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非遗’” 时代手艺新村建设的可持续性发展研究
——以潍坊杨家埠村为个案

2021-01-29 01:23荣树云
民族艺术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年画村民建设

荣树云

20世纪80年代初,市场经济体制在中国的实施,对村民的日常生活方式产生了直接影响,如村办工副业的出现、交通运输业的发达、民俗旅游的兴盛,使其建立在传统农业社会基础上的土地制度、生产关系、民俗风情、生活方式等均发生了改变。由此,作为 “农民共同体” 的土地要素与作为 “集体表象”①[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9页。的精神要素,都被全球化带来的 “现代性” 所改写。农民不再觉得他们祖辈流传下来的手工艺品是美的、不可或缺的日常生产生活用品。民间工艺美术中的热烈色彩与新居环境不再协调,其审美功能、民俗功能、使用方式在此语境中失效。孕育于20世纪80年代的 “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②“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 ,是我国于20世纪80年代初,在十六届五中全会上,基于 “小康社会” 的全新理念提出的一次农村综合变革的新起点。成为此时村民与政府共同关注的话题。

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实践的深入,2014年,农业部给出了美丽乡村建设的十大模式③这十大模式分别为:产业发展型、生态保护型、城郊集约型、社会综合治理型、文化传承型、渔业开发型、草原牧场型、环境整治型、休闲旅游型、高效农业型。。在这些模式的建构过程中,国内各大高校的民俗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以及艺术家们,以自己的专业特长为美丽乡村建设献计献策或亲自参与到其实践中,帮助村民挖掘他们的历史文化资源、重估传统的乡土价值。其中,一批民俗文化传统深厚、手工技艺活态传承力强、古村落景观样态丰富的村子,成为当地政府和文化学者重点关注的对象。这样一来,政府会提供相应的政策支持,比如,古村景观修复经费、乡村物流设施建设、互联网基地建设等,这不仅能唤醒当地老百姓的文化自觉意识,又能使当地民俗传统得以 “活态” 保留,还能使丧失了原生消费市场的传统手工艺得到有效的保护与传承,这成为新时代乡村文化振兴与经济发展的新途径。当地政府还会邀请高校相关专业的学者、民俗专家、知名企业家等,结合 “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个时代 “热点” ,共同探讨 “后 ‘非遗’” 时代①方李莉:《 “后 ‘非遗’” 时代与生态中国之路的思考》,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20年版,第3页。的 “新农村建设运动” 。

本文中 “后 ‘非遗’” 时代,来源于方李莉教授对 “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 中国属性的解读,她认为 “经过十几年 ‘非遗’保护工作的开展,中国被冠以 ‘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名的 ‘中国传统文化’,无论是传统基础上的 ‘创造性转变’还是 ‘生产性保护’,都在迅速地改变中国人的文化价值观”②方李莉:《 “后 ‘非遗’” 时代与生态中国之路的思考》,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20年版,第3页。,并从国家顶层设计的角度,将 “非遗” 变成 “人文资源” ,继而使当地政府、学者、设计师、艺术家等都介入到了 “‘非遗’保护运动” 的社会实践中。

所谓 “新农村建设运动” ,既有历史性,又有未来性。从历史性来说, “新农村建设” 意义沿革,实则源于梁漱溟先生所提倡的 “所谓乡村建设,实非建设乡村,而意在整个中国社会之建设,或可云是一种建国运动” 。③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纳入国家战略层面的 “新农村建设” ,无论就其广度还是深度而言,都是一种全国范围内的 “乡村建设运动” 。因为它不是某个村、某个镇所面临的发展问题,而是探寻后工业社会转型期,中国的乡村所要走的一条未来之路。方李莉将这条未来之路预想为 “智能+生态+人文” 的文化复兴之路,这条路是建立在中国的文化基因之上的。从未来性来说, “新农村建设” 是中国人基于传统,立足当下,面向未来的举国之事业,是 “在智能化、网络化等高科技手段基础上发掘乡村人文资源,在乡村中寻找中国文化之根、中国生态智慧之根,走出一条绿色的可持续发展的、有别于工业文明的人文生态之路” 。④方李莉:《高度人文化中的乡村振兴》,《人民政协报》2020年9月5日,第6版。

要进行 “后 ‘非遗’” 时代新农村建设的研究,原因在于自古以来中国作为一个农业大国,种地并不是农民的唯一职业,而 “农工相辅” 才是中国农村的社会属性。那么,在农村社会里,手工业所需要的不仅是技术,它还表现了一个人的性格、品质、荣誉等。因为在生产过程中, “一个工匠完成他认为一件有意义的工作,也因之对他的出品有期待,有满足”⑤费孝通:《人性和机器——中国手工业的前途》,上海:生活书店,1946年版,第28页。。在这样的手艺社会中, “手工业是成全人性的,迁就人性的,并加强了社会联系的力量”⑥费孝通:《人性和机器——中国手工业的前途》,上海:生活书店,1946年版,第28页。,方李莉将其解释为这是 “一种环保与生态的理念,同时也是高感情生活的一部分”⑦方李莉:《高度人文化中的乡村振兴》,《人民政协报》2020年9月5日,第6版。。自欧洲启蒙运动以来, “科技” 作为每个时代的先进生产力代表,是社会发展不可阻挡的力量,如何进行新时代的高科技与传统手工艺所蕴含的人文资源相结合,走出一条合人性的、促进人类幸福的中国化的乡村建设之路,是 “后 ‘非遗’” 时代乡村文化振兴语境下,非常值得探讨的话题。

本文借助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法与研究范式,以山东潍坊杨家埠村为个案,来讨论手艺类新村在现代化城乡连续体进程中可持续发展的路径与模式。

一、杨家埠村的 “生命史” 演化

杨家埠村,实为 “西杨家埠村” ,以浞河为界,以东为 “东杨家埠村” ,以西为 “西杨家埠村” 。这两个村庄最初为一个自然村,该村的第一世祖杨伯达于明洪武二年 (1369)从四川成都梓潼县移民至潍州崇道乡寒亭社下卞村 (据 《杨家埠村志》记载)。这个村北邻潍坊市寒亭区,城乡规划以后,现在属于城中村,距潍坊市大约15公里。与杨家埠村紧邻的齐家埠、东西三角埠村、赵家埠村也都在新村改建中,但从改建后的村落景观形态来看,西杨家埠最有代表性。

东、西杨家埠村的分化,源于明隆庆六年 (1572),因浞河发生水患,下卞村被淹,一部分杨家埠族人被迫迁至浞河以西,一部分迁到浞河以东的高地上,繁衍至今。关于东西杨家埠村的命名,有三个原因:一是方位,以浞河为界,河以西为西杨家埠村,河以东为东杨家埠村;二是姓氏——均为杨姓;三是地形地貌—— “埠” 在当地为 “高地” 的意思。据2015年村党支部统计的数据,该村大约有420户1465人。除了清中后期,刘、贾、李、王四个外来户,其余全为杨氏后代。这些外姓基本是杨家埠的娘家外甥,因从事年画生产而定居杨家埠的,其中刘明杰就是清末杨家埠有名的年画艺人。

关于杨家埠手艺村的发展,地理位置的给力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潍坊地区自秦汉以来就是京东古道的重要枢纽。到明清时期是国内著名的工业城市,民国时期是内陆通往胶东半岛胶济铁路线上的中转站,其成为贯穿东部沿海地区有名的商埠。杨家埠村则地处这条著名的交通要道上,成为东西南北商贸往来的重要集散地。

据 《杨家埠村志》记载,自明代建村以来,杨家埠的村民就以风筝、年画、拉扇、布艺、剪纸等传统手工艺作为 “副业” 来贴补家用,更有 “家家印年画,户户扎风筝” 的生动描述。尤其是杨家埠的木版年画,凭借严格的行业组织规范、旺盛的民间市场以及精工细作的刻印标准,于清光绪年间,达到了鼎盛期,地方文人自誉杨家埠年画 “画店百家、画种上千、画版过万” ,成为与苏州桃花坞、天津杨柳青齐名的 “全国三大年画产地” 之一,其销售范围涵盖大半个中国,著名的同顺堂画店往北远销到俄罗斯,南至越南、缅甸等周边国家。

据村委会的统计数据显示:1949年以前,杨家埠93%的农户以耕地为主,大部分农户除了农忙时节,利用闲暇时间从事风筝、年画、笸箩、拉扇等手工艺制作。这种农村生产方式被费孝通先生称为 “农工相辅”①费孝通:《乡土中国》,济南:齐鲁书社,2020年版,第1页。。20世纪50年代中期,国家提倡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村内的生产组织形式由 “单户” 变为 “大队” 生产,年画、风筝等家庭手工业变为村副业。此时的年画有传统年画与新年画两种形式。传统年画在20世纪60—80年代期间,一直被作为 “四旧的” “迷信的” 物品,并遭到灭绝性销毁。新年画在此时则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有力宣传工具。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杨家埠村率先形成村办工商业,有建筑业、交通运输业、印刷业、饮食业以及百货商店等。1979年,潍坊市政府组织该市的工艺美术师成立了 “潍县杨家埠木版年画研究所” ,对曾经受挫的传统年画进行挖掘、整理、保护,并成立绘、刻、印、裱四个部门,进行年画的创新发展。此时,传统年画成为政府保护的 “民俗文化” ,家庭式年画作坊也开始复兴。1985年,村内近200户人家从事年画生产,这种红火景象持续到90年代中期,并带动了当地的民俗旅游热。1986年,杨家埠被潍坊市人民政府定为 “潍坊市千里民俗旅游线” 上的一个旅游点后,村内的民俗旅游业便越来越火,杨家埠村又被评为 “山东省村镇建设明星村” 称号,领先国内的乡村旅游。一些农户被评为 “农村小康建设文明示范户” 。另外,借助潍坊国际风筝节的优势,杨家埠村被推到了国际游人的视野中。从此,西杨家埠村因为名声在外,被直接称为 “杨家埠” 。21世纪初,随着互联网社会的到来,传统旅游业、手工业均受到打击,至2003年,全村仅剩35户①此数据为笔者从杨家埠村委会办公室收集。生产传统木版年画,大部分青壮年靠外出打工来支撑家庭生活。

概而言之,杨家埠作为一个 “迁民而迁手艺” 的村子,是当地有名的手艺村,可以说这个村子的人文景观几乎是随着手工业发展的命脉而变化的。杨家埠作为城镇化进程中的改建对象、传统手工业变迁的时代模型、 “非遗” 语境中的乡村振兴与文化产业创新的典型案例,因这三者碰撞而形成的 “社会事件” ,为我们研究社会转型期当代传统手工艺村落在乡村振兴背景下的发展模式,提供了可观察的样本。

二、经验与再实践: “后 ‘非遗’” 时代手艺新村的旅游业生成

杨家埠的传统手工业经历了不同社会发展进程中的挫折、协调发展后,2005年底,在当地政府的扶持下,其木版年画、手工风筝被列入国家级 “非物质文化遗产” 保护名录。杨家埠村因拥有 “双遗产” 称号而重新被外界关注,成为最值得投资建设的新农村,其建设也获得当地政府政策、资金的大力支持。当地民众与管委会也抓住机遇将 “民俗旅游” 升级为 “‘非遗’旅游” 。当地政府还聘请北京大地风景旅游景观规划院、山东大学旅游管理系等单位的相关专家,对整个社区进行总体性规划,并打造了一条年画风筝商业街,为该村 “非遗” 旅游业的发展铺平道路。2008年,该村接待游客60万人次,旅游收入达1200万元。②王素洁、李想:《基于社会网络视角的可持续乡村旅游决策研究——以山东省潍坊市杨家埠村为例》,《中国农村经济》2011年第3期。

至2010年,杨家埠村 “非遗” 旅游业的发展,吸引了周边村庄如朱里、马宿、东院村等的村民来年画风筝一条街上,从事年画、风筝的加工、销售业。从笔者的调查数据得知,这条街上1/3的店铺由外村人经营,年收入在10万—20万之间,销售能力强的店铺甚至更多。无疑,杨家埠已经超越了 “民俗村” “手工艺村” 的功能,成为政府、群众、知识分子、社会精英、媒体等共同建构的 “遗产旅游村” ,并被政府评定为 “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 “文化创意产业示范村” 。可见, “后 ‘非遗’” 时代, “‘非遗’旅游” 作为乡村文化振兴的发展模式,是政府与民众以文化自觉,实事求是地对乡村文化资源再利用的结果。

2011年,杨家埠村基本完成了 “手艺新村” 的改造,根据村落建设规划方案,改造后的杨家埠村落景观主要由六部分组成:杨家埠民俗大观园,仿古居民楼社区,年画风筝一条街,梦想 ( “非遗” )小镇,别墅区、美食街。从中国村落形成史来看,传统村落是血缘、地缘、业缘在有机互动中融合生成、绵延不息。其村落景观建设是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生活相互补给中完成的。而新村改造后的景观样态处处透出地方性文化 “被展演” 的消费社会特质。可以说, “非遗” 旅游语境中的乡村景观的形成是传统文化被建构的结果。

新村改造后,西杨家埠村民的耕地被寒亭区征收,用来建设商业街以及商业小区。村民从此不再从事农业生产,他们成为 “城市打工者” ,但身份依然是农民。新村改造后,村民的生产、生活大致分为以下几种样式:(一)村民无论老少,每人每年大约有1200元的土地补偿费,还有过节的福利——米、面、粮油等。另外大观园的盈利也会拿出一部分给村民分红。(二)年画风筝一条街是政府发展 “非遗” 旅游业的 “核心产业” 之地,村内大约10%的家庭,在这条街上有自己的商铺,从事年画、风筝等潍坊 “非遗” 产品 (文创产品)的生产、销售或代理销售。 (三)青年人白天去临近的市区上班,晚上回家吃、住;老人在家负责照看小孩子或接送孩子上学;丧失劳动力的困难户主要依靠村里的 “贫困补助金” 生活。(四)本村60岁以下的村民可以通过一技之长进入民俗大观园谋得一份工作,还有的村民以一个月700元左右的工资成为村内的环卫工人以及周边服务业的临时工。

新村改造后,有的村民 “名利双收” ,借助 “非遗” 成为 “非遗” 传承人、乡土文化的代言人、网红等,其社会身份由此发生改变;有的村民过得不如从前,曾经的老画店因不适应时代潮流已关门,店主不再从事手工制作,昔日依靠精湛的手艺取得的 “辉煌成就” ,如今无人再提。存在于彼时农业生产、生活方式基础上的年画习俗,成为大观园里的 “展演式” 文化产品。每年正月十五,杨家埠大观园内由本村或周边的村民组成的秧歌队、舞龙舞狮队,进行商业性展演,这些民俗文化也成为一种新时代的 “符号化” 商品。这些都是促成手艺新村旅游业发展的文化元素,是手艺新村建设的文化资本与 “炼金术” 。

三、本土化与现代性: “后 ‘非遗’” 时代手艺新村的文化重构

“本土化” 与 “现代性” 是一对相生相克的概念,在 “后 ‘非遗’” 时代,这些概念在社会实践中,被人们 “自觉” 地进行重构,因而催生了一系列文化现象。比如,杨家埠村自从与 “非物质文化遗产” 建立关系后, “‘非遗’村” “文化创意产业村” “手艺新村” 等成为该类村庄的标签,这些村庄成为 “传统” 与 “时尚” 、 “本土化” 与 “全球化” 、 “有机” 与 “被建构” 的 “社会剧场”①本概念源自维克多·特纳的 “社会戏剧” 和仪式理论。转引自濮波 《社会剧场化:全球化时代社会、空间、表演、人的状态》,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年画风筝一条街,就是一个 “剧场” ,它以 “非遗” 之名,汇聚了潍坊地区有代表性的民间手工艺品,如木版年画、传统手工风筝、现代风筝、皮影类剪纸、高密泥塑、潍坊红木嵌银等,这些手工艺本来是基于老百姓生活之用的器物,现在成了杨家埠 “‘非遗’旅游文化产业” 的主打产品,依附于这类产品上的文化属性,其价值与意义都被重构。比如,在 “非遗” “民俗” “传统文化” “工匠精神” 等标签下,传统木版年画已经不是适用于年俗文化的 “画样” ,变成迎合旅游人群所需求的 “旅游纪念品” “民间工艺品” 以及 “大众文化产品” 等。此时,年画的诸多属性发生了适应性变迁。

进而, “非遗” 旅游业的发展带来乡村手工艺的改变,体现在以下方面:从生产组织看,其呈现出多元化样态,有隶属政府部门组建的创新性生产单位——杨家埠木版年画社 (研究所)、年画爱好者组建的杨家埠木版年画研究院、集体性质的年画风筝传习所、当地传承人建立的年画风筝家庭作坊;从经营者的地缘来看,有本村的生产者与销售者,还有周边村民来本村租赁店铺进行加工销售的常住人口;从手工艺类型看,有单一的本村手工艺品,扩大到更大区域范围的相关 “非遗” 手工艺品;从生产者的社会身份来看,他们从种地的农民,成为被社会认可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从产品属性来看,其民间工艺品由功能性转为审美性的旅游纪念品。

由此可知,杨家埠村以手工技艺为符号,建构了该村的传统文化,而该村的传统文化也因传统手工艺的变迁而被重构。如方李莉教授所说: “即使未来的大众文化也不会属于大众,而是属于文化产业、属于商业化的符号经济。”①方李莉:《警惕潜在的文化殖民趋势——生态博物馆理念所面临的挑战》,《民族艺术》2005年第3期。

四、国家在场与主体能动性: “后 ‘非遗’” 时代手艺新村的建构机制

基于乡村文化振兴语境下的手艺新村建设, “国家在场” 与 “主体能动性” 成为其不可或缺的双重力量。没有 “国家在场” 的乡村建设,就会丧失社会主义文化精神的宏观指向,没有村民的 “能动性” 发挥,就会使乡村建设缺少生命力和文化活力。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初产生的 “民俗旅游热” ,保护了建立在农耕文明基础上的民俗、传统文化、传统手工艺等有形与无形的文化土壤的话,那么, “后 ‘非遗’” 时代,随着农村耕地的流转,农业社会的文化模式被消解, “‘非遗’旅游” 为乡村建设带来的经济效应,促使乡村的社会结构、村落景观、生存模式、文化价值观等被重构。

其实,作为城乡连续体的乡村 (城中村),在城镇化进程中,其自然景观与文化景观变迁的最大原因,看似是因 “‘非遗’旅游” 带来的改变,其实更内在的原因是土地效能在当今社会的式微,并引起的生产方式的改变,那么,建立在农耕文明基础上的一套生活方式和文化功能随之被解构。在这个解构的过程中,国家政策的 “在场” 与理性农民的主体能动性发挥,使得手艺类新村在其建设过程中, “人” 作为乡村的主体以及社会结构中最具灵动性的因素,显得尤为重要。他们的幸福感将成为新村建设的评判标准之一,如果新村建设不能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体会到 “生” 的希望,那么,这种改变注定是失败的。

如今的杨家埠已经是 “城中村” ,生活在这里的村民有种 “优越感” ,成为周边村民羡慕的对象,因为他们被评为 “文化产业示范基地” “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 “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 “全国56个最具民族风情旅游区” 等。这些荣誉意味着他们生活的丰衣足食。然而,对于一个村落的可持续性发展来说,这些荣誉能起到多大作用?对于已经完全丧失土地的村民,他们所赖以生存的村庄的文化生长点在哪里?

社会转型期,传统与现代、手工与机器、土地与效益等新时代带来的社会矛盾,成为横亘在政府、民众、知识精英等面前的社会问题。费孝通先生认为带来人类幸福的社会机构, “一定在人民生活的土壤中滋长出来” 。②费孝通、张子毅等:《人性和机器:中国手工业的前途》,上海:生活书店,1946年版,第20页。笔者认为,在当今 “新农村建设运动” 中的 “生活的土壤” 不再是耕地,而是政府与民众共同打造的 “生活新场域” 。

以手工业为主业的村落,他们的乡村文化中包含了 “手工业的成全性” “迁就人性” “社会联系性” 等美好元素,面对这些群体的 “传统文化” 时,如何唤醒民众的 “文化自觉” 意识,使他们 “自下而上” 地积极主动地利用自己的文化资源去发展新产业,这并非一朝一夕、一呼百应的事情。面对政府的文化政策时,村民不是被动接受的角色,他们会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比如:面对20世纪50年代发起的新年画运动,生活在农耕文化中的村民们,一方面是传统信仰的维护者,一方面是国家政策的遵守者,当这两者发生冲突时,村民的应对行为是,明地里一套,暗地里一套。画店店主为了满足偏远山区老百姓对高价 “神像” 的需求,偷偷地制作传统神像年画。那么,当下正在进行的乡村建设运动中,当村民的生存境况发生大的变动时,依靠传统手工艺生活的手艺人,可能看不清未来的出路。甚至许多村民认为能外出打工,比从事经济收益日渐消沉的手工制作,更有 “出息” 。因此,在这种价值观主导下,杨家埠的年画业迅速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100多家,在10年内减少到不足20家,这也标识着杨家埠年画业的 “终结” 趋势。经历了21世纪初期的 “非遗” 传承人评选事件以后,杨家埠的村民第一次正视 “老祖宗” 留下的手艺在新时代所具有的巨大能力,即 “文化的力量” 。这唤醒了独具特色的 “手艺共同体” 重新在乡村建设中发挥作用,这不得不说是国家意识形态建构在新村建设中的互动同构功效。

五、自信与参与:手艺新村建设的可持续性发展策略

对于我国 “非遗” 类新村建设的发展模式来说,孙九霞教授认为,可以借鉴的成熟理论比较少,也不能完全复制西方的社区旅游发展模式,我们的乡村旅游发展模式还处于探索和弱参与的阶段。①孙九霞:《社区参与旅游与族群文化保护——类型与逻辑关联》,《思想战线》2013年第3期。她提出, “国内的学者应在中国社区旅游发展实践研究的基础上,建构中国社区参与旅游发展的模式” 。②孙九霞:《社区参与旅游与族群文化保护——类型与逻辑关联》,《思想战线》2013年第3期。

目前,从杨家埠村 “非遗” 旅游业的发展模式运行来看,它还处于民众参与度很低的状态。因为以 “民俗” 为旅游热点的时候,社区的生态环境是完整的,有农家乐、农民接待中心,游客看到的是正在劳作的、日常生活中的杨家埠村落样态。村民的日常生活就是民俗旅游的一部分。但是,以 “非遗” 为依托的民俗旅游乡村中,农民不再种地,90%的村民外出打工,做着与该村旅游业毫不相关的工作,他们与传统的村落文化已脱离关系——对于村内的年轻人来说,传统手工艺不再是他们津津乐道的 “日常” ,而是支离破碎的 “听老人说” ;其地方性、地方感成为前来旅游游客的 “文化诉求” 与旅游动机。

(一)提高村民的 “文化自觉” 与 “主体自觉” 意识

在手艺新村建设过程中,建立在农耕文明之上的一套文化知识体系与时令仪式已经难寻踪迹,只有在旅游景区内的某个景点中可以观看到其 “表演性” 的民俗仪式。而这种仅靠传统文化的 “视觉符号” 来激发 “他者” 的 “异文化” 想象,是很难吸引旅游者对当地文化的 “反思” 与本文化的 “反观” 。当今旅游者最想看到的是 “非遗” 项目的生产者是如何进行生产的,以及他们当下的 “文化景观” 是什么样子。只有生活在这个村落中的民众,才能对自己的历史文化有一种客观、全面的阐释,并明白该文化在当今多元化社会中的位置在哪里,才能自主、自信地使自己的文化成为解决现实生活的最佳方案——不至于像非西方土著人在欧洲殖民者进入他们家园时,被看作是没有历史的落后种族,本土文化因缺少 “代理人” 而被无视、被 “曲解” 。没有文化自觉的人民,往往会失去时间维度上的其文化的一致性。

在 “非遗” 参与乡村建设过程中, “文化自觉” 是让 “非遗” 与乡村建设紧密联结的一个纽带。 “文化自觉” 概念虽然是费孝通先生针对中国文化与其他国家文化的共处关系而提出的,但它为中国的乡村振兴,如何在以城镇化和市场化为主导的大环境中,寻求合适的发展道路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二)提高村民的社区建设参与度

“社区参与” 概念是由墨菲 (Peternal E Murphy)于1985年在其著作 《旅游:社区方法》一书中提出的。它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在全球旅游业发展研究中,引起关注并得到广泛运用。这种社区参与分为非政府组织主导型、社区主导型、公司主导型三种类型。国外学者Kuntala lahiri-Dutt认为 “社区参与的定义是不明确的、含糊的,但却有着积极的意味,它表示着公众成员、个体、群体和政府机构间的互动的过程,这一过程为市民提供了表达自己声音和参与决策的途径” 。①KUNTALA LAH R I-DUTT.I Plan,You Participate:ASouthern View of Community Participation in Urban Australia.Community Development Journal,2004.普雷迪 (Pretty)划分了社区参与的7种形式,包括象征式参与、被动式参与、咨询式参与、因物质激励而参与、功能性参与、交互式参与、自我及历史参与。②黎洁、赵西萍:《社区参与与旅游发展理论的若干经济学质疑》,《旅游学刊》2001年第4期。杨家埠村的遗产旅游业的发展模式包括功能性参与、经济激励参与、自我及历史参与这三种类型。

从社区参与的程度来说,政府层面的强参与、过度参与,都会带来村民对地方性文化的 “弱参与” 。 “弱参与” 层次中的社区居民主要是指为旅游发展提供劳力、简单服务和少量物资的居民,例如提供特色歌舞表演、住房、餐饮和出售手工艺品等的居民, “弱参与” 是社区旅游居民参与的初级层次。目前,杨家埠村民参与社区建设的方式有:经营旅馆和特色饭店、出租房屋、参与乡村景区服务活动、出售旅游工艺品、提供民俗表演等。以这样的标准来看,杨家埠的居民还处于 “弱参与” 层次。

社区参与项目的发展过程时,要确保该项目符合社区成员的生活需求、适合民情以及项目本身的可持续性。③朱明若:《健康促进与社区参与 (上)》,《健康教育与健康促进》2006年第2期。以手工艺类乡村为基础的旅游业的发展,需要良好的项目设计和管理,这要充分调动社区居民的参与积极性,形成一套社区参与的旅游发展模式,有利于社区发展的整体规划性、可持续性。

(三)建立多层次、多元化民众参与乡村旅游业的发展模式

传统农业社会, “土地” 把在此劳作的民众束缚在某个固定的空间中,并形成独特的地方性知识与文化共同体。人们彼此之间是内在关联的,因这种关联使他们个人的身份得以凸显。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关联性,产生了削弱传统社会关系模式的个人主义经济理论模式,如费孝通先生所说的,机械文明的弊端在于其隔离了人与工具之间的关系,这里的 “工具” 不仅代表匠人的手艺,还表现他的人格。因为,人与物是互联的,人在物里完成他的生活④费孝通、张子毅等:《人性和机器:中国手工业的前途》,上海:生活书店,1946年版,第28页。,这是机器社会所不能给人类带来的 “美好生活体验” 。在物联网与智能化时代,机器与手工一样只是一种生产模式的选择而已,无关幸福,这在现代主义者看来,是人道主义的一种观念,但这更是一种 “后现代生态经济理论”⑤王治河:《全球化与后现代性》,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页。,这种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而是以一种超人类中心主义的健康的生活方式为原则,将 “人性” 纳入生态共同体的一部分,这样的社会文化多元化发展势态会在 “各自传统形成的平行轨道上”⑥贾欣梅:《浅析民族手工艺发展现状与文化自觉关联》,《北方文学》2014年第1期。并行前进。在乡村遗产旅游业的现代性构建过程中,传统文化是无法缺位的,问题在于本土文化在文化转型中自主性的高低与多少,参与者的单一与多元。

总之,乡村作为人类物质文化生活中的重要空间场所,是与城市相对的独特区域。乡村建设使城乡文化产生交流与融合,而在这种相互交流与融合的过程中,村民对自己身处的乡村文化的源头、历史过程、独特之处以及自身发展的趋向,应形成一种自觉的态度。只有这样,才能使乡村建设选择正确的发展道路,使乡村文化在城市文化或外来文化的影响中保持自身原有的乡土文化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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