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传》《郑笺》是解释《诗经》的经典之作,历来备受重视,(1)历代《毛传》、《郑笺》研究情况参见陈锦春: 《毛传郑笺研究史纲》,山东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探索它们的学术渊源是众多研究的取径之一。(2)参见梁锡锋: 《郑玄以礼笺〈诗〉研究》,郑州大学2004年博士学位论文;刘毓庆: 《〈毛传〉的“战国遗孤”角色及其理性精神》,《文艺研究》,2007年第11期。潘季英: 《〈毛传〉说诗探源》,重庆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孙海龙: 《郑笺对三家诗的接受、融合与创新》,东北师范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谷丽伟: 《〈毛传〉与河间古文诸经关系考》,《东北师大学报(哲社版)》,2014年第1期。以上诸作都致力于《毛传》或《郑笺》学术渊源的研讨。以“古者”为辞引出对《诗经》的解释,这是《毛传》《郑笺》多次采用的表述方式,而“古者”是古籍中习见的词语,它引发的内容究竟只是泛指和假托之辞,还是确实于文献有据、于古有征,这是一个有待厘清的问题。考察这个问题,大体可以归入探索学术渊源的范畴。本文希望考述清楚《毛传》《郑笺》以“古者”为辞的切实情况,进而揭示它们建构起来的“古者”的形态和文化内涵,以及由此承载的尊古观念。尊古观念在先秦两汉时期已构成绵延不息的文化传统,在秦朝曾引发灾难性的“焚书”事件,对后世的《诗经》阐释、文学观念、文化建构等而言也是一项重要的传统资源。
以“古者”为辞对《诗经》进行阐释,这是《毛传》采用的引人注意的一种解经方式。确切而言,这种方式见于对《周南·葛覃》《召南·羔羊》《邶风·静女》《鄘风·干旄》《郑风·子衿》《齐风·东方未明》、《小雅》的《鱼丽》《车攻》《正月》、《大雅》的《生民》《烝民》《瞻卬》12首诗的解释。辨析《毛传》以“古者”为辞的具体内容,大体分为三种情形。
第一种一共有8则,从表达的意思到文字表述都有早期文献与之相应,这些文献在时间上要么早于《毛传》,要么与《毛传》约略同时,这意味着《毛传》所述“古者”的内容或者以它们为据,或者同属一个系统来源,应有早期文献作为依据。
《毛传》对《小雅·鱼丽》一诗的一段解释值得注意,这段“古者”之辞与各种早期文献都存在交叠,其文曰:
古者不风不暴,不行火。草木不折不操,斧斤不入山林。豺祭兽然后杀,獭祭鱼然后渔,鹰隼击然后罻罗设。是以天子不合围,诸侯不掩群,大夫不麛不卵,士不隐塞,庶人不数罟,罟必四寸,然后入泽梁。故山不童,泽不竭,鸟兽鱼鳖皆得其所然。(3)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九,《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07页。
以上文字与《礼记》多有重合,其文为:“天子不合围,诸侯不掩群。……獭祭鱼,然后虞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鸠化为鹰,然后设罻罗;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4)孙希旦: 《礼记集解(上)》卷一二,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89年,第334—335页。两者在内容上互相呼应,存在明显的亲缘关系,相似的文句还见于《礼记·曲礼》《月令》。贾谊《新书》的《礼》篇也有文字与此高度近似,他是汉初礼制改革的草创者,其礼学继承荀卿一脉,而《荀子·王制篇》论圣王之制不失时就与《毛传》有相同之处。《吕氏春秋·孟春纪》《季秋纪》也有部分文字和观念跟《毛传》相应。可以推断,《毛传》的“古者”之说有充分的文献依据,这些早期文献之间交错分合,形成互相呼应而又复杂的面貌。
关于《小雅·车攻》一诗,《毛传》也有一段较长的解释,但不是以“古者”引领整段文字,而是把它放在最后一句,其文为:
一曰乾豆,二曰宾客,三曰充君之庖,故自左膘而射之,达于右腢,为上杀。射右耳本,次之。射左髀,达于右,为下杀。面伤不献。践毛不献。不成禽不献。禽虽多,择取三十焉,其余以与大夫、士。以习射于泽宫,田虽得禽,射不中不得取禽。田虽不得禽,射中则得取禽。古者以辞让取,不以勇力取。(5)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第765页。
“古者以辞让取,不以勇力取”虽然被置于末尾,但这显然是对前面田狩之事的概括,整段内容都属于“古者”统摄的范围。陈奂《诗毛氏传疏》说:“经言‘庖盈’,传因推广乾豆、宾客,此《礼记·王制》及《春秋》桓四年《公羊》《穀梁传》田狩之事,皆有其文。”(6)陈奂: 《诗毛氏传疏(贰)》卷一七,滕志贤整理,南京: 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565页。这三处文献与上引《毛传》确实可以互相印证,但不能涵盖《毛传》的主体内容,与《毛传》相似的其实还有另一段记载。《穀梁传》昭公八年云:“御者不失其驰,然后射者能中。过防弗逐,不从奔之道也。面伤不献,不成禽不献。禽虽多,天子取三十焉,其余与士众,以习射于射宫,射而中,田不得禽,则得禽,田得禽而射不中,则不得禽,是以知古之贵仁义而贱勇力也。”(7)钟文烝: 《春秋穀梁经传补注(下)》,骈宇骞、郝淑慧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2009年,第615页。不只描述田狩的文字与《毛传》相近,而且用以概括田狩活动的结尾“古之贵仁义而贱勇力”与《毛传》的总结性文字“古者以辞让取,不以勇力取”意思基本一致。将《穀梁传》桓公四年和昭公八年两处文字结合起来,差不多就是《毛传》解释《车攻》所述“古者”的主体内容。
《穀梁传》昭公八年与《毛传》相应的这段文字出现“古之”这样近似“古者”的词语,类似情况还见于《毛传》解释《周南·葛覃》两次以“古者”为辞及其相关文献。其一为:“古者王后织玄紞,公侯夫人紘綖,卿之内子大带,大夫命妇成祭服,士妻朝服,庶士以下各衣其夫。”(8)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第38页。孔颖达《毛诗正义》揭示此处用的是《国语》所记敬姜之言。其二为:“古者女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三月。祖庙既毁,教于宗室。”(9)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第40页。孔颖达认为这是来自《仪礼·昏礼》和《礼记·昏义》,陈奂《诗毛氏传疏》又补充《周礼·天官》作为其来源。《国语》所记敬姜之言是一段较长的文字,其主体部分以“昔”字引发,以“古之制也”收束,而《礼记》原文则直接以“古者”引出。
这样看来,《毛传》关于《大雅·瞻卬》的一段解释就格外引人注意,其文为:
古者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诸侯为藉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敬之至也。天子诸侯必有公桑蚕室,近川而为之,筑宫仞有三尺,棘墙而外闭之。及大昕之朝,君皮弁素积,卜三宫之夫人、世妇之吉者,使入蚕于蚕室,奉种浴于川,桑于公桑,风戾以食之。岁既单矣,世妇卒蚕,奉茧以示于君,遂献茧于夫人。夫人曰: 此所以为君服与!遂副袆而受之,少牢以礼之。及良日,后夫人缫三盆手,遂布于三宫夫人世妇之吉者,使缫,遂朱绿之,玄黄之,以为黼黻文章。服既成矣,君服之以祀先王先公,敬之至也。(10)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八,第1480页。
孔颖达揭示这段文字出自《祭义》。按之《礼记·祭义》,其中有三段相连的文字,分别以“昔者天子为藉千亩”、“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养兽之官”、“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公桑蚕室”开头,(11)孙希旦: 《礼记集解(下)》卷四六,第1222—1223页。抽掉中间一段即可组成《毛传》的样子。《礼记》的三段文字分别出现“昔者”、“古者”这样的词语,不仅整体内容与《毛传》一致,连以“古者”为辞这样的方式都是相应的,可见彼此关系之密切。既然和《毛传》的“古者”之辞相应的早期文献有时也有“古者”或与此类似的表达,那么,《毛传》以“古者”为辞不仅于文献有据,而且,这些互相关联的文献很可能存在一个更为久远的渊源。
《毛传》解释《郑风·子衿》《齐风·东方未明》《大雅·生民》也都以“古者”为辞而有早期文献与之相应。其文分别为:“古者教以诗乐,诵之歌之,弦之舞之。”“古者,有挈壶氏以水火分日夜,以告时于朝。”“古者必立郊禖焉。玄鸟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郊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郊禖之前。”(12)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四,第367页;卷五,第395页;卷一七,第1239—1240页。孔颖达、马瑞辰、陈奂已揭示这些“古者”之辞各有依据,不是虚泛之说。
第二种一共有3则,以“古者”为辞的《毛传》呈现出有所不同的情况,目前没有发现从文字表述上可与之直接对应的早期文献,但是它们所述之事能够找到相关的记载,大体可以判断《毛传》所言还是有所依据的,不是假托之辞。
其一是《毛传》解释《邶风·静女》:“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史不记过,其罪杀之。后妃群妾以礼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日月,授之以环,以进退之。生子月辰,则以金环退之。当御者,以银环进之,着于左手;既御,着于右手。事无大小,记以成法。”(13)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二,第205页。以“古者”引领的女史彤管之法相当详细,不像是《毛传》泛述。虽说无法找到更早的直接对应的文献,但孔颖达引述《周礼》“女史”之职以证女史记事确有其事,陈奂引刘向《五经要义》关于“女史彤管之法”的一段话,内容与《毛传》相似,认为“此亦西京旧说,与毛传互有详略”。(14)陈奂: 《诗毛氏传疏(壹)》卷三,第139页。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引董仲舒之言曰:“彤者,赤漆耳。史官载笔,故以彤管,用赤心记事也。”从而推论:“仲舒去古未远,所闻必有据。又武帝时,《毛诗》未行,而仲舒之论‘彤管’与《诂训传》相合,不足为确据乎!”(15)陈启源: 《毛诗稽古编》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册,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76页。女史之职和彤管记事其来有自,《毛传》称举的“古者”情形应是一个曾经存在的传统。其二是《毛传》解释《鄘风·干旄》:“古者,臣有大功,世其官邑。”孔颖达疏:“《左传》曰:‘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亦如之。’是有功之臣得世官邑也。”(16)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三,第244—245页。所引为《左传》隐公八年的内容,文字与《毛传》有所不同,但表现的是相同的制度。其三是《毛传》解释《小雅·正月》:“古者有罪不入于刑,则役之圜土,以为臣仆。”(17)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二,第829页。孔颖达引述《周礼·大司寇》和《司圜》说明《毛传》所述“古者”情形,文字上无法直接对应,而从《周礼》描述的内容看,确实存在一致性。圜土是早期监狱的名称之一,《竹书纪年》有夏帝芬“三十六年,作圜土”(18)王国维: 《今本竹书纪年疏证》卷上,《海宁王忠悫公遗书三集》石印本,1928年,第9页。的记录。《墨子》记载:“傅说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带索,庸筑于傅岩之城。”(19)孙诒让: 《墨子间诂(上)》卷二,孙启治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2001年,第68—69页。傅说此时的身份是胥靡,被罚服役筑城,圜土就是拘禁他的地方。可见,《毛传》以“古者”为辞解释《正月》虽然在文字上找不到直接对应的文献,但所述之事有所依据。
第三种一共有2则,《毛传》虽以“古者”为辞,但找不到直接或间接与之相应的线索。一是《毛传》解释《召南·羔羊》:“古者素丝以英裘,不失其制,大夫羔裘以居。”二是解释《大雅·烝民》:“古者诸侯之居逼隘,则王者迁其邑而定其居。”(20)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第99页;卷一八,1438页。两者分别涉及服饰和城邑制度,从《毛传》其他以“古者”为辞皆有所据的情况看,这么重要的环节可能不是凭空虚设,而是渊源有自,暂且存疑。
以上分析可见,《毛传》以“古者”为辞解《诗》,大部分带有引述的性质,不是泛泛的假托之辞。《毛传》引述的“古者”有如下早期文献与之相应: 《周南·葛覃》(《国语》《仪礼》《周礼》《礼记》)、《邶风·静女》(董仲舒《答牛亨问》)、《鄘风·干旄》(《左传》)、《郑风·子衿》(《墨子》《礼记》)、《齐风·东方未明》(《周礼》)、《小雅·鱼丽》(《荀子》《吕氏春秋》《礼记》《新书》)、《小雅·车攻》(《礼记》《穀梁传》《公羊传》)、《小雅·正月》(《竹书纪年》《墨子》《周礼》)、《大雅·生民》(《礼记》)、《大雅·瞻卬》(《礼记》)。“三《礼》”和“《春秋》三传”是与《毛传》引述“古者”关系最密切的经典,尤以《礼记》最为突出。《毛传》和《礼记》多有契合之处,这很可能与河间献王及其周围的儒生群体有关。(21)参见谷丽伟: 《〈毛传〉与河间古文诸经关系考》,《东北师大学报(哲社版)》,2014年第1期。该文探讨了《毛传》与《左传》、《周官》、《礼记》的密切关系,认为彼此的结合点正在河间献王对古文诸经的重视与整理。河间献王好古文,以其为中心形成西汉前期研习古文诸经的重镇。毛苌传承的《毛诗》在河间立为博士,而河间儒生群体又整理了大量的古文《礼》文献,两者之间正相交叠。很巧的是,与《毛传》以“古者”为辞相应的早期文献中也不乏“古者”之类的表述,而《礼记》正是这些文献中使用“古者”一词最多的,达到30多次。相比之下,“三《礼》”的另外两《礼》与之明显不同,《仪礼》很少使用“古者”、“古”这样的词语,也没有出现像“昔”这样表示往日、久远的词汇。《周礼》完全不见“古者”一词,“古”也只用到1次,“昔”出现了4次。这是一个耐心寻味的现象,似乎意味着《仪礼》《周礼》本身记载的就是较为古老的内容,或者是有意要以自身为准则,所以无须称述更早的礼制。
东汉郑玄笺注《毛诗》,对《毛序》《毛传》和《诗经》本文都有解释。他在《六艺论》中自述宗旨说:“注《诗》宗毛为主。其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也。”(22)皮锡瑞: 《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乙亥刻本,第24页。既尊崇毛公的解释,以发挥毛公之义为主,又适当表明自己的不同见解。《毛传》以“古者”为辞解《诗》的方式在《郑笺》中得到延续,运用上既有继承也有所变化。《郑笺》以“古者”为辞见于对《召南·采蘋》《王风·大车》、《魏风》的《十亩之间》《硕鼠》、《豳风》的《七月》《东山》、《小雅》的《采薇》《菁菁者莪》《大东》《鼓钟》《楚茨》《甫田》《大田》《裳裳者华》《鸳鸯》《采菽》《都人士》《緜蛮》《何草不黄》、《商颂·玄鸟》20首诗的解释。
既然《郑笺》尊崇毛公对《诗经》的解释,这里就先说郑玄以“古者”为辞解《诗》延续《毛传》的一面。与《毛传》一样,《郑笺》所述“古者”从文字到意思的表述有多处与早期文献相应。郑玄笺释《召南·采蘋》《魏风·十亩之间》《魏风·硕鼠》《豳风·七月》《小雅·菁菁者莪》《小雅·楚茨》诸诗,分别有云:“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祖庙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之祭,牲用鱼,芼用蘋藻,所以成妇顺也。”“古者一夫百亩。”“古者三年大比,民或于是徙。”“古者,日在北陆而藏冰,西陆朝觌而出之。祭司寒而藏之,献羔而启之。其出之也,朝之禄位,宾、食、丧、祭,于是乎用之。”“古者货贝,五贝为朋。”“古者于旅也语。”(23)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第86页;卷五,第431页;卷五,第436页;卷八,第593页;卷一○,第736页;卷一三,953页。孔颖达已逐一指出这些内容与《礼记》《周礼》《司马法》《左传》《仪礼》相应,陈奂也引许慎《说文解字》和《淮南子》高诱注以证《郑笺》所述“古者”之事。关于《小雅·楚茨》,《郑笺》还说到:“古者先王之政以农为本。”(24)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三,第947页。马融《阳嘉二年举敦朴对策》云:“臣闻《洪范》八政,以食为首,《周礼》九职,以农为本。”(25)严可均校辑: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北京: 中华书局,1958年影印本,第567页上。他以《尚书》《周礼》为据,说明古时王者为政,以农为本。郑玄是马融的学生,此处的“古者”之说可能受到老师的影响,或者直接源于《尚书》《周礼》等早期典籍。《郑笺》的“古者”之辞还涉及读音问题,郑玄笺释《豳风·东山》“蜎蜎者蠋,烝在桑野”及《毛传》说:“古者声窴、填、尘同也。”(26)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八,第609页。这三个词被放在一起的直接契机是围绕“烝”字展开的训释。结合《毛传》对《豳风·东山》《小雅·常棣》《大雅·桑柔》《大雅·瞻卬》和郑玄对《小雅·南有嘉鱼》相关词语的训释,烝、尘、填都有“久”的意思,“窴”同“填”,足见“窴、填、尘”是同声兼同义。这还能从《尔雅》找到依据,《尔雅·释言》有“烝,尘也”之说,其《释诂》又云:“曩、尘、佇、淹、留,久也。”(27)邵晋涵: 《尔雅正义(上)》,李嘉翼、祝鸿杰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2017年,卷三,第225页;卷二,第131页。《东山》还有一句“烝在栗薪”,《郑笺》云:“古者声栗、裂同也。”(28)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八,第612—613页。虽然未能找到相应文献线索,但从同一首诗相类的解释看,应该不是假托之辞。
以上9则以“古者”为辞的《郑笺》有8则可以找到文字和意思表述上直接与之相应的文献,继承的是《毛诗》的解《诗》方式。更需要注意的是,《郑笺》以“古者”为辞在于典有据的同时,还融合了郑玄对汉代流行的政治观念和现实政治的体验,加入自己的时政之感,(29)王承略先生认为郑玄阐释经典的总体特点之一是“时事特色”,“郑玄有一种力矫时弊、针砭现实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既做一代博学大儒,又在治学中关注现实政治和国计民生”。参见王承略: 《郑玄与今古文经学》,济南: 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08—111页。这是《郑笺》援古为证中承载的新变,郑玄甚至通过加入个人的阐释而在某种程度上建构了“古者”。以下6则《郑笺》具体呈现了以“古者”为辞笺释《毛诗》既于典有据又融入时政之感的情况。
郑玄笺释《王风·大车》“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及《毛传》曰:
古者,天子大夫服毳冕以巡行邦国,而决男女之讼,则是子男入为大夫者。(30)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四,第314页。
此处认为诗句描写的对象是“子男入为大夫”,引述“古者”的内容是为了给这个判断提供依据。《周礼·春官·司服》载:“子男之服,自毳冕而下如侯伯之服。”(31)孙诒让: 《周礼正义(六)》卷四一,王文锦、陈玉霞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87年,第1660页。子男入仕天子,任为大夫,依然可以按子男身份穿着毳冕,这估计就是《郑笺》的思路。陈启源认为《毛传》《郑笺》应是渊源有自,他说:“毛谓服毳冕以决讼,当本于师说,或古制尔耳。康成好以礼释《诗》,而不易此《传》,必有见也。”(32)陈启源: 《毛诗稽古编》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册,第397页。《礼记》即有“命司徒循行县、鄙,命农勉作,毋休于都”(33)孙希旦: 《礼记集解(上)》卷一六,第445页。之说,《史记》也载:“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34)司马迁: 《史记(修订本)》卷三四《燕召公世家》,第5册,北京: 中华书局,2013年,第1866页。汉代也有遣使巡行的制度和举措。郑玄笺释《大车》所言“古者”既融合他对各种早期文献的理解,又包含他关于汉代现实政治的经验。
关于《小雅》的《采薇》和《何草不黄》,《郑笺》都有“古者师出不踰时”(35)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九,第689页;卷一五,第1111页。之说。这种说法已见郑玄之前的多部典籍。《荀子》曰:“不屠城,不潜军,不留众,师不越时。”(36)王先谦: 《荀子集解(下)》卷一○,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88年,第279页。《榖梁传》隐公五年载:“伐不踰时,战不逐奔。”(37)钟文烝: 《春秋穀梁经传补注(上)》,第47页。用语不完全一致,但表达的意思相同。《韩诗外传》有“太平之时,民行役者不踰时”(38)韩婴撰,许维遹校释: 《韩诗外传集释》卷三,北京: 中华书局,1980年,第102页。之语,又引《周颂·酌》为说,将“师出不踰时”之意与《诗经》联系在一起。《盐铁论》载:“古者,无过年之繇,无逾时之役。今近者数千里,远者过万里,历二期。长子不还,父母愁忧,妻子咏叹,愤懑之恨发动于心,慕思之积痛于骨髓。此《杕杜》、《采薇》之所为作也。”(39)王利器: 《盐铁论校注(定本下)》卷九,北京: 中华书局,1992年,第520页。这是昭帝时文学之士与大夫论辩所说的话,已经把《采薇》的创作与“师出不踰时”对接起来,和《郑笺》相近。《白虎通》载:“古者师出不踰时者,为怨思也。天道一时生,一时养。人者,天之贵物也,踰时则内有怨女,外有旷夫。《诗》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40)陈立: 《白虎通疏证(上)》卷五,吴则虞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94年,第209页。此处所引诗句出自《采薇》,而且“古者师出不踰时”在文字上与《郑笺》完全一样。《盐铁论》《白虎通》和《郑笺》谈到“师出不踰时”这种情形都以“古者”为辞,彼此关系密切,这种关于兵役制度的说法其来已久。《盐铁论》《白虎通》分别是西汉昭帝、东汉章帝两次重要会议的记录整理,“师出不踰时”可以视为汉代流行的政治观念。郑玄身历的正是社会动荡、战争频发的时期,对这种观念自有更为深切的体会,他笺释《诗经》两次对此加以揭示,足见其关切。
汉代流行“阴阳和”、“风雨时”的美政观念。《汉书》载汉武帝元光五年策诏诸儒:“盖闻上古至治,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阴阳和,五谷登,六畜蕃,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朱草生,山不童,泽不涸。”公孙弘对策说:“故阴阳和,风雨时,甘露降,五谷登,六畜蕃,嘉禾兴,朱草生,山不童,泽不涸,此和之至也。”(41)班固: 《汉书》卷五八《公孙弘卜式倪宽传》,第9册,北京: 中华书局,1962年,第2613、2616页。“阴阳和”、“风雨时”两者被君臣视为上古至治的体现。武帝举贤良文学之士,董仲舒对策说:“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熟而草木茂。”(42)班固: 《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第8册,第2503页。元光元年,董仲舒《雨雹对》也说:“此圣人之在上,则阴阳和风雨时也。”(43)严可均: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第257页上。“阴阳和,风雨时”是汉武帝时上下一致的对美好政治的理解。这种观念在汉代一直延续,汉元帝初元二年诏书曰:“盖闻贤圣在位,阴阳和,风雨时,日月光,星辰静,黎庶康宁,考终厥命。”(44)班固: 《汉书》卷九《元帝纪》,第1册,第281页。郑玄对此也有所表述,他笺释《小雅·大田》“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云:
古者阴阳和,风雨时,其来祈祈然而不暴疾。其民之心,先公后私,令天主雨于公田,因及私田尔。此言民怙君德,蒙其余惠。(45)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四,第996—997页。
这里的“古者”是郑玄针对诗句直接做出的解释,他将《大田》这几句诗看成对古时生活的呈现。郑玄之所以有此解释,并非完全由《诗经》文本而来,而是同时融入早已流行的“阴阳和,风雨时”的观念。至于“公田”、“私田”之说,除《诗经》本身已有体现之外,《孟子·滕文公上》、《春秋榖梁传》宣公十五年和《汉书·食货志》都写到古代的井田制,对公田、私田皆有论述。郑玄笺释《大田》,一方面从《诗经》文本出发,将诗句内容解释为古时生活的呈现,另一方面,所述“古者”之事从文字到观念都受到已有文献和汉代流行的政治观念的影响。
郑玄解释《小雅·緜蛮》及《毛序》说:
古者卿大夫出行,士为末介。士之禄薄,或困乏于资财,则当赒赡之。(46)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五,第1093页。
“卿大夫出行,士为末介”在其他文献中没有明确记载,但可以从《仪礼·聘礼》《礼记·聘义》中找到相关依据。郑玄精熟“三礼”并为之做注,此处所述“古者”应是他根据礼书内容推演、概述而来,有他个人的阐释存于其间。关于士禄问题,《礼记》载:“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47)孙希旦: 《礼记集解(上)》卷一二,第314页。相似说法又见《潜夫论》:“其班禄也,以上农为正,始于庶人在官者,禄足以代耕,盖食九人。诸侯下士亦然。中士倍下士,食十八人。上士倍中士,食三十六人。”(48)王符著,汪继培笺,彭铎校正: 《潜夫论笺校正》卷四,北京: 中华书局,1985年,第166页。虽然写到士禄的标准,但没有出现郑玄所说的士禄薄少或困乏应加以赒赡的情形。只能从最低级的士获得的俸禄足以代替耕作进行推想,正常情况下士禄不至于薄少或让士陷入困乏之境。《潜夫论》说“明君临众”要做到“务节礼而厚下”,“使皆阜于养生而竞于廉耻也”,(49)王符著,汪继培笺,彭铎校正: 《潜夫论笺校正》卷四,第172页。既然要“阜于养生”,那么士禄要是寡薄或士陷于困乏,应该做的就是提高待遇。俸禄太少正是郑玄面对的现状,与他同时的崔寔、仲长统都谈到这个问题。崔寔的《政论》反复强调俸禄太少的危害和提高俸禄的重要性,其文有云:“今所使分威权、御民人、理讼狱、干府库者,皆群臣之所为,而其奉禄甚薄,仰不足以养父母,俯不足以活妻子。”(50)崔寔撰,孙启治校注: 《政论校注》,北京: 中华书局,2012年,第146页。仲长统的《昌言》谈到君子居位应该得到厚禄,不能要求君子清贫自守,只顾道德约束而没有财富支持,文中说到:“夫选用必取善士,善士富者少而贫者多,禄不足以供养,安能不少营私门乎?”(51)仲长统撰,孙启治校注: 《昌言校注》,北京: 中华书局,2012年,第297页。士禄问题关系士人切身利益,局中人常有深切体会,郑玄关于士禄的表述,一方面有文献可据,另一方面结合了当时社会的政治现状,其中也不乏他自身的生活经验。(52)《后汉书·张曹郑列传》载:“玄自游学,十余年乃归乡里。家贫,客耕东莱。”郑玄在诫子书中也说:“吾家旧贫,……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参见范晔: 《后汉书》卷三五,第5册,北京: 中华书局,1965年,第1207—1210页。郑玄特别强调家贫以及后来经济相对好转,显然体会到经济状况对个人的影响,他对士禄问题的注意,与自身的这种体验不乏关联。
《郑笺》的“古者”之辞甚至在阐释中存在自我作古的情况。郑玄解释《商颂·玄鸟》及《毛序》曰:
古者君丧,三年既毕,禘于其庙,而后祫祭于太祖。明年春,禘于群庙。自此之后,五年而再殷祭。一禘一祫,《春秋》谓之大事。(53)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二○,第1696页。
孔颖达指出郑玄在笺释《玄鸟》《周礼》《礼记》时有三次关于禘祫之礼的说明,其中两处直接认为这是春秋鲁国的礼制,郑玄以《春秋》记事为依据,推演成《鲁礼禘祫志》。郑玄的禘祫之说缺乏经典的成文记载,带有明显推演和建构的因素,成为礼制史上争论不休的话题。钱玄的《郑玄〈鲁礼禘祫志〉辨》分析《春秋》7则鲁君祭事,认为:“郑氏《禘祫志》中所举禘祫之事,大部分为推测不实之辞,《春秋》并无其文;即《春秋》有其文,亦大都非记丧毕禘祭。”(54)钱玄: 《郑玄〈鲁礼禘祫志〉辨》,《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4年第5期。他考辨出郑玄的禘祫之说受到《公羊传》和《礼纬》的影响,两书所记禘祫之礼,西汉时已有多人信从,到东汉成为官方施行的礼制。与郑玄所述“古者”禘祫相关的内容见于《公羊传》鲁文公二年和《礼稽命徵》,除了“五年而再殷祭”一句相同,其他只能说是讨论的事情相应。郑玄此处所用“古者”之说既以早期文献和现实政治经验为基础,又加入个人的阐释,已是后来者的一种建构。
整体而言,《郑笺》以“古者”为辞解《诗》,一方面延续《毛传》于文献有据、于古有征的引述性质,一方面又有新变,有时加入郑玄对汉代政治观念的理解和现实政治体验,形成一种既于典有据又不乏时政之感的认识,有一部分蕴涵建构的性质。以带有引述性质的“古者”而言,与之相应的早期文献如下: 《召南·采蘋》(《礼记》)、《王风·大车》(《周礼》《礼记》《史记》)、《魏风·十亩之间》(《周礼》《礼记》《司马法》)、《魏风·硕鼠》(《周礼》)、《豳风·七月》(《左传》)、《豳风·东山》(《尔雅》《毛传》《周礼》)、《小雅》的《采薇》《何草不黄》(《荀子》《穀梁传》《盐铁论》《白虎通》)、《小雅·菁菁者莪》(《说文解字》、《淮南子》高诱注)、《小雅·楚茨》(《尚书》《周礼》《仪礼》)、《小雅·大田》(《孟子》《穀梁传》《汉书》)、《小雅·采菽》(《周易》《礼记》)、《小雅·緜蛮》(《仪礼》《礼记》《潜夫论》)、《商颂·玄鸟》(《公羊传》《周礼》《礼记》《礼稽命徵》)。《郑笺》引述的“古者”依然以“三《礼》”和“《春秋》三传”为重,《礼记》仍是表现最为突出的经典,但《周礼》上升到与《礼记》同样显著的地位。郑玄对《周礼》的重视跟他整体的礼学认知有关,华喆就认为:“郑玄将《周礼》奉为礼学圭臬,依据《周礼》确定周礼,成为其礼学的核心,也是他注经时主要的文献依据。”(55)华喆: 《礼是郑学: 汉唐间经典诠释变迁史论稿》,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30页。虽然从《毛传》到《郑笺》中间隔着三百多年,可供郑玄参考的文献范围扩大,而且郑玄及其老师马融又是东汉日渐兴起的今古文兼通、融汇诸子新学风的典型,但是与《郑笺》的“古者”之辞相应的早期文献却基本没有溢出儒家范围,博通的郑玄眼中的“古者”终归是以儒家为宗。
《毛传》《郑笺》所谓的“古者”涵括多方面的内容,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不同阶层,所谓的“古者”指向的不是一种原始、素朴的状态,而是从个人到国家、天下都处于高度文明的水平。以“古者”为标志,《毛传》《郑笺》在对《诗经》的解释中建构的是一种礼乐昌明、制度完备的文明典范,这种典范承载着儒家所尊崇的理性精神与人文教养。
先看《毛传》描述的“古者”内容,概况如下: 1.王后至庶士之妻的服饰之制,以及准备成婚的女师教育和女子修养(《周南·葛覃》)。2.大夫的服饰之制(《召南·羔羊》)。3.女史的记事之法与后妃群妾进御君王的礼节(《邶风·静女》)。4.有功之臣的食邑制度(《鄘风·干旄》)。5.诗乐之教(《郑风·子衿》)。6.挈壶氏管理时间的职能(《齐风·东方未明》)。7.夫人恭敬的德行(《齐风·鸡鸣》)。8.山林川泽的管理和渔猎之制,范围涉及天子到庶子(《小雅·鱼丽》)。9.天子和诸侯的田狩之礼(《小雅·车攻》)。10.圜土劳役制度(《小雅·正月》)。11.天子和后妃主导的郊禖之制(《大雅·生民》)。12.王者迁徙诸侯的城邑制度(《大雅·烝民》)。13.天子、诸侯的藉田之制,夫人、世妇的蚕桑之制(《大雅·瞻卬》)。
再看《郑笺》描述的“古者”内容,概况如次: 1.准备成婚的女师教育和女子修养(《召南·采蘋》)。2.大夫巡行邦国与讼狱之制(《王风·大车》)。3.田亩制度(《魏风·十亩之间》)。4.户口和财物等的考核制(《魏风·硕鼠》)。5.藏冰及其使用(《豳风·七月》)。6.文字声韵(《豳风·东山》)。7.兵役制度(《小雅》的《采薇》《何草不黄》)。8.货币制度(《小雅·菁菁者莪》)。9.赞美天子施予之恩(《小雅·大东》)。10.礼乐得宜,君子守信(《小雅·鼓钟》)。11.王政以农为本和乡射饮酒之礼(《小雅·楚茨》)。12.丰年农政(《小雅·甫田》)。13.天气物候与政治,田亩制度(《小雅·大田》)。14.指称明王的时代(《小雅》的《裳裳者华》《都人士》)。15.君王的马政措施(《小雅·鸳鸯》)。16.天子赐命诸侯之礼(《小雅·采菽》)。17.卿大夫聘问之制和士禄问题(《小雅·緜蛮》)。18.禘祫之礼(《商颂·玄鸟》)。
上述内容涵盖从天子、后妃、诸侯、夫人,到大夫、士、庶人等各个阶层,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的多个环节,很难归入到相对简明的某个领域,只能说它们主要体现的是礼乐、制度的各种规定和状况,体现了人类社会发展出来的理性与人文因素,这是一种文明的典范形态。蒲慕州认为战国各种文献的论述中,“‘古人’可以等同于圣王贤君,‘古者’一词则已成为一个抽象的、渺不可稽的理想时代”。(56)蒲慕州: 《历史与宗教之间》,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96页。由于“古者”指向的是久远的过去,这是一个宽泛模糊的概念,不管是基于真实的历史或者虚幻的想象,各人所谓的“古者”样貌未必一致。同样是以肯定、赞美的姿态描写往昔的生活,也完全可以像《庄子》所言:“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57)郭庆藩: 《庄子集释》第2册,王孝鱼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61年,第357页。这是吸收《老子》“小国寡民”的思想而成,呈现的是一种自然的、素朴的社会形态。如果说此处是以“昔者”而非“古者”引领,那么不妨再看《庄子》另一段话:“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58)郭庆藩: 《庄子集释》第4册,第994—995页。这是以“古者”树立起来的另一种社会形态,这样的社会显得原始、简单,没有复杂的职业和工作分化,也没有复杂的人际礼仪、社会网络,人与人、人与万物处于天然和谐的状态。道家崇尚自然无为,重视素朴寡欲,《庄子》以“古者”为言树立起来的正是体现这种精神的社会形态,而这显然与《毛传》《郑笺》以“古者”为辞体现的文明典范处于相对立的两极。虽是对立的两极,但在彼此那里,却各是被肯定和赞美的典范。
与此不同,也有将“古者”描述成原始、素朴的状态,但不是从肯定和赞美的立场出发的,《管子》和《韩非子》都有很典型的表述。《管子》云:“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别,未有夫妇妃匹之合,兽处群居,以力相征。于是智者诈愚,强者凌弱,老幼孤独不得其所。”(59)黎翔凤: 《管子校注(中)》,梁运华整理,北京: 中华书局,2004年,第568页。这样的“古者”显然是一种较为原始、野蛮的状态,它还有待进一步发展为等级有别,讲究人与人之间各种礼仪和法度的社会。《韩非子》论述古今异势,不能执古以御今,谈到:“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60)王先慎: 《韩非子集解》,钟哲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98年,第443页。“古者”被描写成人口少,生存资源丰富,生活简单的状态,《韩非子》不是在对此进行肯定,而是为了揭示往昔社会的简单自有其条件,不足以作为当今治理国家的依据。
概言之,先秦两汉以“古者”为名义至少树立起三种不同的社会形态。《毛传》《郑笺》的“古者”是一个具有理性精神与人文教养的社会,树立的是一种文明典范,代表儒家的观念。与儒家相反的是一正一负两种看法,《庄子》描述的“古者”是一个简单、素朴的社会,它以赞美的态度肯定其中体现的自然和谐、清静无为,代表道家的观念;《管子》《韩非子》也是将“古者”描述成一个原始、素朴的社会,但关注的是其初级、野蛮的特点,带有贬抑的意思,代表法家的观念。
《毛传》《郑笺》把“古者”树立为文明的典范是一种自觉的、有意识的做法。首先,《毛传》《郑笺》鲜明地表达了对“古者”的赞美。《毛传》解释《大雅·瞻卬》时写到古者之制云:“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敬之至也。”又说:“服既成矣,君服之以祀先王先公,敬之至也。”(61)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八,第1480页。两次把描述的“古者”情形判定为“敬之至也”,采取的是充分肯定的态度。《郑笺》解释《小雅·大东》,一则云:“喻古者天子施予之恩于天下厚。”二则云:“此言古者天子之恩厚也,君子皆法效而履行之;其如砥矢之平,小人又皆视之、共之无怨。”《小雅·鼓钟》的笺释又说:“古者,善人君子,其用礼乐,各得其宜,至信不可忘。”(62)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三,第912、941页。还有《小雅》的《裳裳者华》《都人士》两则《郑笺》都清楚地将“古者”看成是“明王时也”。
其次,以“古者”为文明的典范在《毛传》《郑笺》中还表现为陈古刺今。谭德兴《汉代〈诗〉学研究》论及“两汉《诗》学方法”,第一项就是“陈古讽今”的方法。他一方面以《毛序》为例揭示“陈古讽今”是汉儒对《诗经》艺术表现手法的解读,一方面从两汉用《诗》方式入手,指出汉代诏书和汉儒称引《诗经》多为陈古讽今。(63)参见谭德兴: 《汉代〈诗〉学研究》,贵阳: 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69—279页。《毛序》对陈古刺今的观念确实有多次明晰的表述,例如“陈古以刺今大夫不能听男女之讼焉”,“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也”等,(64)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四,第314、344页。“古”与“今”不仅是时间差异,而且有优劣是非之别,“古”被视为正面的典范,成为否定“今”的一面镜子。《毛传》《郑笺》承继《毛序》的观念,其陈古之所以能刺今,正在于“古者”是以文明典范的身份出现。《毛传》以古者诗乐之教解释《子衿》“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将“嗣”训释为“习”,(65)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四,第367页。古昔的诗乐之教与现今的不习音乐构成否定式的对比,“古者”诗乐教育的兴盛显然是一个正面的参照系。《毛传》以古者挈壶氏之职解释《东方未明》“折柳樊圃,狂夫瞿瞿”,同时写到:“折柳以为藩园,无益于禁矣。瞿瞿,无守之貌。”(66)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五,第395页。古者挈壶氏守职,而今则狂夫无守像柳枝难以起到藩卫作用,古者正以其正面形象构成对今日的批判。《郑笺》的表现更加鲜明,郑玄解释《十亩之间》,直接以“古者一夫百亩”和“今十亩之间”进行对比,得出“削小之甚”的认识。关于《何草不黄》,《郑笺》以“古者师出不踰时”和“今则草玄至于黄,黄至于玄”对比,揭示诗歌表达的是对当时兵役繁重、行役超期的批评。《毛序》《毛传》《郑笺》承载的是先秦两汉《诗》学的一种重要解读传统,(67)王洲明先生认为“《毛序》是从先秦至秦末汉初,经过不断累积形成的通过论《诗》体现儒家思想的一部典籍”,“追求《诗》的本事化和政治化”,“基本完成者为鲁人大毛公亨”。《毛传》主要作者是毛亨,而毛苌对之有所补充、修订。参见王洲明: 《关于〈毛诗序〉作期和作者的若干思考》,《文学遗产》,2007年第2期。它们多次以陈古刺今的观念解《诗》,显然是有意识地将“古者”树立为文明的典范。
以“古者”为文明典范体现了《毛传》《郑笺》的尊古观念,这种观念在《诗经》里已经存在。《雅》《颂》对祖先光荣往昔的追述和赞美就不乏尊古的意思,而像《烝民》“古训是式,威仪是力”,《载芟》“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那》“自古在昔,先民有作”,(68)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卷一八,第1434页;卷一九,第1599页;卷二○,第1686页。诸如此类的文字已经是直接的尊古表述。《毛传》《郑笺》的尊古观念可以溯源到《诗经》自身,但又不能仅至于此。谭德兴探讨两汉《诗》学的“陈古讽今”时指出:“崇古在两汉时期逐渐成为一种社会文化心理。”(69)谭德兴: 《汉代〈诗〉学研究》,第278页。这个判断可以扩展开来适用于先秦两汉,诚如蒲慕州《先秦两汉的尊古思维与政治权威》所论,尊古思维西周时已经出现,至春秋战国成为流行观念,到两汉而“尊古与好古的传统由建立而巩固”。(70)蒲慕州: 《历史与宗教之间》,第184—224页。《毛传》《郑笺》以“古者”为辞主要是吸收并且参与了此种观念的建构。先从与《毛传》《郑笺》所述“古者”关系密切的《礼记》和“《春秋》三传”说起,《礼记》30多次提及“古者”,主要是以之讲述理想的礼仪制度。《春秋》尊古,如董仲舒所言:“《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71)苏舆: 《春秋繁露义证》,钟哲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92年,第14页。“《春秋》三传”继承了这种观念,经常以“古者”为据谈人论事。再扩大范围看,《尚书》多处以“曰若稽古”、“古人有言曰”成文,显然是尊古的典型。先秦诸子也多有尊古的体现,《论语》数次记载孔子自述个人“好古”的特点,《墨子》常以“古者圣王”行文,构造的是古昔的理想。延至秦汉,以古为尊的言行更是一股强大的潮流,仅以《史记》《汉书》所记以“古者”为辞论政、追摹古昔的言论就不在少数。《秦始皇本纪》记博士淳于越的话说:“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这种师古的观念代表当时不少儒生的看法,引起秦始皇的重视,在李斯的建议下产生焚书和“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的灾难性后果。(72)司马迁: 《史记(修订本)》卷六,第1册,第321、322页。王充在《论衡》中尖锐批评当时风气说:“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73)黄晖: 《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2册,北京: 中华书局,1990年,第395页。可见,《毛传》《郑笺》以“古者”为辞解《诗》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尊古观念环境在起作用。
以“古者”作为提示性词语引出有所依据的内容,这样的解《诗》方式实际上带有形式化的修辞功能。同样是有所依据,《毛传》有两种表述方式,一种是以“古者”为辞,一种是直接采用已有的资源加以解释,没有任何提示性的标识。后者在《毛传》中并不罕见,像《毛传》采用《公羊传》昭公二十五年的文字解释《鄘风·载驰》,以《孟子·告子下》的文字解释《小雅·小弁》,用《左传》襄公七年公族穆子之语解《小雅·小明》等,都是既没有以“古者”引出,也没有点明来自何种典籍。与《毛传》相比,《郑笺》多出一种表述方式,即具体写清楚依据的典籍名称。明确援引经典在《郑笺》中随处可见,这是汉代经学盛行下引经据典风气在经典解释中的反映。王逸《楚辞章句》、赵岐《孟子章句》、高诱《吕氏春秋注》和《淮南子注》等差不多产生于郑玄所处的时代,也都喜欢引经据典,同时,也都存在有所依据地以“古者”为辞解释经典的情况。在汉代的经典训释中,所言有据至少表现为三种方式,一是以“古者”为辞,二是明确引经据典,三是直接援用而没有任何提示。《毛传》《郑笺》以“古者”为辞不仅含有表示引述的形式化修辞功能,而且,它们突显的是“古”的性质而不是具体依据的典籍,这是尊古观念在经典训释中的典型体现。
总之,《毛传》《郑笺》以“古者”为辞解《诗》不是泛辞和假托,而是一种具有引述功能的形式化修辞,借此引出的内容大多于文献有据、于古有征,《郑笺》还在其中加入时政之感,它们实际上赋予“古者”这个习语以充实的内涵和可信度。《毛传》《郑笺》把“古者”树立成一种礼乐昌明、制度完备的文明典范,表现出鲜明的尊古观念,寄寓的是儒家的社会理想。由于《诗经》在经学和文学方面都具有崇高的地位,而《毛传》《郑笺》在经典阐释史上又是典范之作,所以,这种以“古者”为辞解《诗》的方式既参与和推动先秦两汉时期尊古、陈古刺今观念的流行,又为后世的《诗经》阐释、文学创作与批评、文化建构等提供尊古、复古观念等重要的传统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