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伦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文本中异常的梦境,巴赫金称之为“精神心理实验”,其认为这种现象“不仅仅只有狭隘的题材意义,还具有形式上的意义,体裁上的意义。”[1]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集《野草》[2]之中,存在大量梦境艺术的处理,笔法尽显荒诞离奇,在诸如死亡、地狱等异事物、异域时空的描绘中运笔,以“梦”作为连接这些亦幻亦真的魔幻世界的中间桥梁,从而使得构思顺畅而不显突兀。以巴赫金梅尼普体论述中的“精神心理实验”为视角,这些梦境艺术不管从具体内容还是艺术形式来看都具有深刻的深层寓意。
《野草》中有11篇有关梦境的文本,占据全册近一半的篇幅,故而有学者认为“如果夸大一点来说,作家是以开篇《夜》入梦,到终篇《一觉》才‘忽而惊觉’的”[3]。在这些文本当中,《秋夜》中是小粉红花、落叶与枣树的梦,《影的告别》是不着痕迹的睡梦处理,是自我分身的影子的奇特独白。《好的故事》将记忆与想象编制在一起,呈现出奇妙的梦游之旅,而《死火》《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等几篇更是直接以“我梦见……”起笔,将梦境的营造作为了行文的主要框架。最终,以《一觉》的“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2]62停笔,无疑,梦境的营造成就了本书在形式与内容上重要的独到之处。
梦境,在生理现象的身份之外,它还作为人类意识领域的一种独特现象。其摆脱了时空的束缚,有着极其自由的流动性。进入文本之中,这种流动与自由的属性使得梦境在作家的笔下得以尽情施展,从而形成较实体空间另类独特的具有异质性特征的空间。在这十余场梦境之中,或视角奇异或空间怪诞均以一“异”立文。
同时,梦境所造就的异质空间使得个体拥有了可以与之对话的对象,这也就是巴赫金所谓的梦境“使人和人的命运无法获得史诗和悲剧中的那种整体性”[1]153的特征,这种整体性的破灭直接形成了文本之中的各种对话书写。《野草》之中,有《影的告别》中与自身影子的对话,有《死后》与自己的对话,也有《狗的驳诘》中与狗的辩解……这些都与梦境有着直接的关系。
较现实时空而言,梦境时空具有更大更自由的流动性,在梦里,时间可以根据情节需要进行任意改动,空间亦可根据想象进行无限虚构。俄罗斯学者叶菲莫娃(Е.С.Ефимова)认为:“在文学作品中运用梦境描写手法的作用在于,它在一个空间中创造了另一个更深层次的空间,而被创造出的这个空间最终上升为世界的真正本质。”[4]
《野草》的11篇有关梦境的文本中,梦境时空与现实相近的只有《立论》一篇:“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其余或视角奇异或空间怪诞均以一“异”立文。《秋夜》乃物之梦,是小粉红花、枣树以及落叶的梦,《好的故事》引领读者走进作家记忆与想象编织而成的世界,《颓败线的颤动》设计了梦中之梦,《失掉的好地狱》走进地狱,与恶鬼交流……
视角与空间的独特性使得《野草》中的梦境呈现出异乎寻常的诡谲特征,这种特征进一步加强梦境与现实的差异性,创造出了一个个深层次的空间。在这些空间中,既有《好的故事》中美丽、优雅、有趣的“梦游”场景,也有《失掉的好地狱》中魑魅魍魉横行的阿修罗地狱。但是,即使是在《好的故事》中,作者也并没有将重点着眼于这“美丽、优雅、有趣”之上,而是在文末通过自己的梦醒揭开梦境与现实的巨大鸿沟:“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2]25。故而,《野草》之中并不关涉梦之美与幻,而是着眼于其异与怪。这种与现实近乎对立的设置使得梦境与现实具有了对话的条件,这是梦境营造在文本形式上形成的对话属性,借梦境之形,话现实之实。这种对话并不需要双方坐下来交谈,只需要在对立之中便可显现,即梦境越是诡谲其意蕴便越是深刻。
梦境空间服务于作家所需,其极强的可塑性使得作家可以得心应手地对其进行自己需要的无任何限制的改造。于是,无论是曼妙无比还是光怪陆离也就都能得到接受。鲁迅在《野草》中主要选择了梦境奇异怪诞的一面进行呈现,所谓怪异均是较现实而言,梦越荒诞,其与现实越趋异,也就越能引来注视。这些荒诞怪异的梦境空间在一定程度上扮演着巴赫金所谓“颠倒的世界”[5],是作为日常现实空间的模拟与戏仿。摆脱了现实的种种束缚,作者自己造就的梦境空间就拥有了自由,并且始终由自己掌控。
也就是说,文本中这些梦境空间无疑成为了作家自我建造的“树洞”,它承载着作家的真实意志,储藏了作家内心最深处的意愿,在与现实空间的对照之下显示出其隐藏在荒诞之下的深刻。
《野草》凡24篇均是鲁迅于北洋军阀统治期间所作,是“碰了很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又“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6]。于是,现实境遇之下,奇异的梦境成为了寄托自我与真实的独特隐秘空间。
巴赫金认为:“梦境幻想、癫狂——它们使人和人的命运无法获得史诗和悲剧中的那种整体性……梅尼普体中出现了人物对自己本身的对话态度(其结果是个性的分裂),这也促使人物失去了整体性和完成性。”[1]153-154如上文所言,在文本的形式结构上构成与现实时空的对话之外,奇异的梦境也令文本内容具有了对话属性。梦境文本之中的人物由于失去了个体的整体性与完整性,其迫切需要与世界甚至是自己展开对话。《野草》中,“我”正是失掉了个体的完整性而出现了自我分裂,这种完整性的破灭借由梦境中独特的对话进行展现。
在《野草》相关梦境书写中,无论是内容上《死火》中与“死火”的对谈、《影的告别》中影子的道别,《墓碣文》里死去的自己的话语还是结构上两种空间的并立,作家众多梦境文本之中均充满着对话属性。这些对话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对话,在奇异的梦境中,对话拥有日常话语所不具备的深刻。梦境文本中的对话是具有“从人间转到奥林匹斯山,转到地狱里去”的三点式结构的,此对话是“边沿上的对话”,是在地狱入口的“死人的谈话”[1]153-154。正如学者宋静思所言:“鲁迅在梦境中使用反向、颠倒、嘲弄、贬低、讽刺等手法来颠覆原有的社会秩序,直指黑暗的现实,撕开了它的伪装,形成了一种狂欢式的交往和对话。”[7]
在结构上,梦境空间始终与现实空间对立且作者直接在文本之中挑明二者的界线。《狗的驳诘》中,在无力应答之后,自己“一径逃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墓碣文》中“我疾走,不敢反顾”,《颓败线的颤动》中自己“用尽平生之力要将那通向梦魇的沉重之手挪去”……这种界限分明的对立关系无形之中也就成为了一种对话关系,通过对照而达成言说的最终目的。梦境成为现实空间的反向世界,二者只有相伴而行在对照或者对话中才能呈现出作家欲言明的真实图景。表面上,梦境越是诡异则真实性越是疏离,实际上,诡谲的梦境与平淡无奇的现实是一种二律背反的关系。梦境越是奇异则作家的意图越是明显,其诡异表面上是掩饰的帷幔,实际上正是揭示的钥匙与指向标。
在内容上,梦境文本呈现出的对话性就更加明显。11篇梦境文本不仅有与死火、狗等对话的外部对话还有着与影子、自己等对话的内部对话。
《失掉的好地狱》中,“我”与地狱中的魔鬼发生对话,从中知道地狱残酷的现状乃人类所致,人类已然超越了恶魔所具备的邪恶程度。而在《死火》中,“我”唤醒了死火,由于意见未达一致而没有将其带出冰谷。到了《狗的驳诘》之中,“我”甚至直接与狗争论了起来。这些对话借着梦境的荒诞成功撕开了现实的伪装,达到述说真相的效果。正是借着狗的口表明现实中人的势利,在与魔鬼的对话里突出人的现实面目,在死后与众人的对话中凸显现实的荒诞离奇。显然,《野草》着重于地狱入口的对话。《墓碣文》《死后》《失掉的好地狱》等都是与死亡或者地狱直接展开对话,这种“死人的谈话”颠覆了人间的种种秩序,给人强烈的冲击之感。
同时,文本之中人物在面对个体自我之时,其分裂性也时刻存在。《墓碣文》中,“我”和死去的自己展开了对话,《影的告别》中,“我”借着影子的身份自己与自己对话。在梦境的基础上,这些分裂的对话突兀感骤降,同时还能透过自我对话展现作家真实的自我,以自我型的对话充分呈现出“我”只能选择在“黑暗里彷徨于无地”的分裂无助之感。
作为“颠倒的世界”,一切在人间被“加冕”的严肃与神圣在梦境尤其是奇异诡谲的梦境之中,全部被“脱冕”,这也正是所谓狂欢式的笑的功用之一。同时,在梦境文本之中,诙谐成分并非是简单的插科打诨,其具有非常明显的双重性。巴赫金认为“它既是欢乐的、兴奋的,同时也是讥笑的、冷嘲热讽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5]14
《死火》中,“我”在被碾死在车轮之下后得意地笑着说:“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2]36,此处的“笑”显然不是普通的笑,它具有沉重的属性,是哀伤之笑、含泪的笑。《狗的驳诘》在形式上便是一种反讽,同时,被“我”认为势力的狗却嘲笑说:“嘻嘻!愧不如人呢”[2]37,这是强有力的讽刺。这诙谐的手法以及狗的笑都是对人间与人的嘲弄、讥笑。
同样,在《死后》之中,面对已经死去的“我”,勃古斋旧书铺的小伙计的反应是询问:“您好?您死了吗?”[2]50并一味只想向我兜售《公羊传》。在这诙谐之后,人间的荒诞性不言而喻。这些诙谐成分伴随着极强的双重性,它不关涉笑与诙谐本身,而是指涉更为隐蔽的对立面。
不同于普通的笑与诙谐,巴赫金认为“这种诙谐也针对取笑者本身”[5]14,普通的否定式的笑是不针对发笑者本身的,是一种孤立自身的笑。但是梦境中这种笑是不与施笑者分离的,它是从整体的角度通过诙谐认知世界,故而其笑的是作为一个整体的世界。于是我们看见,在《狗的驳诘》之中,狗驳斥的既是慌乱逃走的“我”也是“我”所在的整个世界。以诙谐及笑的形式,借其双重属性,作家不断对人间与现实进行揭露。
在梅尼普体中“最大胆的最不着边际的幻想、惊险故事,也可以得到内在的说明、解释、论证,因为它们服从一个纯粹是思想和哲理方面的目的——创造出异乎寻常的境遇,以引发并考验哲理的思想……幻想用在这里不是为了从正面体现真理,是为了寻找它,引发它……为了这个目的,主人公上天堂,人地狱,游历人所罕知的幻想国度,面对异乎寻常的人生境遇。”[1]150
怪异诡谲的梦境,是鲁迅《野草》里为了展现真实自我选择的独特工具,其荒诞不仅成为了“树洞”的外在保护色,同时其与现实的巨大差异也在与现实空间形成着对话。看似怪诞离奇的“游地狱”“与狗对话”等经历遭遇是作家特意以梦境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颠倒的世界”。
简而言之,《野草》中的这些诡谲梦境首先造就了与现实空间相左的反向世界,并通过大量结构与内容上的对话引发与揭示作家的现实关照以及内心真我,借由狂欢式的诙谐来认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