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伟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中国文学思想史》(先秦至北宋)是南京大学周群教授于2019年出版的学术力作。周群先生是南京大学思想家中心二级教授、文学院博士生导师,致力于中国思想史、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多年。文学思想史是理性地认知中国文学发展脉络的重要媒介。从20世纪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的《中国文学思想史纲》、罗宗强的《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到新世纪初敏泽先生的《中国文学思想史》,对中国文学思想史的撰写和研究一直不绝如缕。周群教授的新著在吸取以往文学思想史研究经验的基础上,自觉从中国本土经验出发,以“思想史”之实含蕴传统的“批评史”之名,纠正了以西释中的牵合之憾;对思想史上的“节点性观念”“节点性人物”加以重点关注,在史论中蕴含专论,体现了“以研究为史”的治史逻辑。本书是其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汉传佛教文学思想史”的阶段性成果。笔者有幸先睹为快,现根据阅读所得,谈谈自己的看法。
选择意味着一种态度。作者选择先秦至北宋作为中国通史的第一部,应该有其自身考虑。客观而言,文学思想史属于思想史的分支,或者说其总体演化路径不可能偏离思想史太远,这就告诉我们必须在中国思想史的总体框架下观照文学思想的演化,这样才会有的放矢,才不会使研究变成无源之水。这是这本《中国文学思想史》的基本立场。
在本文看来,中国古代思想有两个黄金时期,第一个当然属于作为“轴心时代”的春秋战国时代,这一时期各种观念获得了第一次理性的总结和表述,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第二个时期应该是宋代,它实现了对先秦以来各种观念的真正提纯,并形成了严密的哲学体系。不仅完成了儒家思想由道德之“礼”向哲学之“理”的升华,同时也真正实现了儒释道三家在思想领域的深度整合。当然这种整合也并非一蹴而就,其基础是魏晋玄学对儒道的尝试性统一,儒家观念在道家思维模式的演绎之下愈发坚固,反之亦然。如果说先秦、魏晋是理学的远宗的话,那么其近亲则是唐代的儒释道身份的下移,表现为“三教”对日常生活领域的广泛渗透,而且三者的尊卑之别已经被解构。此种背景下,思想领域的“道统”观念适时出现,其核心是儒家以“礼”为核心的天地人体系,但演绎模式及思维方式则巧妙地吸收了道、释两家关于形上世界与形下世界的基本思路,从而开始使儒家对“道”(或“德”)的认知具备哲学味道。于是,周敦颐、“二程”、张载乃至南宋朱熹便沿着这一思路进一步演进,理学得以产生,并最终获得了自洽性建构。
如果中西思想史可以类比的话,先秦、宋代之于中国思想史的地位,就相当于古希腊、18世纪(以德国古典哲学为代表)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地位。由此反观本书作者对中国文学思想史“第一层级”的认识,眼光十分准确。抛开宏观思想史的维度,单从文学思想史的角度来看,本书作者的这种时期划分也具有了“片面的深刻性”。作者将宋代视作中国文学思想史的重要时间节点,指出“宋前文学思想与实践开出的诸多法门,成为后世文学思想家言说其理论的重要依凭,并衍变成中国文学思想史新的篇章”,这种认知一方面出于对历史及固有观点的尊重,清代四库馆臣尝言“文章莫盛于两汉,浑浑灏灏,文成法立,无格律之可拘。建安、黄初,体裁渐备,故论文之说出焉……至皎然《诗式》,备陈法律;孟棨《本事诗》,旁采故实;刘攽《中山诗话》、欧阳修《六一诗话》,又体兼说部。后所论著,不出此五例中矣”,按照四库馆臣的说法,“论文之说”与“论文之例”都成型于宋前,遂成后世文学思想演化之渊薮。
因此,本书以先秦与宋代作为文学思想史的两个标志性节点,体现了作者独到的学术眼光。这种方式一方面彰显了通史的思想连贯性,另一方面也具备断代史的深刻性,很好地实现了微观与宏观、研究与介绍的统一。
周群先生《中国文学思想史》的另一个显著特征是以“文学思想史”之名涵盖“文学批评史”的固有称谓,体现了对历史事实和中国话语传统的尊重。在本书作者看来,“中国文学思想史则是歧出于中国思想史之下,蕴含了中国思想史某些基因的学科,这对于准确理解与把握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具有特殊作用”。将文学思想史视作整个思想史的一个领域或者具体呈现形态,符合基本的学理常识。作者以中国思想史为基点切入到文学思想史领域,这明显不同于从西式的文学批评史(The History of Criticism)到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畸形模式。
一直以来,学界往往将文学理论史、文学批评史、文学思想史混用。当我们面对形形色色的批评史、理论史、思想史时,经常会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三者所讲的内容大同小异,甚至完全可以互换题目,但却被冠以不同名号呢?既然“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是源自西方的术语,不妨回顾一下韦勒克、沃伦在他们影响深远的《文学理论》一书中是如何界定的:“在文学‘本体’的研究范围内,对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三者加以区别显然是最重要的。……似乎最好还是将‘文学理论’看成是对文学的原理、文学的范畴和判断标准等类问题的研究,并且将研究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看成文学批评(其批评方法基本上是静态的)或看成‘文学史’”。道理很容易懂,但是落到实践层面则问题很突出,究其原因,在于这种基于西方文学传统的划分模式,是否能够完全适用于中国文学。
本书作者取“思想史”而不用“批评史”定义全书,便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对于“中国文学批评史”概念的形成,作者在序言中已经做了适当回顾和论述,但可能由于篇幅有限,加之避免炫玉之嫌,并未充分展开。本文在此基础上,不妨做进一步申说。“中国文学批评史”一名最早由陈钟凡先生发端,但是“文学批评”一词实则来自西学,“批评”对应西学中的Criticism。陈钟凡先生在其《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章“文学批评”中已经对这个“远西学者”口中的词进行了解释,认为“指正”“赞美”“判断”“比较分类”“鉴赏”是其承载之义。此后,罗根泽先生又对这一问题进一步深化,他指出“文学批评”的英文原意应是“文学裁判”,如果按照狭义来理解,“文学批评就是文学裁判”,但罗先生认为“中国文学批评本来就是广义的,侧重文学理论,不侧重文学裁判。所以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必须采取广义,否则不是真的‘中国文学批评’”。
思想史、理论史、批评史决不可不加区别地随意用之。对于中国文学实际而言,思想史和理论史是客观之事实,但以批评史涵盖前两者则未免牵强。同时,文学思想史之于文学理论史,前者更加偏重“思想”对“理论”的基础性地位,从思想史角度观照文学史能够更加全面、宏观地回到文学现象本身。这可能也是本书作者的基本思路。
对于史书的撰写而言,宏观的思想演绎与微观的问题剖析似乎始终难以圆融地结合,本书虽然在这方面也未能尽善,但可以看到作者在努力实现史论与专论结合。本书的撰写在时代背景方面未使用较多笔墨,而是直入主题,选取每个时代最为集中的代表性文人、著作进行论述。作者对文学史现象进行了必要的整合,呈现出以论代史的特征。较典型的例子如全书第一章“先秦:文学思想萌芽与学术文化的共生期”。作者首先并非常识性地展示先秦社会背景,而是直接讨论“诗言志与季札观乐”的问题。特别对季札观乐历史意义的阐释尤见功力,作者认为“季札观乐,对后人论《诗经》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季札观乐堪称后世《诗》学的滥觞,影响了中国古代诗学的发展史。虽然孔子是儒家的至圣先师,但是儒家的文艺思想因子在季札观乐中得到了显现”。实际上,在看似简单的总结背后,却蕴含着作者对中国文学思想萌芽期的独特见解。
与史论互为依傍的另一种方式是专论。史论的优势在于兼顾学术性与历史性,但专论则是深化和印证史论的必要途径,它往往起到深化主题,为史论提供旁证的作用。表现为,在论及中国文学思想的繁盛期(南北朝)时,专门另辟两章,对刘勰和钟嵘进行专题讨论。本书作者似乎有意用专题讨论来颠覆我们对文学通史的固有认知。既为专论,自当有存在之理由,阐发独到之见解。在对刘勰《文心雕龙》的讨论中,或者认为“刘勰笔下的老子已不是原本意义上的老子……我们则不必胶执于刘勰所原之‘道’究竟是儒家之道,还是道家之道,而应该认为是刘勰融摄诸家自我体认之道”或者在讨论“文之枢纽”时对“纬”“骚”在刘勰眼中的地位进行了详细说明,认为“纬”“骚”之弊在于“伪”“奇”,但却对后世文学内容、文学形式、文学技法的完善有导夫先路之功,诸如此类。
对刘勰进行专门讨论之后,作者又辟专章论述钟嵘。当谈及自然旨趣时,作者认为“钟嵘所谓‘得自然英旨’仅是与用事、声病相对立,而与‘词彩华茂’并不相碍,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何以将陶潜列为中品,而不及刘桢、潘岳、张协、谢灵运等人了”,这种认识可谓切中肯綮,也解决了为何钟嵘将陶渊明列于中品的学术公案。
在讨论钟嵘的过程中,这样的结论还有很多。比如对“感物说”进行介绍时,注意到了“气”在钟嵘诗学体系中的特殊意义,称“钟嵘的贡献在于,当建安之后山水风物独立地成为诗人们题咏的对象之后,他将这一诗坛新气象升华到本体论的层面进行了理论阐释”。将钟嵘与刘勰进行对比时,说“钟嵘没有刘勰那样受宗经的羁束,他将诗人远溯《诗经》《楚辞》,主要根据艺术风格,尤其是骨气与辞采方面的特征”。
综上所述,周群先生以其扎实的学术积淀、敏锐的眼光实现了对中国文学思想史的个性化书写。全书不仅材料丰富、考证翔实,而且也闪耀着思想的灵光,实现了历史与文学、文献学与文艺学的深度整合。尽管本书可能还存在一些有待完善的地方,比如在追求论证深度的同时,对语言通俗性有所忽视;在梳理主流思想史发展脉络的过程中,对民间思想、异域文化重视不足;在推崇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代、宋代这些“第一阵营”成员的同时,是否应该给予辽、金、元等时代一定的关注?但瑕不掩瑜,该书在“深刻”层面达到的高度,完全可以荡涤掉“片面”的瑕疵,书中的很多部分稍加充实,完全可视作考证翔实、观点独到的学术论文。古有“以学问为诗”的作诗之法,本书则体现了“以研究为史”的治史逻辑。总之,该书是近年来较具学术含量的文学思想史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