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春蓉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李昌祺(1376-1452),江西庐陵人,永乐二年(1404)进士,曾参与修撰《永乐大典》,历任翰林庶吉士、广西左布政史,著有诗集《运甓漫稿》《容膝轩草》等。李昌祺《剪灯余话》为明代的一部文言小说集,共22 篇,羼入诗、词、集句、铭、文共216 首(篇);其中集句诗46 首,集中在三篇小说中:《月夜弹琴记》30 首,《洞天花烛记》6 首,《贾云华还魂记》10 首。周愣伽称李昌祺“是一位集前人诗句的能手”[1]3,46 首集句诗涉及唐、宋106 位诗人诗、词251 句①。目前对李昌祺《剪灯余话》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创作思想、小说艺术与传播、影响等方面。对小说中诗歌也有一些研究,如贾安民《论“剪灯三话”中诗词的艺术功能》,主要侧重于研究小说中羼入诗词的艺术功能,仅略提及集句诗[2]; 陈才训《论李昌祺的庶吉士教育及其小说创作的炫才意识》仅略提及集句诗之于炫才的作用[3]。小说中插入诗歌自唐传奇以来便为常见,但小说中大量出现集句诗,极为罕见。李昌祺在小说中大量书写集句这种特别现象,及其所折射的士人心态、对小说艺术的影响等,目前尚未见专文深入研究。
“集句诗者,杂集古句以成诗也。”[4]目前认为现存最早的集句诗是晋代傅咸《七经诗》。到宋代,集句诗才迅速发展,王安石、陆游、文天祥等人均有创作。金元时期,集句虽偶有创作,但总体趋于冷落。明代复古思潮兴起,集句诗恢复发展且题材更具特色,如朱诚泳《集句拟刘文纲少悼亡词》、刘芳节《闺情集句》;形式更加多样化,包括集古诗、集近体诗、集词、集曲等。此外,集句诗也开始和通俗文学合流,小说、戏曲等文学领域均出现集句诗羼入现象,如李昌祺《剪灯余话》、汤显祖《牡丹亭》等。清代集句诗发展至为繁盛,直到现代依然富有生命力。
李昌祺《剪灯余话》中有三篇小说出现大量集句诗,值得注意。安磐称: “《余话》记事可观,集句如‘不将脂粉涴颜色,唯恨淄尘染素衣’‘汉朝冠盖皆陵墓,魏国山河半夕阳’对偶天然,可取也。”[5]对其集句诗评价颇高。为便于进一步研究,这里将李昌祺小说中集句诗涉及的诗人及诗句、词句数量统计如表1。
表1 集句诗数量统计表
通过对集句诗选录的诗人、诗句数量及诗歌内容的分析,李昌祺小说中集句诗表现为内容以集唐诗为主、细腻多情、婉约等特点。
《剪灯余话》集句诗涉及唐代80 人,占比75%,宋代23 人,占比21%,唐人数量近乎宋代诗人的四倍;在诗歌数量方面,选唐人205 句,占比81%,选宋人37 句,占比14%,所选唐诗超过宋代诗词的五倍。对比四唐,初唐选诗较少,盛唐选诗52 句,占集句唐诗总量的25%; 中唐选诗57 句,占比28%; 晚唐选诗75 句,占比36%,为四唐最多。晚唐温庭筠、李商隐各选12 句,为小说选诗最多的两位诗人。可以看出,无论从诗人或是诗歌数量上,李昌祺集句都具有明显集唐尤其是集晚唐诗歌的倾向。值得注意的是,与李昌祺同时期的瞿佑、高棅等人均提倡学习唐诗,朱易安指出明初诗坛“比较明显的审美趣味是推崇唐诗”[6]29。李昌祺在小说中集唐诗的倾向,与明初诗坛的宗唐复古倾向存在密切关系。
46 首集句诗形式上比较单一,以七言律诗、七言绝句为主。《月夜弹琴记》中侍女钟碧桃所书诗歌乃是“集古句七言近体诗二十首”[1]140,为七言律诗; 其后钟碧桃所忆谭氏之诗也是“亦古语也”[1]145,为十首七言绝句。《洞天花烛记》的《撒帐歌》虽然不完全是以律诗形式出现,如:
撒帐西,歌舞留人月易低(唐储光義)。惊起芙蓉睡新足(唐李贺),倚风晴态被春迷(唐雍陶)[1]232。
但除了第一句“撒帐西”之外,其余三句均为七言。《贾云华还魂记》中贾云华“集唐人诗成七言绝句十首”[1]291,亦是以七言的形式进行集句。内容上,集句不仅涉及诗作,亦有词作的内容。如《月夜弹琴记》钟碧桃赠乌熙集句其八的尾联:
无情不似多情苦(晏殊),肯信愁肠日九回(崔 曾)[1]140。
“无情不似多情苦”为宋代晏殊词《玉楼春·春恨》句。集句共选宋人37 句,其中诗30 句,词7 句。可见李昌祺集句囊括唐、宋,诗、词兼具。张明华先生在《集句诗嬗变》中认为“《剪灯余话》有集唐诗46 首”[7]4的说法是不确的,46 首集句诗并不仅限于唐诗,也包括数量不少的宋诗宋词。
李昌祺涉及集句诗的均为才子佳人小说,为符合小说人物形象与心理,集句诗细腻多情,以婉约为其基本风格。如《月夜弹琴记》钟碧桃赠乌熙集句其一:
花压阑干春书长(温飞卿),清歌一曲断君肠(沈云卿)。
云飞雨散知何处(温飞卿),天上人间两渺茫(宋邕)。
已托焦桐传密意(胡宿),不将清瑟理霓裳(宋邕)。
江南旧事休重省(李玉),桃叶桃根尽可伤(宋庠)[1]140。
诗歌主要表现物是人非的感伤情怀,情感细腻,委婉含蓄。《剪灯余话》盛唐集句最多者为杜甫11句,分别为:“惟恨缁尘染素衣”“有时颠倒著衣裳”“明眸皓齿今何在”“雪残鸪鹊亦多时”“独留青冢向黄昏”“独立苍茫自咏诗”“风尘佳苒音书绝”“鱼龙寂寞秋江冷”“穷巷悄然车马绝”“百年世事不胜悲”“血污游魂归不得”。所选诗句并未呈现杜甫关注民生现实的一面,而是偏于个人沉吟,感时伤怀,带有浓重感伤色彩。再看同为盛唐诗人代表的李白,集诗8 句,分别为“宁知草动风尘起”“夫子红颜我少年”“云雨巫山枉断肠”“独宿孤房泪如雨”“风流肯落他人后”“此地悲风愁白杨”“云想衣裳花想容”“功名富贵若长在”,其豪迈奔放的诗歌亦未选,反而是抒发世事变幻、个人情怀的诗句被选入,更有利于小说中才子才女细腻情感的表达。中晚唐诗人选诗最多者为温庭筠、李商隐,温、李本身便是“绮丽婉媚”“哀感顽艳”风格的代表人物,所选诗歌“一寸相思一寸灰”“冰簟银床梦不成”等也均是偏向于柔美风格,且多诉说男女情思。宋代苏轼“回首旧游真是梦”“酒力渐消风力软”等亦是选取婉约一脉的诗歌。故从整体上来看,李昌祺小说中的集句诗具有细腻多情、婉约的特点,其中亦不乏晚唐“哀怨”“绮丽”风格。
内勒·韦勒克指出: “文学作品……要受到总的文化气候的影响。”[8]《剪灯余话》中集句诗是主人公在特定环境中的吟咏、创作,这些虚构的才子、佳人及其经历,往往是明代士人及其所处时代“总的文化气候”在小说中的曲折反映,因此通过这些集句诗,还可以分析人物形象所折射的明代士人心态。
经由元朝统治之后,明朝建立,《明太祖实录》洪武元年载: “初,元世祖自朔漠起,以有天下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上久厌之,至是悉命复,衣冠如唐制。”[9]825朱元璋称: “今朕一统天下,复我中国先王之治,宜大振华风,以兴治教。”[9]925表明其急于恢复中华传统文化及重建盛世的志向。“虽说不拘一格,但明初的诗坛,仍然透露出一股拟古和崇尚唐音的风气。”[6]35明初苏伯衡认为: “自李唐一代观之,晚不及中,中不及盛。”[10]林鸿也称: “开元天宝间声律大备,学者当以是为楷式。”[11]表明四唐之中又尤其推崇盛唐。李昌祺亦欣赏唐代诗歌,其《题孟浩然踏雪寻梅图》: “开元盛世文运昌,同时诸子皆俊良。”[12]对唐诗众家表示称赞。张明华先生指出:“集句诗是中国人‘宗经’、‘尚古’文化心理的体现。”[7]3在统治者及诗坛“宗唐”思想影响下,集句诗因其“集古句”特点,引起文人集唐诗的极大兴趣,如《蕊阁集》载:“搜古雅句,用我机杼,昔人合之两伤,今日离之双美,使中、晚如初、盛唐,浑李杜为一家,得趣在熔古。”[13]同时也出现大量集句创作,如皇室中朱诚泳《集句拟刘文纲少参悼亡》35 首,孙蕡《集古律诗》等。李昌祺的集句诗亦是时代复古思潮下的产物。此外,李昌祺曾任庶吉士、翰林一职,黄佐《翰林记》指出庶吉士: “以诗文记诵为学,……在公署读书,大都从事词章。内阁所谓按月考试,则诗文各一篇,第其高下。”[14]因而李昌祺对前代诗歌熟稔于心,故小说中集句诗的宗唐倾向乃是明初恢复中华文化、诗坛宗唐思潮与李昌祺个人经历的综合反映。
《剪灯余话》作为一部传奇小说,“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15]。小说集句创作刻画了博学多才的人物形象。《月夜弹琴记》谭节妇于《宋史·烈女》有载,重点描写谭节妇的守节自重[16]。小说也凸显了这一特点,但不同之处在于李昌祺增加谭节妇作集句30 首这一情节,为其增添“才女”的特征。《贾云华还魂记》中描写魏鹏与贾云华大量的诗、词、文赠答及贾云华绝笔集句10 首,突显了贾云华的才女形象。李昌祺在小说中羼入集句诗,动辄连作10 首,且杂集唐宋诗词,集句内容广泛,其目的主要是展示人物的才学。而小说人物的博学,展示的其实是作者及明代士人的才华。李昌祺少有诗名,身居高位,面对身份、地位均不如自己的瞿佑创作的《剪灯新话》,有欲“逞才”而超越之的思想,张光启指出:“暇中因览钱塘瞿氏所述《剪灯新话》,公惜其风教少关,于是搜集古今神异之事,人伦节义之实,著为诗文,纂集成卷,名曰《剪灯余话》,盖欲超乎瞿氏之所作也。”[1]119比较瞿佑《剪灯新话》22 篇,其中15 篇涉及诗词创作,无集句诗创作。《剪灯余话》共计22 篇,每篇均有诗、词、文羼入,且有大量集句诗创作,相比《剪灯新话》羼入诗歌数量更多,小说更加“秾丽丰蔚,文采烂然”[1]121。尤其是集句诗“用他人‘旧句’写自己‘新诗’,体现了诗人的写诗才能”[17],既满足了文人游戏翰墨的审美趣味,又可充分展示李昌祺等人的博学及炫才意识。
小说作品中人物往往因为才学而获得美好结局。《洞天花烛记》秀才文信美因才华出众,被仙人华阳丈人邀请参加婚礼。当新婿因文辞有限,为写撒帐祝词为难时,文信美代其创作《撒帐文》并附有集句诗《撒帐歌》6 首,使得婚礼顺利进行。文信美也因才学受到众仙人赏识,其结局是由贫穷书生到“遂成富室”“子孙甚盛”[1]234。《月夜弹琴记》因为有集句诗为证,最后钟碧桃证明了自己乃谭节妇侍女的身份,于谭氏庙中获得神位。《贾云华还魂记》魏鹏才华横溢,最终中举,身居要职,因感于贾云华绝笔集句诗,促使贾云华还魂,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据乔光辉《李昌祺年谱》考证,李昌祺七年间接连两次被贬,一次是永乐十年(1412)董役长干寺,创作《贾云华还魂记》;一次是永乐十七年(1419)谪役房山,著成《剪灯余话》[18]。李贽谈及小说: “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19]指出小说乃是士人抒发内心不平的载体。李昌祺亦是借小说“特以泄其暂尔之愤懑”[1]120,通过书写因才学获得美满结局的才子佳人故事,以弥补现实怀才不遇的愤懑,达到心理补偿作用,即借小说人物的圆满结局寻求精神的慰藉,并寄寓凭借才华获得赏识的美好希望。
查清华先生指出:“强调唐诗各时期的区别,推举盛唐,在明初是主流观念。”[20]然而李昌祺小说集句,晚唐选诗最多,且选诗最多的温庭筠、李商隐也属晚唐诗人,集句选诗与诗坛崇盛唐主流存在差异,究其原因,一是受集句材料的影响,二是受小说观念、题材的限制。《月夜弹琴记》一篇提及六种集诗的选本:《诗统》《三体》《草堂》《唐音》《鼓吹》《唐千家诗》。《诗统》乃南宋陈仁玉编,今已无传本。《草堂诗馀》以选唐宋词为主。《唐千家诗》为宋代洪迈著,又名《万首唐人绝句》,专录唐人五、七言绝句。《三体》又名《三体唐诗》,为宋周弼编,专选唐人七绝、五律和七律,多为中晚唐诗。《鼓吹》即金朝元好问《唐诗鼓吹》,专选七言律诗,多录中晚唐诗,王世祯评价: “宋元论唐诗,不甚分初、盛、中、晚,故《三体》《鼓吹》等集,率详于中、晚而略初盛。”[21]《唐音》,元代杨士弘编,因不满前代“大抵多略于盛唐而详于中晚唐”[22]的选诗倾向,故其选诗详于盛唐,略于晚唐。除了《诗统》散佚,无法知道选诗特点之外,可知李昌祺所选诗歌仅一部《草堂诗馀》为词集选,其余选本均以选唐诗为主,且除《唐音》外其余诗集多选中、晚唐诗。明初选本为李昌祺集句提供集句材料,其崇尚唐诗及重中、晚唐诗的选诗倾向,亦影响了李昌祺本人集晚唐的集句倾向。
然而,究其集晚唐诗较多的深层原因,主要还是与才子佳人小说题材的审美要求有关。明代前中期,“当时小说并不那么重要(至少还没变得那么重要),诗文依然是最主流的文类。”[23]士人抒情言志主要还是在诗歌创作中,小说并未完全承担言志的功能,故小说集句并未选录诗歌中言志的一类。此外,《月夜弹琴记》《洞天花烛记》《贾云华还魂记》均讲述才子才女的故事。才子佳人题材中,其主人公往往是幽居深闺的佳人与风流多情的书生,李白、杜甫等人的豪放飘逸、沉郁顿挫并不符合才子佳人伤春悲秋、婉约细腻的情感需求,相反,晚唐诗的“哀感顽艳”“绮丽婉媚”风格更适合其情感的表达。李昌祺集句诗作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不同于崇盛唐的主流审美,其深层原因应是“细腻多情、婉约为主”的风格更能契合才子佳人题材小说的审美趣味。
小说往往因“身份卑微而需要借助诗词‘大道’‘大雅’来抬高身份,增加自己的文化资本”[24]。李昌祺在小说创作中羼入大量集句书写,展现小说人物及作者的才华,寄寓文人们渴望凭借才华而受赏识的美好期待。集句本身体现的是恢复中华文化的诉求与“宗唐”的诗坛风气对通俗文学的渗透,增添了才子佳人小说雅俗共赏的审美趣味,乃是明代士人心态的反映。集句诗的创作使人物与小说雅化,表现出典雅、文采灿然的一面,提升了小说的“品位”。
不过,在小说中连续创作大量诗文,包括集句诗,诗文篇幅体量过大,在某种程度上导致诗有“喧宾夺主”的情况。这里把三篇小说中诗词(包括集句诗)、文章所占分量列表2 如下:
表2 三篇小说诗文比重分析表
《月夜弹琴记》《洞天花烛记》两篇小说,诗文超过一半以上的字数,《贾云华还魂记》虽诗歌占比不及前二者,但大量的诗歌创作依然十分醒目。从内容上看,《月夜弹琴记》集句多是感时伤怀之作,《贾云华还魂记》集句10 首也基本是感伤红颜薄命、哀叹爱情凋零,主题重复。因而其中大量集句诗,即使抽掉部分,也不影响故事情节,其目的更多在于显示博学、炫耀才华,但延缓了情节的发展。《剪灯余话》中其他篇章也多见这种情况,如《至正妓人行》,文中羼入诗歌一首,占比全文72%,小说主体基本就是一篇长篇叙事诗。大量的诗词创作虽为传奇小说增添了雅趣,但正如孙楷第先生指出的缺点: “此等文字皆演以文言,多羼入诗词。其甚者连篇累牍,触目皆是,几若以诗为骨干,而第以散文联络之者。”[25]李昌祺小说中集句诗创作的“羼入”在增强文采、雅趣的同时,也不免累赘繁复,影响了情节发展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进而也削弱了小说作为叙事艺术本身的魅力。
注释:
① 此外还有七句诗歌作者不详,其中四首,李昌祺标明出自《诗统》,另外三首未标明出处,未纳入统计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