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华裔东干文学中女性形象的流变及其文化成因

2021-01-17 09:17何云霞钱素芳李英堂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何云霞 钱素芳 李英堂

(1.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2.兰州大学 图书馆,甘肃 兰州 73000;3.兰州理工大学 计算机与通信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毋庸置疑,不管是创作风格还是创作精神,东干文学都深植于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土壤中。东干作家通过真实、历史地描写现实,形象而艺术地展示了整个民族迁居异域后奋斗、挣扎到不断壮大的独特民族生存史、发展史。如果说东干文学中的男性形象,展示的是东干族的奋斗史、民族精神的发展史;诸多鲜活的女性形象,从所谓“第二性”的性别维度,向我们展示了这个民族道德习俗、思想精神、历史文化变迁的特有轨迹。

从清朝陕甘回族乔迁中亚,到苏联新政权的过渡,再到苏联时期的城市化进程,随着生存地域、生活空间的转移、迁变,时代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体制等历史遭遇的巨变、发展,东干女性的生活境遇、生存体验、个性特征皆发生着深刻变化。“女性形象是由社会文化建构并在历史过程中不断变化而成的”[1]。东干文学素来忠于反映现实,其塑造的女性形象亦随之呈现出独特而鲜明的时代印记,体现着浓郁的时代文化精神和民族特色。对此进行研究,以期从文学到生活、从历史到文化等多元层面了解中亚华裔东干女性文学的丰富内涵。

本文以雅斯尔·十娃子①鉴于国内学界对东干族诗人和小说家名字翻译不一的现象,如十娃子有“亚瑟儿·十娃子”“亚斯尔·十娃子”“雅斯尔·十娃子”等,本文正文中统一翻译为“雅斯尔·十娃子”;阿尔里·尔布都本文统一以“阿尔里·阿尔布都”为准。、阿尔里·阿尔布都②鉴于国内学界对东干族诗人和小说家名字翻译不一的现象,如十娃子有“亚瑟儿·十娃子”“亚斯尔·十娃子”“雅斯尔·十娃子”等,本文正文中统一翻译为“雅斯尔·十娃子”;阿尔里·尔布都本文统一以“阿尔里·阿尔布都”为准。、亚库甫·哈瓦佐夫、尤苏尔·老马、尔里·张等著名东干作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女性主题作为主要分析依据,从女性主义的研究视角,借助历史文化研究的方法,梳理、勾勒出东干文学女性形象发展流变历程,表现其独特的时代精神与民族特色,并探究、挖掘其复杂幽深的多元历史文化成因。

一、“第二性的悲歌”与回儒双重传统文化的制约

(一)初期东干女性文学:传统男权世界里的“他者”形象

从1877年开始,因起义而战败的陕甘回民开始迁居中亚,被称为“东干人”,到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之前,这是东干文学的第一阶段。初期东干文学女性形象明显沿袭了中国古代文学传统,如恪守封建礼教与传统道德规范,遵循“男尊女卑”的父权秩序,顺从“三从四德”等级生活原则。这些女性纵使内心渴望、憧憬爱情婚姻自由,有着个性解放、人性舒展的朦胧诉求,往往无力突破父权制的“禁锁”,成为传统男权世界里理所当然的他者。她们要么“逆来顺受”,要么以死相抗,最终以“红颜薄命”的感伤吟唱宿命的悲歌。如雅斯尔·十娃子的《白皮儿西瓜》《一个回族女人》《活睡梦》等、亚库甫·哈瓦佐夫的《思念》、阿尔里·阿尔布都的《三娃尔与莎燕》等,都形象地反映了传统妇女被规定的悲剧命运。作家对这些传统女性生存状态表示深切同情时,毫不吝啬地将民族美德——坚忍刚强、勤劳善良、勇于奉献和牺牲精神赋予了她们,她们虽是男性世界的配角,却是真、善、美的代表。

“东干文学之父”雅斯尔·十娃子在《白皮儿西瓜》里描写一个新媳妇不堪忍受对父母的思念,担心婆婆埋怨和丈夫的暴力:“因此是她看的/家里无人。/她到哩门外头,/嫩心上天,/就像是白蝴蝶儿,/在往上旋。/恨不得跑回去/把爹娘看,再害怕男人打,/婆婆埋怨。/不由她胡思量,/就像仙女,/本来是有钱汉/买下的奴。”[2]13-14叙事诗《活睡梦》叙述了“细麦娘”在丈夫刚去世为生活所迫嫁给阿訇做小妾,“打柴担水又架火。……她给阿訇当了奴”。[3]亚库甫·哈瓦佐夫的小说《思念》塑造了母亲“存姐儿”形象,她勤劳刚强,丈夫沙里尔去世后她一人带大孩子,和丈夫只有三天甜蜜的日子,而以后的几十年里则在思念里度过,“为他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泪……”[4]尤其是阿尔里·阿尔布都的《三娃尔与莎燕》里的少女莎燕,更是“崔莺莺”“杜丽娘”式旧时代女性形象的重现。

(二)莎燕:中国旧时代女性群体的代表与“第二性”的悲歌

阿尔里·阿尔布都和雅斯尔·十娃子被誉为东干文学的“双壁”。[5]7阿尔布都的短篇小说《三娃尔与莎燕》,素有东干回族文学中的“罗密欧和朱丽叶”[4]7之称。富家女莎燕和邻居家的长工三娃尔相爱,草垛约会之事被传出,她被父亲毒打后自杀。痴情的三娃尔挖走莎燕的尸体,拥抱着莎燕自杀,一起躺在阿合巴拉山梁的新坟里。小说语言精炼逼真,写实手法展现了三娃尔和莎燕之间的爱情悲剧发生过程,叙事细腻生动,感人肺腑又惊心动魄,尤其是结尾“化鸽”的情节处理,和梁祝的“化蝶”可谓异曲同工!作家巧妙化用中国传统文学手法,既表达了对痴心儿女的同情,个性解放与反封建主题也跃然纸上。

莎燕美丽得“像画上画下的一样”,“整个山伊城里也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漂亮的姑娘了。”父亲歪嘴子六十儿是出名的大财主,爱女心切,“要给我的莎燕办一次隆重的,让整个山伊城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的婚事”;“从五岁上就开始教着让绣花,八岁上教着让做饭”,早十年就开始为她准备“红绸子旗袍、绣花段裤子、佩肩、金丝线盖头、绣花鞋、首饰匣”[4]67等嫁妆。只要恪守传统遵从父母安排,她就会过着富足生活,一生无忧。但是莎燕并不觉得幸福:她生活空间狭小封闭,仅仅是站在草垛上向隔壁院子张望张望,都引来了母亲张皇失措的怒斥:“你阿达要是知道你上了草垛朝着别人家院子里张望,剥你的皮呢。我们家的名声要是因为你而坏了,你阿达可就在人面前就没脸了。你可要好好把自己看守住。”[4]63“禁闭”中,她能看到的未来就是像母亲那样,嫁到一个有钱人家,毕生守候在锅灶之旁,“围着围裙子伺候男人”,做着琐碎繁杂的家务劳动——传统东干女子就是这样的生活与命运轨迹。莎燕渴望自由,她爱上了邻居尔斯玛财主家能干的长工三娃尔,在草垛上互诉衷情。“我不是贪钱的人,也不害怕穷,只要能有自由就行,在我看来自由比什么都贵重,就像那只白鸽子。想飞了就飞起来,不想飞了就落下了,多好啊”。[4]65但是“回族人家没有女儿给自己找丈夫的事。”[4]61她母亲唠叨着:“女人低贱得很,她没有出门、说话的权势,她是勒围裙伺候男人的,爬锅搂灶的人。……女人的价值就是她的贞洁、她的伊玛尼(信仰)”。[4]68女子地位低贱,以男人为中心的生活没有自由与话语权,传统伦理如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三娃尔卑下又贫穷……面对被规定的命运和无法逾越的残酷现实,她“没心在世上活了”,唯一抗争方式就是日夜赞念“胡达”。和男人约会的事情暴露后,曾经爱女心切的歪嘴子六十儿竟然毒打莎燕,绝望的莎燕服木鳖子自杀。白鸽是飞翔的自然精灵,温良纯洁,是莎燕自由精神的寄托——年轻人爱情和自由借助死亡后超自然的想象来实现。“化鸽”情节设计浪漫,表达对年轻人的同情,并没有冲淡渗透在字里行间的反抗的绝望与悲怆!

究其原因,悲剧源于东干族秉承的回儒双重文化传统对于女性的制约与生命禁锢。

(三)回儒双重文化传统及其成因

史称“蕃商胡贾”的回族先民在唐宋时期就来到中国,13世纪蒙古西征促使大批阿拉伯、波斯的穆斯林东迁,形成回族主体,其民族认同则形成于明代。明朝对回族采取怀柔与强制同化并用政策,态度偏重强硬。《明律》(卷6)规定“凡蒙古、色目人,听与中国为婚姻,不许本类自相嫁娶,违者杖八十,男女入宫为奴。”并且在内地禁止“胡服、胡语、胡姓”。强大的政策压力下,回人开始与华夏各族结为婚姻,与汉人妇女通婚更为普遍,回族汉化程度在迅速加剧,以至于“经文匮乏,学人廖落,即传译之不明,复阐扬之无自”[6],“倘教门之家,尚存三分回回气象”[7]。穆斯林的有识之士通过“以儒诠经”,在不违背伊斯兰教基本信仰和道德传统的前提下,大量吸收儒家思想的伦理纲常准则,以挽救和保存伊斯兰文化。伊儒文明的交汇、融合,形成了一个新的文化体系——回族文化。“伊儒相通”使得回族和伊斯兰教获得统治者承认、宽容,回族得以在中华大地上发展壮大。因而在回族文化形成过程中,其维护民族文化的自觉性得到高度锻炼。《古兰经》规定,男人“可以择娶你们爱悦的女人,各娶两妻、三妻、四妻”[8]等规定,体现出高度的男权性,这和中国封建传统曲款暗通,故而回儒文化的突出特征就是具有双重传统道德伦理的保守性和秩序性。伊斯兰女性的价值观念体系本来就根植于父权文化土壤之中;况且回族形成之初,正是汉族理学居于主流地位的高峰期,所以回族女性文化从一开始就打上了“男尊女卑”的封建烙印:“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是她们谨记恪守的总纲领;生活与活动空间局限在家庭和幽深庭院;“刺绣纺织”、主持家务是其必然职业;性格标准是“柔顺沉默”“贤良卑顺”“贞洁贤淑”;婚姻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夫教子”“贤妻良母”是她们实现自我价值的最好途径。哪个女子不恪守这些约束和道德规范,就是不守妇道、伤风败俗、有辱门楣,轻则受到父母责备,或者众人耻笑讥讽,重则声名俱毁,为社会唾弃,甚至被家族或社会集体剥夺性命。伊斯兰教中更是明文规定女子必须终生带头巾、面纱,穿裙子,不能把全身的任何部分裸露在外;女子外出必须有男子和其他人陪伴;……世俗道德体制和信仰的双重压制与约束,使得她们长期处于卑下与服从的地位,没有话语权,没有自我主体意识,被轻视、漠视,处于社会的边缘,对生活的些许期待只能在默默的想象和眼泪中内化成逆来顺受的命运标本。

迁居中亚之后,东干人继承了回族在中国的地理分布特点——大分散、小集中的聚居方式,在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广阔的地域中建立起三十多个东干乡庄,其中最大的乡庄,居住着上万东干人,如甘肃村梢葫芦,陕西村营盘。这些乡庄,是他们生活和工作的栖息地,更是其文化阵地、精神家园。与先辈一样,东干人具有维护自己民族文化的高度自觉性,他们千方百计地将本民族的社会规范和价值观念灌输给青年人,他们说东干话,吃东干人的传统食品,种植东干人喜爱的各种农作物,严格遵守传统的风俗礼仪,潜移默化为每个人自觉的行为准则。可以说,“从物质文化到风俗习惯、语言环境,都保持了其独特的民族特点”[5]130。他们很好地因袭和保留了“回儒相通”的文化传统根脉,以至于已经消逝的明清历史和文化竟然以活化石与标本的形态,惊艳地存在于中亚这片广袤而新奇的异域大地上。然而,回儒双重传统文化固有的保守性和父权性,如影随形,继续存在于人民的集体潜意识中,发挥着强大的支配力量;乔迁初期的女性承袭着这副文化重担,沉默被动,逆来顺受,习惯于千百年来的悲苦命运。这正是莎燕命运悲剧的深层文化内核。

二、女性主体的初步解放与走向社会

(一)东干女性主体初步解放的外驱力

1917年十月革命到20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是东干女性文学发展的第二阶段。这个时期,东干女性终于突破传统文化的藩篱,从男权历史的阴影里走出,以“巾帼不让须眉”的劳动能力和创造热情,在“社会化”存在中追寻、体验自我价值,体现了个性解放后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此时期女性解放的驱动力更多来自外部环境。

1.苏维埃政府对民族政策的提倡

“十月革命”后直至30年代初的一段时期内,新生的苏联政府在各民族地区推行了“民族化”政策,实行“干部民族化”“领土民族化”“语言民族化”。这些政策的推行和实施,极大地改变了很多少数民族长期以来仅有口头语言而没有文字语言的历史和现实。帝俄时代,100多个民族中只有19个民族有文字,其他数十个民族仅有口头语言,没有自己的民族文字,苏维埃国家先后为52种少数民族语言创造了文字。此时,在苏联学者的帮助下东干民族语言文字产生并正式形成,这为东干文学的生存发展、繁荣提供了文字媒介与切实的物质载体。[3]18不言而喻,苏联的民族政策对保持东干的民族风俗、民族认同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当然,苏联这个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国家政权的建立,通过民族政策的实施与推行,也使得一些新的时代因素对东干的固有习俗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尤其是其女性风俗也在慢慢发生改变。

2.宪法上规定了男女平等

作为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表现之一,苏联的第一部宪法中确定了男女平等和妇女有投票权和被选举权的原则。列宁将妇女解放视为无产阶级斗争的有机组成部分,在《致女工》中,他宣布“无产阶级如果不争得妇女的完全自由,就不能得到完全的自由。”在《迎接国际妇女节》的发言中,他认为:“使妇女获得经济平等和社会平等,而不仅是形式上的平等。让妇女参加社会生产劳动,使她们不要做家庭奴隶,不要永远把自己仅仅限制在做饭和照料小孩的圈子里(这会使她们愚钝和受人鄙视)”。可以说,革命领导者列宁的提倡和影响,自上而下的政治法令的颁布,革命胜利后的集体农庄里推行劳动日制度的具体生产实践,强有力促使和保证了女性解放,“男女一律平等。谁做的劳动日多,谁得的钱也多。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是父亲或是丈夫,都不能责骂妇女,说她是靠他养活的”。[9]她们“在国家生活、社会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一切领域中享有与男子平等的权利”,[10]从此,苏维埃政府为妇女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妇女在社会生活中日益形成了一支巨大的力量。胡赛·马克的《集体农庄》《收棉花的姑娘》等诗歌都歌颂劳动。遗憾的是,“触及气质和角色区别的社会化过程,对构成几千年男权制社会的精神结构,基本没有触动”;[11]然而,女性毕竟从家庭束缚中解放出来,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尤其是妇女经济独立成为可能,为女性自我真正解放和自我觉醒初步奠定了基础。

3.生产生活的切实需要

十月革命后,勇敢善战的东干回族人组成骑兵团,南征北战,为了捍卫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立下汗马功劳;在苏联著名的卫国战争期间,东干人与其他各族人民一起,流血牺牲,赢得了反法西斯的最终胜利……由于战时男人们的缺席,此前只有男子才能承担的耕作,顺理成章地由留守家中的女性担负起来。现实需要给予东干女性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为她们展现不逊色于男人的能力提供了独特的空间。她们辛勤劳动,成果丰硕,撑起了一片天,为革命和祖国、家乡的安全作出了不可忽视的历史贡献。

4.外民族女性风尚的影响

在与其他民族并肩作战中,外界的新鲜事物、其他民族的女性风俗扑入东干人的视野,天经地义的教义规范在新的时代面前受到挑战,东干人一方面予以好奇的关注,一方面又本能地抵制、反感,而一些开明智慧的东干人开始以新的眼光审视传统习俗。

(二)苏联新政权下渐变中的过渡期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会公共空间

新的政治风貌、时代背景下,对自我能力、权益拥有无限信心的新人成长了起来,她们尚背负着旧时代的思想包袱,但开始从封闭的家庭走向田野、学校等社会公共空间,尝试着实现“社会化”存在价值。如亚库甫·哈瓦佐夫的短篇小说《天职》中的麦,在丈夫拜克尔上前线后,“第一个要求干了只有男人才能干的大田里的活儿”,“她辛勤的汗水每年都换来全农庄最高的产量,连男人们也不得不佩服”。卡勒豁子的主席尔斯麻欣喜地看到“巴给的媳妇子一点儿都没剩到男人后头,不然,还比巴给领受得好。卡勒豁子头一个把粮食打的收割掉,给牲灵把冬天的草料样样儿行行儿地都存下了。”被称为是非头的撒婕子“不言不传地给压冬麦的拖拉机队把油拉地攒下了”,[4]134-136而以前男性黑亚子在做的时候,三天两头拖拉机就因为没油开不起来了。这些曾经被视为无能的女人们,田间地头,屋里屋外,辛勤耕耘,默默坚持,无私奉献,铁的现实证明着“除过抓锅、养娃娃,女人们啥上都不中用”的话语只不过是男性权利话语的偏见和污蔑。此外,尤苏尔·老马的短篇小说《往事》里的赛麦娘[4]74-79,尔里娃·田古拜的《命运》里的阿西燕娘娘等女性形象,都是战争后方独挡一面的劳动能手。[4]103-110

女性参与劳动创造价值,促使女性主体意识自觉苏醒,对所谓的女性命运不再简单地认同和屈服……此期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塑造,充分反映这种新的思想认知与变化。东干女性开始浮出历史地表,追求个性解放和爱情婚姻自由,用行动反叛父辈与传统,努力实现自我价值。阿尔里·阿尔布都的《头一个农艺师》,通过聪花儿形象塑造,借助其成长经历、思想认识发展、前途命运等典型地诠释了这一时期东干女性的生活理想与思想变化轨迹。

(三)聪花儿:“社会化”价值存在促使女性反传统主体意识觉醒

聪花儿极其幸运,同龄的千千万万个女孩因为传统规范被迫放弃学校时,开明的父亲支持她继续接受教育,并叮嘱家人支持聪花儿的学业,期望她成为一个农艺师。父辈的包容和支持,聪花儿加入了共青团,战时为群众读报、讲解战争动态,在大会上有理有据地发言,并按照自己的心愿进入农艺师技校学习,如愿成长为一个富有才干、让乡人信服的农艺师。聪花儿的前途无限光明,她将到莫斯科的大学进行深造,她将和自由恋爱的男子结为连理……在她的身上,那曾经被一代代东干女性视为梦想、奢望的理想生活图景正转变为现实。

聪花儿的成长让谨守传统礼仪规程的乡人惊异,他们将之解释为“胡达的造化”, 聪花儿的聪明能干、落落大方,聪花儿的才能、成就也均被认为是出自“胡达的庇佑”。年轻的一代将她奉为榜样,聪花儿却清楚地意识到她只是千千万万个回民女性中的一员,比她聪明、比她能干的女孩还有很多很多,只是她们念书的期望被“黑洞洞的娘老子”阻挡了,只得臣服于世代传承的女性命运。聪花儿的示范和影响下,更多的女性开始怀疑长辈指定的命运,米奈便是如此。因为父母阻挡,她十岁就不再读书,和父母一起养起了鸡鸭。比照朋友聪花儿,读书时代学业优秀的她自然觉悟到:决定她只能喂养鸡鸭命运的不是父母口中的“胡达”,而是守旧、愚昧的父母。

女性敢于质疑和反叛父辈及传统,获得、确立自我主体,婚姻则由完全的包办转为自由选择。这一时期的诗歌大都体现对爱情的自由追求与表达。如雅斯尔·十娃子的《马家姑娘跑掉哩》《骑马的女人》《打妻和爱妻》、胡赛·马克的《致玛莉亚姆的歌》等[4]5,透露出了女性追求自由爱情的曙光。雅斯尔·十娃子的《马家姑娘跑掉哩》描写了女孩与小伙子相爱,依照民族风俗,请了媒人,求父母答应,可是父母嫌贫爱富,死活不答应他们的婚事。女孩子无奈之下便离家私奔了。这在民族乔迁初期,必然会被视为无法容忍的败俗败德之行,女孩只能面对所有人的唾弃,可是这首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诗歌,却这样描写人们的反应“都知道呢,女儿没错,/心呢干净。/小伙儿也好,没心亏。”年轻人善良纯洁,追求自由爱情天经地义,诗人热情地歌唱道:“马家姑娘跑掉哩/就像山风/吹上过哩。/扫得净/踪都没剩。”[2]35-36语言格调轻快调皮,对自然人性的认可与宽容超越了曾经苛刻窒息的道德伦理传统。

受历史机遇、政治制度、法律法规、社会需要、时代风尚等影响,东干女性走出家门,走向更广阔的社会空间,努力追求与男性同等的社会地位与价值存在,极力弥合与男性的差异与不同;拘囿于自身所处的历史转型期,她们往往忽略女性自身的性别本体特征,故还属于苏联新政权下渐变中的过渡期女性。

三、城市化与多元渐变的当代女性形象

(一)20世纪苏联城市化进程及其影响

20世纪50年代以后到80年代中期,苏联工业化和城市化稳定高速发展。据统计,从1951—1980的30年间,其城市数量从1451座增加到2089座, 城市人口总数从6940万人增加到16621万人, 城市人口比重从39%上升到62.8%。1985年, 苏联城市化整体水平为65%, 这意味着苏联已有近2/3 的人口居住在城市或城镇里[12]。城市化的影响与冲击,许多东干人离开乡庄来到城市,散居或小范围聚居成为必然选择。个人对家族的依赖性及伊斯兰教规对成员的约束力都在不断减弱,由于“生活方式与思想观念已逐步与聚居在乡庄的本民族群体拉开了距离,对本民族的许多风俗习惯已经不那么认真对待了”[2]180。尤苏尔·老马笔下的《乡庄》敏锐、及时地反映了此种变化。苏来麻乃老汉一家只剩下老夫妇还居住在乡庄中,儿子和女儿全家在城市里工作。他们与别的民族杂居在一起,用俄语与他人交流,后来家庭内的日常用语也使用起了俄语,孩子连东干话都不太会说了。[3]178

苏联时期非常重视国民教育,尤为重视对女性的教育,其受教育的权利得到政府的充分保障。苏联建立初期妇女的文盲率很高,1926年妇女占全国文盲率的75%,随着十年义务教育的普及,女性受教育程度也在不断提高。统计资料表明,1986年,在受教育领域几乎实现了男女机会平等;在职者,每1000名男子中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为760人,而女子则为762人,已经超过了男子的比例。[13]

二战后劳动力缺乏、政府鼓励女性经济平等的政策保证了女性没有退回家庭,而是作为国家建设的主力军存在于社会的各个行业。因而五十年代之后,随着东干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经济地位的改善,出现了一批自立自强,更加自我、不再依附男性与婚姻的现代城市女性。这些女性形象,投射出复杂、多元富于变化的现代意识与社会风貌。

(二)现代城市女性形象的多元化、人性化塑造

苏联新政权过渡期的女性,具有鲜明的社会共同体意识、追求与男性平等存在而忽略性别差异。20世纪50年代后的女性形象有所不同,她们立足现代和自我意识,寻求独立与价值实现,勇敢绽放女性魅力,不再把个人幸福寄托在狭窄的家庭与婚姻空间,甚至向传统婚姻挑战,构建新的家庭婚姻理念;作家甚至深入人性的阴暗面,正视女性的“小我”乃至“本我”意识,因而城市女性形象塑造呈现现代化、多元化、人性化、复杂化等特色。

1.自强、独立的城市离异女性

阿尔里·阿尔布都的小说《没认得》中的姬哈尔是此类女性的杰出代表。她结婚两年,跟着男人没享上一天福,离开大吾儿后,不惧离婚女人的标签,依靠裁缝手艺,辛勤劳动,自立自强,不仅养活了家人,还造起了三层小楼房,过上了幸福生活,精神焕发,比以前更漂亮更自信了,连前夫大吾儿都认不出来。

《没认得》借助男性视角、他者眼光,充分展现出姬哈尔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大吾儿在长途客车上邂逅了一位衣着时髦的漂亮女人,长得特别像他的前妻,但比他的前妻更俊、更会打扮,出落得光彩照人。他不断在想这个漂亮女人是不是他的前妻,说话、走路都那么像,只是比他前妻要漂亮,大吾儿最后判断这不可能是他的前妻,他的前妻绝不会有这样俊!车窗外蓝色的镜子般的海洋,在太阳光下灿烂地闪耀,吸引着全车人目光,只有大吾儿看不到美丽的风景,他的眼睛只放在那个漂亮女子身上,他热切地渴望与这个女子相识,心想“有这么个婆也,不枉说在世上来了”。[14]68下车休息的空儿,大吾儿找了个机会与漂亮女人搭讪上,到站之后又主动要送她回家。女人的家是一栋三层楼房,大吾儿的心里引起了一阵惊叹。但进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罗马尼亚立柜是那么熟识,漂亮女人呼唤的人,更让他仓皇逃窜。原来,这个漂亮女人,正是他的前妻,曾跟他一起生活了两年的姬哈儿。小说情节并不复杂,构思精巧,对比中充满喜剧色彩,让人印象深刻。对大吾儿的行动、心理描写越生动,其结尾就越富于讽刺性,而姬哈儿的独立、成功及女性魅力就更加突出、鲜明。

2.坚持自我、毫不妥协的现代知识女性

随着时代的发展,东干女性的性格日益大胆泼辣,对待婚姻的态度也更加主动,凸显了现代东干女性摆脱传统束缚,掌控自己命运的决心和勇气。阿尔里·阿尔布都的小说多关注此类女性形象。她们尊重自我感受,当个人意愿与男人产生冲突时,不再一味隐忍、妥协、迁就,勇敢捍卫自己的意志,甚至不惜放弃婚姻。如《不素心》中的拉彦,学的是会计专业,她更喜欢城市生活,不愿回到乡庄居住。丈夫三娃儿执意回乡,二人最终分道扬镳。再如阿尔里·阿尔布都的小说《哈婕儿》中,女主人公哈婕儿同样因为与丈夫的价值观冲突,宁肯牺牲婚姻,也要坚持自己的观点。

拉彦和哈婕儿代表着知识女性精神和心理上的独立与判断能力的提升,她们挑战了传统婚姻男主女从的固有观念和既定格局,从女性自我需要出发,对婚姻自主选择并进行理性取舍,这不啻于一次婚姻观念、两性关系上的革命。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悲怆呼告,现代性自然而然战胜了传统。

3.固守“小我”的市民女性

面对当代多变的生活现实,尤其苏联解体后,政局混乱、经济滑坡,作家们展现出女性多元、渐变、复杂的性格侧面。东干文学中出现了背离传统美德的女性,如尔里·张的《俩妯娌》。两个媳妇轮流做饭,轮到大媳妇哈祖尔做饭时,她偷偷把肉和鸡蛋,藏进自家的柜橱里;善良的婆婆为了感化她,特意把几大块肉放在她和孙子的碗里,祖哈尔却毫无触动;公公还活着时,就常常惦念房产的归属问题;家平均分了,祖哈尔翻菜地时总要偷偷地把地界向老二那边挪一点;对自家小菜园的打理她很勤劳,对集体农庄的大田则漠不关心。她藏钱的地方,连丈夫都不让知道,并警告丈夫,要是和她离婚,一个戈比都休想拿走。[2]164-172轮流做饭、分家、种菜地等皆是家庭生活、生产琐事,日常化生活描写,祖哈尔这个极端自私、爱沾便宜、刁蛮精明的小市民形象典型便呼之欲出。

再如阿尔里·阿尔布都的小说《惯到下的》中,描写被惯坏的女孩,追求外表的漂亮,每天换一套衣服,喷洒的花露水能把别人熏晕,“指头细长细长的,就连锥子一样,指甲剪得就连针一样,红得好象血”。[14]29可一点礼貌都不讲,对给自己帮忙的人连个“谢谢”都不会说,还好逸恶劳,就想干轻松的活计。小说探讨了教育问题,指出父母“娇惯” 导致女孩子追求外表、贪图享乐、肤浅不文明的思想与行为,突出了家庭教育对女孩子正确引导的重要性,表现作家对当下女性教育的深刻关注与某种担忧。

对女性负面形象刻画从另一维度反映出现代城市化进程的深刻影响,即传统美德教育被忽视、被遗弃,自私、狭隘、享乐、肤浅等“小我”思想抬头,给生活带来一定的矛盾与复杂。真实、饱满的生活气息中,以切近人性真相的方式传达出时代的精微变化与幽深律动。

总之,东干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塑造经历了回儒双重文化制约下的逆来顺受、沉默存在,苏联新政权下的渐变中的过渡期女性,及苏联城市化进程中智慧、独立的现代女性等三个阶段。东干文学正是通过这些女性的爱情婚姻、生活经历的逼真描写,在对她们的苦闷、徘徊、期冀、蜕变的痛苦等丰富情绪体验的深刻揭示中,客观而艺术地记录着在她们从沉默服从到自我觉醒、从个性追求到勇敢抗争、从传统到现代的精神探索、生长体验和进化史。她们成为中亚乃至世界华裔文学不可或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