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疆丹
“亚文化”一词最早于1945年被提出。近年来,随着互联网移动终端的普及、新媒体的迅速发展,年轻网民人数大幅上升,网络空间中的自我表达更为自由,各式各样的青年亚文化现象不断涌现,传统的亚文化类型也在网络环境中创新了表现形式,出现新的特征。其中,“饭圈文化”深受当今媒介环境变化的影响,逐渐打破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壁垒,在不自觉中悄然改变着互联网时代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从而对整体的互联网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
最早把“场景”一词用于传播领域的是罗伯特·斯考伯和谢尔·伊斯雷尔,他们认为场景传播的到来依托技术的支撑,即“场景五力”:移动设备、社交媒体、大数据、传感器和定位系统①。场景传播时代的到来,推动了亚文化群体的变化。
场景技术的发展使亚文化社群连接更加便捷。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到人与人之间是靠血缘关系与地缘关系联结。但随着如今定位系统等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人们可以轻松地通过网络找到与自己兴趣爱好相一致的群体,血缘和地缘形成的联系越来越弱化,依靠兴趣形成的趣缘关系逐渐被加强。移动场景的到来让人们可以更加主动、更加便捷地进入某社群。虚拟空间中社群的建立只需通过媒介设备轻点几下即可成立,如明星超话、明星粉丝群等,同时作为单独个体的粉丝也可以依靠技术方便地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偶像粉丝群,成为群体一员。
亚文化流行更加迅速,但周期也更加短暂。互联网时代,任何事物都有成为“爆款”的可能,但很难在信息洪流中站稳脚跟,长久不衰。新兴亚文化可以借助网络迅速流行,但同时很多亚文化圈层中的人群也会被新兴事物吸引,流动性很强,很难形成较稳定的社群。因此部分亚文化便犹如昙花一现,消失在文化洪流中,难成气候。正因如此,偶像们走红后为维持自己的人气让权于粉丝,同时各家粉丝也会积极向大众宣传自家偶像,以期获得更高人气。
布尔迪厄把社会看作一个场域,认为场域内充满着力量与对抗,在饭圈中则表现为风格相同或相似的偶像们的粉丝之间的竞争。她们彼此之间冷嘲热讽,互相看不顺眼,深挖对方偶像的黑历史,甚至编造许多虚假消息来抹黑对方,这也是大众对“饭圈”圈层感到厌恶的一个原因。同时为了避免自家偶像的不好言论出现在公众眼前或者为避免各团体间的争吵,饭圈强调“圈地自萌”,即不希望别人打扰也不去打扰别人,同时也不约而同地使用缩写来表达人名,如xz(肖战),随后缩写也渐渐不止于明星名字,而应用于网络各处,形成一种独特语言,如dbq(对不起)。缩写语言、饭圈用语的大量运用,形成了饭圈的独白式传播,她们自说自话、自我交流,饭圈之外的大众很难读懂其表达的意思。这也正是如今众声喧哗时代下隐藏的现实:人们越来越自说自话,沉浸在自我营造的网络小世界中。
饭圈文化中,粉丝之间的交往变得非常普遍。在消费社会语境下,粉丝间的交往常常是通过对偶像的符号消费进行的。同时虚拟空间中的粉丝热衷于利用大众文化资源及媒介资源,从自身擅长的领域和个人表达倾向出发,产出个人化的文化产品。他们在群内彼此分享偶像的照片、表情包,对偶像作品进行积极的二次创作等,以此寻找情感共鸣,实现群体交往。粉丝在“饭圈”中获取自我认同感的同时,“饭圈”作为集体圈层也在极力获取社会的身份认同感。社会的接受程度决定了该类群体、该类文化的生存与发展。“饭圈”一直被人以“乌烟瘴气、脑残”等贬义词形容,但在香港暴乱事件中,坚决维护国家主权,呼吁“以维护爱豆的方式维护祖国”“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阿中哥哥”等,用充满政治色彩的言论,基于民众的爱国主义情怀,引来社会各界的支持,央媒也纷纷点赞。
饭圈文化作为一种亚文化圈层不断扩大,越来越多“饭圈”圈层之外的人参与其中,在公共表达上有了更多“饭圈化”的特征。这些日渐显著的“饭圈化”特征使饭圈文化在互联网时代具有成为互联网中主流文化的趋势,与互联网文化有了更多的互动。
在互联网时代中,大众传播的内容呈现分众传播的趋势。以“粉丝”为参与主体的追随文化从传统的娱乐明星扩展到各个领域,互联网空间中的任何“意见领袖”都可能拥有固定的粉丝群体,而处于互联网中的个体也可能因为任何感兴趣的领域而拥有“粉丝”身份。在互联网环境下形成的新粉丝文化,能引起粉丝追随的已经不是“偶像”的某种业务技能,这种“喜爱”和“追随”可能因为各种其他原因存在,也因此可以渗透到各个领域。这种“饭圈化”的追随在互联网空间中的蔓延,使互联网生活中的“饭圈行为”成为一种日常行为。“饭圈化”的语言习惯和行为方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公众在互联网空间中惯用的表达方式,人们在参与公共议题的讨论中,在表达支持或反对、喜爱或厌恶的时候,都习惯性地使用“饭圈化”的表达。
“霸权”原是一种详细考察文化和权力之间关系的方法。葛兰西提出的文化霸权也被称作文化领导权或者领导权,其实质是某个社会阶层可以通过掌握社会文化,对整个社会的多元文化进行整合和控制。在互联网无孔不入的环境中,技术赋能使多元文化的圈层获得了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为迅速的发展,“饭圈”圈层作为一种更新型的亚文化群体也获得了自身发展壮大的机会。这也使其在互联网文化的大环境中获得更多的话语权。“饭圈”群体的语言及行为方式深刻地影响着互联网文化,正在实现其对互联网文化的“霸权”。
在饭圈文化自身的发展过程中,粉丝类型更加多元。“饭圈化”的追星文化以粉丝对偶像文本的再创作为突出的表现形式。在粉丝的追随中,追随对象变成一种符号式的存在,这种符号为粉丝的个体创作和符号解码提供了广阔空间,粉丝内部的类型分化也由此产生。内部的分化造成了其群体内部的争夺,这也成为霸权意识的一个重要表现。在流量明星粉丝中因为这种个人创作而产生的粉丝“骂战”不在少数,2020年2月某流量明星的粉丝因在某同人创作平台上发表了以该流量明星作为蓝本的同人文而引起了其他粉丝的不满,导致其粉丝之间发生了一起影响较大的网络争斗。表示不满的粉丝不仅将战火引向了同人文作者,并且举报了海外同人文创作平台,引起包括“饭圈”“同人圈”等在内的众多亚文化圈层的反抗,在公共网络空间内也引起诸多关注,在网络环境中制造了一起影响较大的网络“群体暴力事件”。这种“霸权”意识主要体现为部分粉丝对偶像符号解读权力的霸权,饭圈粉丝强迫其他人接纳自己的认知。
“饭圈”的霸权还在对外互动中表现为强烈的群体意识,即维护其追随对象的至高无上性。饭圈粉丝认同的这种至高无上性不容许受到任何来自其他群体或个人的质疑和破坏,这种认同成为统治粉丝群体的力量,共同目标使其内部形成一定的秩序和强大的集体力量。在粉丝群体的对外交往中,霸权常常伴随暴力行为表现出来。一旦其追随对象受到质疑或批判,粉丝就会立刻集结,向对方集中攻击,在攻击中暴力行为主要表现为话语暴力。“话语暴力即在话语中隐含的暴力行为,这种暴力行为不同于肢体暴力,话语暴力更侧重作用于人的内心”。饭圈的话语暴力主要是一种强迫性的话语暴力,意在强制他人观看、接受自己的观点。在涉及饭圈偶像的种种议题中,饭圈粉丝之间通过这种暴力行为进行激烈的话语争夺,这是互联网平台独有的行为。饭圈粉丝实施这种强制性的话语暴力时,包含着大量脏话、侮辱性词汇,在双方的这种交战中对话最终上升到针对个体的人身攻击。无论是哪种形式的暴力行为,在互联网信息流通中,都可以看作群体对群体外的其他成员的霸权行为。
问题是林孟这方面的话题还会继续下去,只要我们坐在他的屋中,他就不会结束。他是一个喜欢让我们围着他哈哈笑个不停的人,为此他会不惜任何代价,他会把萍萍在床上给他取的所有绰号一口气说出来,把我们笑个半死。
社会心理学家勒温在“勒温场论”中描述到:是敌方的,便是坏的;是己方的,便是好的。在饭圈的粉丝文化中,粉丝为维护自身观点和主张,群起而攻之,绑架大众的舆论观,导致矛盾的激化,严重扰乱了网络空间秩序。这更是发展成为网络空间中的一种“霸权”意识。这种霸权在“饭圈”群体中表现突出,更有了向其他圈层蔓延的趋势。这种通过语言暴力表现出来的“霸权”意识可能正在破坏着互联网观点自由市场的多元性,需要我们格外警惕。
在新媒体环境的影响下,粉丝文化在新的语境下也发生了变化。“网络媒介的出现改变了粉丝的点状分散结构,使之成为一个有着清晰组织结构和信息传播方式的集合,进而演化出了一种更具有草根性和全球性的全新交往形式。”②在新的媒介环境中,粉丝完成了从个体到群体的聚集,这使得“粉丝”身份更为普遍,大众偶像也不再局限于演艺圈中,诸多领域的意见领袖都可能引起粉丝聚集。“饭圈化”的新特点使这种追捧文化的行为越来越日常,越来越多的大众参与其中。
大众的参与使本身属于亚文化的“饭圈”粉丝文化进入了大众文化。“大众文化是一种覆盖全社会的文化现象,是现代生活中普通民众的文化实践形式,满足普通人的消遣、娱乐、情感的需求,起到个体与社会连接纽带的作用。”③这种具有了日常性和世俗性的“饭圈”文化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媒介的议程设置。“大众传播具有一种为公众设置‘议事日程’的功能,传媒的新闻报道和信息传达活动赋予各种‘议题’不同程度的显著性的方式,影响了人们对周围世界‘大事’及其重要性的判断。”④“饭圈”粉丝文化影响的“议程设置”让网络空间中大量的公共资源偏向明星话题或娱乐事件。粉丝群体外的公众在这种影响下也被动地关注到相关议题,这样一来,明星议题或娱乐事件的影响力也不断扩大,而其他切实涉及公众生活的公共议题在有限的资源中得到较少的关注。即便当社会普遍处于危机状态时,娱乐化的议题也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极大关注。例如2020年2月整个中国正处于新冠肺炎疫情笼罩的巨大社会危机中,一时间公共注意力都聚集在疫情相关信息中,而2月27日某流量明星因为其粉丝之间的争论在疫情特殊时期迅速引起公众的关注和讨论。微博平台上与其相关的话题在短短数小时之内得到过亿的点击率,此次事件的相关主题词如“举报”等成为网络热词。因为巨大流量数据的关注,迫使《新京报》《人民日报》等传统主流媒体针对该事件发声。
“饭圈”粉丝文化对公共议程设置具有一定的影响,较多公共资源偏向娱乐化议题,这加剧了网络媒介环境中泛娱乐化的程度。正如尼尔·波兹提出的观点:“娱乐的确成为现代生活的标志,人类若将政治、宗教、新闻、体育和商业都贬为娱乐的附庸,其结果是人们成为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⑤
饭圈文化的话语暴力行为由来已久,由于缺乏有效监管及正确引导,这种暴力行为愈演愈烈,成为互联网环境中一种日常行为。互联网空间中,观点表达便捷,话语暴力行为成本较低且网络媒介中“把关人”缺失无疑助长了这种暴力行为。在互联网空间中,这种行为不局限于饭圈群体中,而是成为公共空间中普遍存在的暴力行为,有了常态化的趋势。强制性话语暴力也不只存在于偶像话题的争论中,在越来越多的公共议题中也表现出这样的话语暴力。
话语暴力行为在公共事务的讨论中无法对问题解决起到有效作用,更多的只是一种情绪宣泄。这种强制性的话语暴力造成了互联网时代新的“沉默的螺旋”。德国社会学家诺伊曼提出“沉默的螺旋”理论,指出“经大众传媒强调提示的意见由于具有公开性和传播的广泛性,容易被当作‘多数’或‘优势’意见所认知;这种环境认知所带来的压力或安全感,会引起人际接触中‘劣势意见的沉默’和‘优势意见的大声疾呼’而产生占压倒性优势的‘多数意见’。”⑥
在新的媒介环境中,技术赋权使话语权下放,“多数意见”的形成不再完全是大众传媒的特权,网络空间中泛滥的话语暴力行为也可能形成某种“多数意见”。这种意见显然带有强烈的个人意愿而并非公众的合意。面对互联网空间中言辞和行为都更为激烈的施暴者,部分持反对意见的公众可能为避免冲突而选择退出公共议题的讨论并保持沉默。在“饭圈化”影响越来越日常化的趋势下,霸权成为互联网空间的常态,公众为了自我的观点表达或是支持己方的观点对互联网空间中的霸权逐渐形成了默许的态度。如此一来便会形成缺乏理性思考的舆论,互联网中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观点的自由市场遭到破坏。
此外,将公共事务的讨论放在情绪化的环境中,在网络暴力行为的影响下,极易使讨论失去最初的焦点,沦为话语暴力的牺牲品。2020年2月29日,司法部公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外国人永久居留管理条例(征求意见稿)》,并通过官方网站公开向社会各界人士征求意见。征求意见的相关讨论一开始因持反对意见的人数更多,一度形成了“一边倒”的抵制该条例的舆论。在参与相关讨论的受众中,极大部分人甚至从未看过该条例的原文,而最终针对该条例的意见征集变成了“中国女孩不能与外国人结婚”的讨论,持有相反意见的受众相互攻击,引起一波一波的网络骂战,在讨论过程中发生了大量网络话语暴力的行为。关于该条例是否合理、哪些内容需要修改、如何修改的讨论最终失去其本来的意义,而结果也不了了之。2016年,牛津字典将“后真相”作为其年度词。牛津词典将“后真相时代”定义为“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较客观事实更能影响民意”。在互联网中盛行的天然带有偏见的语言方式,在“后真相时代”中使讨论更加情绪化,塑造了“真相”难寻的互联网环境。
网络社会中,互联网自身便是一个可以被挪用的文化资源,是青少年与主流文化和精英群体进行符号化协商的手段。尤其在新媒体的发展下,饭圈群体日益扩增,饭圈思想已悄然渗入互联网社会的方方面面,无形中影响着人们的行为举措。饭圈文化在丰富主流文化的同时也将其文化内部的“霸权”意识带到主流文化中,致使观点的自由市场被破坏。其次,饭圈文化蕴含的娱乐思想也逐渐成为青年一代的主流思想,以青年一代为主要受众的互联网社会呈现出盛大狂欢、至死娱乐、自我表达的精神气质,有碍当代青年主流价值观的传播与引导。这也致使很多人在提起“饭圈”“粉丝”时总会想起“脑残粉”“恶臭”等负面标签,饭圈文化最终也难逃标签化、污名化的宿命。
此外,饭圈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被主流文化收编。在“帝吧出征”等事件中,饭圈用自己的方式重塑社会政治化议题,成功获取了社会认同感。但同时,这也是主流政治在网络社会中的变异延续。如何利用好青年亚文化,避免泛娱乐化和潜在的虚无主义的危险,在文化丰富的同时做好主流价值观的引导,是当下亚文化发展中值得持续关注的问题。
注释:
①[美]罗伯特·斯考伯,谢尔·伊斯雷尔.即将到来的场景时代[M].赵乾坤,周宝曜 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11.
②姜明.大众文化视域下的中国粉丝文化研究[D].长春:吉林大学,2016.
③杨思宇,刘鸣筝.粉丝文化研究简史:历史脉络、理论梳理与趋势探析[J].传媒观察,2019(06):23-31.
④⑥郭庆光.传播学教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201.
⑤[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章艳 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