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珊珊
历史的硝烟已经远去,留下的不过是点点尘埃,但卑微如尘埃,人吸入肺腑也会感到呼吸不畅,想要咳嗽出来,然后不知不觉就咳嗽出了眼泪。《波斯语课》正是一部具有这样感觉的电影,它不能被简单地定义为悲剧或者是正剧,它更像是一部含有血与泪的述说史。但是这部影片风格又是特殊的,它冷峻、轻巧,始终保持着镜头的距离和情绪的克制,同时又没有忽略此类影片应有的理性、反思与慈悲。
恰当的镜头运用能够带来强大的视觉冲击,增加电影的艺术魅力。影片的开场是值得研究的,从主人公逃出集中营的对话中展开了对故事的叙述。从黑幕到渐亮,推镜头带观众走进一个命运悲惨但又幸运的犹太人的人生。运动跟镜头的运用凸显了他背后代表的战时人民所背负的孤独与沉重,逃出生天后,一个人独自前行在带有雾气的森林里的铁轨上。但是这幅电影画面的构图是开放的,铁轨一直向前延伸,前方是光明的,隐喻着二战结束后被压迫的人民,衣衫虽褴褛,脚步虽沉重,但心向光明,所以步伐又是坚定的。
空镜头作为影片隐喻镜头的代表,与运动镜头衔接能够产生一种强烈的对比和讽刺。上摇的空镜头,平静的湖面,远方的太阳冉冉升起,阳光照在树林上,营造出安宁祥和的景象。但直接转的运动镜头将景色衔接到树林内部。表面平和的树林内部却是雾气笼罩,暗藏杀机。安宁美好的清晨、惊恐的惨叫和血腥的死亡场景,枪杀事件的过程自始至终用一个长镜头叙述,像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在冷眼旁观这些犹太人的生死存亡,这种长镜头的运用也正是这部电影的冷峻之处。
越轴镜头满足观众的审美期待。影片的尾声又回到电影开始的场景,同样是运动跟镜头,主人公沿着铁轨向前行走,但是后期剪辑中硬切了一个越轴镜头,从主人公的背后突然转换到面前。按照常规的剪辑规则,这是不合理的,但此处的运用能够使观众生成一种突然的冲击,加上背景音乐的渲染和主人公最后背出的人名,凸显出一种负重感和无力感,给观众带来情感上的冲击,也满足了观众的审美期待。镜头上摇,从他的脸摇到天空,留下空镜头,同样隐喻阴霾虽已过去,雷扎作为战争的幸存者也走出了阴暗地区,但是战争带给人们的伤害是永久的,是不能被轻易抹平的。
影视作品画面构图的艺术性是多样的,观众可能会有一定的感知,但是不一定会明确地识别出来。出色的电影构图与光线色彩的巧妙配合能呈现出强烈的视觉效果,并为电影赋予更深刻的角色存在意义。影片的后半部分,也是情感高潮的段落,就有这样的构图与光线色彩的组合。雷扎被科赫召唤,从外部进入科赫的房间内,整个画面构图由一个方形门框分割成两部分,方形在构图中象征着牢笼和禁锢。除此之外,门框外的光线是明亮的,门框内则是近乎纯色的黑暗,这也呈现了侵略者与被侵略者的两个世界的对比。在雷扎进入房间后,光线的对比并没有消失,无论是坐在沙发上谈话,还是在餐桌上吃饭,他的身侧都被黑暗所笼罩,而科赫的身侧却是光明的。这种对比暗暗侵入观众的内心,向观众展示了作为被压迫方的无奈与悲凉。
抛开电影的剧本、主体结构以及镜头运动的组合,观众对于一部电影所具有的最高美感评价就是电影的每一帧画面都能够单独截取出来当作电脑桌面。想要营造出这种效果,除了采用高分辨率的摄影机器等硬性条件外,光影色调的组合就显得尤为重要。《波斯语课》的光影色调是偏暗的冷色调。这种色调契合了观众印象中二战时期人性的冷漠,营造了一种具有孤独感的悲凉氛围。且主体色调偏蓝绿系,隐晦地暗示了影片的主观立场和深层意蕴。除此之外,影片中还运用了很多可以暗示人物身份地位的光线。比如轮廓光的使用出现在雷扎被送去见科赫上尉的时候,两个人的交谈对话无不在验证雷扎的波斯人身份,而科赫上尉身上笼罩着一层白色的轮廓光,仿佛是天使头顶上自带的光圈,也证实了只有科赫能决定雷扎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必要。
一部成功电影的剧本总是充满了情节设计和故事巧合。《波斯语课》采用倒叙加首尾呼应的讲述方式,首先将结局的开端进行了铺陈展示。这部影片的故事主题,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欺骗。该片的第一个巧合也充满欺骗的意味。在主人公和流亡的其他旅客被押送的途中,用半个面包换取了一本波斯语日记,这是雷扎在影片中第一次善心的展现。当谈论起第八条戒律——“不可偷盗”时,雷扎的眼睛转动了,这是他为自己后来能活下来所以偷盗日记中儿子“雷扎”的身份做了一个情节预示,这也是整部电影欺骗的开端,他用假的身份为自己骗得了一线生机。
“雷扎”(本文以主人公虚假身份的姓名做以下叙述)以波斯人的身份进入集中营教授科赫上尉波斯语时,故事的戏剧冲突才开始慢慢展现。他用新学到的波斯语词和几个自创的波斯语词成为科赫上尉的“波斯语教师”。第二个巧合便是雷扎得到了记录犹太人名单的任务,这成为他编造波斯词语的绝佳素材。他将每一个名字都赋予一个新的含义,而且能够每天打饭时对照每一个的名字在脑海中反复练习。对于同胞名字的记忆成为他生命延续的希望,其实他一直是与犹太人同胞共存亡的,国家、民族危难当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也没有一个人能逃离被压迫、被摧残的命运。
电影的小高潮是叙事学中扰动叙事中的一种悖论策略,影片中的悖论策略可以说是一种悬而未决的矛盾。可能与不可能、真相与谎言,同时在故事的叙事中出现,有一种荒诞喜剧的意味深入其中。在电影《波斯语课》中,雷扎说漏了一个词,面包和树发出了同样的语音。科赫上尉发觉了这种欺骗,将雷扎送入采石场饱受折磨。可笑的是,在生命受到同病折磨而要行将就木时,身体的肌肉语言记忆却让他的性命得以保全。靠着病痛时无意识脱口而出的假波斯语,科赫上尉终于完全信任了他。这无疑是荒诞可笑的,生活几十年说德语的习惯竟然无法比拟这多半年对于假波斯语的依赖,在荒诞可笑的同时又令人深思德国纳粹给被压迫的人民留下的心理创伤之大之深,永远不可磨灭。
《波斯语课》的叙事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过人之处,它借助镜头语言和情节形成了电影画面上的反讽结构,更深刻地彰显了被侵略人民的无声控诉。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在窗内,科赫用他自认为学会的波斯语做了一首诗,以表达他心中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愿景,但是在窗外,被囚禁的犹太人正在接受德国纳粹的无情压迫。这是整部电影中极具对比性和代表性的场景。但更加讽刺的是,科赫自以为用波斯语堆积出的美好愿景恰恰是窗外以及集中营的无数正在受尽磨难的被压迫者的姓名。他所渴望的平静与幸福充斥了太多人的苦难。他所赞美的优雅高贵的波斯语正是集中营里所有受压迫者的无声控诉。
电影情感上的高潮是随着叙事的层层堆叠,最后由一段争论对话带出的。雷扎替一个哑巴青年赴死,二人为一个无名之辈甘心赴死的争论完成了剧情意蕴上从平淡到高潮的过渡。雷扎戳破了科赫的冷酷无情、自欺欺人和虚伪造作,其实两人的友情从来都不是平等的,战争之下,处处都隐藏着霸凌的本质。影片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雷扎的真实姓名,他和千千万万个受到凌虐屠杀的无辜受害者一样,藉藉无名,但是他又是幸运的,他的幸存证实了2840个人曾经存在过。真实姓名作为一种抽象符号,代替常规反战题材电影中的解说词,完成了对于不义战争的反思与控诉,视听冲击力不强,但同样拥有千钧之力。
电影的结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科赫在准备逃走时选择放走雷扎。两个人的交往是整部电影的主线,他们的感情更容易引起观众的讨论。两人的感情是微妙而奇怪的,带有对手之间的惺惺相惜,又带有朋友之间的患难与共。语言是微妙的东西,它能传达信息又能表达情感,在敌我之间,在主宰与被压迫之间,两个人通过波斯语又再造了一层关系,在军官与俘虏之间形成了常规之外的羁绊。科赫被捕是悲哀的却不是无辜的。当一个国家的主导思想开始出现偏差,所有国民的命运便都是悲哀的,一个本应手握菜刀的厨子也不得不握紧枪支,安定平和的生活成了遥不可及的向往。
这部电影虽然是反战题材电影,但是观感却没有一般此类型电影的枯燥与刻板,因为它的主叙事线又分出很多小的支线。主线关乎国家种族之间的压迫与斗争,而支线却在展现国家种族之下普通人的爱恨情仇与人性的光辉。德国军官们出游时会拉起手风琴唱着赞美爱情的歌谣,科赫身旁的侍卫为了自己喜爱的女人而尽力追求,雷扎为了保住恩人的弟弟而甘愿替他赴死,以及科赫的友善与傲慢、强势与伪善。这部电影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两面性,可能这两个方面是互相矛盾的,造成这种矛盾的根本原因在于战争使人们扭曲了心性,抹平了法律和道德在人们心中的底线和分量。
《波斯语课》与其他反战题材电影有所不同,它没有着力展现战争的炮火连天、血泪危难,也没有过重的情绪渲染,而是把战争之下人们微妙情绪的变化和被压抑的心理隐藏在电影的视听语言和叙事之下,悄无声息又严肃冷峻地诉说着历史上发生过的可怕往事,给观众带来一种历史的沉淀之感。历史终归是历史,但历史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离我们远去,我们可能会遗忘痛苦,但是应该永远铭记和平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