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艺文志》之敬儒思想

2021-01-31 20:55
宿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艺文志序文六艺

张 贺

(安徽大学文学院 安徽·合肥 230039)

《汉书·艺文志》(以下简称《艺文志》)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目录学文献,是东汉班固根据刘歆《七略》增删改撰而成,记载了西汉一代藏书之盛况,为我国官修史志目录的开山之作。 《艺文志》编纂体系严密,文章试对序文及书籍的分类编目进行细致的梳理,以期发现《艺文志》中鲜明的儒学话语建构的思想倾向。 考据这种思想倾向产生的特定背景和个人因素,有助于学者更深入地了解班固对当时文化的态度、分析和驾驭。

一、《汉书·艺文志》 序文排序中儒家话语之建构

(一)序文的简述

《艺文志》著录书籍凡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1]。 班固沿用刘歆《七略》的六分法,把书籍分为六类,称为“六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每略之下的分类称为 “种”, 如:《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 《艺文志》的序文包括总序、大序和小序。 大序是每一略的序文,小序是每一种的序,大小序文是对各类书籍的收录概况和学术源流演变的简要论述。 纵观全志的序文,不难发现其中班固的敬儒尊儒之思想倾向,排序前三的每略序文论述如下。

《艺文志》总序交代了编纂的承袭来源和缘由,开篇即从孔子与七十子谈起典籍的散落与汇集情况,可见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在班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六艺略》的序文中,大序曰,“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 ’”“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 言与天地为始终也。 ’”[1]1723首先, 班固没有把《易》与《诗》《书》《礼》《乐》和《春秋》放在同一个位置,他认为《易》是其他五者之“原”,扮演一个至高的统领角色。 其次,《易》与天地万物生生相息,故以《易》居首。

这种观点并非是无本之木,首先,《易》中的小序谈到伏羲作八卦、文王著《周易》、孔子作《易传》,“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1]1704其次,儒家非常看重《易》,《论语·述而篇》中:“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孔子晚而喜《易》,读之韦编三绝。 常曰,‘假我数年如是,我于《易》彬彬矣。 ’”[2]再次,在《六艺略》之下九种中,《艺文志》将《易》置于首位。 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也将《易》列于《六艺》之首:“《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在这一点上,两位杰出文学家的敬儒思想是相同的。

《诸子略》序文中表现出的敬儒思想倾向则更加突出, 其大序云:“诸子十家, 可观者九家而已……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1]1746班固认为儒家之外的九家各有利弊,为儒家的支流。 如果学习儒家的六艺之学,归宗于儒,那么九家学说将有利于国家和人民,不至于成为无道野说。[1]

班固把儒家经典奉为至尊,对儒家思想学说推崇备至,小序中,他以儒家思想的标准来评价其他几种学派。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1]1728;“道家”小序中虽赞其知秉执本,清虚自守和恭俭克让,但也指出其弊端:“及放者为之,则欲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1]1732班固认为世人应当按照儒家的规则来修礼学、讲仁义;批评法家“及刻者为之,则无教化, 去仁爱……至于残害至亲……”;[1]1732反对墨家“及蔽者为之,见俭之礼,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 ”[1]1738还批评农家提倡君臣劳动并耕的做法,认为它不符合儒家的“君君臣臣”的秩序。 班固以儒家思想作为评判标准,凡是符合儒家仁爱、礼仪、等级秩序等要求的都可以纳入学术编纂体系中,否则将被抛弃,班固有如儒家思想的“代言人”,充分体现了儒家在班固心目中的正统地位。

一方面, 儒家中收录了长于孔子者之书籍、孔子弟子之书籍、与国家政策有关的书籍。 另一方面,班固在评价各家学说时常常把它们与君主统治联系在一起,如“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此君人南面之术也”,“见王治之无不贯”等论述语。 可见班固对《诸子略》 中九流十家的排序并非仅仅出于学术角度,而是更多地把诸子学说之于王治的有用性考虑进去。 说明了汉代儒家为君王的政权统治服务,也表明了班固对汉代政治、思想与学术之间关系的重视。

《诗赋略》大序云:“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没其风谕之义……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 ”[1]1756班固称赞孙卿、屈原通过文字讽谏君王,关心时政,心系百姓,批评枚乘等人皆作奢侈华丽之词,并不能达到劝诫的效果。 不难发现,这种主张和儒家经典著作《诗》的价值选择是一致的。 孔子十分重视《诗经》,他认为《诗》的社会功用在于:“《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文学是政治的反映”, 班固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孔子的这一思想主张。

(二)序文的排序

班固的六略分类中,《六艺略》中囊括了儒家的经典著作及相关的著述;其次是《诸子略》,记录了儒、道、法和名等十家学派及其著作;第三是《诗赋略》,著录赋、歌诗文学作品;第四是《兵书略》,记载有关军事战争的书籍;第五是《术数略》,主要是有关天文、巫术之书;最后是《方技略》,著录医药、房中等书籍。

《六艺略》囊括了儒家的经典著作,以六经为六艺, 涉及九种经书, 包括:《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 司马迁《史记》云:“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 ”又:“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化神,《春秋》以义。 ”再如,董仲舒《春秋繁露》:“君子知在位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 各有所长。 《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善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 ”[2]3297《六艺》在儒家的重要性可见一斑,特别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被奉于一个至高的位置。 《六艺》作为“王教之典籍”,蕴含儒家经典大义,地位高于其他一切儒家经书。 将《六艺略》单独分为一类,并置于六略之首,可见班固的儒家本位观念。

在班固看来,《诸子略》及其他几略因为是六经之支与流裔,地位自然不如《六艺略》。 《诸子略》中,班固将儒家列于诸子首位,因其“助人君、顺阴阳、助教化者也……于道最为高”。 班固对儒家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认为儒家思想是尧舜、孔子等先贤思想的精华,以《六经》为载体,注重仁义,可以协助君王治政,教化百姓。 把儒家冠于诸子之首,也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在著作编目上的反映,把儒学置于正统思想的地位。

二、《汉书·艺文志》敬儒思想之缘由

(一)汉代儒学正统化的历史背景

汉武帝提倡儒学,实行董仲舒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大一统政策,儒家开始成为官学。汉光武帝刘秀亦大力推行儒学,《后汉书·儒林传》称:“及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漏逸。 ”[3]立《五经》十四博士,又议立左氏博士,修太学,稽古礼。 光武之后,明帝时尊儒之风更甚,皇帝“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君臣“共正经义”[3]138,皇帝和儒生共同探讨儒家经典说明明帝对儒学的极度重视。 汉章帝也是尊崇儒学,主持白虎观会议,班固奉旨整理成为《白虎通义》一书。 明帝、章帝的重视,使儒学的正统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稳固,汉代知识分子思想的统一也有利于国家主流文化大一统局面的繁盛和巩固。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云:“明、章叠耀,崇爱儒术,肄业璧堂,讲文观虎,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 ”[4]明、章之世,儒风熠熠,文化鼎盛,正是班固生活的时代。 但是,处于鼎盛时期的东汉王朝也在酝酿新的危机,东汉统治者需要祭起西汉祖宗之亡灵以维系人心,需要宣传大汉功德以推行封建正统思想, 强化封建秩序, 避免“贼臣篡汉”的悲剧再演和农民起义的再现。 在此历史大背景下,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和最高统治者器重的班固自觉地担负起了引领汉代知识分子 “宣汉”敬儒以巩固和加强封建统治地位的重任。

(二)班氏家族与儒学渊源

班固的大伯祖班伯,精通儒家经典,是著名的儒士;二伯祖班斿之子班嗣,显名天下,博通儒道,《汉书·叙传》谓之“虽修儒学,然贵老、严之术”;班固的祖父名班穉,班穉之子班彪“幼与从兄嗣共游学”,“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5]。 班氏家族可谓儒学世家,上辈儒学造诣颇深,这样的家教和家族氛围, 是班固敬儒崇儒思想倾向产生的积极外在因素。

班固“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不以才能高人,诸儒以此慕之。”[3]13班固生活在东汉时期,儒家思想经过西汉董仲舒及数代帝王的大力提倡, 已经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想,班固的祖先在西汉时就是儒学世家,东汉时,班家又成为外戚,“家有赐书”,与皇室关系密切。 班固的父亲班彪在刘秀还没有统一全国时就为刘氏政权寻找理论依据,“乃著《王命论》 以救时难”,宣扬汉承尧运,天命有归,王者兴衰,非人力所致,《王命论》 的写作目的就在于宣传君权神授思想。汉章帝召集群儒在白虎观讨论“五经”异同,讨论的结果由班固撰成《白虎通》。 在《汉书·叙传》中,班固原文抄录《王命论》,并且开诚布公地宣称自己编纂《汉书》要“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5]4235,“纬《六经》,辍道纲”[5]4271。 即,要在书中贯穿儒家思想,以儒家思想为指导,其原因正如他在《汉书·礼乐志》 中所言,“为国者一朝失礼, 则荒乱及之矣”。儒家思想“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5]1027。 因此,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语中批评《史记》不以圣人和六经作为判断事物的标准,说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5]2737。 《汉书》删除了《史记》中具有非儒思想的话语和资料,而对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持赞赏态度,称之为“宪章六学,统一圣真”[5]4237,班固对儒家思想达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 在这样双重因素的作用下,班固撰写《艺文志》肯定会注入个人的学术选择倾向和思想情感, 并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儒学思想对《汉书·艺文志》的编纂具有很大的影响, 无论是在目录的编次还是在序文的撰写中,我们都能看到班固遵循“儒学为大”的宗旨,反映了儒学在当时至高的学术地位。

结 语

从《艺文志》的序文撰写和著录体例中可以看出,班固将《易》置于群经之首、《六艺略》置于十志之首、“儒家”置于《诸子略》之首,充分体现了他的敬儒尊儒思想。 这种思想以当时客观存在的文化现象为前提, 也与班固本人的学术倾向密切相关,实质上是为巩固文化集权而确立的儒学权威。 作为我国史志官修目录的开山之作,《艺文志》的问世不仅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巨大的影响,并且影响和规定了后世官修书目的编纂体例及思想上的走向。 如晋荀勖的《中经新薄》书目编次采用四部分类法,但是仍然将“六艺”置于部首的“甲部”。 唐魏征《隋书·经籍志》的“经”“史”“子”“集”分类法中,“经”部为首,“子”部中儒家为尊,反映了儒家思想在我国封建社会统治中具有十分稳固的地位, 具有持久的生命力。 对《汉书·艺文志》中班固敬儒思想的以上考证,如果置于整部《汉书》的考察之中,不过冰山之一角而已,更多书证尚需努力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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