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效晴,谷婷婷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约翰·福尔斯是英国著名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在世期间发表了六部长篇小说,其中《收藏家》《法国中尉的女人》和《魔法书》曾荣登多国的畅销书排行榜,并被指定为英美两国高校文学课的必读教材。《法国中尉的女人》讲述了女主人公萨拉如何挣脱维多利亚时代虚伪的道德观与父权制樊笼,寻求自由与独立的故事。作为一位存在主义作家,福尔斯不仅把自己对于自由的思考表现在作品的主题中,在叙事方面也践行着他的自由观。该小说一经问世,便因其自由的主题与创新的叙事模式备受关注。目前国内外对于该小说的研究一直集中在其女性主义思想、存在主义哲学观、叙事策略、文化现象等方面,小说中的空间却一直倍受忽视。国内鲜有的几篇文章如王盼盼的《<法国中尉的女人>之空间叙事》、夏琼的《建构时空的桥梁——评<法国中尉的女人>的互文空间》等虽然对小说中的空间维度进行探讨,但是都停留在叙事层面。纵观小说全篇,空间与女主人公主体建构不可分割,从马尔巴勒宅邸-韦尔康芒斯-罗塞蒂的住所的空间位移,呈现了萨拉女性主体意识从沉睡到觉醒、从抗争到妥协的心路历程。根据福柯的空间理论对文本的空间进行解读,可以发现从马尔巴勒宅邸到韦尔康芒斯到罗塞蒂的住所,萨拉最终没有逃离表征父权制的空间,她所追求的独立与自由只是蒙上了父权制面纱的幻象。
权力规训是福柯权力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福柯认为,规训是“一种权力类型,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它包括一系列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它是一种权力‘物理学’或权力‘解剖学’,一种技术学”[1]242。而“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2]164,是权力运作的媒介。权力规训作为行使权力的一种特殊手段,被广泛应用于如学校、工厂、监狱等各类空间之中。此类空间形式“代表了一种(权力)操作模式,通过这种模式,权力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事实得以实施,即在一种集体的、匿名的凝视中,人们被看见,事物得以了解”[3]157。因此,权力不仅可以表现为法律和国家机器的形式,还可以表现为规训的形式。
空间权力规训的实现方式有两种,第一种是“现实空间的权力规训,即通过对个体在空间内的行为进行全方位监视,实现对小说中人物行为的约束与惩戒”[4]。为了更加直观地介绍权力规训在空间中的运作模式,福柯借用了英国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设计的全景敞式监狱。全景敞式监狱四周为环形建筑,中心是带有一圈玻璃窗户的瞭望塔,守卫在瞭望塔中可以监视四周囚室里被囚禁者的一举一动。被囚禁者一旦有任何违规举动,都会被瞭望塔的守卫尽收眼底,并得到相应得惩戒。在这种透明、持久的监控模式下,被囚禁者们“形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1]226,形成对权力的敬畏。福柯认为这种全景敞式监狱作为空间权力规训的象征,不仅存在于对囚犯进行规训的监狱,而是存在于社会的各种空间。在男权社会,整个社会便如同一个放大版的全景敞式建筑,女性是被父权社会监视的对象,她们的一举一动必须符合男权所书写的“房中天使”形象,否则将会受到惩戒。在强大、持久的男权目光凝视下,女性逐渐内化父权秩序并积极维护这种秩序,成为父权制的同谋,帮助男权社会规训偏离“房中天使”形象的女性。小说中女主人公萨拉因为在婚前与法国中尉交往,偏离了男权书写的“房中天使“形象,被小镇所抛弃。为了谋生,萨拉不得不前往马尔巴勒宅邸为波尔坦尼太太工作。如果说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如同一个放大版的全景敞式监狱,那么马尔巴勒宅邸便是具体意义上的全景敞式监狱,是空间权力规训的象征。在这个“全景敞式监狱”里,波尔坦尼太太是权力的掌控者。作为男权统治忠实的维护者,波尔坦尼太太监视着宅邸内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不允许有任何违背父权文化秩序的行为。在她看来,女性在结婚前与男性接触无疑是道德败坏的行为,“要是她看见一个女仆外出和一个男青年一起散步,那么灾难就要降落在这女仆头上”[5]21。萨拉作为一个在婚前与男性有过交往经历的女性,无疑是波尔坦尼太太规训的重点对象。 萨拉在马尔巴勒宅邸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波尔坦尼太太的监视,甚至在马尔巴勒宅邸外,萨拉的一言一行会被汇报给波尔坦尼太太。她被禁止单独外出,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外出散步时,波尔坦尼太太为她规划了散步路线,甚至她的表情都要受到管制,“尤其不要那样呆立凝视”[5]68。林少晶认为“身体是最小的空间单位,对自己的身体拥有何种权力也就意味着对最基本的生存空间拥有多少话语权”[6]。萨拉在马尔巴勒宅邸的空间规训下甚至失去了控制自己身体的权力,完全沦为权力凝视的客体。
空间权力规训实现的第二种方式是“心理空间的权力规训,即小说中处在权力中心的一方通过各种约束和规训的方法,实现对另一方各种思想意识的约束与惩戒”[4]。也就是说权力的掌控者试图借助“知识”建立某种“秩序”以实现对于规训对象的约束和控制。《法国中尉的女人》中波尔坦尼太太便试图通过传播教义的方式麻醉萨拉的思想,使其威慑于父权社会所制定的空间秩序之下,服从父权话语。维多利亚时代新教盛行,彼时以男性为主导的强势社会群体利用教会操纵着“空间表征”,制定了一系列空间秩序以规训女性的“空间实践”,即女性必须符合“房中的天使”形象,成为贤良、持家、虔诚、贞洁的家庭主妇。“以新教徒为主的中上层阶级,在对女性的性问题上采取苛刻的态度,女性甚至被视为没有性欲,正当的性要求也被斥为是道德败坏的表现。”[7]教会沦为男性强势群体主导空间秩序的工具、成为权力运作的媒介。所以在对萨拉进行面试时,波尔坦尼太太便给萨拉安排了读《圣经》这一测验,“在《诗篇》第119 篇(‘行为完全、遵行耶和华律法的,这人便为有福’)和第140篇(‘耶和华啊,求你拯救我脱离凶恶的人’)之间拿不定主意”[5]38。波尔坦尼太太试图在心理空间层面对萨拉进行规训,使萨拉逐渐内化父权文化秩序。“空间并非空洞的容器,而是人类意识的居所。人可以借助外部存在空间来激活关于空间的记忆,给意识这个内在的存在一个外在的命运,以确定我们内心空间的位置。”[8]137空间不仅是人类生存的场所,对于人类主体意识的建构也极为重要。外部空间影响着人类自我认知的形成,人类也通过外部空间发现、认识自我。对于萨拉这个思想超前的女性来说,生活在马尔巴勒宅邸这个压抑的空间里,无疑是在抑制她主体意识的成长。要想建立女性主体性,萨拉必须冲破马尔巴勒宅邸这个表征着维多利亚时代父权制的樊笼。
“异质空间”或“异托邦”是福柯在1986年的演讲《另类空间》中所阐释的概念:“乌托邦是非真实存在的场所,而异托邦则是指在任何文化和文明中实际实现了乌托邦真实、现实的场所。”[9]“异托邦”以颠覆性、差异性、多元性的特质被掩藏在真实的空间景观之中,即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场所,又是一种相对于现实而言具有补偿性质的虚幻空间。在这种异质空间里,多种文化形态并置,社会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相互碰撞、交流。这也就意味着一些被主流社会所排斥的边缘或弱势群体如少数族裔、女性等有可能在异质空间里建构不同形态的空间表征和话语策略,使其成为颠覆主流话语、抵抗权力机构的空间。《法国中尉的女人》中韦尔康芒斯便是一个具有颠覆性质的异质空间。
韦尔康芒斯位于安德悬崖东部,地势陡峭,四周被各种奇异的植被所包围。因地势险峻,通往山上的小径都已无法通行,韦尔康芒斯处于原始荒野状态。斐列伏尔认为“一个空间带有的自然特征越多,它进入生产的社会关系就越少”[10]83。处于原始荒野状态的韦尔康芒斯游离在父权制空间表征之外,超出了男权社会凝视的界限,构成了萨拉的异质空间。“异质空间在某种程度上即是相对弱势者的社会实践在宏大叙事所建构的空间秩序中造就的断裂带。”[11]28在这个断裂带中,萨拉得以暂时摆脱父权制空间表征的控制,将这个空间建构成一个抵制父权表征、重组女性空间的场域。
在韦尔康芒斯,萨拉与偶遇了贵族青年查尔斯。查尔斯无疑是男权文化的象征,他的未婚妻欧内斯蒂娜也完全符合父权空间表征所期待的“房中天使”形象。查尔斯的闯入对于萨拉来说既是一种威胁,又是一种机会,即父权空间表征的闯入可能会干扰萨拉主体性的建构,但是在韦尔康芒斯这个超出父权凝视之外的异质空间,萨拉拥有了与父权空间表征公平抗争的机会。如果说第一次与查尔斯相遇纯属偶然,那么后面几次相遇便是萨拉的刻意为之。她以一个被社会所抛弃的弱女子形象出现,请求查尔斯的帮助和救赎,立即博取了查尔斯的同情。在韦尔康芒斯与查尔斯的六次见面,萨拉公开地与不公的社会制度抗争,挑战父权话语。“我生活在据说是善良、虔诚的基督徒中间。但在我看来,他们比最残酷的异教徒还要残酷,比愚蠢的动物还要愚蠢。”[5]151她甚至编造了自己在看穿法国中尉虚伪本质的情况下仍与法国中尉发生关系的谎话,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放荡不羁的妓女形象,用身体反叛的方式与社会世俗道德抗争,并向查尔斯坦白:“让我坚持活下来的恰恰是我的耻辱……我认为自己享有一种她们无法理解的自由”[5]189。萨拉不惜代价追求自由独立的精神逐渐唤醒了查尔斯的自我觉醒意识,他逐渐意识到社会制度的虚幻与不公。查尔斯逐渐忘记社会道德观的束缚,并在萨拉的诱惑下与她发生关系。然而当查尔斯决定与欧内斯蒂娜解除婚约,向萨拉求婚时,萨拉却决绝地抛弃了他。彼时两人的身份发生戏剧性转变,查尔斯从一个贵族青年沦为了与“法国中尉的女人”同样的处境,萨拉则成为第二个“法国中尉”。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韦尔康芒斯与萨拉的六次会面过程中,查尔斯一直以一个“拯救者”的形象出现,萨拉是等待他救赎的罪人。然而实际上却是萨拉游刃有余地操纵着整个过程,包括见面的地点、时间、情感发展。在韦尔康芒斯这个异质空间里,萨拉从马尔巴勒宅邸被权力凝视的客体位置成为“欲望主体”的位置,完成了女性主体意识的建构,颠覆了维多利亚时代性别二元对立的模式。
与父权制空间表征彻底决裂的萨拉决定离开莱姆季里斯镇,只身前往伦敦寻求独立与自由。小说结尾之一,查尔斯最终在拉斐尔前派重要代表画家但丁·罗塞蒂的住所找到萨拉,但萨拉仍拒绝与他结婚。福尔斯安排的这个结局无疑是最符合女主人公性格与气质的结局,也与作者本人的存在主义哲学观念最为贴切。罗塞蒂作为拉斐尔前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是19世纪最具个性的画家兼诗人,他提倡用诚恳和真挚的情怀感受艺术,摆脱传统惯例、陈规旧习对于艺术的束缚。在那个保守、刻板、沉闷的维多利亚时代,罗塞蒂在创作中大胆地探索人类激情与肉欲的奥秘,执着于对自由、自然、真理的追求,“用艺术展现了一个梦幻、温柔、纯净、天堂般的国度”[12]。罗塞蒂对自由和真理的追求应和了萨拉的精神渴望,从小说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猜测到萨拉是拉斐尔前派艺术观的忠实追随者。所以当罗塞蒂在伦敦街头请求萨拉做他的模特时,萨拉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并搬去罗塞蒂的住所与他共同居住。在罗塞蒂的住所这个异质空间里,萨拉与拉斐尔前派的艺术家们共同居住,共同书写着与主流文化相对抗的空间表征,享受着独立与自由的感觉。“以前我从来没有奢望会生活幸福。但是现在我却发现自己过得很幸福。”[5]483从表面上看,萨拉似乎冲破了父权制空间表征的牢笼,实现了从父权空间的逃离,来到了自由空间的国度—罗塞蒂的住所。但是她却忽视了异质空间“有某种创造幻觉空间的作用,这种幻觉公然排除所有真实的空间和人类生命在其中被加以隔离的所有真实位所”[9]。萨拉完全没有意识到,与原始自然状态的韦尔康芒斯不同,罗塞蒂的住所这个异质空间具有复杂性与不确定性,代表不同权力意志的空间表征在这个异质空间里相互碰撞,主流文化意识形态与非主流文化意识形态并存,争夺对异质空间的掌控权。这场空间表征之争最终以萨拉的失败而告终。
首先,从身体的角度来看,萨拉在罗塞蒂的住所这个异质空间里并没有摆脱父权制空间表征的禁锢,而是再次回归“欲望客体”的位置。作为拉斐尔前派先锋艺术家,罗塞蒂虽然质疑维多利亚时代虚伪的道德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作为男性的他可以在男女关系中摆脱父权空间表征的影响。实际上,罗塞蒂在艺术创作方面虽然偏离常规,但是在男女关系方面他的男性中心意识与主流社会男性并无二致。女性对于罗塞蒂来说仅仅是欲望的对象,在艺术上是他创作所凝视的客体,在生活上是他摆弄的玩物,并不是需要被尊重的主体,他混乱的私生活便可以很好地证明这一点。罗塞蒂请求萨拉做他的模特,也仅仅是因为萨拉的长相能够满足他的欲望需求。列斐伏尔认为“位于空间与话语的真正核心处乃是身体”[13]896,身体在空间中的不同状态可以表明一个人在所属空间领域内是空间表征的规训者还是制定者。在罗塞蒂与萨拉的关系中,罗塞蒂作为艺术家处于主动地位,萨拉作为模特则是被动的,罗塞蒂可以掌控萨拉身体的动作和姿态,萨拉则完全处于“欲望客体”的地位。在男性目光的凝视下,萨拉再次沦为父权空间表征的规训者,逐渐丧失女性主体意识。
其次,从经济的角度来看,萨拉并未实现经济独立,仍然依附于男权经济的庇护。在崇尚男尊女卑观念的维多利亚时代,由于社会道德的约束、受教育不足以及职业限制,女性很难在社会上独立谋生。对于未婚先孕的萨拉而言,想要在伦敦寻求体面的工作无疑是雪上加霜。萨拉自己也曾对查尔斯说过:“如果我到伦敦去,我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大城市里丧失廉耻的女人很多,我的下场会跟她们一样”[5]149。然而事实却是,萨拉在伦敦并没有沦为妓女,甚至没有做过苦工。她根本不需要为生活劳累奔波,反而身着全套新潮流行女装,与艺术家们一起过着丰富多彩的生活。这一切则是因为罗塞蒂的庇护,他为萨拉提供了助手兼模特的工作,并且邀请萨拉在他的住所共同居住。虽然两人名义上是工作关系,但是萨拉在罗塞蒂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与妻子十分相似,她负责帮助罗塞蒂解决日常生活琐事,而罗塞蒂负责解决经济开销。萨拉被圈禁在家庭空间中,生活在罗塞蒂的庇护之下,无法跨越界限走向公共空间,如果没有罗塞蒂的救助,萨拉在伦敦根本无法立足。萨拉一直拒绝查尔斯的帮助,却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在男权的庇护之下,她最终自以为实现的自由只不过是依附在男权空间表征的泡影。
空间并不仅仅是人类生存的物理容器,人类的主体性建构也与空间密不可分,从马尔巴勒宅邸—韦尔康芒斯—罗塞蒂的住所的空间位移轨迹呈现了萨拉女性主体意识从压抑到成长、从抗争到妥协的过程。在列斐伏尔和福柯空间理论的关照下,《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几大空间表征着象征秩序和符号系统,成为维多利亚时代父权空间表征书写的传统女性观与女性主体意识初觉醒的现代女性的角逐场。女性主体意识超前觉醒的萨拉试图冲破维多利亚时代父权制空间表征的樊笼、颠覆传统性别二元对立模式,却终究没能逃离“欲望客体”的身份。在父权空间表征占统治地位的维多利亚时代,萨拉的自由之梦本身就是遥不可及的幻象,但是她敢于打破樊笼、挑战传统的勇气正是作者本人创作的意图之一。虽然萨拉最后并没有获得自由,但是她无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