何理性的生物都不可能出于必要性的考虑而违反公正、仁慈和真理的原则。”⑤John Wesley,Thoughts on Slavery,3rd ed.,New York,N.Y.:American Anti-slavery Society,1839,p.19.他甚至主张,如果帝国离不开奴隶制,那就干脆抛弃帝国。这种只进行道德说教而提不出任何可行的选择方案的做法使英美废奴主义者的呼吁显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但是,在18世纪60—70年代,英美废奴运动突然为大众接受,由少数人的呼吁向社会运动转变。英美历史学家在探讨这一现象的原因时,曾经提出过多种解释。最传统的观点认为,这场废奴运动是基督教和人道的原则战胜个人私利的结果。这个观点最早于1808年由托马斯·克拉克森(Thomas Clarkson)提出,在整个维多利亚时代都是研究废奴运动史学家的主要视角。1944年埃里克·威廉姆斯的《资本主义与奴隶制》(Capitalism and Slavery)则从经济视角来考察废奴运动的兴起,认为其根本原因是当时奴隶制已经变得无利可图。20世纪60—70年代,西摩·德雷舍尔(Seymour Drescher)等人提出了第三种解释,即认为废奴运动是当时社会上被剥夺公民权的群体,尤其是中产阶级和妇女,政治力量加强并且发挥其文化和意识形态影响造成的结果。德雷舍尔认为:“在英国社会转而反对奴隶贸易之前,发生了两个决定性的变化。第一个是对英国与海外世界之间关系的观念发生了变化。第二个是公共权力急剧扩大到那些其对奴隶制的观点长期以来受到忽视的人们身上。”①Seymour Drescher,From Slavery to Freedom:Comparative Studies in the Rise and Fall of Atlantic Slavery,New York,N.Y.: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9,pp.19-20.但是所有这些解释都忽视了母国与殖民地间就殖民地权利问题进行的斗争所造成的影响。
这场斗争造成的影响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在这场母国与殖民地间的权利之争中,英美双方都力图将自己塑造成自由平等原则的维护者,而把奴役专制的罪名加在对方身上,于是奴隶制就成了攻击对方的最好武器。在这场争论中,英国社会的主流观点将英国视为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甚至是自由标准的确立者。就连同情美洲革命的废奴主义诗人托马斯·戴(Thomas Day)都说:“它(美洲殖民地)可以把匕首指向它那温和的母国的胸膛,如果它能够无视它那些已死和濒死的奴隶而这么做的话,但是它必须记住——只有在英国……最神圣的自然权利才获得最有力的认可。”②Thomas Day,The Dying Negro,a Poetical Epistle from a Black,Who Shot Himself on Board a Vessel in the River Thames,to His Intended Wife,2nd ed.,London:Gale ECCO,2018,p.viii.因此,英国人往往否认在英伦三岛本土上存在奴隶制。1772年萨默塞特案件③萨默塞特案件是英国废奴运动中的一个重要案件。萨默塞特是一个英国海关官员在弗吉尼亚购买的黑奴,1769年随主人来到英国并乘机逃跑。他被抓回后主人计划将他送往牙买加出售。英国废奴主义者格伦维尔·夏普以萨默塞特的名义向英国王室法庭提出上诉。1772年大法官曼斯菲尔德勋爵判决:“这里的法律不允许奴隶主以武力夺取奴隶并将之出售……因此这个人必须释放。”的辩护律师弗朗西斯·哈格雷夫(Francis Hargrave)将英国说成是一片“其空气过于纯净而不适于奴隶呼吸的土地”,并且声称英国的“法律和宪法的精神禁止奴隶制这种制度”。英国政府负责美洲事务的国务秘书安布罗斯·赛尔(Ambrose Serle)说得更加直接:“奴隶制并不是我们宪法的一部分。在我们的法律中我们对它一无所知,在我们的国家中也找不到它。这里的黑人,不管他们以前曾经是什么地方的奴隶,在他们踏上我们自由的海岸那一刻就获得了解放。”④Ambrose Serle,Americans against Liberty;or,an Essay on the Nature and Principles of True Freedom Shewing That the Designs and Conduct of the Americans Tend Only to Tyranny and Slavery,London:Hard Press,2019,p.33.既然英国是一个不存在奴隶制的自由国家,那么美洲的奴隶制就只能归咎于当地殖民者自己了。英国人毫不掩饰他们对美洲奴隶主的鄙视态度。亚当·斯密(Adam Smith)曾经将这些人称为“帝国监狱的垃圾”,说这些“恶棍既对他们所来自的那个国家一文不值,对他们所要去的那个国家也同样一文不值”。通过将奴隶制完全说成是美洲殖民地特有的罪恶,英国人既维持了英国作为自由之邦的纯洁形象,同时也揭露了美洲殖民者用来反对母国权利的自由平等口号是多么虚伪。乔赛亚·塔克(Josiah Tucker)是美洲独立的热情支持者,很久以来就一直大力提倡英国放弃北美殖民地,即使是他也认为美洲殖民者们所提倡的“天赋人权”或“天赋自由”是虚伪的。塔克在1775年提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为什么可怜的黑人,以及可怜的印第安人却没有类似的权利和利益呢?这些不可变更的自然法则在他们身上是怎么变得如此不同,而且是如此无足轻重的呢?”①Josiah Tucker,The Respective Pleas and Arguments of the Mother Country and of the Colonies,Distinctly Set Forth,London:Gale ECCO,2018,p.5.在英国主流社会眼中,美洲殖民者的目标是狭隘和自私的,所谓“天赋人权”仅仅是他们用来从母国手中夺取权力的工具。
另一方面,美洲殖民者则尽力把奴隶制的罪恶归咎于英国的奴隶贸易,并把英国描绘成一个“伪善的国度”。甚至美洲的奴隶贩子都在强调英国才是导致美洲奴隶制建立的根源。亨利·劳伦斯(Henry Laurens)是一个靠奴隶贸易发家致富的南卡罗来纳商人,在美国革命前的半个世纪里他曾把6900名黑人运入美洲大陆。但他在1776年却对儿子说:“我出生在一个由英王和英国议会以及由该县法律确立了奴隶制的县里……我发现,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基督教和奴隶制就已经在同样的权威和培养下发展起来。”②Henry Lawrence to John Lawrence,August 14,1776,in Philip M.Hamer and George C.Rogers Jr.,eds.,The Papers of Henry Laurens,vol.10,Columbia,S.C.: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68,p.224.当英国人认为1772年萨默塞特案件的判决是英国自由原则对奴隶制的胜利,并“希望同样的人道行动能够扩展到更多人身上”③London Chronicle,June 20,1772.的时候,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却将之描述为表现了“这个国家的伪善态度”,因为“在促进(奴隶)贸易的同时,它还通过在法院上给予一个黑人奴隶自由而将自己表现为一个充满美德、热爱自由和平等的国家”④Benjamin Franklin,“The Somerset Case and the Slave Trade,”in Leonard W.Labaree et al.eds.,The Papers of Benjamin Franklin,vol.19,New Haven,N.J.:Yale University Press,1975,p.188.。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在起草《独立宣言》的时候,更是直接将“默许奴隶贸易”和“把奴隶制强加给美洲殖民地”作为英王乔治三世的罪行之一。只是因为担心引起南方各殖民地奴隶主阶层的不满,相关内容才在最终稿中被删去。这样,奴隶制成为母国和殖民地抨击对手的工具,而双方为了证明自己在道义上的纯洁性,都力图与奴隶制拉开距离,废奴思想和口号开始作为一项“道义资本”为英美普通大众所接受。
第二,在母国与殖民地权利之争范畴下,废奴开始作为一项具体的政治问题出现,英美双方除了对奴隶制做出道义指责外,还企图在各自政治主张的框架下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英国的废奴主义者们纷纷提出通过加强母国统治权力而在殖民地废奴的方案。英国第一个具体的废奴计划的提出者莫里斯·摩根(Maurice Morgan)就认为:“这一罪行完全是由国家造成的,只能通过国家采取不同的方针和更好的政策来纠正它。”⑤Maurice Morgan,Plan for the Abolition of Slavery in the West Indies,London:1772,p.13.英国卫理公会牧师托马斯·维维安(Thomas Vivian)则向前英属美洲事务大臣达特茅斯勋爵(Lord Dartmouth)提议,为美洲制定一部新的宪法,并让它“与我们自己的宪法一样”被置于“同一个最高立法机构之下”。爱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则宣称,在殖民地“对黑人的侵害应该被等同于……对英王陛下的任何臣民造成的侵害”,以支持英国法律在它的所有属地都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⑥Edmund Burke,“Sketch of a Negro Code,”Paul Langford and P.J.Marshall,The Writings and Speeches of Edmund Burke,vol.3,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572,580.殖民地的废奴主义者们则针锋相对,强调通过殖民地议会的立法措施来废除奴隶贸易。1769—1774年间,马里兰、新泽西、宾夕法尼亚、康涅狄格和罗德岛殖民地都颁布了禁止输入奴隶的法令,并对奴隶贸易征收禁止性的税收。特拉华、纽约、马萨诸塞和弗吉尼亚的殖民地议会也通过了相应的法律,但遭到英国总督和枢密院的驳回。最终,第一和第二届大陆会议采取了更加积极的措施,使美洲的奴隶贸易在整个独立战争之前都几乎陷于停滞。
这样,18世纪60—70年代,虽然英国和殖民地在殖民地权利问题上的分歧越来越大,但它们的争论却几乎同时推动了英美废奴运动走出少数宗教人士和慈善家的圈子,朝着社会运动的方向转变,从而为19世纪上半期英美废奴运动之间的进一步合作与扩大影响铺平了道路。
英美废奴主义者之间的相互合作与影响同样是在宗教界中首先展开的。美国的贵格派教会一直在努力推动英国的贵格派教会采取更加积极的反奴隶制立场。在1780—1782年,费城的支持受难者会议(Meeting for Sufferings)①支持受难者会议是当地贵格派教徒年会的执行委员会。先后三次向英国的贵格派教会发出呼吁,抱怨说“在非洲沿海地区的(奴隶)贸易仍然得到你们那方面的支持”,因此英国的贵格派教徒们有义务“抓住一切机会鼓吹阻止这种贸易”。1783年4月,此前在奴隶制问题上一直持消极态度的伦敦支持受难者会议终于做出了答复,许诺将奴隶制问题提交当年6月召开的全体大会讨论。②Philadelphia Meeting for Sufferings to London Meeting for Sufferings,Nov.15,1781,Aug.15,1782,and London Meeting for Sufferings to Philadelphia Meeting for Sufferings,Dec.29,1780,Apr.4,1783,all in MS Letters Which Passed betwixt the Meeting for Sufferings in London,and the Meeting for Sufferings in Philadelphia,I,fols.180,198-199.这是英国贵格派教会第一次把奴隶制问题列入全体大会讨论议程。美国贵格派教会也派代表参加了这次会议,其中约翰·彭伯顿(John Pemberton)和威廉·迪尔温(William Dillwyn)起了重要作用,他们在会上的发言推动英国贵格派教会的长老们不得不默认在废奴问题上承担义务。6月26日,273名英国贵格派教徒签署了给议会下院的请愿书,声称“被奴役黑人的痛苦处境是要求立法机构进行人道主义干涉的问题”,并要求议员们考虑废除奴隶贸易。这一请愿书被下院“以赞同的态度接受了”。一名议员还向彭伯顿表示“他真心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提供任何力所能及的帮助”。在这一鼓励之下,伦敦支持受难者会议建立了一个由22名贵格派教徒组成的委员会,“以利用这个机会促进年会在奴隶贸易方面的企图”,美国的迪尔温也是代表之一。③Christopher Leslie Brown,Moral Capital:The Foundation of British Abolitionism,pp.422-423.在美国的推动下,英国贵格派教会终于抛弃了在奴隶制问题上小心翼翼的行动方针。
与此同时,英美两国世俗的废奴运动也迅速发展起来。1775年4月14日,12个美洲的废奴主义者在费城的太阳客栈集会,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废奴组织——拯救受到非法奴役的自由黑人协会(Society for the Relief of Free Negroes Unlawfully Held in Bondage)。它后来以宾夕法尼亚废奴协会(Pennsylvania Abolition Society)的名字而著称,成为19世纪30年代前美国废奴运动的主要组织。以宾夕法尼亚废奴协会为代表,19世纪30年代前美国的废奴组织都采取大致相同的保守主义行动方式,都认为政府的干预是在美国社会上废除奴隶制的关键,因此废除奴隶制的最好途径是争取社会精英们——首先是著名的律师们,此外还包括富有的慈善家、政治议员和商人——的支持,通过繁琐的法律手段和立法行动逐步废除奴隶制。甚至约翰·杰伊(John Jay)和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样的开国元勋都被拉入了废奴主义者的行列。
19世纪30年代以前,美国的废奴组织主要通过两个途径来实现其废奴目标:请愿和为非洲裔美国人提供法律援助。1830年以前,仅宾夕法尼亚废奴协会就向联邦国会提出了20多份请愿书。1784年成立的纽约废奴协会在多次请愿之后,终于迫使纽约州议会通过了与宾夕法尼亚州同样的法律,规定1799年7月4日之后出生的奴隶必须在州政府登记,男子在21岁、女子在28岁将获得自由。1827年,纽约州通过了在该州最终解放奴隶的法令。此外,美国的废奴主义者们还在法庭上代表被诱拐的自由黑人向奴隶主提出起诉,与奴隶主就逃亡奴隶的问题讨价还价,并要求北方的法院保护黑人的宪法权利,从而有效地阻止了奴隶在全国范围内获得法律保护——这就把奴隶制置于明显的地方性制度的地位。这些行动成功地扩大了废奴主义者在美国的影响。1794年,美国废奴协会代表大会(American Convention of Abolition Societies)成立,使美国的废奴运动开始具有全国性的规模。从18世纪90年代到19世纪30年代,它每两年开一次会,成为美国各地废奴主义者交流战术的场所。它的请愿活动迫使美国国会通过法律禁止美国船长使用外国港口从事奴隶贸易,从而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美国奴隶船只在从非洲横跨大西洋前往加勒比海的中央航线(Middle Passage)的活动。
英国的废奴运动则从18世纪80年代之后就进入了发展高潮。在18世纪60—70年代关于殖民地权利的争论中,尽管英国社会的主流观点强调英国并不存在奴隶制,但是美洲殖民地的抨击仍然引起了一些自由主义者对这个问题的关注。英国第一代废奴主义者的代表人物格伦维尔·夏普(Granville Sharp)在20年后回忆说,是来自美洲的反奴隶制请愿书推动他“追踪这个罪恶的源头”。废奴思想在英国的影响渐渐扩大。1787年,少数废奴主义者建立了英国的第一个废奴组织废奴委员会(Abolition Committee),该组织在威廉·威尔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的领导下,一度企图立刻实现全面废奴,受挫后它开始转向逐步废奴政策,并依赖贵格派教徒的联系积蓄力量,使英国的废奴运动发展成一个由组织完善的地方协会支撑的社会运动。1814年,废奴委员会的地方协会超过200个,到19世纪20年代中期就增加到了800个,在19世纪30年代的顶峰时期超过了1300个。①Seymour Drescher,From Slavery to Freedom:Comparative Studies in the Rise and Fall of Atlantic Slavery,p.67.它们成功地动员起了英国舆论,推动英国的废奴运动朝着群众性社会运动的方向发展。
与美国不同,英国废奴主义者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仅是废除英帝国内的奴隶制,而是要在世界范围内根除这个制度,因此他们也极力与其他国家的废奴运动建立联系,尤其关注美国的废奴运动。早在美国独立战争之初,他们就企图借用美国革命者们“天赋人权”的旗帜推动独立运动的领导人关注奴隶制问题。1775年,格伦维尔·夏普在给美国开国元勋之一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的信中说,如果没有“某种全面废奴的计划,美洲的自由就不可能牢固地建立起来”,因为“容忍内部奴隶制的存在将极大地削弱我们美洲自由的同胞们对天赋人权的要求”②Granville Sharp to Benjamin Rush,July 18,1775,in John A.Woods,“The Correspondence of Benjamin Rush and Granville Sharp,”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1(1969),p.16.。美国独立战争之后,英美废奴主义者之间的联系进一步加强。英国著名的废奴主义者威廉·威尔伯福斯和格伦维尔·夏普都成了宾夕法尼亚废奴协会的通讯会员,这是英美废奴主义者之间在组织上的最初联系。
早期英美废奴主义者们所遵循的行动路线有很大的相同之处,都主张集中力量争取社会精英人士的支持,依靠政府立法来逐步废除奴隶制,这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的合作提供了便利条件。海地黑人革命爆发后,英国废奴主义者曾为英国议会编写了一本小册子《圣多明各岛上黑人起义原因的调查》(An Inquiry into the Causes of the Insurrection of the Negroes in the Island of St.Domingo)。它在开头就声称,由于法国政府在早期决定性的时刻“没有干涉”奴隶制问题,因此它必须为“圣多明各岛上可怕的混乱负责”。它建议西方各国政府应该攻击而不是保卫奴隶制,白人改革者们和政府必须废除奴隶贸易,然后再逐步废除奴隶制本身以避免出现更多的奴隶暴动。宾夕法尼亚废奴协会发现这本小册子完全符合他们的主张,因此将它复印了500份在美国广为散发,作为美国废奴主义者的行动指南。
18世纪末19世纪初,通过殖民方式来解决奴隶制问题一度受到英美两国废奴主义者的青睐,并且先后被付诸实施。这个建议最初是英国的废奴主义者莫里斯·摩根提出的。1772年他匿名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在西印度群岛废除奴隶制的计划》,主张英国每年从非洲沿海地区购买几十名黑人男孩和女孩,让他们在英国接受教育和培训,当他们年满16岁之后就作为殖民者移民到西佛罗里达的彭萨科拉(Pensacola)地区。摩根希望以此在美洲培养出一种可以与奴隶制竞争的自由劳动制度,通过展示自由劳动力的价值和非洲人的能力来遏制奴隶制在美洲的发展,最终用一种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合作关系来取而代之。虽然摩根的计划没有被英国政府采纳,但是他通过殖民行动来解决奴隶制问题的思想却对英国的废奴主义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以摩根的计划为榜样,提出了各种各样建立黑人殖民地的计划,最终亨利·斯米瑟曼(Henry Smeathman)的计划被付诸实施。斯米瑟曼希望在塞拉利昂为大西洋两岸那些被抛弃的人们——美洲的黑人效忠派成员、被解放的奴隶和白人手工业者——建立一个定居点。1787年,英国在塞拉利昂的弗里敦为被解放的黑奴建立了定居点,随后来自新斯科舍和牙买加的逃奴也开始在此定居。
虽然塞拉利昂殖民地很快就因劳动力缺乏和需要的投资数目巨大而陷入困境,但是英国的这个行动却引起了美国废奴主义者们的兴趣和效仿。与英国本土不同,废除奴隶制会直接给美国社会带来各种新的严重问题。美国的许多开国元勋担心废奴主义者的宣传可能会损害南方与北方的联盟,从而直接威胁到美利坚合众国的生存。获得自由的黑人能否与白人和平共处也是个问题。美国副总统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担心“在一个他们(黑人)没有能力维持生存的世界上对他们放手不管……将使这些成员只能以暴力、偷窃或欺骗谋生”①John Adams to Jeremy Belknap,Oct.22,1795,in Massachusetts Historical Society,Collections of the Massachusetts Historical Society,ser.5,London:Forgotten Books,2017,p.416.。实际上,自由黑人在北方已经引起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在马萨诸塞州,尽管黑人仅占当地人口的1/75,但他们却造成了近1/6的犯罪行动。②Fifte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1831,p.xii.通过将黑人殖民海外来废除奴隶制,似乎为美国提供了一个既能维护联邦团结又可以避免黑人白人之间矛盾冲突的良好解决方案。威廉·劳埃德·加里森(William Lloyd Garrison)在《解放者》杂志中的合作者伊萨克·克纳普(Isaac Knapp)就认为,将黑人殖民海外使整个国家看到了“奴隶制这个巨大的、可怕的罪恶能够被根除”的希望。1816年,美国殖民协会成立。1821年,美国国会通过了该协会提出的遣返自由黑人到非洲建立殖民地的议案。1822年,美国在非洲的谷物海岸建立了第一个黑人移民区,这就是利比里亚的前身。19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初,殖民化狂热已经席卷整个美国。1831年,美国殖民协会拥有200多个地方性分会。南方和北方的报纸编辑、牧师以及政治家们都称赞美国殖民协会“为了人道目标而努力进行的工作”。一个佛蒙特州的报纸编辑声称:“一旦其目标和意图得到充分理解的时候,地球上将没有哪一项慈善事业能够像这项事业一样获得……所有人全心全意的支持。”③Richard S.Newman,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Abolitionism:Fighting Slavery in the Early Republic,Chapel Hill,N.C.: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2,p.111.一时间,在海外建立黑人殖民地似乎成为唯一能获得全美国一致支持的废奴方式。
然而,除了需要巨额投资和难以获得劳动力之外,让黑人殖民海外的废奴方式还有一个根本性的缺陷,那就是它从来没有问过黑人自己是否愿意离开英国和美国前往非洲。实际上,美国殖民协会可以被视为这个时期英美废奴运动特征的典型反映——强调依靠社会精英的支持,而忽视下层普通群众的想法。加里森是最早反对美国殖民协会的废奴主义者之一,他在1832年一针见血地写道:“我对这个计划的想法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美国殖民协会是厌恶黑人的,他们不希望承认黑人的平等地位。”他在小册子《对黑人殖民化的思考》(Thoughts on African Colonization)中指出,“来自有色人种的大量证据”表明,美国殖民协会只是加强了反黑人的感情。因此,加里森认为:“(现在)废除奴隶制并承认有色人种是同胞和兄弟已经成为这个国家的神圣责任了。”④Richard S.Newman,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Abolitionism:Fighting Slavery in the Early Republic,pp.113-114.正是这种想法推动以加里森为代表的美国第二代废奴主义者们对以宾夕法尼亚废奴协会为代表的传统废奴运动方式提出挑战,从而推动了美国废奴运动从精英性社会运动向群众性社会运动转变。
19世纪30年代,美国的废奴运动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由精英性的社会运动转变成了群众性的社会运动,1832年成立的新英格兰反奴隶制协会(New England Anti-Slavery Society)取代宾夕法尼亚废奴协会,成了美国废奴运动的领导者。以前在废奴运动中一度保持沉默的新英格兰各州(以马萨诸塞州为代表)开始在奴隶制问题上表现出越来越激进的立场。它们公开表示反对种族偏见和歧视,举起了“立即废奴”的旗帜,动员社会大众成为它们废奴战略的中心。美国的第二代废奴主义者们认为,只要动员起足够的力量,人民自身就能够迫使政府采取行动,因此他们的目标是“把整个美国大陆都变成一个大的反奴隶制协会”①Fourth Annual Report of the Massachusetts Anti-Slavery Society,Boston:1856,p.53.。
美国废奴运动之所以出现这种转变,是由许多重要原因造成的。其中,密苏里妥协案的影响是一个重要因素。1820年的密苏里妥协案虽然维持了参议院中蓄奴州和自由州议席数量的平衡,但是密苏里是作为新州加入联邦的,而作为自由州的缅因州却是从马萨诸塞州中划出的,这就意味着实际上蓄奴州的地域有所扩大,而自由州的地域仍然维持不变,从而引起了北方自由州(尤其是新英格兰地区)的政治家们对于未来美国政治力量平衡的担忧。马萨诸塞州的官员断言,密苏里作为蓄奴州加入联邦将加强南方的政治力量并威胁白人的自由。一个国会议员在1820年3月写道,如果这种趋势继续下去,“来自我们这个地区的人就不得不向那些拥有奴隶的人们屈服了”②Richard S.Newman,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Abolitionism:Fighting Slavery in the Early Republic,p.109.。这种政治上的担心推动了新英格兰地区的人们采取更加激进的废奴立场。
与此同时,那些被排斥在美国废奴运动传统主流之外的社会力量,也在竭力寻求与第二代废奴主义者结合,推动他们采取更加激进的废奴立场。虽然在废奴主义者们提出的历次请愿书中,黑人活动家们构成了签名者人数的25%,但他们却一直得不到宾夕法尼亚废奴协会的会员身份。黑人只好组织自己的反奴隶制运动。19世纪20年代末,新英格兰地区也有越来越多的妇女改革家投身于废奴运动,但同样被排斥在传统的废奴运动主流之外。当美国的第二代废奴主义者从传统废奴运动中分裂出来的时候,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他们立刻与这两个废奴主义者群体建立了联系。当社会精英人士还无法接受第二代废奴主义者更激进的主张时,这些基层的废奴力量填补了空白,成为废奴运动的有力支撑。19世纪30年代,妇女购买的《解放者》杂志数量是职业人士和其他著名人物购买数量的两倍。
推动美国废奴运动发生转变的第三个因素就是英国的影响。英国的废奴运动转变成群众性社会运动的时间较早。19世纪初,为了推动英国议会通过禁止奴隶贸易的法案,英国的废奴主义者们通过极具煽动性的语言揭露奴隶制的罪恶,描述奴隶的苦难,用各种演讲、小说、诗歌、戏剧、小册子来引发公众反奴隶制的感情。在他们的鼓动下,支持废奴的舆论在英国占据了绝对优势。19世纪30年代,英国议会的三次会期中就接到了4000份以上要求废奴的请愿书。而在1833年向英国议会提出的有关奴隶制问题的请愿书中,支持废奴者与反对废奴者的人数之比为75比1。妇女在其中成为一支特别重要的力量。当年一份“英国妇女”提出的废奴请愿中,就有187000人签名。③Seymour Drescher,From Slavery to Freedom:Comparative Studies in the Rise and Fall of Atlantic Slavery,p.67.新英格兰地区的居民大多是英国移民的后裔,英国废奴运动的发展很容易对他们产生影响。新英格兰反奴隶制协会第四次年会声称:“英国在这个问题上的感情不可能不在我们中间扩散。”④Fourth Annual Report of the Board of Managers of the New England Anti-Slavery Society,1836,Westport:Press of Historical Black College and University,1970,p.41.曾经在英国接受过教育的玛利亚·韦斯顿·查普曼(Maria Weston Chapman)是波士顿妇女反奴隶制协会的主要组织者之一,她在英国的许多朋友都为她在马萨诸塞州举行的反奴隶制拍卖会捐出物品。而英国在废奴运动中所取得的成就(1808年宣布禁止奴隶贸易,1833年通过法案废除西印度群岛的奴隶制)更是极大地激励了美国的黑人和废奴主义者。美国的黑人废奴主义者戴维·沃克(David Walker)声称:“英国是有色人种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他认为英国“在改善我们的处境方面所做的事情比地球上其他国家所做的事情加起来还多100倍”⑤David Walker,Walker’s Appeal,in Four Articles:Together with a Preamble,to the Coloured Citizens of the World,Boston,MA:J.Murrey Atkins Library at UNC Charlotte,1829,p.47.。美国的废奴主义者对于英国1833年宣布废除西印度群岛奴隶制的行动大加赞扬。新英格兰反奴隶制协会声称,当英王威廉四世签署《解放法案》(Emancipation Act)的时候,“他也签署了全世界奴隶制的死亡证书”⑥First Annual Report of the Board of Managers of the New England Anti-Slavery Society,1833,Westport:Negro University Press,1970,p.41.。反奴隶制的《纽约观察家和纪事报》(New York Observer and Chronicle)宣称,废除西印度群岛的奴隶制使得“在我们国家废除奴隶制已经变得必要和不可避免了”。①New York Observer and Chronicle,June 28,1834.另一份废奴报纸《纽约福音传教士报》(New York Evangelist)干脆要求:“让我们模仿英国兄弟的榜样并打开大门照亮这个黑暗的问题吧。”1833年12月,刘易斯·塔潘(Lewis Tappan)在加里森的帮助下,创建了美国反奴隶制协会(American Anti-Slavery Society),要求无偿废除奴隶制,并给予奴隶一切平等权利,该协会的诞生标志着美国废奴运动完成了向群众性社会运动的转变。
随着美国废奴运动转变成群众性社会运动,它与英国废奴运动之间的联系与合作也加强了。1834年,加里森出访英国,获得了英国废奴主义者对于美国反殖民协会的支持。美国的废奴主义者借鉴了许多英国废奴斗争的方式,尤其是进行巡回演说以鼓动公众废奴感情的做法。英国在完成西印度群岛的废奴之后,也把注意力转移到美国的奴隶制问题上。英国的废奴主义者不断前往美国,帮助美国的废奴主义者进行宣传。其中最著名的是英国激进的废奴主义者乔治·汤普森(George Thompson)在1834年夏到1835年秋前往美国进行的巡回演说,他对奴隶制进行的激烈抨击导致他受到支持奴隶制的暴徒们的围攻。英美两国的废奴主义者都对彼此的工作有着浓厚的兴趣,通过交换报纸、信件、小册子和著作,他们保持了非常密切的合作。
然而,从19世纪40年代开始,英美废奴运动之间的合作开始受到阻碍,这是由于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一个看似自相矛盾的现象是,美国废奴主义者对于英国废奴运动的赞扬却对英美废奴运动之间的合作乃至美国的废奴目标造成了损害。美国的第二代废奴主义者们为了鼓动公众反对奴隶制的感情,往往用极端的甚至是夸大其词的语言和行动来强调奴隶制的罪恶,并要求美国效仿英国的榜样,实现立即废奴,但在当时美国的政治环境下,这种语言和行动更多地招致公众的反感。加里森就是他们中的突出代表,他毫不隐讳地宣称自己将废奴目标置于对国家的忠诚之上。加里森声称《独立宣言》是一份保证全体美国人自由的神圣文件,但宪法中对奴隶制的妥协却是对《独立宣言》原则的践踏,结果他公开焚烧了一份宪法抄本。这个行动令大多数美国人都感到惊骇。加里森对英国在废奴方面的成就推崇备至,以至于他居然主张以《解放法案》通过的日期8月1日而不是《独立宣言》通过的日期7月4日作为独立日。这对于从英国殖民统治下独立还不到60年,而且在不到30年前还刚刚受到过英国军队入侵的美国大众来说,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可想而知。加里森创办的废奴杂志《解放者》扉页上的题词是“我们的国家是世界,我们的国人是全人类”。1840年,加里森更是公开写道:“为了将这个罪恶从世界上根除,我们必须忘记所有国家的差别和地理上的界线,并且记住我们实际上是一个家庭的成员,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外国的,没有什么东西是遥远的。”②William Lloyd Garrison to Elisha Pease,September 30,1840,in William Lloyd Garrison:The Letters of William Lloyd Garrison,vol.2.Edited by Walter Macintosh Merrill and Louis Ruchames,Cambridge,MA.: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1981,p.708.单独地看,这些只是理想主义的口号,但是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与加里森的各种行动结合起来,则很容易让人怀疑他对美国的忠诚。美国反对废奴的势力很快利用了这一点,将废奴主义者描绘成企图将美国利益出卖给英国的叛徒。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美国参议员威廉·普雷斯顿(William Preston)就强调新英格兰的废奴主义者与英国人有更多的共同之处,“一种强烈而直接的同情将他们联系在一起”③William C.Preston,Speech of Mr.Preston,of South Carolina,in the Senate of the United States,March 1,1836,on the Abolition Question,Washington,D.C.:Gales and Seaton,1836,p.15.。当英国卫理公会的代表携带反奴隶制备忘录参加1836年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召开的美国卫理公会教徒全体大会的时候,当地的民主党和辉格党报纸罕见地一致谴责这种所谓的与英国勾结的行径。辉格党的《慈善家报》(The Philanthropist)告诫它的读者们:“不要让一帮狂热分子,在一个英国代理人的领导下,把这个城市变成他们行动的舞台,他们有可能从那里在蓄奴各州煽动叛乱。”④The Philanthropist,July 22,1836.在这种指责下,甚至一些温和的废奴领导人也和英国的废奴运动拉开了距离,在他们赞扬英国的废奴行动时,还时刻不忘补充说,“美国的奴隶制是一种英国的制度,是根据英国法律为了英国商人的利益建立起来的”①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no.19,July,1824,p.105.。
另一个同样看似自相矛盾的现象是,英美废奴运动朝着群众性社会运动的方向发展,既使千百万普通群众加入了废奴运动的行列,扩大了废奴运动的影响,但同时也埋下了使废奴运动发生分裂的种子。19世纪中期,正是英美两国社会都发生巨大变化的时期,除了废奴运动之外,女权运动、议会改革、宗教改革、工人运动等社会运动也纷纷出现。英美废奴运动在扩大自己群众基础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与这些社会运动发生联系。卷入废奴运动的群众不可能在所有这些社会问题上持有相同的立场,在这些问题上的意见分歧发展起来,就会对废奴运动的团结造成损害。加里森激进的废奴主张令以塔潘为首的温和派废奴领导人反感不已,再加上他支持让妇女进入美国反奴隶制协会的行政岗位,最终导致塔潘等人在1840年5月退出美国反奴隶制协会,另行建立美国与国外反奴隶制协会(American and Foreign Anti-Slavery Society)。6月,世界性的反奴隶制代表大会在伦敦举行,这次会议很大程度上是由老的和保守的贵格派教徒资助的,他们拒绝妇女作为代表参加,这导致持女权主义的美国代表卢克雷蒂娅·莫特(Lucretia Mott)宣布退出贵格派教会的主要团体。英美的贵格派教徒由此得出结论:女权主义者往往都是异教徒,与他们合作是不适当的。这样,美国废奴运动的分裂就蔓延到了英国。反对加里森观点的一派英国废奴主义者成立了英国与国外反奴隶制协会(British and Foreign Anti-Slavery Society),与支持加里森的那一派分庭抗礼。英国废奴运动的分裂一度带有明显的地域性:以伦敦为代表的英格兰地区强烈反对加里森派的主张,而苏格兰的爱丁堡和格拉斯哥以及爱尔兰的都柏林则支持加里森派。后来在英国的国内政治,特别是爱尔兰问题和宪章运动的影响下,爱丁堡和格拉斯哥的废奴团体又从加里森派的支持者中分裂出来,另外建立了自己的组织。英美两国废奴运动的分裂使废奴主义者们的精力很大一部分被用在彼此之间的争吵上,从而严重削弱了废奴运动的影响。其结果是,对于19世纪40和50年代由于奴隶制问题而在美国引发的一系列重要事件中,英美两国的废奴主义者都未能采取积极行动以引导事态的发展。直到美国内战爆发之后,废奴主义者们才重新开始积极行动,但这时不同的国家利益已经使得英美废奴主义者之间的合作变得非常困难了。
英美废奴运动的合作对于推动整个大西洋世界(包括西欧殖民强国及其在非洲和美洲的殖民地)内奴隶制的废除具有重要作用,但这种合作并非密切无间的,也远远没有得到公众的完全接受和认同(在美国尤其如此),这就使它的影响受到严重限制。其原因主要可以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在当时的国内和国际形势下,英美国家利益的冲突成为两国废奴运动合作的重要阻碍。英国的废奴主义从一开始就带有浓厚的普世色彩,其目标不仅在于废除本国的奴隶制,与此同时还要将英国树立成世界上自由国家的标准,并把废奴作为一种国际责任强加给其他国家。美国独立战争之后,英国下院议员戴维·哈特利(David Hartley)就声称,对奴隶制的攻击能够使一个分裂的帝国重新获得集体的身份认同。他说:“让我们在这个问题上重新联合起来,让在全人类建立基本自由权利的热情上的竞争成为今后英美之间唯一的竞争。”②R.C.Simmons and P.D.G.Thomas,eds.,Proceedings and Debates of the British Parliaments Respecting North America,1754-1783,vol.6,New York,N.Y.:Kraus International Publications,1982,p.336.这样,废奴运动就成了把英国的价值观扩大到世界其余地区的行动。威尔伯福斯在1807年声称:“正义的原则在本质上是不可改变的,在运用上是普遍的,国家在这方面的直接责任和利益不下于个人。”③Derek R.Peterson ed.,Abolitionism and Imperialism in Britain,Africa and the Atlantic,Athens,Ohio:Ohio University Press,2010,p.13.于是,废奴主义就与扩大英国权力和影响直接联系起来。1808年英国宣布禁止奴隶贸易之后,立刻下令英国皇家海军对公海上被怀疑进行奴隶贸易的船只进行拦截和搜查,这就为英国行使它在特拉法尔加战役之后获得的海上霸权提供了极好的借口。
英国废奴主义中蕴含的这种扩大英国权力的内容令美国人感到极为不快。作为一个从英国统治下独立出来的国家,美国对于任何有可能加强英国影响的动向都非常警惕。普通美国大众往往以怀疑的眼光看待英国的废奴呼吁和行动。他们认为,英国1808年禁止奴隶贸易仅仅是英国皇家海军破坏其海上竞争对手的贸易活动的借口。英国废奴主张的根本目的则在于减少西印度群岛已经衰落的种植园经济所受到的美洲大陆种植园的竞争压力。1833年英国在西印度群岛废除奴隶制的行动令美国南方种植园主们心惊肉跳,害怕这可能刺激美国南方的黑奴起来暴动。这种担忧很快上升到国家安全层面。1840年美国驻牙买加领事向华盛顿报告说,英国正在“刺探我们的国防”。他认为英国将要入侵美国的下南部地区,这种入侵将通过一支渗入美国的精锐黑人部队来秘密进行,这支黑人部队会训练当地的黑奴使用武器,并领导他们进行反奴隶主的叛乱。1841年,美国的报纸普遍引用英国《弗雷泽氏杂志》(Fraser’s Magazine)上的一篇社论,它声称与美国的战争将是“人类的福祉”,而且通过牙买加派出军队就可以轻易地导致联邦解体。①“War with America a Blessing to Mankind,”in Fraser’s Magazine for Town and Country,no.23,1841,pp.494-502.英国以西印度群岛为基地,在美国南方挑动奴隶起义的可能性成为美国国务卿约翰·C.卡尔霍恩(John C.Calhourn)心中的噩梦。他认为:“对于这片大陆来说,这个打击将是一场无法描述的灾难。……它不会在这里结束,而是很有可能扩大成,比如说,一场席卷整个南美洲,包括墨西哥在内的种族战争,并且将印第安人以及非洲裔种族都卷入进来;造成一幅流血和毁灭的景象。”②John C.Calhourn to William R.King,Aug.12,1844,in Robert Lee Meriwether et al.,The Papers of John C.Calhoun,vol.19,Columbia,S.C.: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59-2003,pp.576-577.在这种背景下,一些英国人在描述美国奴隶制的时候表现出的鄙视和居高临下态度,以及英国废奴主义者在宣传其主张时口不择言(乔治·汤普森在美国巡回演讲的时候说“每一个奴隶都有权割断他主人的喉咙”),在美国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就可想而知了。
其次,正如上文所述,随着英美废奴运动朝着群众性社会运动方向发展,它就越来越深地与其他社会改革运动纠缠在一起。许多英美废奴主义者在出访对方国家的时候,不仅表述他们对于对方废奴运动的支持,还会表述他们对于该国其他社会改革运动的意见。而在当地人看来,这种表述往往是不适当的,甚至有可能被认为是对本国内部事务的干涉。1846年加里森访英的时候,英国废奴主义者埃斯特林就抱怨说:“我认为他正犯下一个很大的错误,而且正在执行一条错误的路线。他似乎认为,为了他在美国的信誉,必须干涉一切使这个国家的人民发生分裂的问题——‘普遍选举权’‘长子继承权’‘主日庆祝仪式’‘君主制政府形式’等,都需要在公众中进行讨论并发表自己的观点。因此他正在使自己变得不受欢迎。”③J.B.Estlin to Samuel May,Oct.1,1846,in Clare Taylor,British and American Abolitionist:An Episode in Transatlantic Understanding,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74,pp.290-291.汤普森在1853年对美国的访问也同样不受欢迎,因为“汤普森先生和他所认同的重要的朋友们采取了一条新的行动路线,并公开承认他们……的目标是解散联邦和推翻政府”④Ellis Gray Loring to Anne Warren Weston,Sep.9,1853,in Clare Taylor,British and American Abolitionist:An Episode in Transatlantic Understanding,p.402.。这也极大地破坏了英美废奴主义者在对方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削弱了废奴运动的影响力。
再次,英美两国废奴主义者所提出的废奴主张中,往往把废奴的责任推给对方。英国废奴主义者詹姆斯·克鲁普(James Crooper)在给加里森的信中,认为美国废奴的最好途径是“说服奴隶主相信,通过改变奴隶的处境,他们将获得金钱上的好处”⑤James Cropper to Willian Lloyd Garrison,May 17,1835,in Clare Taylor,British and American Abolitionist:An Episode in Transatlantic Understanding,p.29.,并以此让奴隶主认识到自由劳动制度的优越性。而美国著名的女废奴主义者安杰莉娜·格里姆克(Angelina Grimké)却强调,废奴的最好办法是“让大不列颠拒绝购买美国的棉花,并且让它的制造商向我们保证它的商品的纯洁性”①Angelina Grimké to Elizabeth Pease,Aug.14,1839,in Clare Taylor,British and American Abolitionist:An Episode in Transatlantic Understanding,p.79.。加里森也承认:“仅仅通过种植棉花,并购买英国制造商的产品,美国的奴隶制才能够无视整个文明世界的舆论,挫败英美两国废奴主义者为迅速推翻奴隶制而做出的努力,并且筑起一道抵御其敌人攻击的高不可攀的防御之墙。如果英国能够在世界的某个其他地区为自己找到自由生产的棉花供应,排斥所有奴隶生产的棉花,可以肯定,在7年内,美国的奴隶制将会由于绝对的必要性,以及因为当时美国自由各州已经培养起来的反对这个掠夺和迫害的丑恶制度的道德上的变化,而被和平地废除。”②William Lloyd Garrison to Joseph Pease,Aug.3,1840,in Clare Taylor,British and American Abolitionist:An Episode in Transatlantic Understanding,p.108.这很像美国革命时期英美相互把奴隶制的罪责归咎于对方的做法,从而妨碍了英美废奴运动就一个可行的废奴方针达成一致。
综上所述,英美两国由于其宗教、文化、政治、历史渊源,其废奴运动具有很多相似的特征,形成了一种群众性社会运动与政府行动相结合的“盎格鲁-美利坚”废奴模式,与欧洲大陆国家的只是通过政府行动废奴,公众很少参与的“大陆”模式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也是两国的废奴运动间的合作程度远远高于其他国家的原因。然而,废奴运动作为一种社会运动,它同样要受到特定时空条件下国家利益的制约,正是英美两国在国家利益上的分歧成为阻碍英美废奴运动合作引导废奴进程的重要原因,这在美国表现得尤为明显。只有到美国内战时期,废奴目标与维护联邦统一的利益结合起来,才最终取得了成功。由此可见,社会改革运动必须与特定国家的具体环境相结合,以有利于国家总体利益的方式进行,才有成功的可能。而在空洞的普世价值观下对他国利益进行干涉,效果只会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