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鹏
辽朝先后建立上京、东京、南京、中京、西京五个都城,学界关于这五个京城之中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首都”,抑或全都不是,产生了严重的分歧,至今悬而未决。这牵涉到人们对于辽朝这一政权性质的认识以及对于政治中心认定的标准、秉持的立场等诸多方面。笔者原先也坚定地认为辽朝的政治中心在于捺钵,而不在五京中的任何一京。但是这样一种认知,可能有些过于简单,无形中掩盖了辽朝政治文化的复杂性。辽朝既不是纯粹的游牧性汗国,也不是全盘采纳汉式政治文化的“中原”王朝。辽朝统治地域的复杂性,治理模式的杂糅性,都决定了辽朝的“都城”问题并不能用单一的视角去考察。
帝王的册封之礼是国家政治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种仪式,而册礼地点的选择,无疑可以反映出契丹人对于相应地点的重视程度。辽朝册礼有契丹礼与汉礼两种:契丹礼(即柴册礼)为契丹选汗之仪,行于荒野;汉礼为上皇帝汉式尊号之礼,行于都城。因本文重在考察汉式之京城,故以汉礼为主,略及契丹之礼。从册礼地点这一视角,可以看出辽朝政治礼仪空间有一个由龙化州转至皇都(上京),再由上京转至南京,复由南京转至中京的过程,这一过程折射出辽朝政治文化演进的过程。①杨若薇曾简要比对辽朝册礼地点,认为册礼之地并无一定之规则,盖杨著未能区分契丹柴册礼与汉礼,对册礼地点也未能予以必要的考辨,实有进一步探讨之必要。参见杨若薇《契丹王朝政治军事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10页。
辽太祖元年(907)“春正月庚寅,命有司设坛于如迂王集会埚,燔柴告天,即皇帝位。尊母萧氏为皇太后,立皇后萧氏。北宰相萧辖剌、南宰相耶律欧里思率群臣上尊号曰天皇帝,后曰地皇后”。①《辽史》卷1《太祖纪上》,中华书局2016年修订本,第3页。关于这次上尊号,有的学者认为耶律阿保机实际是即可汗位,所上为可汗号。②罗新:《中古北族名号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太祖上尊号的地点“如迂王集会埚”究竟在何处,史无明文,目前学界有两种猜测。一种说法是在祖州附近。《辽史·太宗纪》称天显五年(930)十月“癸卯,建《太祖圣功碑》于如迂正集会埚”,③《辽史》卷3《太宗纪上》,第34页。“如迂正集会埚”即“如迂王集会埚”。《辽史·地理志》谓祖州城附近有碑“以纪太祖创业之功”,④《辽史》卷37《地理志一》,第501页。有的学者认为此碑即天显五年的《太祖圣功碑》。⑤陈晓伟:《捺钵与行国政治中心论——辽初“四楼”问题真相发覆》,《历史研究》2016年第6期。若此,则如迂正(王)集会埚应在祖州城附近。然而根据近期的考古发掘与研究,祖州的太祖纪功碑立于天显二年(927),⑥参见董新林、康鹏、汪盈:《辽太祖纪功碑初步整理与研究》(待刊稿)。残石末尾明确刻有“天显二年”等字样,当是立碑之时间。恐与天显五年的《太祖圣功碑》无涉。另一种说法是,如迂正(王)集会埚应当在龙化州附近,不过也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⑦任爱君认为如迂王(正)集会埚即龙化州,即辽太祖建元神册之地。参见氏著《辽上京皇城西山坡建筑群落的属性及其功能——从辽太祖营建西楼与皇都的线索与动机说起》,《北方文物》2010年第2期。盖将太祖元年如迂正(王)集会埚称汗上尊号与神册元年(916)龙化州称帝建国一事相勾连,故有此说。由于龙化州是契丹奇首可汗龙庭所在,故而太祖取代遥辇痕德堇可汗之位时,将上尊号事安排在龙化州附近还是有较大可能的。
太祖受禅之后,因契丹传统旧俗,其汗位屡遭诸弟挑战。⑧关于契丹世选传统强大的影响力,学界已多有研究。近年最有影响的文章当属罗新先生的《耶律阿保机之死》(《黑毡上的北魏皇帝》,海豚出版社2014年版,第96—122页),太祖迫于契丹旧俗而不得不履行自己死亡预言的说法,虽有些骇人听闻,但其中彰显的正是契丹政治传统的巨大影响力。太祖在数次妥协之后,终于在即可汗之位的第八年(914)大开杀戒,诛杀诸帐族及谋逆者三百余人,⑨《辽史》卷1《太祖纪上》,第10页。从而维护自己的汗位。同时囿于部族传统,对于叛乱之首恶剌葛、次恶迭剌等人却不得不网开一面。
汗位略微稳固之后,太祖开始援用汉制以求突破契丹旧俗之束缚,进而加强自身权力。神册元年,太祖正式称帝建国。是年二月丙戌朔,群臣在龙化州东筑坛上太祖“尊号曰大圣大明天皇帝,后曰应天大明地皇后。大赦,建元神册”,将州东的满林改名为“册圣林”。三月丙辰,立长子倍为皇太子。10《辽史》卷1《太祖纪上》,第10—11页。参见刘浦江:《契丹开国年代问题——立足于史源学的考察》,《中华文史论丛》2009年第4期。不仅宣示自己本人不受三年一任选汗旧制的约束,且皇位传承也应遵循汉式之嫡长继承制度。
太祖的“汉式”举措,似乎颇见成效。次年(917),太祖围攻幽州之时,二弟剌葛偕子赛保里借机叛逃南朝。11《辽史》卷1《太祖纪上》,第12页。剌葛是诸次叛乱之首恶,太祖汗位最有力竞争者,此次南逃应当是觉得自己争夺汗位(皇位)彻底无望,又不甘久居人下而作出的选择。此点与后来耶律倍争位失败、愤而奔唐颇有相似之处。
随着心头大患剌葛的叛逃,太祖将目光从龙化州转向自己的根本之地西楼,辽朝的政治空间也随之发生变化。神册三年(918)二月癸亥,太祖下令在西楼营建皇都;五月己亥,下诏修建孔子庙、佛寺和道观;七月,皇都建成。12《辽史》卷1《太祖纪上》,第12页;卷73《耶律曷鲁传》,第1348页。由于太祖一直忙于征讨汉地,直至次年八月丁酉,太祖方才驾临皇都,亲谒孔子庙,命皇后、皇太子分谒佛寺、道观。太祖修建皇都以及孔庙、寺观的举措,虽有吸纳汉制之表象,但更多的是出于巩固权位的现实考量。
太祖的“汉式”举措,似乎再次取得了成效。就在太祖宣布修建皇都两个月后,太祖三弟“迭烈哥谋叛,事觉,知有罪当诛,预为营圹”,后因诸亲请求,以四弟寅底石妻涅里衮代迭烈哥死,方才获免。①《辽史》卷1《太祖纪上》,第12—13页。三弟反叛,处死四弟妻子涅里衮,当有警示三弟、四弟之意思。太祖八年诸弟之乱,涅里衮曾被寅底石胁从参与叛乱,参见《辽史》卷1《太祖纪上》,第9页。事实上,所谓的“谋叛”,只是“叛逃”,与之前的举兵“谋逆”完全不同。据《辽史·皇子表》记载,神册三年,太祖三弟云独昆·迭剌(即迭烈哥)“欲南奔,事觉,亲戚请免于上,又赦之”。②《辽史》卷64《皇子表》,第1070页。营建皇都与迭剌叛逃虽然未必有什么直接的因果关系,但考虑到此次叛逃发生在太祖用汉制改变契丹旧制的过程中,多少说明太祖权位愈发稳固,诸弟皆无挑战之可能,迭剌欲效仿二哥剌葛南逃,亦在情理之中。③太祖二弟剌葛叛逃之后,按照契丹旧俗,三弟迭剌最有资格继承汗权。太祖诸弟之乱中,首恶为剌葛,次恶即迭剌。这与神册之前,诸弟屡次大规模叛乱是截然不同的。林鹄先生谓阿保机修建上京(皇都)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以中原的意识形态来论证其皇位的合法性,④林鹄:《南望:辽前期政治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33页。当近事实。皇都的设立无疑进一步巩固了太祖的皇权,契丹旧制的影响被进一步削弱。
太祖营建皇都后再未临幸龙化州,亦再无重要事件与之相关。太祖之后的诸帝,仅圣宗在太平十年(1030)“二月,幸龙化州”,⑤《辽史》卷17《圣宗纪八》,第231页。这多少说明龙化州在辽朝的政治地位已与普通州县没有太多差别。发生这一转变的原因,已难确知。笔者推测,这或许与契丹王朝早期汗权(皇权)政治发展的脉络相关。
作为开国之地的龙化州,是太祖最早建立的私城。太祖在获取军权的第二年(902),城龙化州于潢水之南,904年,复又广龙化州之东城,909年,建碑于龙化州以纪功德。⑥《辽史》卷 1《太祖纪上》,第 2、4 页。太祖早期着意经营龙化州,固然与此地曾是远祖奇首可汗的龙庭有关,但更重要的因素当是此地更有利于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彼时,威胁太祖权力的最大力量,不在于契丹诸部,而在于太祖家族内部。⑦参见蔡美彪:《契丹的部落组织和国家的产生》,《历史研究》1964年第5—6期。牵涉叛乱的首脑皆出自阿保机家族,而潢水北岸的西楼一带则是阿保机家族的重要聚点,史载阿保机高祖、曾祖、祖、父皆生于此。⑧《辽史》卷37《地理志一》,第500页。太祖诸弟之乱,重点破坏的也是这一区域。⑨例如劫西楼、焚明王楼等,参见《辽史》卷1《太祖纪上》,第7页。而龙化州地处潢水之南,10关于龙化州的具体位置,学界始终未能达成共识,但《辽史·太祖纪》明确称“城龙化州于潢河之南”,故该州位于潢水南岸当无太大问题。关于龙化州的新近研究成果,可参见苗润博:《契丹建国前史发覆——政治体视野下北族王朝的历史记忆》,《历史研究》2020年第3期;连吉林:《内蒙古开鲁县辽墓发现的墨书题记与辽之龙化州》,《北方文物》2019年第2期。为阿保机东楼之所,在诸弟之乱中,并未受到多少波及。中原文献关于阿保机择汉城自为一部的传说,11《资治通鉴》卷266后梁太祖开平元年五月丁丑条《考异》谓《汉高祖实录》《唐余录》皆曰:“僖、昭之际,其王邪律阿保机怙强恃勇,距诸族不受代,自号天皇王。后诸族邀之,请用旧制。保机不得已,传旗鼓,且曰:‘我为长九年,所得汉人颇众,欲以古汉城领本族,率汉人守之,自为一部。’诸族诺之。俄设策复并诸族,僭称皇帝,土地日广。”(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8797页。)虽难取信,但应当反映出阿保机借助汉城发展势力这一实情。大乱之后,在自己绝对掌控的私城龙化州行礼称帝,当是相对稳妥之举。当援汉入契的策略发生效力,剌葛南逃,权位愈稳,在原先反对力量较强的西楼地区营建汉式“都城”,无疑更有利于强化自身的权力。
《辽史·地理志·序》谓“太祖以迭剌部之众代遥辇氏,起临潢,建皇都”,12《辽史》卷37《地理志一》,第495页。其间包含了如迂正集会埚称汗、龙化州称帝建元、西楼建都三个步骤,实为契丹旧制向太祖新朝转变的三个重要环节。太祖以汉制、汉法遏制传统的契丹旧制,寻求在契汉双轨制中建立一个全新的草原帝国。随着皇都的建立,契丹王朝的政治礼仪空间开始产生变化。对于汉人以及中原王朝而言,彼时契丹的都城无疑是在“皇都”,而“皇都”的这一政治功能亦为太宗所继承。
天显二年(927),太宗在皇位争夺中胜出,这年秋天“治祖陵毕。冬十一月壬戌(15日),人皇王倍率群臣请于后曰:‘皇子大元帅勋望,中外攸属,宜承大统。’后从之。是日即皇帝位。癸亥(16日),谒太祖庙。丙寅(19日),行柴册礼。戊辰(21日),还都。壬申(25日),御宣政殿,群臣上尊号曰嗣圣皇帝。大赦。有司请改元,不许。十二月庚辰(3日),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应天皇太后,立妃萧氏为皇后”。①《辽史》卷3《太宗纪上》,第30页。此时应当没有上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皇后之尊号及举行相应之册礼,仅是地位升等而已。从时间顺序上来看,太宗即皇帝位的地点应在祖州或祖陵,柴册礼的地点也应在祖州、祖陵附近。此后太宗于十一月二十一日还都,并于二十五日在宣政殿接受嗣圣皇帝的尊号。据开泰五年(宋大中祥符九年,1016)出使辽朝的薛映记载,上京城内有“昭德、宣政二殿,皆东向”。②《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卷88真宗大中祥符九年九月己酉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015页。天庆十年(宋宣和二年,1120)宋使赵良嗣与完颜阿骨打一起观览辽上京城,“由西偏门入,并乘马,过五銮、宣政等殿”③《三朝北盟会编》卷4引《燕云奉使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许刻本,第25页。。下文宣政殿亦与上京开皇殿并列出现,可证宣政殿确在皇都之内。太宗于宣政殿接受皇帝尊号的做法,应当得自中原的政治传统。唐朝的宣政殿,是都城长安大明宫内三大殿之一,是皇帝受册、上尊号等仪式的重要场所,④杜文玉:《大明宫宣政殿与唐代中朝制度研究》,《乾陵文化研究》第7辑,三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9—160页。辽太宗显然承袭了唐朝的这一政治传统。太宗选择于皇都宣政殿上尊号,至少从政治礼仪上显示出皇都作为汉式首都的政治地位。⑤太祖、太宗并非完全照搬中原模式,在某些方面仍会保留契丹旧俗。例如在殿宇建筑的朝向上,辽朝的宣政殿为东向,这与唐朝的南北向明显不同。契丹等北方民族有东向的习俗,宣政殿的朝向显然受此影响。不仅如此,辽朝皇都的中轴线也是依照契丹习俗呈东西向布局(参见董新林、陈永志、汪盈、肖淮雁、左利军:《辽上京城址首次确认曾有东向轴线》,《中国文物报》2016年5月6日第8版)。这或许可以作为契丹之俗与汉制在政治空间上相糅的一个例证。
如果说太宗将这次册礼地点选在皇都仅仅是个案,不能代表辽初的政治倾向。那么会同元年(938)的册礼事件或许更有标志性意义。此次册封的具体仪式要更为隆重,策划也更为周密。
天显十三年(十一月改元会同,938)七月戊辰,契丹遣耶律牒蜡、赵思温使晋,⑥《辽史》卷4《太宗纪下》,第48页。十月戊寅,于汴京崇元殿册石敬瑭为英武明义皇帝。⑦《册府元龟》卷17《帝王部·尊号第二》,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80页;《旧五代史》卷77《晋书三·高祖纪三》,中华书局2016年修订本,第1186页。同年八月戊寅,后晋遣冯道、刘昫等出使契丹,上应天皇太后及太宗尊号。⑧《册府元龟》卷980《外臣部·通好》,第11353页;《旧五代史》卷77《晋书三·高祖纪三》,第1182—1183页;《新五代史》卷8《晋高祖纪》,中华书局2016年修订本,第97页;《资治通鉴》卷281后晋高祖天福三年八月戊寅条,第9316页(按:“八月”二字原脱,据十二行本补);《辽史》卷4《太宗纪下》,第48页。九月,契丹“边臣奏晋遣守司空冯道、左散骑常侍韦勋来上皇太后尊号,左仆射刘昫、右谏议大夫卢重上皇帝尊号,遂遣监军寅你己充接伴”。⑨《辽史》卷4《太宗纪下》,第48页。在冯道一行即将抵达西楼时,耶律德光甚至准备亲自郊迎,后因“天子无迎宰相之礼”乃罢。10《旧五代史》卷126《冯道传》,第1927页。十一月甲辰(1日),德光命南北宰相及夷离堇就馆赐晋使冯道以下宴。丙午(3日),上御开皇殿,召见晋使。壬子(9日),皇太后御开皇殿,冯道、韦勋册上尊号曰广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皇太后。甲子(21日),行再生柴册礼。丙寅(23日),皇帝御宣政殿,刘昫、卢重册上尊号曰睿文神武法天启运明德章信至道广敬昭孝嗣圣皇帝。大赦,改元会同。11《辽史》卷4《太宗纪下》,第48—49页。
此次册礼,应天皇后于皇都开皇殿受礼。12《辽史》卷1《太祖纪上》谓太祖八年(914)“冬十月甲子朔,建开皇殿于明王楼基”(第10页),又同卷谓太祖七年(913)三月癸丑“神速姑复劫西楼,焚明王楼”(第7页),知开皇殿地处西楼(即皇都)。太宗则依旧在皇都宣政殿受礼。13《辽史·地理志》将太宗受册地点记为开皇殿,显然是误将皇太后册礼地点误作皇帝册礼之处。与天显二年(927)相似,太宗在接受汉式册礼之前,先行契丹柴册之礼。这种先后次序,或许隐含着契丹优先的政治选择,太宗行柴册礼,代表着草原部落“可汗”的合法性,行汉礼则是对汉人及中原王朝确立“皇帝”的合法性。
此次汉式册礼远比天显二年规范、郑重。后晋不仅遣宰相前来,更是运送卤簿、仪仗、法服、车辂等礼仪用具,①《旧五代史》卷137《外国列传·契丹传》,第2136页;《资治通鉴》卷281后晋高祖天福三年八月戊寅条,第9316页。并派遣静鞭官刘守威、左金吾仗勘契官王殷、司天台鸡叫学生殷晖等礼官赴契丹,②参见《旧五代史》卷77《晋书三·高祖纪三》,第1184页;《新五代史》卷8《晋高祖纪》,第97页。在礼器法物和人员上为应天太后及太宗之册礼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太宗对此次册礼也是欣悦不已,专门辟承天门受礼,③太宗于承天门受礼亦有可能受唐制影响。《唐六典》卷7谓“除旧布新,受万国之朝贡,四夷之宾客,则御承天门以听政”(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17页),此年太宗改元、名“上京”、受后晋尊号,故新辟承天门当有“除旧布新,受万国之朝贡,四夷之宾客”之意。并要求蕃部并依汉制,同时改皇都为上京。④《辽史》卷37《地理志一》,第499页。辽人亦将此次册礼称为“都城大礼”。⑤保宁二年《刘承嗣墓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8页。
在契丹礼与汉礼双轨制并行的模式之中,太宗似乎更热衷于汉制。会同元年(938)建立三京之后,由于太宗再未举行册礼,一时难以判定太宗之取向。不过,会同三年(940),太宗“至燕,备法驾,入自拱辰门,御元和殿,行入閤礼”。⑥《辽史》卷4《太宗纪下》,第51页。太宗收有后晋之后,在汴京行“入閤礼”。⑦参见李月新:《辽朝“入閤礼”考论》,《史学集刊》2016年第4期。辽朝册礼地点隐隐有南向之趋势。可惜,太宗不久暴亡于栾城,他在册礼地点上究竟会如何选择,已难知晓。太宗之后的世宗、穆宗、景宗三帝皆即位于仓促之间,汉式册礼废而不行。
大同元年(947)四月,与太祖在征服渤海的回军途中暴亡类似,太宗在灭亡后晋之后,由汴州回归中途,突然崩于栾城。太宗三弟耶律李胡与人皇王耶律倍长子耶律阮兵戎相见,在七月份达成横渡之约,世宗耶律阮得继皇位。八月,世宗尊母萧氏为皇太后,“九月壬子朔(1日),葬嗣圣皇帝于怀陵。丁卯(16日),行柴册礼,群臣上尊号曰天授皇帝”,大赦,改元天禄。⑧《辽史》卷4《太宗纪下》,第64—65页;《辽史》卷5《世宗纪》,第71—72页。世宗行柴册礼的地点不详,所上尊号为天授皇帝,其间当未行汉式之册礼。⑨世宗此前已在中京(恒州)举行了一次即位仪式,所行亦当为契丹礼。史称“契丹诸将已密议奉兀欲为主,兀欲登鼓角楼受叔兄拜”,“集蕃、汉之臣于府署,(恒州府署也。)宣契丹主遗制。(遗制,兀欲自为之也。)其略曰:‘永康王,大圣皇帝之嫡孙,人皇王之长子,太后钟爱,群情允归,可于中京即皇帝位。’(……德光取中国,以恒州为中京。)于是始举哀成服。既而易吉服见群臣,不复行丧,歌吹之声不绝于内”。见《资治通鉴》卷286后汉高祖天福十二年四月乙亥条,第9485页;卷287后汉纪二高祖天福十二年五月乙酉条,第9488页。
世宗在位期间应当摒弃了一些太宗所立制度。太宗在灭后晋之后,曾收卤簿法物运至中京恒州,后随世宗归于上京。然而世宗即位时,这些卤簿法物却备而不御。10《辽史》卷58《仪卫志四·仪仗·汉仗》,第1022页。天禄五年(951)十一月,穆宗登基后,“诏朝会依嗣圣皇帝故事,用汉礼”,应历三年(953)二月辛亥朔,诏用嗣圣皇帝旧玺。11《辽史》卷 6《穆宗纪上》,第 77、79 页。据此可以反推世宗对太宗制度包括汉仪应有所抵触而未行用。
天禄五年九月世宗准备南伐,前往南京,壬戌(3日)至归化州祥古山,癸亥(4日)遇弑,丁卯(8日),穆宗“即皇帝位,群臣上尊号曰天顺皇帝,改元应历”,戊辰(9日),如南京。12《辽史》卷5《世宗纪》,第74页;卷6《穆宗纪上》,第77页。从日程上看,穆宗上尊号之地当在南京附近,穆宗并未像太宗、世宗那样,等到安葬完前帝之后再上尊号,而是先上尊号再葬世宗。13穆宗对安葬世宗似乎不甚在意,仅在人皇王显陵附近为世宗择地安葬,即未新建陵号,亦未另建奉陵之邑。《辽史》并未记载穆宗是否行柴册礼,按常理而言,穆宗应当遵循契丹传统举行过柴册之仪。不过,与世宗朝一样,穆宗一朝十九年并未行汉式册礼。
应历十九年(969)二月己巳夜,穆宗于怀州附近行宫遇弑,次日黎明,景宗“即皇帝位于(穆宗)柩前。百官上尊号曰天赞皇帝,大赦,改元保宁”。①《辽史》卷7《穆宗纪下》,第95页;卷8《景宗纪上》,第97页。与穆宗相似,景宗亦是先上尊号再葬前帝。②穆宗何时安葬,已不可考。及至十一月甲辰朔,景宗“行柴册礼,祠木叶山,驻跸鹤谷”,③《辽史》卷8《景宗纪上》,第98页。此次册礼当正式确立景宗在部族之中的皇帝(可汗)之位。纵观景宗一朝十四年,亦未见行汉式册礼之事。辽朝九帝之中,仅世宗、穆宗、景宗始终为二字尊号,天授、天顺、天赞的名称亦更接近契丹之传统,简洁明了,④参见肖爱民:《辽圣宗耶律隆绪的尊号与谥号辨析》,《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不似汉式尊号典雅而日渐冗繁。汉式尊号的缺失,多少可以反映出这三朝对于汉式册礼之态度。故而从上尊号这一角度,我们无法窥探册礼地点有何变化。汉式册礼这种空无所依的状态到了圣宗朝得以改观。
乾亨四年(982)九月壬子(24日),景宗崩于焦山行在,癸丑(25日),圣宗即皇帝位于柩前,十月辛酉(3日),群臣上尊号曰昭圣皇帝,尊皇后为皇太后。⑤《辽史》卷9《景宗纪下》,第113页;卷10《圣宗纪一》,第115页。次年二月,圣宗在安葬完景宗之后,五月乙亥,“诏近臣议皇太后上尊号册礼,枢密使韩德度以后汉太后临朝故事草定上之”,六月乙酉朔(1日),“诏有司,册皇太后日,给三品以上法服,三品以下用大射柳之服”。丙戌(2日),圣宗返上京,甲午(10日),“上率群臣上皇太后尊号曰承天皇太后,群臣上皇帝尊号曰天辅皇帝,大赦,改元统和”。⑥《辽史》卷10《圣宗纪一》,第117、118、119页。卷58《仪卫志四·仪仗·汉仗》亦谓圣宗于统和元年六月返回上京,第1022页。圣宗即位之初上尊号的流程要略微复杂些,即位、上皇帝尊号、安葬前帝、再上太后、皇帝尊号。前一次上尊号的地点不详,后一次上尊号地点当在上京,唯两次上尊号是否涉及汉式册礼,暂且阙疑。
统和五年(987),辽帝册礼地点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是年四月癸巳朔(1日),圣宗幸南京,丁酉(5日),“上率百僚册上皇太后尊号曰睿德神略应运启化承天皇太后;礼毕,群臣上皇帝尊号曰至德广孝昭圣天辅皇帝”。⑦《辽史》卷12《圣宗纪三》,第139—140页。此次上尊号的名称与统和二十四年上尊号名称相同,向南先生据统和二十三年《重修云居寺碑记》载皇太后、皇帝尊号无“承天”“天辅”,疑《辽史》统和五年所载尊号当有误,参《辽代石刻文编》第118页。从辽帝行程日期可以推知册礼地点已由上京南移至燕京,此一转变最直接的诱因当是宋辽之间的战事。圣宗即位时,年仅十二岁,“母寡子弱,族属雄强,边防未靖”。⑧《辽史》卷71《景宗睿智皇后萧氏传》,第1322页。宋太宗欲借此机会收复中原故壤,遂于雍熙三年(辽圣宗统和四年,986)三月派遣三路大军北上,辽圣宗则于四月亲抵南京附近督战。五月庚午(3日),辽军于岐沟关大败宋军,旋即班师,丙戌日(19日),圣宗在南京元和殿大宴从军将校,论功封赏。⑨《辽史》卷11《圣宗纪二》,第129—130页。次年四月,圣宗在南京举行上尊号之大册礼。圣宗此举当有巩固边防,宣示燕云地区主权的政治意图。有意思的是,在此之后,辽朝诸帝再也没有在上京举行任何形式的册礼。
统和二十二年(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宋辽达成澶渊之盟,不再兵戎相向。不过,辽朝的册礼地点并未因此而改变。统和二十四年(1006)八月丙戌,圣宗“改南京宫宣教门为元和,外三门为南端,左掖门为万春,右掖门为千秋。……九月,幸南京。冬十月庚午朔(1日),帝率群臣上皇太后尊号曰睿德神略应运启化承天皇太后,群臣上皇帝尊号曰至德广孝昭圣天辅皇帝”。10《辽史》卷14《圣宗纪五》,第176—177页。此时中京尚未营建,故此次册礼地点仍应为南京,改南京门名之举当与此次册礼有关。
除此之外,《辽史·礼志》载有“册皇太后仪”,内云“前期,陈设于元和殿如皇帝受册之仪。至日,皇帝御弘政殿”,后“自下先行至元和殿”“东西上閤门使、宣徽使自弘政殿引皇帝御肩舆至西便门下”。11《辽史》卷52《礼志五·嘉仪上》“册皇太后仪”,第956页。关于元和殿位置,《辽史》载会同三年(940)太宗幸燕,“御元和殿,行入閤礼”,①《辽史》卷4《太宗纪下》,第51页。六年,太宗“备法驾幸燕,迎导御元和殿”,统和四年,“燕京留守具仪卫导驾入京,上(圣宗)御元和殿,百僚朝贺”。②《辽史》卷58《仪卫志四·汉仗》,第1022页。可知元和殿在南京。又据大中祥符五年(辽开泰元年,1012)出使契丹的王曾记载,燕京有元和殿、洪政殿。③《长编》卷79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十月己酉条引王曾《上契丹事》,第1795页。《宋会要辑稿》蕃夷二之六记为大中祥符六年,当是归来之后上书时间,非出使日期(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740页)。洪政殿即弘政殿,盖宋人避宣祖赵弘殷之讳而改。是故,元和、弘政二殿皆在南京,故《礼志》所载皇太后册礼在南京举行无疑。又《辽史·乐志》《仪卫志》载有相应的“册承天太后”诸仪,可以推知《礼志》所载“册皇太后仪”实即册承天太后之仪,④《辽史》卷54《乐志·雅乐》《大乐》,第981—982、984页;卷55《仪卫志一·汉舆》,第1003页;卷57《仪卫志三·符印》,第1016页。参见苗润博:《〈辽史〉探源》,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69页。从中亦可以证明统和五年或二十四年承天太后之册礼确在南京举行。⑤《辽史》的《乐志》《仪卫志》将册承天太后之礼系于统和元年,然统和元年册礼行于上京,与《礼志》载南京元和、弘政殿行礼不合,疑二志系年或有误。
统和二十五年(1007)春正月,圣宗建中京。⑥《辽史》卷14《圣宗纪五》,第177页。不过,册礼地点似未随之发生变化。统和二十七年(1009)十一月初一日,圣宗行柴册礼,⑦《辽史》卷14《圣宗纪五》,第178页。同年十二月,承天太后崩,故十一月行柴册礼,盖承天太后归政之举。是故,《长编》卷72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十二月癸卯条谓“始归政于契丹主,未踰月而卒”(第1646页)。地点不详。开泰元年(1012)冬十月辛亥(17日),圣宗如中京。闰十月,《辽史》仅载赠皇弟隆祐守太师,谥仁孝。十一月甲午朔(1日),文武百官加上尊号曰弘文宣武尊道至德崇仁广孝聪睿昭圣神赞天辅皇帝。大赦,改元开泰。改幽都府为析津府,蓟北县为析津县,幽都县为宛平县,覃恩中外。⑧《辽史》卷15《圣宗纪六》,第188页。从行程上难以推知册礼的具体地点,但从行礼之日改南京幽都府、蓟北县、幽都县名号以及落幽州卢龙军军额等一系列动作来看,⑨落军额事见《辽史》卷40《地理志四》“南京析津府”条(第562页)。圣宗在南京行礼的可能性似乎要更大一些。
太平元年(1021)九月,圣宗幸中京。十月庚申(18日),幸通天观,观鱼龙曼衍之戏。翌日(19日),再幸。还,升玉辂,自内三门入万寿殿,奠酒七庙御容,因宴宗室。十一月癸未(12日),圣宗“御昭庆殿,文武百僚奉册上尊号曰睿文英武遵道至德崇仁广孝功成治定昭圣神赞天辅皇帝,大赦,改元太平,中外官进级有差……甲申(13日),册皇子梁王宗真为皇太子”。10《辽史》卷16《圣宗纪七》,第211页。又同卷载开泰九年九月丁卯“文武百僚奉表上尊号,不许;表三上,乃从之”,此处群臣上尊号当为商议来年上尊号事,故下文云十二月“乙巳,诏来年冬行大册礼”(第209、210页)。史书未载圣宗九月幸中京之后具体的去向,十月所记通天观、万寿殿具体所在亦不可考,然十一月行礼之昭庆殿当在南京。据《辽史·太宗纪》,会同三年(940)四月庚子(5日),太宗“至燕,备法驾,入自拱辰门,御元和殿,行入閤礼”,“壬戌(27日),御昭庆殿,宴南京群臣”,11《辽史》卷4《太宗纪下》,第51页。知昭庆殿在南京城内。12下文兴宗重熙十一年南京行礼事,亦可旁证昭庆殿在南京。故此年册礼仍行于南京。
综合而言,圣宗初期,由于军事原因,圣宗将册礼地点由上京迁至南京,在中京建成之后,圣宗的两次册礼仍在南京举行。
太平十一年(1031)六月己卯,圣宗崩于大福河行宫,兴宗即位于柩前,壬午尊母元妃为皇太后,辛卯改元景福。十一月甲午,葬圣宗于庆陵。13《辽史》卷17《圣宗纪八》,第232页;卷18《兴宗纪一》,第239、241页;《圣宗皇帝哀册》,金毓黻编:《辽陵石刻集录》,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2年版,第23页。景福二年(1032)十月己酉(11日),兴宗幸中京。十一月己卯(11日),兴宗“率群臣上皇太后尊号曰法天应运仁德章圣皇太后,群臣上皇帝尊号曰文武仁圣昭孝皇帝。大赦,改元重熙”。14《辽史》卷18《兴宗纪一》,第242页。与圣宗不同,兴宗即位后,未立即上尊号,而是在安葬先帝之后,再上太后、皇帝尊号。从尊号名称来看,兴宗所行当为汉式册礼,唯行礼地点难以推知,或在中京,或在南京。
重熙四年(1035)十一月乙酉,兴宗行柴册礼于白岭,大赦。①《辽史》卷18《兴宗纪一》,第245页。孙建权先生认为此次契丹册礼或因兴宗从太后手中夺取大权而举行。②孙建权:《守本纳新:辽金赦宥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4—45页。
重熙十一年(1042)闰九月癸未,耶律仁先遣人报宋岁增银、绢十万两、匹,文书称“贡”,送至白沟,兴宗悦,宴群臣于昭庆殿。十一月丁亥,“群臣加上尊号曰聪文圣武英略神功睿哲仁孝皇帝,册皇后萧氏曰贞懿宣慈崇圣皇后”。③《辽史》卷19《兴宗纪二》,第260页。从这一时期辽宋之间争夺关南十县,及兴宗于南京昭庆殿庆祝宋朝增币称贡来看,此次册礼在南京举行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耶律宗政墓志》也证实了笔者这一推测,志文称“(重熙)十一年冬,车驾幸燕,普徇群情,载加懿号”,故重熙十一年册礼行于南京。
重熙二十三年(1054)十月丁酉(7日),兴宗驻跸中京。戊戌(8日),幸新建秘书监。辛丑(11日),有事于祖庙。癸丑(23日),以开泰寺铸银佛像,曲赦在京囚。十一月壬申(13日),“帝率群臣上皇太后尊号曰仁慈圣善钦孝广德安静贞纯懿和宽厚崇觉仪天皇太后,大赦。内外官进级有差”。甲申(25日),群臣上皇帝尊号曰钦天奉道祐世兴历武定文成圣神仁孝皇帝,册皇后萧氏曰贞懿慈和文惠孝敬广爱崇圣皇后。十二月丙申(7日),如中会川。④《辽史》卷20《兴宗纪三》,第281页。此次册礼地点实难确知,惟开泰寺在南京城内,⑤《辽史》卷40《地理志四》引王曾《上契丹事》,第564页;《长编》卷79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十月己酉条引王曾《上契丹事》,第1795页;《宋会要辑稿》蕃夷二之六,第9740页。颇疑此次册礼应在南京,然不能排除在中京之可能。
重熙二十四年(1055)八月丁亥己丑,兴宗崩于行宫,道宗即皇帝位于柩前,辛丑,改元清宁,十一月甲子,葬兴宗于庆陵。次年九月庚子(21日),道宗幸中京,祭圣宗、兴宗于会安殿。冬十月丙子(28日),如中会川。十一月甲辰(26日),文武百僚上尊号曰天祐皇帝,后曰懿德皇后。十二月甲寅(7日),上皇太后尊号曰慈懿仁和文惠孝敬广爱宗天皇太后。⑥《辽史》卷 20《兴宗纪三》,第 282 页;卷 21《道宗纪一》,第 285—286、288—289 页。与兴宗类似,道宗即位后,亦未上尊号,而是先安葬先帝,再上帝后及皇太后尊号。道宗此次册礼地点也很难从辽帝行程推知。据《辽史·刘六符传》,“道宗即位,将行大册礼,北院枢密使萧革曰:‘行大礼备仪物,必择广地,莫若黄川。’(三司使)六符曰:‘不然。礼仪国之大体,帝王之乐不奏于野。今中京四方之极,朝觐各得其所,宜中京行之。’上从其议”。⑦《辽史》卷86《刘六符传》,第1458页。若此,此次册礼仿佛是在中京举行。然而,事情有可能要比我们想象的复杂。《辽史》卷八九《杨晳传》载清宁初,知南院枢密使杨晳“请行柴册礼”,⑧《辽史》卷89《杨晳传》,第1487页。《辽史·萧孝友传》谓清宁二年“以柴册恩,遥授洛京留守,益赐纯德功臣”,⑨《辽史》卷87《萧孝友传》载:“清宁初,加尚父。顷之,复留守东京。明年,复为北府宰相。帝亲制诰词以褒宠之。以柴册恩,遥授洛京留守,益赐纯德功臣。”又《辽史》卷21《道宗纪一》载清宁二年十二月戊申朔“东京留守宿国王陈留(即萧孝友)北府宰相”,知清宁二年行柴册礼。知清宁二年所行之大册礼为契丹柴册之礼。若此,则道宗更可能是在中会川(黄川)举行柴册礼。萧革与刘六符争议焦点当不在于行礼之地点,而在于即位之礼仪当行柴册礼还是汉礼。
清宁四年(1058)十一月癸酉(6日),道宗行再生及柴册礼,宴群臣于八方陂。庚辰(13日),御清风殿受大册礼。10《耶律宗政墓志》谓“(清宁)四年冬,加上宝册。召赴阙”,概指上册礼事。《辽代石刻文编》,第307页。曾陷于辽地十余年的武珪对此详加记载,唯日期略有差异。他称道宗在到达永兴甸后,3日行柴册礼,5日返回靴甸(即中会川),“受南朝礼物”。①苗润博:《〈说郛〉本王易〈燕北录〉名实问题发覆》附录《武珪〈燕北杂录〉佚文辑校》,《文史》2017年第3辑。《说郛》本王易《燕北录》,学界普遍认为是出使辽朝的王易所作,据苗润博先生考证,此书实为武珪之《燕北杂录》,甚是,今采其说。清风殿所行大册礼恐非汉礼,一是该殿地处荒川,二是此年并未上汉式之尊号。
咸雍元年(1065)正月初一日,文武百僚加上道宗皇帝尊号曰圣文神武全功大略广智聪仁睿孝天祐皇帝,改元咸雍,大赦,册梁王濬为皇太子。②《辽史》卷22《道宗纪二》,第300页。据《高丽史》卷八文宗世家文宗十九年(辽道宗咸雍元年)三月“己未,契丹东京留守牒报,册上皇太后尊号慈懿仁和文惠孝敬显圣昭德广爱宗天皇太后,加上皇帝尊号圣文神武全功大略聪仁睿孝天祐皇帝”,知《辽史》漏载上太后尊号事。又,此次行礼月份异于通常之十一月,当有隐情。此次册礼地点《辽史》亦未明载。《耶律宗允墓志》谓“十年甲辰岁(清宁十年,即1064),皇上以累洽在辰,鸿钧陶世,勉从群请,载益徽称,爰整翠莘,俯旋神丽。时王公将相出临外任者,皆诏赴天阙,预观缛仪。王始自彰国军,沿节于迈,以仲冬之月,获届于中畿”。③《耶律宗允墓志》,《辽代石刻文编》,第321页。“载益徽称”即道宗上尊号事,“中畿”当指中京。《皇弟秦越国妃萧氏墓志文》明确称:“咸雍改元,文武百竂上尊号,行大礼于中都,上受徽册。”④盖之庸:《内蒙古辽代石刻文研究》(增订本),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39页。故知此次上皇帝尊号及册皇太子之礼皆在中京举行。
此外,另有一条关于燕国王封册地点的记载,亦可作为道宗朝册礼地点之参照。大康九年(1083)十一月丙午,道宗进封梁王延禧为燕国王。⑤《辽史》卷24《道宗纪四》,第327页。延禧为皇太子耶律濬之子,濬亡故后,道宗最终选定延禧为皇位继承人,此处封燕国王有立储之意味。《贾师训墓志》谓“以奏簿至中京,属封册,皇子(孙)燕国王开宴,召授太常少卿、枢密都承旨”,《耶律善庆墓志》称“大康九年冬,上幸中京,封册燕国王”,⑥胡娟、海勇:《辽〈耶律善庆墓志〉考释》,辽宁省博物馆、辽宁省辽金契丹女真史研究会编:《辽金历史与考古》第九辑,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87页。知册封燕国王之礼亦在中京举行。
道宗将汉式册礼定于中京,当与他喜好汉文化有关。上文刘六符所言“礼仪国之大体,帝王之乐不奏于野,今中京四方之极”云云,显然代表汉人臣僚之观点,道宗皇帝亦予以肯定。《松漠记闻》卷上载汉人臣僚经筵讲授《论语》,“至‘夷狄之有君’,疾读不敢讲”,道宗曰:“上世獯鬻、猃狁,荡无礼法,故谓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何嫌之有?”道宗对于汉文化之态度及其对于汉文化理解之深入,由此可见一斑。道宗朝,将册礼地点定于四方之极的中京大定府,当与此有关。也正因如此,在这个时期,才会出现“五都错峙,帝宅尊乎中土,则大定之分甲天下焉”以及“五都错峙,中为大”这样的言论。⑦咸雍八年《创建静安寺碑》,《辽代石刻文编》,第360页;大康元年《耶律祁墓志》,此据刘凤翥先生所藏拓本,谨致谢意。
寿昌七年(1101年),正月甲戌(13日),道宗崩于长春州的韶阳川行宫,耶律延禧奉遗诏即皇帝位于柩前,群臣上延禧尊号曰天祚皇帝,六月辛亥葬道宗于庆陵。⑧《辽史》卷27《天祚皇帝纪一》,第355、356页;《道宗皇帝哀册》,金毓黻编:《辽陵石刻集录》,第32页。乾统三年(1103)十月,天祚帝如中京,己巳(23日),有事于中京观德殿,十一月丙申(20日),文武百官加上尊号曰惠文智武圣孝天祚皇帝,大赦。十二月戊申(3日),如藕丝淀。与兴宗、道宗不同,天祚即位即上尊号,然后安葬先帝,三年后上汉式尊号。契丹文中明确将乾统三年册礼称为汉儿之大礼或汉儿之礼。⑨《辽史》卷71《天祚德妃萧氏传》谓“乾统三年……以柴册礼,封挞鲁为燕国王”,所载柴册礼当为汉式册礼之误。契丹小字《许王墓志》第35行称:
乾统 三年 汉儿之 大礼10参见清格尔泰、吴英喆、吉如何:《契丹小字再研究》,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96页。
契丹小字《梁国王墓志》第17行称:
乾统 …… 三年于 汉儿之 礼①参见清格尔泰、吴英喆、吉如何:《契丹小字再研究》,第1421页。
据此可知,此种较为典雅复杂之尊号,当为汉式册礼所上之尊号。《萧义墓志》称乾统三年,“属新德嗣庆,民望徯苏。顺天应人,来幸霫邑。四海浃恩,推先亲旧。公授平章事,职如故”。②《萧义墓志》,《辽代石刻文编》,第623页。“新德嗣庆”即上尊号事,“霫邑”乃中京之别称,可知乾统三年大册礼在中京举行。
乾统六年(1106),十一月丙申(9日),天祚帝行柴册礼,甲辰(17日),祠木叶山。契丹文将柴册礼称为契丹之大礼。契丹小字《梁国王墓志》第17行称:
乾统 …… 六年于 契丹之 大礼③参见清格尔泰、吴英喆、吉如何:《契丹小字再研究》,第1421页。
《萧义墓志》称乾统六年,“上方有事于帝山,命公先仪,授本府相礼,视严天杖,具体而微。是岁阳微之月,鸣鸾登坛,剡玉增号。其于亲执神御,陟降帝身,皆公与皇叔越王淳偶为之。及乎临轩备册,庭执号宝,公独与焉。讫,赐银绢衣带各差。仍恩加兼侍中、陈国公”。④《萧义墓志》,《辽代石刻文编》,第623—624页。“帝山”即木叶山,萧义即《辽史》之萧常哥,其本传称“以柴册礼,加兼侍中”,⑤《辽史》卷82《萧常哥传》,第1427页。知此次册礼在木叶山举行。
道宗、天祚时期,汉式册礼的具体地点《辽史》虽然没有明确记载,但是从相关石刻资料可知,辽帝上尊号的地点皆在中京举行。
辽朝太祖、太宗、圣宗、兴宗、道宗、天祚六朝在册礼上实行契、汉并行的双轨制度;世宗、穆宗、景宗三朝,因皇位嫡长世袭的制度尚未确立,继承顺序紊乱,皆于仓促之间即位,或行柴册礼,或未行礼,汉式册礼似有缺失。太祖、太宗时期建构好的诸多政治架构,显然被屡次的皇位风波所干扰。在汉式册礼的地点上,则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中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大致迁移的过程:龙化州—皇都/上京—南京—中京。早期的变化,与太祖加强皇权、摆脱契丹传统密切相关,中期则与宋辽关系相关,后期则与契丹人对于汉文化的理解逐渐深入有所关联。辽朝将册礼地点确定于中京的时间恐怕要比中京建立的时间晚很多,中京之后,圣宗、兴宗二帝是否在中京行汉式册礼,尚无确切的证据。只有到了道宗时期,才有史料明确支撑道宗于中京行礼。这或许从某一方面说明,辽朝对于汉文化接受、理解的过程比我们想象的要更为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