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蕴明
白剧是中国菊苑中一株独具靓丽娇妍特色的奇葩,为白剧艺术的传承发展做出了骄人业绩的大理白族自治州白剧团迎来六秩华诞,诚为可贺之盛事。剧团的同仁邀我就白剧艺术的审美观识与趋向谈些见解,颇感力所不逮。笔者是白剧的新观众,自20世纪80年代方一睹芳华,此后观演的剧目也不够多,现仅就看过的几个剧目和阅知的一些史料,略申粗浅的认知与瞩望,并就教于方家。
戏剧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同时,戏剧只有植根于民族文化的深层土壤中,才能根深叶茂、繁花似锦。在中华民族的大家园中,在众多居处于边陲地区的少数民族中,白族是最早与汉族和中原文化相交融的民族。据 《史记》《汉书》《唐书》等所载,公元前三世纪的战国时代,楚国将军庄蹻率军入滇地建立滇国,开启了中原与滇地军民和文化的交融。此后,汉武帝时置益州郡,唐高宗时设姚州都督府,洱海地区辖制于其中。至唐玄宗时,洱海地区六诏并立,蒙舍诏强,诏主皮逻阁联合唐朝剑南节度使王昱于公元738年统一六诏,唐玄宗遣使册封其为云南王。继历宋、元、明、清,大理地区与中原王朝始终保持比较平和的行政隶属关系和商贸文化交流。明代,更实施中原军民移居滇地屯垦。长时间的白、汉民族百姓的杂居相处、通婚,便形成了一种 “白化的汉人” 与 “汉化的白人” 之社会民俗情状,进而形成了汉、白相杂的语言和统一的汉族姓氏 (段、杨、赵、王、李等)与文字。可以说,经过长期的白、汉两个民族间历史文化的演进,今日之大理地区的白族乃是白、汉两族的共育子民,这是当代中国55个少数民族中所独有的。
大理地区又是汉族、白族、彝族、回族、傣族、苗族、壮族、藏族、纳西族、布朗族、拉祜族、阿昌族、傈僳族13个民族共居之地,2000多年来,其在不同信仰、风习、语言、文化的交流和互补中,逐渐形成一种中华一统的和合理念。据史载,有两个历史事件很有代表性:一是心向中原的南诏国王异牟寻,于公元793年组织庞大的 《南诏奉圣乐》歌舞团体赴长安为唐德宗祝寿;二是唐朝天宝年间,唐将李宓率兵征讨南诏,兵败沉江而亡。军卒与当地士民将其安葬,事后并被奉祀为白族本主。这种和合的理念也延伸到茶马古道连通滇、川、藏及西亚、南亚、东南亚周边的越南、缅甸、泰国、印度等国家的相互交往中,尽管在千百年的交往中难免会发生一些冲突与争斗,但在历史的大局中,它始终维护了中华民族西南边陲的统一与稳定。
这种在以白、汉交融为主体,多民族和睦相处的演进中凝聚成的友善、包容、维护国家稳定统一的和合民族性格,是中华民族最璀璨的人性与精神光辉,必定烛照着一切文化艺术的发展路径,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中心的戏剧艺术尤其成为根基。
大理这种多民族和睦共居与多方位的交通异域的生态环境,伴生而来的便是其对多元文化的吸纳交融,就现仍存世的文献、碑刻、石窟壁画、服饰、饮食、音乐、舞蹈而言,均可以追溯到古秦、蜀、越、楚、吐蕃等地以及西域诸国和印度、波斯乃至日本等国文化之踪迹。就信仰而言,儒学诚为正宗(读孔孟之书,习周公之礼),道教伴随汉文化的引入相继而至,而佛教的影响尤深远广泛,还曾一度 (南诏十一代王蒙世隆时)被奉为国教。白族更创立了自己的本主教,各村各寨都有自己的本主,而本主又有不同的层级与种姓,有居于高位的中央本主大理国的帝王将相、民族英雄,又有农、牧、渔、石等各种神灵和本家族的祖先等。这种兼容并蓄多元文化生态泛化在各个层面,凝聚为独特的民族特色,如风味独特的 “三道茶” (一苦二甜三回味),儒佛道三教合一的南诏古乐和载歌载舞的阿吒力乐舞,更有花团锦簇、欢歌健舞的大理三月街、白族绕三灵、剑川石宝山歌会等民族盛典,凡此种种,都为戏剧艺术的发源、发展提供了肥沃而独特的文化土壤。
吹吹腔,按当今界内的大致共识,其来源为中原地区的弋阳腔,兴起于清代乾隆年间,以民间班社的组织形式流行于白族聚居的大理等地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原系曲艺说唱艺术的大本曲逐步演进为大本曲剧,后吹吹腔与大本曲合流,统称白剧。其演剧样态大体循中国古典戏曲的范式——人物分生、旦、净、丑;剧目内容有历史故事,也有生活小戏;文体格式为 “三七一五” 的 “山花体” ;唱腔为曲牌联缀。吹吹腔当是杂糅昆腔、乱弹而地域化的弋阳腔,大本曲有 “三腔九板十八调” 。由此,我们堪称白剧是拥有久远历史,由多种音乐、戏剧元素凝聚成的一种独具特性的新兴民族戏曲。
缘于社会历史原因,二百余年来,吹吹腔和大本曲一直处于民间小戏的群落中,直到大理白族自治州白剧团正式成立,其才在现代文化生态中得以全方位的提升。其数十年来的发展之路也并不平坦,是阳光与风雨兼程的。然而白剧团的同仁们表现出了可贵的敬业精神与使命感,在党和政府的关心扶持下组建起了一支新老相继的演艺队伍,蒐集、整理、改编了一大批传统剧目,新编创演了一批优秀的新剧目,实践了党关于文艺的 “二为” 方向、 “双百” 方针与 “三并举” 的剧目政策,做到了题材、样式、风格的多样化,如历史题材 《白洁圣妃》《榆城圣母》《阿盖公主》 《苍山会盟》,现实题材 《红色三弦》 《情暖苍山》,民间故事 《数西调》《望夫云》等。
这批新创剧目的成功,首先表现为能够立足于当代的思想理念与价值高度,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观照历史,彰显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白洁圣妃》取材于唐代洱海地区蒙舍诏诏主皮逻阁统一六诏,归并大唐的故事:皮逻阁以祭祖之名,邀五诏诏主聚饮于他搭筑的松明楼中,夜间派人纵火,五诏诏主尽遭火焚。邓赕诏诏主之妇、聪慧美丽的白洁夫人闻讯奔马寻夫。桀骜的皮逻阁艳羡美丽的白洁夫人,欲强娶为妻。白洁夫人不畏强暴,率众抗击,终因弱不敌强,殉情洱海。众人驾舟打捞,夜以继日,火把烛亮夜空,由此便有了一年一度的火把节。这里便产生了一个二者悖反的道德与历史评价:由道德的层面,皮逻阁以阴谋的手段害死同宗的五诏诏主,又欲强娶被害者之妻,是邪恶的行为,反对他的白洁夫人应当得到赞颂;但从社会进步、历史发展的层面,皮逻阁戡平战乱的五诏,实现南诏国的和平统一,并融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之中,是推动历史进步的功臣。据说这种历史与道德评价的悖反,曾长期在大理地区的民众中引发纷争。
新编历史剧 《白洁圣妃》,编剧睿智地将这种道德与历史评价的悖反通过生动感人的戏剧情节统一了起来。剧中的皮逻阁雄才大略,志在结束战乱,统一六诏,并归大唐。白洁夫人聪慧善良,受大唐文化熏陶,愿六诏和睦相处。皮逻阁火烧松明楼,引发二人势不两立的冲突,矛盾如何解决?在 《对峙灵堂》与 《长夜抉择》两场戏中演绎了撼人心魄的情景:皮逻阁静候洞房中迎取白洁夫人,白洁夫人将计就计,假借允婚事欲趁机手刃杀夫仇敌。岂料,洞房中红纱开启,展现在眼前的不是婚床,而是供祭着五位诏主牌位的灵台,皮逻阁一身重孝,跪在灵台前,诉说着为结束战乱、六诏统一,免除生灵涂炭,不惜出此下策,甘愿承担恶名,跪求鉴谅,并将宝剑奉呈白洁夫人手中,请其定夺。心有灵犀的白洁夫人见此景况,情不自禁地惊叹于皮逻阁的雄才大略与良苦用心,手中宝剑哐啷落地,凄呼夫君,扑向灵牌,痛哭不已。两颗心相通了。皮逻阁诏告天地,永罢刀兵,披麻戴孝,祭奠亡灵。白洁夫人出面安抚以其名义结盟讨伐蒙舍诏的五诏联军,六诏议和,统一大业告成,百姓安居乐业。皮逻阁的功业、人格得到统一。白洁夫人化解了私怨,促进民族和睦,之后跃身洱海,保其忠贞,高洁永留白族人民心中。
《榆城圣母》演绎的是大理国皮逻阁之后,历经郑、赵、杨三姓统治政权至五代后晋 (公元936—947年)段姓执政时被尊为开国圣母杨桂仙的故事。初为农家少女的杨桂仙于危难中解救了遭杨姓暴虐国王追杀的段氏兄弟思平与思良。嗣后,段氏兄弟率众起义,成功建立了段姓政权,兄段思平做了国王,弟思良为大臣。思平为报救命之恩,寻得杨桂仙封为王后,身为王后的杨桂仙扶助夫君,居安思危,以德治国,爱恤百姓,重启了大理国的朗朗乾坤。岂料,国王段思平突然患病死亡,只有六岁的儿子因弟媳赵桂兰 (段思良妻)嫉妒陷害坠马重伤,危急时刻,杨桂仙强忍锥心悲痛,力拒大臣们立幼主、垂帘听政的主张,毅然将王位禅让于段思良。杨桂仙这种以国事为重、以德治国、德化众生的品行,垂范大理国316年,于是,大理国历经22代国王,9代禅让,她则被尊为圣母,立祠至今。
《白洁圣妃》《榆城圣母》烛亮的是大理白族千年的发展史,彰显着一种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和拥家国情怀的中华民族伟大的精神与品格。
《阿盖公主》取材于元末统治云南的梁王把匝刺瓦尔密的公主阿盖与大理总管段功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剧中通过阿盖公主与段功的爱情主线,展现了善 (阿盖、段功)与恶 (梁王、奸臣石拉)的尖锐斗争,赞颂了维护团结和睦的民族大义、献身精神和坚贞的爱情。民间故事剧 《望夫云》同样通过讲述善良多情、机敏勇敢的南诏国公主阿凤与敦厚英武的猎人阿龙,遭受虚伪固执的诏王与奸险凶残的罗荃法师的迫害而造成的爱情悲剧故事,弘扬了善,鞭笞了恶,赞美了真挚爱情的璀璨与永恒。同样为民间故事演绎而成的 《数西调》,通过殷实之家主妇周秀珠不计盗匪铁姑杀夫之仇,抚养铁姑之子阿亮长大的期间爱恨情仇的跌宕情节,谱写了一曲以忠恕大善之心化解世仇恩怨、迎来温馨友爱的人间之歌。现代戏 《情暖苍山》,描述了当代身为一乡之长的田秀兰与经商的丈夫、兄弟和普通农民之间的矛盾纠葛,反映了当下在市场经济初级阶段,白族农村的社会关系、人情世态的新景况,塑造了一个优秀基层干部共产党员立党为公、关爱人民的光辉形象。
上述剧目,不论是历史原材、民间故事,还是现实题材,均能秉持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传递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美德,表达富有当下意义的价值观念,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做出了可贵的贡献,彰显了白剧团创演群体的思想境界和学识水准。在舞台的艺术呈现上,我们欣喜地看到了编、导、演、音乐、舞美的综合功力。其整体戏剧场面规整浑厚、灵动,既内蕴着古典的素朴,又闪现着当代的鲜活,浓郁的民族特色贯穿始终。在上述多个剧目中,以叶新涛、杨益琨为领衔的演员表演,天然本色,可以看出整台演员有着戏曲基本功的训练和与生活化表演相谐的努力。看到白族的文化风情、音乐、歌舞与戏曲的话白、形体、节奏、韵律的交融,呈现出一种规范化、生活化、民族性、时代性、古典性、现代性在继承吸纳中完善、在创新中发展的勃勃生机。杨益琨的表演拥有恬静靓丽、能歌善舞的天然优势,嗓音清亮甜美,演唱徐疾低昂,韵味绵长,尤善于在大悲调的音乐旋律中,酣畅淋漓地抒发人物痛切错杂、深邃浓烈的心态情貌。她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能够相当准确地把握住其性格特征,由表及里,内蕴深沉,形神兼备。其唱、念、做、舞,手、眼、身、发、步,伴随人物情感轨迹而婉转,自然灵动而规范、当行,彰显着一种古典与现代美结合的艺术风范。
笔者作为一位白剧艺术的新观众,出于对它的喜爱之情和粗浅的认知,基于对白剧是拥有久远历史的新兴民族戏曲这样一种艺术定位,以为在走向更高美学层级的坦途中,似应在回眸与前瞻的双向度上着力,更加强化其固有的兼容性与多样性。作为一种当代的新兴艺术,自然要与时代同步,同现实生活共振,在当代文化生态中汲取营养,从当代文学、戏剧、音乐、美术、杂技、体育等吸纳有益的艺术元素与经验,包括从海外现代主义的各种流派中吸纳。因其不像京、昆、梆、滇等古老剧种已凝结出相当严谨的音乐与表演的套路、程式规范,借鉴、吸纳创新的步子可以更大些,艺术形象可以更时尚些,此为前瞻。所谓回眸,就是从大理地区传统文化遗存中汲取营养。在历史上,大理地区与波斯 (伊朗)、大秦 (罗马)、天竺 (印度)、交趾 (越南)、骠国 (缅甸)、真腊(柬埔寨)、昆仑国 (印度尼西亚)、狮子国(斯里兰卡)等国有着深远的文化渊源,儒、佛、道在当地洞窟壁画、古乐、雕刻、舞蹈中的遗存,都是十分珍贵的艺术宝藏,均可亦应当拿来为我所用,此其一。其二,回眸中国的古典诗词。戏剧是诗,是诗的一种艺术形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如是说,德国的黑格尔称其曰戏剧体诗,中国的郭沫若、张庚称中国戏曲为剧诗。中国的诗论以意境、意象为最高水准,王国维在 《宋元戏曲考》中说: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又说 “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 所谓意境者,按唐代诗论家司空图在 《与李生论诗书》中所说,即是 “韵外之致” “味外之旨” “近而不浮,远而不尽” 。宋代诗论家严羽则在《沧浪诗话》中解说道: “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对于意、象之关系,三国魏人王弼在其 《略例·明象篇》中的解说是: “夫象者,出意者;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者莫若象,尽象者莫若言。” 按笔者之意,戏剧的舞台景观其审美层级应是:幕启,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是该剧所提供的场景 (时间、地点),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进入情境 (人物关系、行动情感交流),再进入意境 (由实景引入想象,虚实相生),在意境中产生意象,以意象体现意旨(主旨),这应是戏剧尤其是戏曲最高的审美境界。
在笔者的理念中,白剧的艺术愿景似乎应呈现这样一种舞台景观:其内涵应是振起艺术想象的彩翼,由大理地区,延及东亚、西亚、东南亚,古今中外的各类文化生态中培育诗情,更加强化固有的多样兼容、色彩斑斓、邈远空灵的艺术景象;营造一种诗、歌、戏、舞高度综合的演剧样态;锻造一种有别于京剧、昆曲等古老剧种特有的民族生活情态的表达方式 (载歌载舞、规范灵动的身段做派);育化一种深邃含蓄、淡雅瑰丽诗化的艺术风格。即是多样性、诗性、抒情性、歌舞性的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