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语言政策与族群关系

2021-01-28 01:37毕媛媛
思想战线 2021年2期
关键词:族群印度语言

肖 宪,毕媛媛

语言在民族身份认同中具有识别、构建和强化作用,对民族国家具有统一和分裂双重作用。印度是全世界语言状况最复杂的国家之一。在全国13.8亿人口中,(1)根据联合国最新数据,印度人口为1 381 433 578人。详见“2020年印度人口”,http://www.indiaonlinepages. com/population/india-current-population.html,2020年8月31日。有6个语族、22种官方语言和数百种母语。(2)Mohanty,Ajit K..“Languages,inequality and marginalization:implications of the double divide in Indian multilingualis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Sociology of Language,2010(205),pp.131~154.印度内政部2001年人口普查公布的数据表明,在印度,超过100万人(作为母语)使用的语言有30种,超过1万人(作为母语)使用的语言高达122多种,其他种类的语言和方言更是高达1 500多种。印地语(Hindi,包括各种变体)的使用人数最多,约为5.9亿,占全国人口的43.6%。(3)此次人口普查列出了48种变体及其他。如果加上关系紧密的亲属语言乌尔都语的使用人数,或者加上其他同源语言的使用人数,则印地语的使用人数足以超过50%。孟加拉语(Bengali)8.3%、马拉地语(Marathi)6.9%、泰卢固语(Telugu)6.7%、泰米尔语(Tamil)5.7%、古吉拉特语(Gujarati)4.6%、乌尔都语(Urdu)4.2%、坎纳达语(Kannada)3.6%、奥迪亚语(Odia)3.1%、马拉雅拉姆语(Malayalam)2.9%、旁遮普语(Punjabi)2.7%、阿萨姆语(Assamese)1.3%、迈蒂利语(Maithili)1.1%,其他语种5.6%。(4)周少青:《印度民族国家构建中应对复杂多样性的政治策略及其效果》,《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印度的语言带有强烈的民族和宗教色彩,因此该国的族群和宗教冲突往往也伴随着激烈的语言冲突。印度教徒占全印人口的80%,是印度最主要的宗教;伊斯兰教是该国第二大宗教,穆斯林人口为13%;该国还有锡克教徒和基督教徒,但人数不是很多。旁遮普邦是锡克教徒最集中的地区,锡克教徒占当地人口的60%以上。(5)详见2011年印度人口普查。“印度的宗教人口”,India Guide:Population of India,Population by Religion in India,http://www.indiaonlinepages.com,2020年6月5日。印度教徒和穆斯林被认为是“两个民族”;实行印巴分治的蒙巴顿方案,其核心即是按照宗教,而不是按照语言或民族来划分,因而为印巴关系留下了无穷后患,也使克什米尔的归属悬而未决,造成印巴两国为争夺克什米尔一再兵戎相见。语言和宗教是印度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的“族群要素”,对印度政治和社会产生了长期的、持续性的影响。直至今天,语言和宗教矛盾在印度族群关系中仍然是潜在的爆炸性因素。

一、印度语言发展的历史脉络

印度语言发展经历了古代封建王朝时期、近代英国殖民时期和现代国家独立时期三个阶段,前两个阶段对当代印度的语言状况具有十分重要的影响。

虽然印度是一个拥有璀璨历史文明的古老东方大国,但“从很古的时候起,在印度便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社会制度,即所谓村社制度,这种制度使每一个这样的小单位都成为独立的组织,过着闭关自守的生活。”(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47页。在古代封建王朝期间,尽管印度经历了吠陀时期、孔雀王朝、笈多王朝等强大的封建王朝,但中央王朝对各个地方的控制却非常松散。王朝中央主要靠使用武力维持统治,很少派遣行政官员到各地推广共同的语言和文化来强化管理。因此,封建王朝时期的印度在政治、社会和文化上没有形成统一的整体,也没有形成通用的民族语言。

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印度的语言大致可以分为北部的印欧语言,即印度—雅利安诸语,(7)亦称印度语支,属印欧语系印度伊朗语族,通行于印度、斯里兰卡、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和南部的达罗毗荼诸语(Dravidian family)。(8)达罗毗荼语系又译德拉威语系,主要分布在印度南部和中部,其次在斯里兰卡北部和巴基斯坦等地。主要是南印度的语言,包括泰卢固语、泰米尔语、卡纳达语和马拉雅拉姆语,占全印操本族语人数的22%。大约在公元前2 000年,梵语由侵入印度的雅利安部落带到了印度,因此印度北部地区的多数语言都从梵语演变而来,包括印地语。根据学者论证,南部达罗毗荼语系不同于北方语系,而且泰米尔语在印度的历史要早于印地语。例如,约翰·马尔在《早期达罗毗荼人》一文中指出:“原始的达罗毗荼语是一种非印度—雅利安语言。”(9)[澳]A.L.巴沙姆:《印度文化史》,闵光沛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41页。尽管没有足够依据证明雅利安人入侵印度之前,达罗毗荼语曾经通行于印度全境,后者早于前者却是不争的事实。另根据学者论证,哈拉巴文化早于雅利安文化。印度学者R.塔帕尔指出:

在哈拉巴遗址的骸骨遗物中,有南方古人、地中海人、阿尔卑斯人和蒙古人的证据……南方古人是基本因素,他们的语言属于南方语系……地中海人一般认为与达罗毗荼人的文化相联系……最后到来的是通常称之为雅利安人的民族,雅利安事实上是一种语言的名称,表明源于印—欧的一个语言群,并不是一个人种的称谓。(10)[印]R.塔帕尔著:《印度古代文明》,林 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页。

追根溯源,印度南方反对印地语的统治地位与历史不无关联。泰米尔人认为,印地语的历史不如泰米尔语的历史悠久,而且缺少泰米尔语所拥有的丰富的文学传统。

公元7世纪,阿拉伯人侵入印度,在信德、木尔坦地区维持了达3个世纪之久的统治,阿拉伯语也因此传入印度。在阿拉伯人到来之前,信德各地人民使用不同的地方语言,如印地语、信德语、马尔加拉语及莫克兰语等。阿拉伯人统治时期,人们普遍使用信德语和阿拉伯语。同时,信德语也吸收了大量阿拉伯语词汇,并采用了阿拉伯语书写体。(11)张玉兰:《阿拉伯人征服信德对印度社会的影响》,《南亚研究》1987年第4期。后来,波斯—突厥人占领了北印度,在印度统治了500多年。中亚穆斯林将波斯语带到印度,并逐渐取代梵文,成为北印度各地的官方语言。波斯语的使用和波斯文化的传播,促进了当地语言的发展。乌尔都语起源于11~12世纪的印度北部,是从克利方言(又被称为德里方言)发展而来的。乌尔都语的形成和发展时期,正处于德里苏丹国等伊斯兰王朝的鼎盛时期,在伊斯兰文明的影响下,乌尔都语吸收了很多波斯语和阿拉伯语的发音和词汇。因此,该语言具有伊斯兰文化的许多特征。(12)[法]沙赫泽曼·哈克:《乌尔都语在印度将何去何从》,袁雨航译,《世界知识》2019年第23期。

古老的村社制度使得各个地区之间的交往很少,因此,长期以来,南亚次大陆上小国众多、土邦林立,再加上不断有外族入侵、民族迁徙以及宗教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印度在历史上从未形成一个统一的民族和共同的文化,也没有形成古代中国那种以中原文化和汉语为核心的主体文化,其“原初的和次第侵入次大陆的各种文明都未能将侵入的异族文明有效整合、融合或同化”。(13)周少青:《印度民族国家构建中应对复杂多样性的政治策略及其效果》,《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突出的文化和语言多样性以及缺乏强有力的政治权力进行干预,南亚次大陆上各族裔形成共同交际语言的过程极为缓慢。虽然梵语曾经在南亚次大陆大部分地区使用,但历史上的梵语更多地是一种文学和宗教语言,从未成为各族群之间的交流语言。在莫卧儿王朝统治期间,突厥—波斯语被用作官方语言,广泛应用于政府、法律和商业等各个领域,但也从未取代这些领域中的其他语言。实际上,在英国取得对南亚次大陆的殖民统治之前,印度一直没有出现过大多数居民通晓的共同交际语言。

二、殖民化对印度语言发展的影响

英国在印度的经营长达300多年,直接的殖民统治也长达190多年;英国殖民统治对印度的语言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尤其是英语的全面传播。英语在印度的早期传播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始于1614年,是西方传教士在印活动阶段。在此期间,一些英国传教士为了让印度人理解和接受基督教,开办了一些初级英语学校,少数印度人开始学习英语;第二阶段是在18世纪中,由于英国东印度公司活动的扩大,英语教育迅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印度人通过接受英语教育,成为掌握英语和地方语言的双语人才,为殖民当局服务;第三阶段始于1757年,印度在普拉西战役中失败,开始沦为英国殖民地,英语作为“征服者的语言”开始在印度扎根,在行政、商业和文化中的地位日趋重要。

英国殖民早期,在语言、文化和教育等方面,殖民者内部曾有过所谓“东方主义派”和“西方主义派”之争。两派的分歧主要在于,是用印度的传统文化为基础,还是以西方的文化和教育体系为基础;教育的媒介是采用印度本土语言,还是用英语。早期东印度公司主要从事经济活动,当时印度处于莫卧儿王朝统治之下,主要使用梵语和宫廷波斯语。对于早期殖民者们来说,学习和掌握当地语言,对于巩固和加强在印度的殖民统治是非常重要的。东方主义派认为,英国应该用“学习当地的语言和文化、融入当地人生活”的方法来统治印度。(14)Pennycook,Alastair,English and the Discourses of Colonialism,New York:Routledge,1998,P.78.代表人物普林赛普提出,英印殖民政府应当支持印度学术研究,应使用印度当地的语言(包括阿拉伯语和梵语)来逐步向印度民众介绍西方的文化和文明,加强西方文化和印度文化的交流。(15)H.T.Prinsep,“Note on Vernacular Education,15th February 1835”,in H.Sharp(ed.),Selections from Educational Records Part I,1781-1839,Calcutta:Superintendent Government Printing,1920,pp.117~129.东印度公司曾要求任职于政府部门的职员必须懂当地的印度语言。

但随着英国统治的稳固,西方主义派逐渐占了上风。1834年7月,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政治家麦考利被派往印度,担任公共教育委员会主席。麦考利被认为是著名的“西化派”代表,在其《印度教育备忘录》(Minute on Indian Education)中,他从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详细论证了在印度推行英语教育的必要性。(16)T.B.Macaulay,“Minute on English Education,2nd February 1835”,in H.Sharp(ed.),Selections from Educational Records Part I,1781-1839,Calcutta:Superintendent Government Printing,1920,pp.107~117.他们认为,对于印度社会中“普遍的愚钝与无知,只有教育,首先是英语教育,方可消除这些现象”。(17)[印]R.C.马宗达等:《高级印度史》(下册),张澍霖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79页。1835年3月7日,总督本廷克颁布了《印度教育决议案》,自此,印度的英语教学及近代教育迅速发展。(18)William Bentinck,“Resolution,7th March 1835”,in H.Sharp(ed.),Selections from Educational Records Part I,1781-1839,Calcutta:Superintendent Government Printing,1920,pp.130~131.殖民当局通过自上而下的渗透,将英语作为媒介,开始对印度采取输出西方制度和文化的统治方式,将英语作为印度的交际语,英语逐渐成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和出版印刷的语言,获得超越其他语言的核心地位。1837年,英语正式取代波斯语成为官方语言。这一决定提升了英语在印度人心目中的地位,人们纷纷涌向英语学校,通过学习英语以求在政府部门取得一官半职,大批当地精英被吸收进统治体系。英语逐渐成为印度的行政和商业用语,也是科学、文学和媒体用语,获得超越其他语言的核心地位。殖民地的本土精英们兼通双语,既能使用英语,又通晓族群或地区语言,在殖民语言和地区语言之间充当“联系人”。西方文化对印度的输入、渗透和影响日益加深,使印度传统文化也发生了变异,在与西方文化的冲突和融合中逐渐形成了一种“英—印复合型文化”。(19)刘长珍:《从单语主义到多语主义的转变——印度语言政策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外国语大学,2015年,第35页。

殖民时期英语在印度的传播,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英语教育培养了大批效忠于殖民政府的“代理人”,直接或间接地为英国殖民统治服务。而另一方面,英语教育带来的西方文化和价值观孕育了一批印度精英群体的民族意识,也孕育了他们摆脱殖民统治的愿望。无论是印度近代民族复兴启蒙者拉姆·莫汉·罗易,还是印度民族运动领导人“圣雄”甘地、泰戈尔和尼赫鲁等人,都是通过英语教育接触了民族主义思想,同时英语也是他们组织和领导民族独立运动的重要工具。印度学者克里希那斯瓦米就指出:“印度在争取独立的斗争中,受到启蒙的本地人利用英国教育和英语反对英国统治,正是英语教育最终威胁到统治者的地位。”(20)李红毅:《印度语言政策与语言民族间的冲突与争论》,《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

随着反殖民运动的深入发展和组织化,语言问题再度浮出水面。由于殖民当局同意低级行政机构使用地区语言,支持中级行政机构使用乌尔都语、英语和印地语。乌尔都语受到如此礼遇,让受过教育的印地语使用者感觉受到了双重歧视。1893年,学生们成立了促进印地语的协会;1910年,印地语协会(Hindi Sahitya Sammelan)成立。不过,这一运动旨在捍卫印地语,并未涉及采用哪种语言作为全印交际用语。20世纪初,印地语逐渐成为印度民族主义的象征。不过印地语倡导者推广的是一种经过改良的印地语,剔除了其中的波斯—阿拉伯语词汇,增加了取自梵语的新词汇;书写也不使用波斯(阿拉伯)字母,而是“天城体”。(21)印度文字之一,成熟于7世纪,最早用于书写梵语,现也用于书写印地语等。“圣雄”甘地认为,英语是推行印度国语的阻碍,摒弃英语具有摆脱英国殖民主义的象征意义。但他在印地语问题上比较慎重,更倾向于用印度斯坦语作为新国语。印度斯坦语是一种通俗的交际语,讲印地语和乌尔都语的人都会使用这种语言,因而也是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共同的语言。它被视为非文学的“低级”和“通俗”语言,极富平民主义色彩,对消除不同族群的语言差异和阶级差异也具有积极意义。

三、印度独立后的国家语言政策

语言的多样性丰富了印度人民的文化,但也成为印度社会不安定的一个重要因素。独立后的印地语国语化运动和按语言建邦运动,都导致了地区动乱和族群冲突。围绕语言问题的冲突、对抗时有发生,对印度的族群关系和国家认同都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印度的一些本土学者,把语言矛盾称为印度必须面对的三大矛盾之一(种姓矛盾、宗教矛盾、语言矛盾)。

“国语”(national language)的概念是伴随着近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形成而形成的,它是“由历史形成或政府规定的一种标准语或全国通用的共同交际用语”,它同时也是“政治的、社会的、文化实体的语言”。(22)廖 波:《世纪国语路:印度的国语问题》,《世界民族》2013年第1期。1947年印度获得独立,印地语正式成为印度的国语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在殖民统治者这个共同的敌人消失后,印度内部的民族、宗教、政治、经济、社会矛盾却开始凸显,语言问题成为印度各种内部矛盾冲突的一个爆发点。在那些母语为非印地语的地区,许多人担心如果以印地语为国语,将会损害自己的经济、政治、文化权利。在地方政治势力的组织下,在泰米尔纳德邦等一些地区爆发了“反印地语运动”,这种情况不得不使当时的国大党领袖在语言问题上做出让步。1950年,印度的第一部宪法出台,该宪法关于语言问题的表述没有使用“国语”这样较为敏感的词语,而是用“官方语言”(official language)来确定印地语的地位,英语也同时被确定为官方语言(期限仅为15年),与此同时还列出了15种国家承认的邦级官方语言。

印度族群内部的第一个冲突是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间的冲突。印地语是印度教徒的语言,而乌尔都语是穆斯林的语言。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不仅为政治权力的分配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同时也为提高印地语和乌尔都语的地位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印地语和乌尔都语原属同一种语言,即属于印欧语系的印度斯坦语,乌尔都语是从印地语变体发展而来的。两者之间的语言差异在于,印地语主要是用梵文书写和借词;而乌尔都语主要用波斯语和阿拉伯语书写和借词。两种语言之间的争端,主要归因于不同宗教的信仰和利益之争。这场冲突最终以原英属印度殖民地分裂为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国家而告终,印度斯坦语也因而失去了存在的基础。乌尔都语成为了巴基斯坦的国语,但印度境内仍有约5千万人讲乌尔都语。(23)Gandhi,K.L.,The Problem of Official Language in India,Delhi:Arya Book Depot,1984,P.75.

印度族群内部的第二个冲突是印地语族群和非印地语族群之间的冲突。独立后,印度政治家在官方语言问题上格外慎重。但1965年1月,一些族群为了抵制“印地语帝国主义”及“把南方人降为二等公民的阴谋”,在南部各地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先后有159人被警察开枪打死,数百人受伤,5 000多人被捕,5人自焚。1965年2月,印度南部举行了包括6个邦在内的政治性总罢工;1967年,泰米尔族大学生提出了禁止在泰米尔纳德邦首府马德拉斯市放映印地语影片、关闭印地语推广协会、禁止该协会在泰米尔纳德邦领域内活动等要求,结果在马德拉斯又有78人被打死。1967年12月,印度南北各地因语言冲突共发生49次严重暴力行动,其中包括焚烧邮电大楼、火车等。(24)何俊芳:《国外多民族国家语言政策与民族关系》,《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面对激烈的冲突,印度中央政府不得不作出妥协,在《官方语言法》(1963)第三条中规定:“联邦与印地语区各邦之间交流使用印地语,应将英语用于联邦与非印地语区各邦之间的交流。”进一步规定,“如果一个邦已将印地语作为其官方语言,而另一邦未将印地语作为其官方语言,则在用印地语进行此类交流时,应同时附上该印地语的英文译文。”(25)印度《官方语言法》(THE OFFICIAL LANGUAGES ACT,1963),由印度共和国1963年议会通过,1967年进行修订。该法案第三条“英语作为联邦官方语言继续在国会中使用”于1965年1月26日生效。详见“Continuation of English Language for official purposes of the Union and for use in Parliament”,https://rajbhasha.gov.in/en/official-languages-act-1963,2020年10月5日。这意味着,印地语、英语和其他本土语言仍将继续共存,延续着它们并不稳定的平衡状态。

独立后,全印度仍按原殖民时期划分为29个邦,这种划分没有充分考虑不同地区间存在的宗教、文化、经济和语言上的差别,实际上给地方民族主义的兴起带来了机会。20世纪50年代,印度掀起了一股建立“语言邦”的浪潮。1952年,印东南部爆发了安得拉运动(Andhra movement),要求以语言为依据建立独立的语言邦——安得拉邦,该邦领导人波蒂·斯里拉玛鲁在绝食抗议中丧生。虽然当时的领导人尼赫鲁对此十分警惕,认为按语言建邦“将会妨碍国家整合的过程,打乱我们的行政、经济和财政结构,并在我们处在国家的初建时期就释放出扰乱与分裂的力量”。(26)林承节:《独立后的印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88页。但在地方民族主义势力的巨大压力下,只得同意按照语言边界重新划邦。1952年,第一个语言邦——“安得拉邦”得以建立;1956年,印度国会通过“邦改组法”,将全国按语言分布重新划分为6个直辖区和14个邦;1960年,孟买邦按语言重新划为马哈拉施特拉邦和古吉拉特邦;1966年再次调整邦界,旁遮普邦重组为讲旁遮普语为主的旁遮普邦、讲印地语的哈里亚纳邦和昌迪加尔邦。印度东北部原有的阿萨姆邦,在语言划邦运动中先后分为阿萨姆邦、梅加拉亚邦、那加兰邦、米佐拉姆邦、曼尼普尔邦、特里普拉邦等。(27)贾连庆,付东升,张景伟:《印度的语言生态与语言政策研究》,《学术探索》2020年第1期。按语言建立的邦出现在全印度各地,各个地方邦也明确规定了该邦使用的官方语言。这种按语言建立“语言邦”是印度独特的现象,也是印度语言民族主义的胜利,客观上使印度多官方语的状态逐渐被固化。

为了避免国家分裂和脱离中央政府,“邦改组法”规定重组必须遵循4个原则:第一,联邦政府不承认提出分裂要求的族群,将用武力对其进行镇压。根据这一原则,印度军队与民族分裂势力多次发生冲突,甚至是旷日持久的战争,尤其是在克什米尔、阿萨姆、旁遮普和东北地区。第二,不容许以宗教作为邦界划分的要求。这主要是接受了巴基斯坦从印度分离出去的教训,随后便影响了锡克教徒提出的建立以锡克教徒为主的政治实体的要求。第三,联邦政府只对具有多数人支持的政治要求作出回应。印度政府认为,在克什米尔等地边界问题上,只是少数人提出的利益诉求。第四,某一特定地区的重组取决于该语言群体的规模或至少是大部分人的诉求。因此,马德拉斯邦较早就实现了重组,因为该地区操泰卢固语和操泰米尔语的两大主要群体都有这一要求,而旁遮普和东北地区至今还没能完全按照语言分界线重组。

四、三语政策的出台及实施

印度政府1963年颁布的《官方语言法》,是印度中央政府对地方政治势力的让步。该法案规定,保留英语的官方语言地位,并可根据情况无限期延长英语的官方语言地位(独立之初定为15年);同时法案也强调了印地语的官方语言地位。1968年印度议会正式通过《国家教育政策》(National Policy on Education)进一步明确了印度在语言政策上的态度。按照政策规定:印度中央政府应加快印地语的传播,在官方领域推广使用印地语。联邦政府和各邦政府应重视印地语以外的其他语言,共同推动印度本土语言的发展,使之成为现代知识交流的有效工具。该政策还进一步明确了在语言教育政策中实施印地语、英语和当地语言“三语模式”(Three Language Formula)。三语模式的具体内容是:所有的印度学校必须教三种语言:在讲印地语的各邦除了学习印地语、英语外,还应学习一门现代印度语言,特别是南部语言;在讲非印地语的各邦则要学习本地语言、英语和印地语。(28)根据印度《宪法》第343条规定,印地语为联邦的官方语言,《宪法》第351条明确了联邦政府有责任促进印地语的传播和发展,使其能够作为印度混合文化所有元素的表达媒介。1968年《官方语言决议》进一步强调,应“协调所有语言以及印地语的发展,使它们迅速发展并成为传播现代知识的有效手段;鉴于有必要增进团结并促进不同地区人民之间的交流,应采取有效步骤,让各邦充分执行印度政府与邦政府协商制定的三语方案。”详见1968年《官方语言决议》(The official language resolution 1968),https://rajbhasha.gov.in/en/official-language-resolution-1968,2020年10月5日。

印度实行三语政策,最主要的目的是缓和国内的语言矛盾,同时也促进印地语在非印地语地区的推广和传播,为印地语未来成为国语打基础。三语政策实施几十年来,对印度国内的族群关系产生了一定的积极影响,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印地语、英语外的民族地方语言在国家法律层面上得到了承认和保护,有利于民族语言和文化多样性的发展;第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国内的语言冲突,一方面印地语、英语和各民族地方性语言一道阻止了某一种极端语言民族主义的传播和发展,另一方面各民族地方言语与英语一道,也阻止了印地语一家独大局面的出现,从而建构了不同语言之间的平衡关系,有利于整个印度社会长期的团结与稳定;第三,英语作为国内所有民族共同接受,并作为印度连接国际社会最重要的工具得以保留了下来;第四,在国内不同语言之间发生冲突时,英语还能发挥一种缓冲器和平衡器的作用。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三语政策也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不仅未能从根本上解决印度国内的语言问题和矛盾,反而固化了现有的语言格局,尽管冲突和矛盾暂时被搁置和隐藏了起来,但突显和激化的危险仍将长期存在。前面说过,三语政策实际上是印度政府对一些地区的语言民族主义作出的妥协和让步,而这些地区的语言民族主义和民族分裂势力依然存在;而且,三语政策事实上助长了泰米尔纳德、西孟加拉以及印度东北部的语言民族主义势力,他们甚至抵制这一政策,拒绝开展印地语教学。从数十年来的三语政策实施效果来看,不同地区民众沟通的障碍依然存在,印度多语化的局面难以消除。印度多数地区的教育实行“印地语+英语+一种地方语言”,少数地区实行“一种地方语言+英语”的方式,再加上印度很高的文盲率,大多数人只会讲一种语言(方言或区域语言),因此不同地区的民众要沟通交流仍非常困难。另外,三语政策的长期实行,实际上阻碍了印地语的国语化发展道路,巩固了英语第二官方语言的牢固位置,这与印度历届政府一直以来的努力目标相违背。(29)B.Mallikarjun,“India multilingualism,language policy and the digital divide”,Language in India,vol.4,no.4,2004,p.23.

印度国内复杂的历史、文化和政治因素也使得三语政策的实施大打折扣。在印度的一些邦,三语政策实际上已变成四语政策,包括学习者自己的母语、地方邦的官方语、英语和印地语。在一些印地语地区,梵语成为取代地方邦官方语言的第三种语言,尤其是在南印度。而在一些非印地语区,尤其是在泰米尔纳德邦和西孟加拉邦,“三语”被缩减为“二语”,即本地语言和英语。出现这些现象的原因,一方面是一些语言民族主义者从思想上和行动上抵制在本地区开展印地语的学习,另一方面是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对繁重的三门语言课程感到畏惧,教学与学习的积极性都不高;还有的地方则是因为教育资源不足,缺乏师资而无力开展三语教育。此外,多种官方语言造成的行政资源浪费,也是阻碍三语政策推行的原因之一。印度仅在中央和邦一级行政单位使用的官方语言就有20多种,印度中央政府的重要文件通常至少有20多个语言的版本,大多数邦一级的政府文件也至少有两种以上语言的版本,这既造成巨大的行政资源浪费,也影响到行政体系运转的效率。(30)廖 波:《印度的语言困局》,《东南亚南亚研究》2015年第3期。

三语政策本应使英语和印地语成为大部分接受过正规学校教育的印度人的第二或者第三语言,但由于上述原因,以及较高的文盲率,能讲两种以上语言的人在总人口中的比例仍然很低。据普查统计,三语政策实施以来,掌握第二语言的印度人数为2.55亿,还不到全国人口的五分之一,掌握第三语言的人数约为8 750万。(31)统计时,所有0至5岁的儿童归为只掌握母语的人口。参见2001年印度人口普查数据“双语人数、三语人数、年龄和性别统计”(C-18 POPULATION BY BILINGUALISM,TRILINGUALISM,AGE AND SEX),https://censusindia.gov.in/DigitalLibrary/TablesSeries2001.aspx,2020年6月5日。总之,三语政策对解决印度的语言困局作用有限,远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

五、语言民族主义导致的两大矛盾

印度的语言问题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并不急迫,但在深层次上却阻碍着印度民族意识的整合,影响着国家管理体系的运转,并导致了印度社会的两极化和碎片化。作为一个大国,印度在语言上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缺少一种真正能为绝大多数人通晓的共同语(国语)。正如印度开国者们曾设想的,国语(印地语)应该是解决印度语言问题的最佳方案,但由于独立后印度地方语言民族主义的兴起,再加上民主体制的制约,在语言问题上,印度政府缺乏政治魄力和政策执行力。时至今日,印度的“多语并存”语言现状已经逐渐固化,短时间内难以改变,语言邦的出现和三语政策的实行,是地方语言民族主义的胜利。尽管独立已70多年,印度仍不断出现要求以语言为依据改变行政区划的现象,语言民族主义导致的政治、经济、社会纠纷仍然屡见不鲜,这既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社会不稳定,也削弱了作为一个整体的印度民族的凝聚力。

从目前来看,“多语并存”确实是印度面临的一个难解问题,这一问题的根源就是语言民族主义。印度的语言民族主义可以归结为两大矛盾:一是外来的英语与以印地语为代表的本土语言之间的矛盾,二是处于强势地位的印地语与国内其他地方语言之间的矛盾。

英语作为原殖民宗主国的语言,印度独立后本来要予以废除,代之以印地语作为国语,但由于其他语言族群不愿作出让步,希望借助英语来同印地语抗衡,印度政府只得实行双官方语言政策,暂时给予英语同印地语一样的地位。然而15年过渡期后,各语言族群仍不愿妥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英语的官方语言地位不但得以保持,而且得到进一步巩固。时至今日,英语已成为印度社会不可或缺的强势语言,既是印度在国际舞台上加强其竞争力的有力武器,也是国内族群和语言冲突中的重要平衡器。

按粗略估计,目前印度大约有1.25亿人讲英语,占全国人口的10%左右。(32)潘巍巍:《英语在亚洲的传播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外国语大学,2016年,第81页。从人数来看,印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语大国,是世界上仅次于美国的讲英语人数第二多的国家,是英国人口的两倍。印度东北的那加兰邦、米佐拉姆邦及梅加拉亚邦已将英语列为邦官方语言,其他邦也都将英语作为母语之外最重要语言来学习和使用。相比之下,印度南部在三语模式中更加重视英语(而不是印地语)的学习,一些地方只以英语和南印度语作为教学语言。(33)Vineeta Chand:“Elite positionings towards Hindi:Language policies,political stances and language competence in India”,Journal of Sociolinguistics,vol.15,no.1,2011,p.12.英语在全国的行政、司法、商业、工业、交通、通信、科技和高等教育等方面都占有优势,重要的媒体也都是以英语为主(只有流行歌曲和影视是印地语的天下)。印度的“英语优势”,也被许多人认为是印度在全球化背景下提升国际竞争力的重要因素之一。

然而,也有学者认为,印度能讲流利英语的人只占总人口的5%,全国约2/3人口的英语仅为初级水平或根本不懂英语,英语在印度的影响远没有外界想像的那么大。而且,英语的强势地位对于印度社会的均衡、健康发展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首先,英语作为一种外来语言,并不能完全胜任对印度本土文化和历史的表达,英语的“泛滥”势必伤及印度民族文化的内核,妨碍印度民族意识的整合与发展,无益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事实上,英语并不是“弥合”,而是“挑拨”了各个族群之间的关系。其次,对于绝大多数印度人来说,英语是需要后天学习的第二或第三语言,在印度这样一个国民教育投入严重不足的国家中,优质教育资源和高等教育对大多数印度中下层民众来说是难以企及的“奢侈品”。因此,英语成为“上层的语言”和“精英的语言”,是印度下层民众在教育、就业和提升社会地位上一道难以逾越的门槛,成了族群、宗教、种姓之外分裂印度社会的又一道鸿沟。(34)廖 波:《印度的语言困局》,《东南亚南亚研究》2015年第3期。如果说,印度的各种本土语言是“不同族群的语言”的话,那么英语与本土语言就是“不同阶级的语言”。

根据最新的2011年印度人口普查(2011 Census of India)结果,以印地语为母语者的比例为43.6%,以乌尔都语(乌尔都语与印地语的口语差别很小,只是文字不同,很多人认为它们是同一种语言)为母语的人口为5.1%,两者相加已占印度人口的48.7%,总数约为6.7亿人,构成了世界上仅次于汉语和英语的第三大语言人口。印度有6个邦以印地语为第一语言,另外还有10多个邦以印地语为主要官方语言。因此,印度能够熟练使用印地语的人口已接近总人口的60%。如此庞大的一个语言群体,却不能使之成为印度的国语(或者唯一官方语言),只能同外来的英语并列为两种官方语言之一,只能是三语模式中的三种语言之一,这不能不使许多印度民族主义者感到沮丧和不满。

如前所述,印度能讲英语的人不到全国人口的10%,而且这些人绝大部分都不以英语为母语。因此,印地语要成为印度的国语,主要的对手并不是英语,而是众多的地方语言。迄今为止,众多的以非印地语为母语者仍然反对提升印地语的地位,反对将印地语作为国语或唯一官方语言,也不愿意放弃其母语而将印地语作为第一语言。他们担心,印地语成为国语后会削弱他们母语的地位,在剥夺他们讲母语权利的同时,还会损害他们的其他权利。但是与印地语相比,这些地方语言的力量又过于弱小(排名第二的孟加拉语的母语人口也仅占全国人口比例的8.3%),为了能够同印地语抗衡,它们一方面是各种地方语言联合在一起,另一方面是拉英语为同盟军,利用英语来与印地语对抗。现行的“三语政策”就是这种抗衡的体现,也是各方妥协的结果。

但值得注意的是,多年来印度政府一直在努力推动印地语的普及,采取各种措施以使其成为全国的通用语。例如,通过标准化提高印地语使用的科学性和便捷性,以法令形式加强其在各类政府文书和官方出版物中的应用,在交通标识、公共场合使用印地语,规定全国性的“印地语日”等,这些努力现在已取得了明显的成效。另外,著名的宝莱坞电影以印地语为载体,也强化了印度国民,尤其是年轻一代对印地语的认同。莫迪领导的人民党2014年执政以来,更进一步加强了印地语的推广和使用力度,在许多场合用印地语取代原先的英语,印地语的使用人口(即将印地语作为母语和第二、第三语言的人数总和)比例又有所上升。(35)姜景奎,贾 岩:《印地语优先:印度的语言结构正在发生变化》,《世界知识》2018年第1期。而且,由于印地语和印度的其他语言有共同的语言谱系及历史文化渊源,在同样的学校教学条件下,大部分非印地语母语地区的人学习印地语要比学习英语容易得多。因而,总体上以印地语为第二或第三语言的人群,使用印地语的熟练程度要远远超过他们使用英语的熟练程度。

结 语

印度的语言问题虽然不像宗教问题那样敏感,(36)印度官方承认的宗教群体,除了占多数的印度教徒外,还有穆斯林、基督徒、锡克教徒、佛教徒、琐罗亚斯德教徒和耆那教徒等处于少数族群地位的宗教群体,而宗教族群在印度的分布与语言族群的分布并不吻合。语言冲突也不如宗教冲突那样激烈,但语言问题的背后却是不和谐的族群关系,语言之间的冲突所反映的也是族群之间的冲突。印地语语言民族主义的目标是使印地语成为印度的国语,成为占统治地位的全国通用语,它既反对与英语的平起平坐,也反对各种地方语言的挑战。但在各地方语言和英语的联合阵线面前,它却难以实现自己的目标,只能作出无奈的让步和妥协,违心地实行三语政策。而在印地语的霸权地位面前,其他地方语言群体的语言民族主义也只能联合自保,同时又与外来的英语结成同盟,对印地语的攻势进行顽强抵抗,三语政策是他们所乐于采取的策略。英语是殖民统治带来的语言,现在却成了各地方语言抵抗印地语的工具;再加上英语在全球化进程中的重要性,使英语在所有印度语言中的强势地位也已合法化。现在,三语模式看上去还算稳定,这也意味着印度的多语制语言政策或仍将长期存在。尽管目前印地语的语言民族主义有增强的势头,但地方语言民族主义也并未减弱,印地语的国语化之路仍然还十分漫长。语言问题看似不那么激烈,但实际上仍在深层次制约着印度的发展。如果得不到妥善解决,语言问题仍将是印度崛起进程中的一大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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