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亮
认识自己,可以分向外与向内两种认识路径。向外认识自己,如社会实践,是认识自己的重要方式,而且人们大都采用这种方式认识自己。与此同时,向内认识自己也是一种重要的认识方式。《庄子·庚桑楚》涉及的内容丰富,包含对自然规律的认识,对养护生命的认识,谈求知的界限,以及对于心灵保养的论述,对心境的描写,等等,这些都可以为我们向内认识自己提供有益启示。
“人如何认识自己”一直以来就是哲学史求索的主题,“人类的哲学史就是人类自我不断认识自身的历史。”[1]在哲学史上,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实践是人认识的根本来源,主张从外认识自己,重视个体自身通过社会实践认识自己,“离开实践的认识是不可能的。”[2]
除了通过实践认识自己的方式,中国古代传统的向内探知自己也是一种认识自我的路径和方式。中国古代哲学可以说大都是主张和采用这样的认识自己的方式。例如,作为中国哲学源头的《周易》,仰以观天,俯以察地,在观察自然万物等外部世界后,仍然要反观自身,“目的就是利用这种认识来反观人的存在”[3],通过对自身的认识,可以更进一步认识外部世界,获得对于外部世界和自身更深刻的理解。
向内认知自我,这种认识方式较少直接、明显地运用概念、推理等手段,而是采用当下直觉的方式,通过直接内在的体验达到对自我的认识,“这是一种超越感性和理性的内心直觉方法,与内向性密切相关”[4],且获得这种认识通常极为迅捷。这种认识既可能是一种突破原有认识的崭新认识,也可能是在原有认识基础上更进一步的、量变式的认识。
《庄子》文本中有着丰富的认识论内容,而采取向内认识自我的视角研读其中的《庚桑楚》篇,可以为我们认识自己打开一扇新的观察窗口。
获得内在的直觉体悟经常是偶然的、不固定的,但获得这种认识也有一定途径可循。在《庄子·庚桑楚》篇中较为集中地体现了获取这种内向式的自我认知的方式方法,可以具体概括为两种:“静”与“独”。“静”指内心安宁平静,不受情绪的干扰;“独”既指个体独自的状态,又指与外在价值理念保持一定的距离。
情绪会干扰人对事物的客观认知。情感思绪产生时,事物对人的呈现也发生了扭曲、变形甚至是彻底的颠倒,所以,相比于心平气和,此时很难形成准确、客观而全面的认识。受到情感思绪的干扰,人的认识已经在无形中受到干扰,人们看不清事物的本真,而是看到事物的幻化、表象;也看不到真正的自己。人安静下来后,方能澄心静虑,看到真实的自己。儒家“四书”之一的《大学》提出,人只有心有所定、心不妄动,才能达到最终的目标。由此可见,心平气和、不受外界及自身情绪的干扰对于我们认识自身有多么重要。
这一点在《庄子·庚桑楚》篇第三章中有集中体现:“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宇”,指心;“天光”,指自然之光。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心理安乐的人,便发出自然的光泽;发出自然光泽,便呈现出其自然本质,物便呈现其自然本性。第五章:“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意思是备物来奉养形体,敛息思虑来培养心神,敬修内智以通达外物。“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意思是自己还把握不住便向外奔驰,每次外驰都失去御制,外物扰入心中而不去,更丧失了本真。“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意思是务内的人,所行没有名迹;务外的人,志在于求取财用。行为不拘名迹的人,内心富饶而有光泽;志在于求取财用的人,只是商贩而已。第十二章:“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所以能做到崇敬他而不欣喜,侮慢他而不愤怒,只有合于自然和气的状态才能这样,要宁静就要平气,要全神就要顺心。以上这些内容都说明了内心安定平静对于认知的重要性。人在安静的情况下,不为外驰,不受外在形象所惑,亦不受情绪干扰,事物自然如实地呈现出来。
如果说“静”为自我向内认知提供了内部条件,那么“独”则为自我向内认知搭建了外部平台,是一种外在显现状态。
参与社会实践是认识自我的有效方式,但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个体参与社会实践所认识到的自己大多是一个社会意义层面上的自我,在一定意义上并没有认识到全面的自己。当人参与社会实践时,他是按社会规范来安排自身言行的。所谓社会规范,是调整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的相互关系的行为准则,它是维护社会生活秩序的重要机制,其主要内容包括法律道德、生活准则和社会习俗等。个体如果仅是通过社会实践的方式认识自己,那么他可能会由于后天社会规范的作用,对他认识真正的自己造成一定程度的阻碍。“我们承认有集体思维存在,它积存于群体的规章制度语言和习俗之中。它们共同构成一种社会才智,这种智慧是个体智慧的补充。”[5]
社会规范作为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特定时空的内容,本身具有特定的局限性。它所倡导的具有历史性与变动性的内容,并不能自觉地直接使人认识他自身。从个体角度而言,社会规范可以被看作一种外来的、外在的“标准”,它本身是否真的可以先天地作为一个人真正认知他自身的准则是值得怀疑的,人通过外在内容是否能真正彻底地认识他自己也是有疑问的。如孔子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己内心信念与外在规范自觉达到一致,其前提是“心”对于“矩”的觉醒,但常人尚未达到这种境地,并未将外在规范纳入自身心灵,他们遵从社会规范只是来源于从小受到的教育、身边环境熏陶等而形成的某种习惯,他们本身甚至尚未来得及反思这种习惯,与社会倡导的价值观念没能保持一种审视的视角,所以,离认识真正的自己尚有距离。从社会规范的制定而言,它是为全体社会成员提供的一种规范,而不是为社会成员认识自己而制定的,所以,这显然不可能直接有助于个体的自我认知。每个个体对于认识他自身的方式、形式以及内容等都是独特的,个体对他自身的认识也只能是采用一种属于他自身独有的方式进行,最终通过他自身而非通过为绝大多数人制定的外在规范及制度来认识自己。在一定意义上说,认识自己是件个体的事,社会规范等起辅助认识的作用,个体认识他自己最终只能靠他自己完成。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个体都是孤独的,他要依靠自身去探索他自己,认识他自己;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或其他外在的条件能让他真正认识他自己。认识自身最终只能通过自身达成。
《庄子·庚桑楚》篇第九章言:“贵福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庄子·人间世》说:“名也者,相轧也;智也者,争之器也。”荣贵、富有、声名等是人类社会的产物,是社会产生的价值风向、价值标准,人们追求这种外在的社会价值准则,便为其在某种层面所“异化”,不知不觉中迷了本性,失了自性,丢了真我,而成了社会世俗符号的人,为各种价值尺度所束缚,失去自我本真的自由,与真我愈去愈远。“一切是非、善恶、好坏、黑白……对他都不合适。”[6]个体的存在,具有社会的属性,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社会后天的塑造,他存在于社会中,他的价值理念等为社会所引导。人通过社会实践能在一定程度上认知自己,但仍有不足与欠缺,需要其他方式的补足。“名相反而实相顺也”,“名”可理解为社会标榜的价值风尚,“实”可看作本我、真我、本性,即要与社会所引导的价值理念保持一定距离,才可认识到真我的样子。“然而,幸运的是,人本身是一种具有自我反省能力的存在,是放纵由‘成心’而来的‘自是而相非’的偏执态度来观照世界,还是自觉地克服和超越‘成心’以心灵本然的虚灵明觉观照世界从而‘与物为春’呢?庄子选择了后者。”[7]庄子“独”的思想意义,可谓振聋发聩。
“独”,是种内在自我认知的有效方式。如果说“静”是结果,那么“独”就是通向“静”的路径。“独”不仅是一种外在身体形态上的状态,而且其更深层次的涵义是:“独”是个体同社会价值观念等保持一定距离的理性自觉与意志努力。在这种理性自觉与意志努力下,个体从社会倡导的价值理念中得以解脱,才能够有机会重新审视他所处的社会,才能够更客观冷静地认识他自身。培根“四假象”中的“剧场假象”,认为外部流行的说法、理念会给人的认识造成假象,只有破除假象才能看到真相。“独”,就是一种破除由于外部环境作用在个体身上而产生的虚假自我认识的方式。其中,这里的“环境”是指广义的“环境”,既包括人生存环境中的地理环境、人口因素、生产方式,也包括风俗习惯、思想观念、伦理道德、价值准则等。“独”正是在对环境的审视与反思中认识自我的方式。从这一点上说,认识自我是个过程。
综上所述,社会实践可以让人认识到社会层面上的自我,但不能认识到全部的和更深层次的自我。认识自我还需要“独”与“静”的方式方法,通过向内探求的方式以认识真正的自己。
从古至今,不论中外,自我认知是哲人探讨的永恒主题。“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智”离不开“明”,“明”离不开“智”。人对他自身的认识,归根到底是一种文化现象,人对自己的认识不可能离开社会环境的存在而凭空进行,“人生价值是……历史性的和合存在,是……日新性的和合存在。”[8]同样,人们对于自己的具体认识也并非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社会历史条件的变化而变化的。既然人对于自身的认识终究是个文化现象的问题,并且看起来似乎人对自己的认识最终都操控于社会历史发展的逻辑,人永远不会认识最终的自己,那么,作为渺小的个体的人不断试图认识他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回答或许多种多样,其中一种看法或为读者所认可:个体的人在与社会历史存在保持一定距离并进行互动的过程中努力认识自身,证明了这份个体的独立存在及其思想的自主自由,从而使这份个体不至于完全湮没在无意识的时空演变中。
综上所述,我们既要承认人的认识本身是在社会历史存在的基础上进行的,“对于各个个人来说,出发点总是他们自己,当然是在一定历史条件和关系中的个人,而不是思想家们所理解的‘纯粹’个人……”[9]个体对自身的认识离不开社会历史的存在,但同时,对自身的真正认识更离不开个体与社会规范的互动,人需要在反思、批判社会规范的过程中认识自己。正是在个体努力与社会规范保持审视距离的过程中,在“独”与“静”的意识状态中,个体才能真正不断地认识自己。所以,个体对自身的探索既与社会历史的存在相关联,又与其保持某种距离;既具有依赖性,也具有独立性。人对自身的认识是没有止境的。认识自己是一种理想、目标,是需要不断探索的。认识自身或许并非为了求得一个最终结论,而是一种自我探索的勇气与精神的展现。认识你自己便是意识到你自己认识不了完全的你自己,这或许也是“认识你自己”背后的深层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