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鹤年《福雅堂诗钞》的创作

2021-01-31 22:14
三明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落花诗人诗歌

凌 丽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在同光体盛行之时,闽地亦有不少诗人仍坚持着宗唐仿唐的创作方向,并以明初“闽中十才子”的晋安风雅观念为主。例如王善荃曾在《题〈福雅堂诗钞〉》中说道:“百年诗派闽中盛,海内骚坛孰可当?法乳曾传宗两宋,遗音复见继三唐。 ”[1](P16)可以看到,“宗两宋”指的便是当时十分流行的同光体宋诗创作之风,而 “遗音复见”指的便是那些依然坚持宗唐仿唐的闽地诗人。实际上,在同光年间与陈衍、林纾、郑孝胥等人为同年好友并不辍吟咏、坚守唐音风雅的诗人,当属林鹤年。

林鹤年(1846—1901),字氅云,又字谦章,号铁林,福建安溪人,清末官员、诗人。林鹤年在清光绪八年(1882)中举,翌年考取誊录。在甲午之役,林鹤年献款助军需,被授予工部虞衡司郎中职。不久,任广东道员,加按察使衔。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清朝失败,台湾割让给日本,他退居厦门鼓浪屿,直至逝世。林鹤年有《福雅堂诗钞》传世,收诗作近两千首。

长乐人施景琛曾赞林鹤年之诗:“晋安风雅今犹在,都付先生杖履中。”他认为林鹤年接替了明代福建徐熥、徐 兄弟以及林鸿等人奉拜唐音之举。苏大山更谓之:“闽风莫谓今消歇,子羽而还此替人。”所言的亦是林鹤年之诗承继唐音风雅,并逐渐成为闽诗宗唐的拥护者。从以上诗评中不难看出,林鹤年的诗作赓续着风雅唐音,继承了传统的温柔敦厚的诗教精神。近人冯誉驺尝目之为“今之杜樊川、陈同甫”。他认为林鹤年的诗作:“其生平所为诗,随兴标举,慷慨忧时,而气识深沉,仍出以和平冲澹,不露剑拔弩张。其蕴蓄者,宏也。 ”[1](P8)翁昭泰亦以为:“以其绪余,辄流露于诗,仍出以和平中正之音,其蕴蓄为何如也。”叶芾棠也在序中称道:“从来言诗教者,必推原于温柔敦厚。故虽一吟一咏,其性情薄者,其体格必卑,然后知言为心声,不可以伪为也。”他认为林鹤年之诗有得杜甫要旨之处:“始得见先生所为诗,气韵沉雄,直入浣花之室……见夫岛屿之潆洄,波涛之汹涌,故其诗笔汪洋恣肆,不可端倪。既而陵谷变迁,间关寇乱,感事忧时之作则又响悲意苦,以歌代哭,几于一字一泪。其忠君爱国之切,视少陵何多让焉?……予维先生才力雄杰,固足陵轹今古,而性情之肫挚流露于歌咏间者,尤深得诗人温柔敦厚之旨,良足称三百篇坠绪,夫岂独词调格律之工哉! ”[1](P10-11)由此可见出,林鹤年的诗歌创作乃是同、光、宣年间诗歌宗宋风潮中仍然坚持摹唐拟唐的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因此将林鹤年及其《福雅堂诗钞》的创作进行系统研究,有利于管窥其在闽派同光体盛行之时所处的境地以及闽地诗坛的诗风流变情况。

一、林鹤年《福雅堂诗钞》中的诗论主张

林鹤年的《福雅堂诗钞》中,有许多篇章谈到了关于诗歌创作的风格、理念以及对分唐界宋观念的理解。以下将一一具体分析。

(一)诗歌风格论

林鹤年在写诗过程中特别强调诗歌中的“清”,尤其是“清气”。在《福雅堂诗钞》的开篇,他曾说过“吾道尊清介”,其实这不仅仅指的是其做人任官之道,也是其为诗之道。从后人为其所做的年谱以及结合时人对他的评价来看,林鹤年为人确乎清直耿介;而放诸其诗,亦觉其许多诗作清新可感。林鹤年追求、重视诗歌中的“清气”。例如,他在《叠前韵题长公子伯茀诗卷即以奉别》中曾如此说道:“机杼一家工组织,文章千古重渊源。……强作诗人聊复尔,最难清气得乾坤。”在他看来,文章创作不仅需要匠心创造,而且也重渊源流脉,但诗歌的创作却是经天纬地,惟须清气铺满乾坤,方得其中奥妙,诚如王冕所谓的:“不需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2](P146)二者在对“清气”的追求上就有异曲同工之处。此外,他还在《赠杨雪沧山长即以奉别》中说道:“气得江山助,文律弥清苍。”他是以江山之助来添得诗作中的“清苍”之气,古人所谓的“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3](P115),但在林鹤年看来是“借得江山气,添来文律清”。这里的“文律”其实指的便是“诗律”。由此可见,林鹤年对诗歌风格之“清”以及对诗歌“清气”的欣赏。

(二)诗歌宗唐论

林鹤年论诗主唐,并以明初的林鸿为其效仿对象。在他看来,“晋字唐诗宋经义”,在不同时代的诗歌发展过程中,他认为唐诗是最好的,而宋代则被赋予了“经义”一物,如此看来在他心中,宋代的诗歌还排不上场面。再者,其诗集中常有“诗派我惭林子羽”“诗学吾宗林子羽”[1](P425)等语,由此不难看出林鹤年对明初以林鸿等人为首的以宗唐为风尚的“闽中十才子”的欣赏与景仰之情。他甚至在《次家琴南同年见赠原韵》一诗中与林纾论诗,也是力主林鸿为闽诗翘首,例如他说过:“晋安诗派崇双木,寒堂宛在荐秋菊。清芬颂德嗣吾宗,一凤鸣霄集铜竹。”[1](P464)“晋安诗派”指的便是明洪武初年以林鸿等人为首的闽中十才子所提倡的诗歌宗唐创作群体,故而“崇双木”指的便是崇拜林鸿之意。在福州有座著名的祠堂“宛在堂”,是用来供奉历朝历代闽地知名诗人的牌位,所以在该诗中林鹤年便认为应以秋菊之清芬来祭拜林鸿等著名诗人,这既是表达对闽地诗人们的尊敬爱戴之意,也是对闽地诗学传统的继承与延续。在他看来,闽地的诗学传统本应是以宗唐为主,故而他不仅写诗宗唐,且对唐代诗人的喜好亦不加掩饰,例如其常在诗中自比唐人杜牧:“人疑谢傅多哀乐,我作樊川费护持。”由此可见其对唐人唐诗的爱好和推崇。

(三)诗主性情论

就具体而言,林鹤年喜欢将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并在论人论诗上坚持以性灵与性情为上。实际上在历代的诗论中,诗主性灵或性情之说很是常见,例如提倡闽派同光体宋诗的陈衍、郑孝胥等以及非闽派诗人中的林纾、林庚白等人,他们诗论中常有性灵或性情之说,但他们所论各有侧重,并不重复。后起者如黄瀚等人也有“性灵语到自然工”“吐出心灵字字真”[4](P126)等说法。从林鹤年的性情之说来看,除了继承原有的唐诗传统外,他也结合自身的经历来进行阐述,故而其诗论亦带上了较为鲜明的个性色彩。例如,其诗集中有许多诗句如“机云入洛鬓青青,诗酒论交见性灵”“海外论交有几人?孤危才觉性情真”“相见在性情,猥以行迹忘”等等,这些都表明了林鹤年追求与性情至真之人的交往,而性情至真之人必定是能患难与共,处孤危而不见弃,能一见如故且不计较身份的贵贱与否等等。特别是其《闲中遣兴》一首,更为直接地显示了他的“交友须性情真”的观点,诗云:“澹处论交意态真,热肠终古不因人。世情纵比秋云薄,一入阳和气便春。 ”[1](P165)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林鹤年在与人交往中所历经的那些冷寒岁月都在其笔下化为思想感悟的产物,并升华成为其诗论的一部分。在一定程度上,林鹤年对结交性情至真之人的看法和议论也直接影响了其在论诗上的主张,尤其是“诗酒论交见性灵”一语则更是显示出了二者的联系。

林鹤年的《箴学诗者》一诗颇为详细地道明了其诗主性情的主张,该诗具体如下:

诗人之诗贵性情,毛诗三百天籁清。

温柔敦厚比兴赋,导源汉魏离骚经。

六朝五代多作者,分唐界宋尊其名。

我独寸心千古求其是,眼低唐宋元与明。

前朝七子囿风格,国初诸老犹咿譍。

乾嘉振越中天响,皋夔扬拜唐虞赓。

皇朝黼黻盛遭际,手抉云汉开沧溟。

天根月窟吐晶彩,金鳌玉蝀鸣瑽琤。

下及衙官逸流女,才子各以其盛争。

相鸣流余风韵多取法,贞金乐石词润英。

学成翻得性灵句,景光娱目垂心声。

吁嗟乎!风云月露,何代何时无?

君不听春雨绿杨啼鹧鸪。[1](P127)

由此可见,对于学诗、写诗,尤其是诗人之诗,林鹤年始终坚持“贵性情”,而且这份性情是以继承汉魏乐府、诗经楚辞中一脉相承的温柔敦厚的诗歌传统为要义。所以他认为“毛诗三百天籁清”,论诗主“清”。他认为温柔敦厚之比兴赋是“导源汉魏离骚经”,这是廓清了诗歌的源头。至于在诗歌发展过程中所出现的众多诗人,他认为是“分唐界宋尊其名”,就这点来看他的唐宋诗观还是比较中正的。这种较为持平的唐宋诗观在他的诗集中亦时常可见,例如他曾说过:“过客未应才子尽,韩潮苏海要平分。”“韩潮苏海许平分,坛席名山待使君。”(《次韵答袁叔舆农部》)特别是其写给邱炜萲的诗,其唐宋诗中分观更加清晰可见。如其《丘菽园孝廉天外归舟图》云:“春树归帆日暮云,韩潮苏海要平分。何当樽酒论文夜(去年聚首岭海),愁绝长城撼岳军。”[1](P372)他在诗中所多次提到的“韩潮苏海”其实指的是唐代的韩愈与宋代的苏轼,二人在雄奇豪放上有着共通之处,但除此之外二人的差异也是很明显的。可以说林鹤年所反复强调的“韩潮苏海要平分”的论述,一定程度上表明二人所代表的唐与宋的艺术特色是可以平分秋色,不分轩轾的,这个观点颇有其过人之处。换而言之,这种中正的诗论观点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表明是其传承温柔敦厚、不偏不倚的诗教传统之处。

从“我独寸心千古求其是”一句开始,林鹤年联系现实来谈诗,其想表明的亦是宗唐的思想。他在诗中毫不谦虚地说道:“我独寸心千古求其是,眼低唐宋元与明。”这种意气风发与狂傲可以理解为来源于林鹤年较为深厚的诗学根柢,他以作诗人之诗为要务,那么他所表示出的张扬意气也是可以理解的。而随后的“前朝七子囿风格,国初诸老犹咿譍。乾嘉振越中天响,皋夔扬拜唐虞赓”这四句则将明朝与本朝进行对比讨论,林鹤年虽然还是以明朝的闽中十子的宗唐创作为主来谈,但他却提出了他们的不足,即“囿风格”,说明林鹤年还是很清醒的,他在效仿闽中十子的过程中也看到了他们一味宗唐仿唐的缺陷,即失去了鲜明的个性色彩与创新性。林鹤年虽一直以嗣唐为其诗歌创作的立足点,但此处的议论却也为其日后诗风的改变埋下伏笔。随后,林鹤年谈到清初以及乾嘉时期诗人们的吟哦之态,颇多溢美之词,却也显示出其对本朝诗歌创作风气,尤其是宗唐创作风气的如实反映。所以,接下来的“下及衙官逸流女,才子各以其盛争。相鸣流余风韵多取法,贞金乐石词润英。学成翻得性灵句,景光娱目垂心声”等句正是对此诗学景象的大肆宣扬,所谓的“学成翻得性灵句”也是在借着诗主性灵的说法来扬厉清朝的宗唐诗歌创作盛况。由此来看,所谓的诗主性情论亦是不离诗歌尊唐论。

二、林鹤年《福雅堂诗钞》中的“风雅”之音

从林鹤年的诗论中我们不难看到,他对诗歌尤其是唐诗中温柔敦厚的风雅传统,对诗歌中的“清气”,诗歌中的“性情”以及诗境之淡与真等问题都有着较为深刻的体会。这些诗论或许早已被前人所关注,然林鹤年结合其自身遭际及其创作经验反而彰显出了一些不俗的新意,这些反映在其具体的诗歌创作上,凸显了其独特的诗歌意蕴和审美价值。

(一)表情达意:温情、含蓄与克制

林鹤年《福雅堂诗钞》中的诗作几乎都在模仿唐人风雅之作,故而其在具体的叙事、抒情等方式上能明显见出古人痕迹。例如《送家烈松文学赴试》:“秋风猎猎动长林,昂首能教万马喑。未分燕台空市骨,遂劳神骏屈千金。伏枥羞颜枉识途,九边霜冷阵云孤。星精夜应天闲诏,一洗长河万草枯。”[1](P310)该诗虽是送自己的亲戚好友赴试,但诗歌气势宏大,借着旧的古典诗词来写出其当下的状态和心理活动,但最后又能收敛其情怀,以较为含蓄、克制、平和的方式来表情达意,读来颇能觉出其中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例如,该诗首联描写送别环境,侧面烘托赴试者烈松的昂然壮志;颔联“未分燕台空市骨,遂劳神骏屈千金”用典颇巧,诗人借战国郭隗劝说燕昭王招揽贤士之典故来劝慰烈松不必忧心,若有真才实学必能为君主所悦纳;颈联先叙事后写景,后一句借景来反衬诗人未言及之情,情景相因相生,斯人斯情呼之欲出。而尾联则通过诗人的设想来表达其希望友人高中之意,起承转合,环环相扣,不愧佳作。该诗最大的特色就是拟唐的痕迹较多,例如诗中的第一句就模仿了杜诗《奉和》之“秋风袅袅动高旌”[5](P201)的语势结构,此举称为“借势”;而第二句“万马喑”则借鉴了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万马齐喑究可哀”[6](P162)之语,龚自珍诗一向以拟三唐之盛为主,所以林鹤年借鉴其诗中名句倒也可理解。此外,还有最后一句“一洗长河万草枯”则模仿的是唐代曹松《己亥岁》诗中的“一将功成万骨枯”[7](P623)之语,如此之类,不胜枚举。 由此来看,林鹤年对唐人诗作运用熟悉,能巧妙地将之转化、融入其诗歌创作中,使得该诗首尾与中间部分的起承转合联系紧密,毫无生硬之感;此外,其诗中不论是叙事还是抒情都显得融洽无间,颇为自然,由此可见出林鹤年的拟唐之力及其诗学积淀的深厚之处。

(二)表情达意:深情、含蓄与克制

林鹤年的诗歌中还有不少言情之作,它们在表情达意上不仅显得真诚、深情,且在表达方式上亦显得温柔敦厚,含蓄克制。例如《柬翁安宇云客即以志别》一诗:“后会前缘未可知,满城风雨逼归期。燕衔泥尽惊巢幕,龙去台空倦钓丝。芳草有情还自合,落花无语又将离。中原匹马横鞭渡,转为云程惜盛时。 ”[1](P37)该诗不难看出是首送别之作,写诗人送别友人之事,所表达的情感有依依惜别,有深情凝望,也有含蓄克制不能言之处。首先,首联直接表达了诗人面对友人此去可能后会无期的怅惘情绪,并以“满城风雨”欲来加深了对这一不可期的“归期”的催促、逼迫与无奈,本是诗人焦心询问,害怕友人一去不复返,在诗中却变成满城风雨对友人归期的催逼,诗人应是借用了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5](P133)等诗歌的写法,以主客互换的方式来更为含蓄婉转也能更深一层地表达出对友人的不舍离情。首联能见出情深,然诗人有意含而不露,故而转入颔联的写景和叙事则将这一 “深情”扩大化、具体化:如诗人以燕子事与二人虽同寓龙台,然此间人去台空,诗人亦倦于钓事两相对举,从而进一步揭示出二人别离的缘由。此外,诗人还设想友人别离后其将倦怠时事之意,此感情之深又可加一层矣。接下来颈联的写景堪称是全诗情感的升华:“芳草有情还自合,落花无语又将离”一联借芳草与落花这两处意象来比喻林鹤年与友人的离别,喻意新巧,不落俗套,比起同时期的陈宝琛广为人称的《落花》组诗则别具清新优美、宛转情深的特点。此外,该联的“芳草”与“落花”、“有情”与“无语”、“自合”与“将离”等处的对偶自然妥帖,宛如天成,并能贴近此时刻的离情别绪,令人想来缠绵婉转,蕴蓄颇深,可谓是林鹤年将其情感的全部浓缩在该联中,故而成为全诗的亮点。值得一提的是,“芳草”与“落花”的相对有耐人寻味之处,即芳草为香草,比喻忠贞贤德之人,如《楚辞·离骚》有言:“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王逸为之注曰:“以言往日明智之士”,而宋刘攽则进一步解释道:“《楚辞》曰:‘惜吾不及古之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自诗人比兴,皆以芳草嘉卉为君子美德。”[8](P182)由此不难见出林鹤年的自况之意,实际上他在《福雅堂诗钞》中亦时常以香草离骚之语入诗,如其诗云:“旧梦风涛恶,溪痕长半篙。桃花经世乱,香草注离骚。礼乐空山古,林泉士气高。草茅随位置,无地著吾曹。”(《澄华园落成有赋》)该诗所欲言者,大略与“芳草”之心意同。故而与落花之意象相对则有其所指,即以香草心意之坚贞与落花无奈之飞离形成鲜明的对比,诗人的心意已不言而喻。又如“自合”与“将离”的对照,将诗人的深情与含蓄推向了另一个高潮:如果说诗人以芳草和落花入诗是为了在意象上赋予特殊的寓意,那么以动态的“自合”与“将离”之语则将这一别离赋予了更为深刻的悲剧性含义。“自合”意为自然契合,所谓“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9](P96),以诗人与友人之情谊相比照,此情自当若此;然而落花无语,抑或是无奈,也有可能是无情,则要生生地离散而去,本来人世的悲欢离合亦不外乎是,只是经诗人的情感蕴蓄而喷发后则更显得真挚动人,并在表达上颇有传统古典诗歌温柔含蓄的风雅之感。这是该诗所表达情感之深沉真挚以及委婉含蓄的表现,因为在颈联写景与抒情的完美配合下该诗已经完成了情感的收容与升华,故而在尾联的收束时几乎只是叙事,平淡了去,情感的存在就比较少些。然而就整体而言,林鹤年之诗比较突出且饱满地展示了其情感的包容度和张力性,其善于运用温柔含蓄的表达方式,将比较常见的送别诗刻画得优美动人,实不愧晚清诗歌史上的一篇佳作。

(三)表情达意:悲情、含蓄与克制

如果说前一首诗在表情达意上可谓优美含蓄,那么这首《登内子墓经宝汉茶寮题壁》就显得凄婉悲凉、愀怆感人了。诗云:“柳阴回马夕阳时,愁读碑亭半壁诗。千古英雄儿女泪,伤心惟有落花知。”该诗是诗人祭拜亡妻之作,虽以较为简单的七言绝句的形式述情,却表现出了其莫大的伤感与悲情。诗人首先点明了时间地点,夕阳西下,柳阴下回马凝望,这个场景的设置与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10](P212)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过马致远抒发的是游子之痛,而诗人表达的却是悼亡之痛。所以为了缓解悲痛,诗人选择了转移注意力,去读路过的宝汉茶寮碑亭里的半壁题诗。但不读方可,才刚读了半壁内容反而更增其愁苦。诗人没有言明自己读了什么内容,而是依旧转移了话题,发出了“千古英雄儿女泪”的感叹,最后再附上一句举重若轻的“伤心惟有落花知”。首先,我们可以看到,前一句的情感可谓激烈奔放,似有难以抑制之感,然而后一句却及时止住,并以“落花”收束了全诗。这样做的好处便是在抑扬顿挫之间感情的控制与爆发可以做到收放自如,但显然林鹤年更倾向于以温和平淡的方式来处理情感的表现方式,这恰恰凸显了其始终坚守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从而这也使得林鹤年之诗鲜少剑拔弩张式的激情,更多的是平和含蓄的温厚之音,这既是坚守传统的一种好处,却也是缺少变化、新意的表现。因这一时期林鹤年还处在家居时节,故而在诗歌的创作节奏与音调上都显得比较平缓。其次,可以看出,林鹤年又使用了落花意象,上诗中的落花传达的是生离的无奈,而此处的落花则强调的是死别的痛苦。所以同样牵涉到落花,且同样是写情,然而其情感基调和表现方式与上文完全不同。其实该诗写得同样可谓情真意切,但比起上诗的优美动人外,此间则令人倍觉其伤感凄凉。这算是二诗的异同之处。实际上,在中国诗歌史上不乏情辞兼佳的悼亡诗词,例如潘岳的悼亡诗情辞感人,宋代苏轼的一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11](P157),采取直接抒情的方式,所铺设的情感的强度和密度都相当大,容易使人动容动情;但林鹤年的“千古英雄儿女泪,伤心惟有落花知”则以更加含蓄婉转的方式在不经意间打动别人的内心,这也是其情辞兼佳、发抒性情之处。

三、林鹤年《福雅堂诗钞》中的“变雅”之音

通过分析林鹤年的诗论及其诗歌创作,我们可以看到,林鹤年始终坚持着宗唐及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但是从《福雅堂诗钞》的后半段,特别是从卷八《宝林集》到卷十六《唱和集》,林鹤年的创作开始隐隐发生变化,即他不再满足于温厚平和的风雅之音,而是选择在旧体诗型的创作下发出其真实多变的心声,此举不仅为其诗作增添了许多新内容,也变化着其原先单一的诗作风格。由此可见,同光年间盛行的宋诗创作之风对林鹤年来说并非毫无影响,只不过他是以较为隐晦的方式传递出变风变雅之音,并间接地影响了其他闽人创作。可以说,在林鹤年的《福雅堂诗钞》中我们所能见到的不仅仅是林鹤年的诗论及其仿唐佳作,我们还可以通过其诗歌创作风格的变化来管窥其人以及当时闽地诗坛的诗风变化情况。

对林鹤年这一诗风的变化概括得较为真切的当属徐兆丰。他在《乃秋和韵》中如此言道:

词源百道流浑茫,津逮遂遍八闽乡。

君家子羽及高叟,雅称入室兼升堂。

三唐元单辨铢黍,两宋别派严堤防。

后来谢曹赅众妙,云龙上下相颉颃。

出风入雅才蔚起,作手今又推曹郎。

归昌一鸣凡鸟哑,翩然五色翔鸾凰。

示我新诗得解脱,如睹梅熟闻稚香。

自君视之余事耳,一班所露犹寻常。

鲲身鹿耳览形胜,金城铁郭输坚刚。

玉斧一挥天险失,筹边不获襄赞皇。

眼看时局遽如此,归与高筑华子冈。

福雅只今成变雅,不堪小劫话沧桑。[1](P473)

徐兆丰就闽地诗风百年变易娓娓而谈并最终以林鹤年的“福雅”蜕变成“变雅”来作为结束语,其所蕴含的深意不言而喻。即便八闽之乡历代英才辈出,关于三唐、两宋的好恶与否现今无从争辩,然时局遽变,沧桑小劫,此类外因皆使得诗人诗风发生流变,古人若此,今人亦然。

林鹤年诗作中的变雅之音主要表现为情感的怨诽和愤激,而这常借助于叙事、议论等方式。钱仲联曾经说过:“叙事性是清诗的一大特色,也是所谓‘超元越明,上追唐宋’的关键所在。 ”[12](P1)可见以诗论时政、反映现实是有清一代整体的诗坛风气。但对于清末诗人而言,寻常的史事议论不再涵盖得住诗人复杂多变的内心,故而随之而来的便是基于叙事、议论基础上的升腾与超越。晚年的林鹤年常于诗中感叹:“艰难时局凭谁话,江海如今已横流。”相较于元好问的“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13](P60)的诗歌论断,林鹤年感于年岁渐增,时事变化,人事无常等等,他亦于其诗中自述其诗歌的转变:“匪风流及到民讹,二雅翻成变雅歌。中晚编诗述耆旧,遗山哀怨暮年多。”《诗经》中的风雅之篇本是极富哀而不怒、怨而不伤的温柔敦厚传统,但林鹤年自谓翻成“变雅”,又以元好问之伤自况其暮年哀怨,其歌诗中的怨诽之情可想而知。特别是其诗集中诸如《戊戌八月书变法》《红灯照乐府》《鬼联军乐府》等篇,就能很明显地看出诗人的情感由中正平和变得慷慨愤激,诚如其所谓的“变鲁变齐,毋忘唇齿”“怨诽之词,中心愤激,似昧风人之旨,彼族纵不予谅,予何惧焉! ”[1](P410)可见即使是在诗序中,诗人也不讳言自己强烈的爱憎情绪,那么在具体的诗作里,其真实情绪更是无所遁形了,可以说,诗人将其心绪、情感、意志、气概等精神意脉的交织变化鲜明地反映在其诗作中,并通过 《戊戌八月书变法》《红灯照乐府》《鬼联军乐府》等诗发泄出来。例如《戊戌八月书变法》一诗就将林鹤年眼中的戊戌变法的始末以叙事兼议论的方式娓娓道来,字里行间虽透露出诗人忧心国事之意旨,但此刻诗人情感张力的变化还不是很明显,例如他说:“六合此气机,天地无不变。人心本不同,亦各如其面。大造为甄陶,五洲夷郡县。一十二万年,循环递周旋。……微管几左衽,特笔春秋传。万国式衣冠,重译交欢忭。尊亲血气伦,畇畇歌夏甸。”全诗篇幅很长,然而在该诗大篇幅地叙述兼尾声部分的夹叙夹议后,诗人却以“尊亲血气伦,畇畇歌夏甸”作结,可以想见,该诗依然没有摆脱传统诗歌中一贯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该诗未能脱离其一贯的创作套路。但是在此后创作的《红灯照乐府》《鬼联军乐府》等篇中却能明显看出其中情感的变化,即尽管林鹤年借助了传统的拟古乐府形式,但他在其中加入了不少鲜活、生动的思想情绪,由此得以与当时的时代与时势相接轨,从而造就了一种旧与新、传统形式与现代意识并存并相融相接的典范之作,这可谓是林鹤年在宗唐创作上的一种另类的尝试和推进。 如其《鬼联军乐府》(有序)[1](P410-411):

联军北犯,藉言请出公使,犹循公法。惟以公禁毒药,暗轰北仓,尚得谓有人心乎?援俗谚:以鬼黜之。今各国公使俱在,联军恃十国之雄,终不解散,意将何若?而某某谊切同洲,甘为戎首,自谋亦不臧,例以春秋虞虢郑滑。亦慨夫言之鬼联军,一字之诛词涉戏侮。昔高宗伐鬼方,《雅》《颂》之明证,陈义敷词,各忠所事,知我罪我,公道自在人心。

嗟夫,人鬼殊途,将驱四百余兆之民,同日以殉,此则魍魉伎俩,有是情乎?一城一旅,再造河山,矧三辅雄图宅,是丰镐其所望于同洲之国者。变鲁变齐,毋忘唇齿,又岂终于昊天不吊耶?北来风鹤,西听雨铃,怆而成篇,名曰《鬼联军》。怨诽之词,中心愤激,似昧风人之旨,彼族纵不予谅,予何惧焉!

铁船浮海四万里,颠倒中原成祸水。

开门揖盗鬼揶揄,天心终悔若敖馁。

大鬼跳叫小鬼悲,新鬼旧鬼相诋諆。

津沽七二同天堑,蜉蝣撼树群儿嬉。

海氛羊石逮马江,楼船王浚望风降。

于今互市愁卮漏,问鼎终虞力未扛。

百年元气将谁养?海军船政余榛莽。

太阿倒柄悔同舟,击楫中流还自赏。

可怜不战珠崖弃,孤岛田横为一死。

此番忠愤起义团,战定斯和和可恃。

胆落联军鬼伯雄,十荡十决徒车攻。

鬼门关上鬼王泣,义以和会红灯红。

红灯照,鬼火落,铁甲鱼雷联十国。

鬼头终让亚洲雄,假道于虞人未觉。

盟寒东亚同洲谊,独张鬼计忘唇齿。

千年袍泽德为仇,制挺挞秦谁雪耻?

齐师伐郑灭滑还,掩卷春秋泪如雨。

该诗的诗序部分很长,其正文虽不算多,却写得慷慨激昂,淋漓尽致,是《福雅堂诗钞》中最不像林鹤年往日风格的作品,但这更能鲜明地反映出林鹤年诗风的变化。首先,就全诗内容而言,这首《鬼联军乐府》写得相当精彩,借古喻今,愤懑直抒,不仅将八国联军比喻作鬼,痛斥其虚伪狡诈如异域鬼方,尤其是其诗中的“鬼揶揄”“若敖馁”“大鬼”“小鬼”“新鬼旧鬼”“鬼伯”“鬼门”“鬼王”“鬼火”“鬼头”“鬼计”等一系列以鬼作修饰的譬喻精彩纷呈,全不重样,将八国联军骂得狗血淋头,教人痛快不已。除此之外,林鹤年虽严格依照古典诗歌的传统,用上了 “中原”“楼船王浚”“问鼎”“太阿”“孤岛田横”“假道于虞”“袍泽”“制挺挞秦”“齐师伐郑灭滑”“春秋”等典雅的词汇与典故,但该诗中也有不乏铁船、海军船政、起义团、义以和会、铁甲鱼雷、亚洲、东亚等当时的新词汇,这算是其旧与新、雅与俗、传统与近代等不同风貌的结合。再者,诗人的情感变化多样,即从一开始的“铁船浮海四万里,颠倒中原成祸水”的娓娓道来——“于今互市愁卮漏,问鼎终虞力未扛”的愁苦——“此番忠愤起义团,战定斯和和可恃”的悲愤——“齐师伐郑灭滑还,掩卷春秋泪如雨”的无奈,随着叙事与议论的层层推进,诗人的情感随着事态的变化亦发生同步变化。可以看到,即便诗人不畏文字之祸,但对于最终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的结果是以屈辱的赔款等为结束,诗人的情感是痛苦、无奈和不甘的。全诗叙述的变化张力随着诗人情感流脉的运动走向曲折艰涩,拟古乐府所特有的清新流畅的叙事审美高度,在诗人的演绎下更多了种复杂的曲折变幻感,这是其创新之处。最后,该诗的结构是以较长的文言体序与古典的拟乐府诗体两相结合,在文言化的议论中诗人的决心与诗歌要旨一览无余,而新旧间杂的诗歌写作风格亦带来了视觉的冲击与新鲜感、痛快感和无奈感并存,在“遗音复见继三唐”的林鹤年诗作中这是绝无仅有的,由此可见出其对素日诗风的变化和推进。总之,不论从内容上还是艺术上,将该诗置于近代诗歌史上皆是不可多得的。

总体而言,从林鹤年全部诗篇来看,这样偏叙述、议论乃至以文与诗相结合的诗歌写作还是偏少的,其《福雅堂诗钞》中绝大部分还是那些富有唐人风格以及温柔敦厚之要旨的宗唐摹唐之作。但从另一侧面来看,这也反映了林鹤年诗歌创作的改变和发展,即他开始有意识地变温柔敦厚之唐音为叙事说理之宋调,虽然没有完全成功,但却显示出了近代诗坛宗宋诗风对坚守唐诗传统的老诗人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是值得进一步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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