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华
郁达夫《故都的秋》以悲凉为美,解读和品味时会让人费解。汲安庆的《悲凉之好与淡雅“享虐”》文章中说,爱故都之秋的清和静,这不难理解。清、静是大多数散文家能感悟得到,写得出的,未见得奇妙,而悲凉则属于郁达夫一人独有,最见奇妙。这段文字认为“悲凉”的意境是难解的,但是否清、静就容易理解,这两种意境是否是独立于悲凉之外?“悲凉”的意境又是否独属于郁达夫一人的感受?
《故都的秋》里说:“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悲凉是不同于清凉的一种味道,悲凉是饱满的、透彻的、十足的意境和味道。清凉是触之于视觉和肌肤的浅淡的感受,悲凉因有了悲,就有了主体的情感融入的厚重。秋味、秋色、秋境的浓厚,我们可以体味游走在作者笔底的“浓茶”“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铺的满地的落蕊”“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的秋蝉的啼唱”“一层秋雨一层凉”。茶的浓涩,青天的高远、落蕊的残落、秋蝉哀鸣的无处不在,字里行间是满满的苦涩和凄凉。面对秋意的萧瑟,敏感的文人的内心自然会涌起对生命短暂、人生悲凉的感慨与喟叹。这是悲凉的第一层解读。
那么悲凉是不是一种消沉的、颓废的悲伤?我们可以关联“清”与“静”来进一步解读“悲凉”。
有的教师在解读《故都的秋》这篇文章的时候,往往要求学生在五幅秋景图中分别解读“清”“静”和“悲凉”。这种阅读方式割裂了散文的整体意境,只能停留在片面的、浅显的对秋味秋境的感受。“悲凉”和“清”“静”是统一的、可以相互参照、相互印证,这样才能读深“悲凉”。
《故都的秋》中写到了枣树。当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枣子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郁达夫说:“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在全文“清、静、悲凉”的意境之下,作者为什么要写全盛的金秋的果实呢?全盛的秋天对应人生,应该是人生的中年。人到中年,阅历、思想已臻成熟,也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所以秋天是盛季,但秋天也是由盛而衰的一个节点。步入中年的郁达夫,对人生和自然秋季的感受是全面而深刻的。所以秋味的“十足和饱满”,包含着丰富的人生体验。它是盛和衰,它是喜和悲,经历喜之后的悲,才是真实而饱满的人生。所以,人生况味的悲凉,不是消沉,是站在更宏阔的生命视野上的感悟和体验,是客观而理性的洞见。这是经历生命长河的哲思,是“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依然难忘的永恒的意味。这是郁达夫的中年情怀,也是所有感知万物交替时序变迁的人类的共同情怀。在“秋收”之后,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渐渐走向“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深秋了。
这种视野给文人郁达夫带来的是审美上的自觉。他不是被动地陷入无助的悲凉之中,他也不是纯粹地加上情绪的滤镜,不是病态颓废的情调,而是沉潜于自我和自然生命的调和。故都和秋天,不是郁达夫的精神避难所,他带着清透和宁静面对悲凉,在悲凉之中升格了人生的审美。如果只是一点点的清凉,在郁达夫看来是“浑浑沌沌”的,只有饱尝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和姿态,才是自觉而深刻的人生。
人生的春秋代序,盛衰转换,是作者在故都的秋中的感怀。郁达夫对世界人生的感怀更为清淡、清澈、清透。有一种顺应生命的自然和随和。“租一椽破屋”“泡一碗浓茶”“朝东细数日光”,这些动词,叙写的是郁达夫的中年生活。当一个人有更大的胸怀去兼容生命的苦乐的时候,可以让生命化繁为简,在最简单质朴的生活里品出生活的真味。他喜欢淡色的“蓝朵”,也喜欢“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在简淡的色彩和意味里品出冷寂的美。对中年郁达夫来说,物质名利繁华热闹恍如前尘往事,他有一种经历和体悟后的返璞归真,此时的郁达夫不仅仅是文人名士,更是一个经历过生死盛衰分合的中年人,他褪淡了华彩,只需要水墨般清简的余味。中年郁达夫在清减的生活里“净化了他的欲望”,哀而不伤,使他的精神具有了一种自我超越的意味。
净化的心灵才会走向安静。郁达夫“静对着牵牛花”感受秋意;“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的落蕊上,感受到“微细和柔软”;“衰弱的蝉鸣”在他的耳朵里是“啼唱”。这是安静的心灵带来感受。自然的神韵蕴藉在秋雨秋风秋花秋草秋虫中,只有易感而安静的心灵才能得其神妙。川端康成说:“海棠花未眠,含有一种哀伤的美。夜景异常清幽,即可见物哀。”静、悲和美是融合在一起的。秋意是清淡中的深意,是悲凉下的深意。悲凉、清、静是互为因果的,它们共同熔铸为郁达夫笔下的深沉幽远的秋味。
“清、静、悲凉”不仅仅只是一种秋天和人生的味道,清透和安静,本质上是一种空闲,清空欲念的娴静。破屋、破腰壁、驯鸽的飞声、一丝一丝的日光、疏疏落落的秋草、微细柔软的落蕊、衰弱的秋蝉的残声,这是郁达夫的娴静的生活。他找到了在行色匆匆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里是另一种人生,用自然花草虫鸟的清静恬适来疗愈喧嚣烦恼,哪怕是悲凉的浓重的秋意也不会悲恻哀痛,是沉浸在自然中对日常平淡人生的玩味,发酵成闲适和飘逸的人生雅趣。朱寿桐认为:“郁达夫的游记中带着强烈的感伤色彩,所有的旅程背后是生命的困境、情感的波折。”《故都的秋》中悲凉的背后是清透和安静,所以郁达夫的山水游记散文里不完全是困境和波折的悲慨,他在追寻人和世界的新的相处方式。与其说是山水背后是郁达夫的困境和波折,还不如说是郁達夫在山水之中安放了自己的悲慨,找到了一种空闲的雅趣。这是很多中国传统文人的志趣,也是经历悲欢的中年文人饱满而丰富的生活情味。孙绍振先生说:“情感只有超越了实用的束缚才能有比较大的自由。”空闲的雅趣获得的是一种自由自在的境界。在都市里,还有一类闲人,他们咬着烟管、总是用缓慢悠闲的声调来感受天的晴暑冷热。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也是平缓闲淡。孙绍振先生认为他们和郁达夫刚好形成“一俗一雅”的比照。无论雅俗,生活的真谛是一样的,对待生活,总是要安然面对起落,在生命给予的每一种境况里,都能生发出对生命的真挚的感怀,这才是真正活着的一种姿态。
《故都的秋》的美学意境就是“哀”中的清淡静寂之美。落蕊上的扫帚丝纹是落寞的,但又是细腻和清闲的。凋落是终结,但在凋落的落蕊上,还有柔软的余温,不是僵硬和枯死,在短暂的——生里包含的花影清香,在遍地的落蕊里放大到极致。在死亡的瞬间,回溯生命的过往,回忆是一条永无止境的路,生命永恒。静不是死寂,静是动的一个定格,没有动就无所谓静,在静态的生命里看到的曾经的生命力。同样有审美意味的还有秋蝉,秋蝉的残声,在郁达夫看来是“啼唱”。在孱弱凄惨的嘶鸣里,是生命伟力的绝响。这些微不足道的落蕊和蝉鸣,就如空中的柳浪、池上的微波,飘飘忽忽,细嚼之下,丰富有味。
《故都的秋》的“清、静、悲凉”不仅仅是秋天的意境,它更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和审美超越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