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庄子当如是解”
——明遗民借解《庄子》以自摅其意

2021-01-15 02:43
关键词:遗民庄子孔子

方 勇

(华东师范大学 先秦诸子研究中心,上海200241)

古人阐释经典,素有“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的不同,前者重视文本还原,力求追寻经典的原始意义,而后者却主张文本为我所用,借以创立自己的新思想。郭象借注《庄子》以创立其“独化”论及“足性逍遥”“名教等于自然”等说法,李白借阐释《庄子》大鹏形象以发抒其豪迈不羁的心胸,王安石借阐释《天道》篇“九变”之说以阐述其政治改革的主张,凡此皆属于“六经注我”,《庄子》思想资料仅仅是用来注“我”的东西。在庄子阐释史上,此法的运用至明遗民而臻于极致。

随着明王朝的土崩瓦解,许多怀有深厚民族感情的文人士大夫纷纷做了遗民。其中逃禅是明末许多遗民的一种无奈选择,正如归庄所说:“二十余年来,天下奇伟磊落之才,节义感慨之士,往往托于空门,亦有居家而髡缁者,岂真乐从异教哉,不得已也!”(《送筇在禅师之余姚序》)[1]240诚然,他们表面上虽已皈依宗教,但内心却一刻也没有忘怀故君故国。即使是原来的一些佛教徒,在这“天崩地解”“王纲解纽”的特殊时期,也往往萌发出了爱国之心。如觉浪道盛禅师,因目睹国势日益衰颓,便于崇祯间到麻城、金陵等地,登坛为国说法,以期鼓舞民心士气。亡国后,他还先后接纳了不少遗民作为弟子,俨然成了一位重要的遗民领袖人物。

在理论上,道盛更是通过撰写《庄子提正》一书,别出心裁地提出了“教外别传”说,从而委婉地表达了他的爱国思想。他在此书绪论中说:“庄周,战国之隐者,能以古今之大道自任,又不甘于流俗,悯世道交丧之心独切,不可以自禁,乃敢大言而无惭。之人也,予读其所著《南华》,实儒者之宗门,犹教外之别传也。”[2]768何谓“教外之别传”?宋濂在《释氏护教编后记》中说:“世尊大法,自迦叶二十八传至菩提达摩。达摩悲学佛者缠蔽于竹帛间,乃弘教外别传之旨,不立文字而见性成佛。”[3]178意谓达摩以“心印”“见性”的特别方式继承并弘扬了释迦牟尼所开创的佛法,故称教外别传。可见道盛称《庄子》为“儒者之宗门”“教外之别传”,正所谓“此亦借之以比类”,即是拿禅宗与佛教关系来比附庄子学说与儒家学说关系的。

那么,《庄子》到底何以可称为“儒者之宗门”“教外之别传”呢?在道盛看来,其理由之一是:庄子倡导顺应自然,妙于以神化不测的理论来感化人心,使之复归于自然之天真,这与儒家经典《中庸》所谓以“慎独”“尽性”来“致中和”“与天地参”等思想是一致的,所以说:“其所著《南华》,实儒者之宗门,犹教外之别传也。”[2]768其理由之二是:庄子大约因愤于世俗之儒及治方术者不能知天立宗,竟使儒学如江流日下而无可挽回,乃慨然扪心自问,是否可找到一种挽救的方法。正是在这俯观仰视、愤疑之极的时候,他终于惺然觉悟而有以自慰,于是好像说:自开天辟地之后,儒家圣贤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文王、武王、孔子、颜回等,能根据人类的自然本性,为民生日用制作法度,使之各安于性命之情,这本来是无可非议的。但后世“不能知其所以”,乃“愈效其迹”“愈敝其神”,致使这些日用制作法度渐趋“支离”“生事”“多知”,甚至导致了“世道交相丧”[2]768的坏局面。庄子至此似已完全明了儒学衰颓的症结所在,便指出挽救儒学的根本方法即在于彻底去掉日用制作法度之末节,而以“简易”“无为”“无识”的古代圣贤之道来治理天下,使天下百姓各安其身世性命,此即所谓“追其本而救之”。可见庄子所思所想,实为“儒者之宗门”“教外之别传”。其理由之三是:由于天下皆沉浊,不可与庄语,庄子不得已乃采用了“纵横杀活、隐显正奇、放肆诡诞、喜[嬉]笑怒骂”[2]768等言说方式,来阐发其神化自然之旨,所以我们应该透过这些言说方式,看到庄子所示“密意”中是“有主有宾”“有权有实”的,即其所借伏羲、黄帝、唐尧、虞舜、孔子、颜回等乃是“主”,老聃、许由、壶子、列子、杨朱、墨子、惠施等乃是“宾”,而“放肆诡诞”“喜笑怒骂”等乃是“权”,“直指其天真”“使天下疑怪以自得之”等乃是“实”。道盛从而断定,实在没有人比庄子更能称赞儒家圣贤了,也实在没有人的学说更可称为“儒者之宗门”“教外之别传”了!

在“证成”庄子为“儒者之宗门”“教外之别传”后,道盛便进而提出了他所谓的“托孤”说。今案《论语·泰伯》有“托孤寄命”之语,《三国志·蜀志·先主传》载刘备托孤于孔明之事,但道盛《正庄为尧孔真孤》有语云:“古人以死节易,立孤难。立孤者必先亡身避雠,使彼无隙以肆其害,则必转徙藏之深远莽渺,托其可倚之家,易其名,变其状,以扶植之成人,然后乃可复其宗而昌大其后。”[2]769据此,则道盛之“托孤”说乃是化用《史记·赵世家》所载程婴、公孙杵臼合谋保全赵氏真孤以昌大赵氏家族之典故而来,谓庄子因有见于当时儒者“不知有尧孔之宗,惟名相功利是求,不至杀夺不餍”[2]769,治方术者则“窃仁义礼乐而杀夺,以丧乱其统宗,使尧舜危微精一、孔颜至诚天命之道,并归于杀夺”[2]769,致使尧孔嫡血正脉孤而不存,内圣外王之道不能为后世所宗承,于是乃有托孤之惧,便借荒唐自恣之言,将尧孔宗脉密藏于《大宗师》《应帝王》等篇之中,而使后世有所宗承,此即所谓“庄生所立言之真孤,虽天地覆坠,不能昧灭也”。

由于道盛是一位爱国禅师,他倡导“托孤”说的真正用意主要是为了寄托自己的故君故国之情,所以此说一出,便得到了许多具有遗民意识的逃禅者和教外居士的赞同、申发。如他们说:

庄生之书,究极性命之初,放乎大道之原,并吾儒之所学精微,所诣真实者,而痛加喝棒,非止为卑卑功利者笑骂也。儒宗别传,诚开天确论。[2]768

(《庄子提正》眉栏所收大时批语)

庄子一生心力阐洙泗之微言,今得和尚辟只眼而立正孤之论,吾儒当喷血泪认取耳。[2]769(《庄子提正》眉栏所收大瑸批语)

若无《应帝王》《大宗师》,何处见他是尧孔之真骨血、真气脉?此正孤之结穴也。[2]769(《庄子提正》眉栏所收大中批语)

耳食者议漆园左儒,非杖人托孤创论,千年暗室,谁则破之?此一炮大快矣。[4]8(方以智《药地炮庄》卷首戒显序)

天界浪杖人以庄子为孔子之孤而托诸老子,作“托孤”说,甚奇。此巧于发明孔子,而借庄子为孤以传孔子之真者也。[5]71(钱澄之(《与俍亭禅师论庄子书》)

这些文字的作者,或是道盛的禅门弟子,或是教外居士而曾亲炙于道盛者,大都具有强烈的遗民意识。他们一致认为道盛所倡导的“托孤”“别传”说,真正揭示出了庄子学说的本质所在,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而钱澄之则更是从中窥见到了道盛的良苦用心,认为他无非是在“借庄子为孤以传孔子之真”,即借阐释庄子以表达其意欲传承华夏文明的爱国情怀。当然,对道盛说法作较多评论、申发,并将他人评论申发文字辑为专集者,当是石溪和方以智。药地学人兴月所作《炮庄发凡》云:“杖人《庄子提正》久布宇内,正以世出世法代明错行,格外旁敲,妙叶中和,亦神楼引也。……在天界时,又取《庄子全评》之,以付竹关、公宫之托,厥在斯欤!薛更生、陈旻昭时集诸解,石溪约为《庄会》,兹乃广收古今而炮之。”(《药地炮庄》卷首)[4]12薛更生即薛正平,晚年从道盛学参禅;陈旻昭即陈丹衷,亡国后得法于道盛,法名大中。可见道盛的《庄子提正》及《庄子全评》问世后,评论申发者颇多,薛正平、陈丹衷即予以汇辑,石溪又将其约为《庄会》一书,而方以智(竹关)则更在此基础上“广收古今而炮之”[4]12,撰成《药地炮庄》一书,以不负道盛生前之嘱托,凡此皆不过是借阐释《庄子》以自摅其胸意而已,并不是真的要探寻《庄子》的本意所在。

道盛所倡导的“托孤”说受到明遗民的普遍赞同,尤其是得到了方以智《药地炮庄》一书的大力阐扬。

清四库馆臣曾指出,方以智此书乃是“借洸洋恣肆之谈以自摅其意,盖有托而言”[6]卷一百四十七。这里所谓的“有托”,当即指方以智阐发其师道盛的“托孤”之说而言。如《庄子·人间世》有一则关于“支离疏”的寓言故事,方以智引杖(道盛)云:“支离亦傲人间世乎?非伤尽偷心者,孰能知之?此处庄生自寓,亦为孔子写真,谁识孔子是能支离其德,不以神圣自居,甘心碌碌,与世浮沉,如挫针治繲弥缝此天地人心,鼓其㹫,播其精,删定为群圣之大成哉!”[4]177《人间世》篇是论述如何能做到“涉乱世以自全”[7]34的,认为生活在这样的人世间,若要远害全身,就非得泯灭矜才用己、求功求名之心,做到虚己顺物,以不材为大材,以无用为大用不可。由于此篇用大量篇幅虚构出“仲尼”来发论,全文又以“孔子适楚”来作结,而中间则插入了“支离疏”等寓言故事,所以道盛就有此为“庄生自寓,亦为孔子写真”之说,认为里面正说出了孔子“能支离其德”“甘心碌碌”地来“弥缝此天地人心”的思想,同时也寄托了庄子一心想要阐扬孔子学说的用意。方以智承因道盛的这一观点,并进一步说:“天地伤心久托孤,弥缝自肯下红炉。支离藏却人间世,破碎人间有世无?”[4]177指出庄子在这里分明有“托孤”之心,想要传承儒学宗旨,像孔子那样支离其德,潜藏于破碎的人间社会,为补救天地人心而孜孜矻矻。可见,正如时人宋之鼎所说:“《提庄》托千古之孤,真奇书也,药地大师因作《炮庄》。”(《庄子提正》跋语)[2]776方以智在《药地炮庄》中所阐述的“托孤”说,不外就是对道盛有关说法的承因和申发。

在方以智看来,“子夏出田子方,子方出庄子,庄子乃为孔颜滴髓”[8]752-753(《一贯问答》)。认为庄子乃孔颜真髓所传,为孔门之真孤,所以他深深觉得自己理应竭尽全力来阐扬儒学,方不负儒门托付给自己的重任。但由于“庄子痛这世界人心如江流日下,不可挽回”[4]256(《胠箧》炮语引杖人),才不得不“为此无端崖之词,卮之寓之,大小重之,无谓有谓,有谓无谓,使见之者疑愤”[4]75(《向子期与郭子玄书》)。方以智说:

庄子实尊六经,而悲一曲、众技,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故以无端崖之言言之。[9]71(《东西均·神迹》)

道至于孔子而后集大成,盖几千百年而一出。孔子之上,圣人之因时者,有不得已也。孔子之下,诸子之立教者,各是其是也。道德仁义裂于杨墨,无为清静坠于田彭,庄子欲复仲尼之道而非其时,遂高言以矫卑,复朴以绝华,沉浊不可庄语,故荒唐而曼衍。[4]467(《天下》炮语引刘概)

读《庄子》不比五经,当别具只眼。彼痛世人溺于死法,不能逗出灵机,终不得自己受用,往往欲与正言,乃反其辞而出之,危其事而悚之,使其疑穷思极,忽然得之,则知其立言之深,入人之切也。[4]253

(《马蹄》炮语引杖人)

第一、二段话的意思是说,庄子本来就十分尊崇儒家经典,有志于阐扬孔子之道,只是由于处在特殊的时势之下,看到了世人尤其是诸子百家对大道的破坏分裂,所以遂“以无端崖之言言之”,即以荒唐曼衍的言说方式来传承儒学的微旨。第二段话的意思也是说,庄子“反其辞而出之”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读者应该别具只眼,体察到其“立言之深”“入人之切”。方以智由此进一步指出“庄子为孔门别传之孤”[9]157(《东西均》所附《象环寤记》),并认为“庄子虽称老子,而其学实不尽学老子”[4]465(《天下》炮语),只是在表面上托迹于老子罢了。但方以智这里所说的“庄子为孔门别传之孤”,似与道盛关于庄子为“儒宗之别传”说法的含意有些不同。如他在烹炮《大宗师》篇,子舆、子来外生死寓言故事时,引录了杖人的话:“儒者以修身为本,至能易箦启手足,为全而归之。若庄子则以外生为宗,即天地覆坠,不与之变,撄而常宁,疑而无始,佛法未来,乃有创见,安得不谓儒宗之别传乎?”[4]215“易箦”典出《礼记·檀弓上》,谓曾参临终时仍能遵循古代礼制,叫曾元为他更换自己不该使用的寝席。“启手足”语本《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意谓“曾子平日,以为身体受于父母,不敢毁伤,故于此使弟子开其衾而视之”[10]103(朱熹《集注》)。道盛据此认为儒者以修身为本,能带着完整的礼制观念和身体发肤回归自然,而庄子在佛法传入之前,却已别有创见,能够忘怀生死,不以天地覆坠而改变自己的心情,一切只是纯任大自然的安排,则“安得不谓儒宗之别传乎”?意谓庄子是儒门的教外别传。但方以智却不以为然,颇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彼比干者,为不全而归之耶?言外生以养生,言无生以达生,不过生于忧患,雪上加霜,以夺为予。”[4]215

方以智反问说,比干因忠谏而剖心,这就不算“全而归之”吗?并进而指出,庄子通过谈外生死来阐发其养生、达生的思想,这只不过是在“生于忧患”的情况下所采取的一种“以夺为予”的独特表达方式罢了。如果联系前面所作的一系列分析来看,方以智所说的“庄子为孔门别传之孤”,当即谓庄子在特殊时势下以另一种言说方式传承了儒学微旨,而并非指他的学说不是传自正宗儒学。可见方氏的这些看法,显然已对道盛的观点有所发展,更与韩愈在《送王秀才序》中既认为“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11]261,又谓庄子“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11]262,并不能得孔子之道的观点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方以智所谓的“庄子为孔门别传之孤”,主要是说庄子传承了孔子、颜回、子思、孟轲的学说,是为儒学正宗。如他说:

此篇独以孔颜之敲唱为首,见非圣人不易处此人间,即有藐姑射之神人亦用不着,曾知藐姑射即在曲肱箪瓢里么?[4]160(《人间世》炮语引杖人)

环中寓庸,此老……恐人觑破三昧,从子思脱出,遂将《中庸》劈作两片拈提。[4]135(《齐物论》炮语引谭氏)

三一曰“《中庸》末章‘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张南轩曰“帝王者,圣贤之余事”,《孟子》“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庄子只以一“应”字摄之。[4]228

(《应帝王》炮语)

孟子言扩充,言充实之美。庄子曰“充实不可以已”,此集虚充实一贯之符也。忘形乃充践形之实,践形乃充忘形之虚,庄且以破相宗剔醒皮相一辈耳。[4]180

(《德充符》炮语引虚舟)

方以智征引这些说法旨在阐明自己的观点,认为:《人间世》篇开首即在借孔颜以阐明圣人的处世哲学;《逍遥游》篇撰写藐姑射神人的寓言故事,实际上是在阐扬儒家“孔颜乐处”,尤其是颜回曲肱而枕、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的安贫乐道精神;《齐物论》篇所谓“为是不庸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12]70等说法,即是从子思《中庸》脱化而出;《应帝王》篇之“应”字,就是对《中庸》《孟子》两书中有关思想的概括;《德充符》篇谓“充实不可以已”,强调“充实”“忘形”,反对以皮相论人,这些皆与孟子所言“充实之美”完全相符。由此可以清楚看出,这里把庄子所宗承的对象集中定向为孔颜思孟之学,实为韩愈《送王秀才序》、苏轼《庄子祠堂记》、王安石《庄周论》、林希逸《庄子口义》等引庄入儒著作所未曾言,标志着方以智《药地炮庄》的以儒解庄具有自己明显的特征。

在方以智看来,庄子尊崇孔子,“为孔门别传之孤”,还更为集中地表现在作为《庄子》全书之总结的《天下》篇里。他在烹炮此篇时引杖人说:“首称邹鲁之士,明谓孔子删订作述,集群圣之大成,后学不见圣人之大全,自为不该不遍、一曲之士,此大道所以终裂也。故后历叙诸家,皆是闻风起者,谁能如邹鲁先生之据[居]上风哉!孟子谓尹任而近篡,夷清而近隘,惠和而不恭,独孔子为圣之时,集大成而贤于尧舜,自生民以来未有也。此篇议论,正与相同,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如不称孔子,又谁能当此称乎?”[4]459又引刘概说:“呜呼,诸子何尝不尊仲尼哉!知其所以尊者,莫如庄子。学者致知于言外可也。”[4]467认为庄子在此篇中称邹鲁先生的学说实居“上风”,意谓其为包涵天下真理的“道术”无疑,可诸子百家为不该不遍的“方术”之士,自以为远不能与孔子相媲美,因而莫不尊礼之,而庄子则是最尊崇他的人。不可否认,方以智的庄子学思想中不免存在着一些互相矛盾的地方,他所谓庄子为孔子之真孤的说法也似有违儒、道对立的基本事实,但更值得指出的是,其中却寄托了他对故国的忠贞不贰之心。他曾在《药地炮庄》一书最末引大奇云:“和尚以庄子为托孤,实是和尚托孤于庄子,而庄子又因得托孤于和尚也。”[4]468诚然,史称道盛和尚“以忠孝名天下”[13]卷七(阙名朝鲜人《皇明遗民传》),他倡导“托孤”说的目的即是为了昌大儒学,尤其是为了践履儒家的忠孝思想,寄托对故国明王朝的忠贞不渝之心。由此,方以智大力弘扬其师父“托孤”说的真正用意也就可想而知了。

钱澄之是方以智的好友,也曾亲炙于觉浪道盛,在他的《庄屈合诂》中就引述了不少道盛解释庄子的话。他还在《与俍亭禅师论庄子书》中说:

夫庄子,固老子之徒也。天界浪杖人以庄子为孔子之孤而托诸老子,作“托孤”说,甚奇。此巧于发明孔子,而借庄子为孤以传孔子之真者也。……而师以为独通宗门,谓之为释家教外别传,固不如杖人谓之为儒家教外别传为较近耳。何则?释氏所言,皆出世法也。若庄子,固有用世之志,有用世之学,惟世不可用,而始托为无用之言以藏其身者也。观其内七篇,语语精于涉世,亦妙能用世者。至于外篇,有曰:“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又曰:“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诸如此说,庄子岂不能用世者乎?[5]72

这里的“师”指曾拜见过道盛的钱塘云溪精舍禅师俍亭净挺,与钱澄之颇有交往。净挺曾著《漆园指通》一书,将道盛所谓庄子为“儒宗别传”说改造发展成了“释家别传”说,认为如果就达摩初祖尚未把禅宗传入中国以前的情况而论,道盛的说法无疑很有道理,但自从禅宗在中国流传开来以后,则庄子显然为独开宗门的禅宗之一支,所以就应该视为“释家教外别传”,怎么还能再叫作“儒宗别传”呢?净挺把《漆园指通》一书寄给了钱澄之,并请他为此书作序,而钱氏读后却有不同的看法,于是写了《与俍亭禅师论庄子书》,表示委婉拒绝。虽然后来可能由于净挺的一再请求,钱澄之终于为他写了《漆园指通序》,但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学术观点。钱澄之在这两篇文章中明确指出,《庄子》内、外篇处处显示出了庄子是一位积极“用世”者,只是因处于特殊时世而“托为无用之言以藏其身”罢了,而佛教所言则“皆出世法也”,怎可与庄子同日而语呢?所以他进而又说:“自我观之,庄子有用世之学,有用世之志,知世不可用,遂诡托诸大而无用之言,而又自明其志曰:‘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衣绣之牺、曳尾之龟,盖审之熟矣。……夫俍师之逃于禅与庄子之不用于世,皆以无用为用,而吾之论《庄》则与俍师之解《庄》,其旨趣各不相谋。”(《漆园指通序》)[2]27公开宣明自己的庄学观与净挺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认为道盛“以庄子为孔子之孤而托诸老子”的看法比较接近事实。那么,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庄子》中那些诋訾儒学的话呢?钱澄之解释说:“夫庄子言道德而訾仁义、毁礼乐,其言必称老子,庄子之为老子嗣久矣。然其意中所尊服者则惟[唯]一孔子,其言之涉于侮慢者,此诃佛骂祖之智也。”(《与俍亭禅师论庄子书》)[5]72这里把庄子诋毁儒学说成是“诃佛骂祖”,与苏轼的“阳挤”“阴助”说实际上并无二致。但所不同的是,钱氏不顾朋友情面,在《与俍亭禅师论庄子书》《漆园指通序》两篇文章中公然批评净挺的庄学观,认为他的说法远不如道盛的“儒宗别传”说比较符合事实,并指出庄子“訾仁义、毁礼乐”只不过是“诃佛骂祖”罢了,这却曲折地表达了作为一位明末遗民的故君故国之情和志在传承华夏民族文化传统的良好愿望,与他体现在《庄子诂》专著中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

钱澄之作为一位明末遗民,他所面临的主要还是如何出处进退的问题,也就是如何“游世”的问题。因此,他的这种强烈的遗民意识必然会深刻地影响到他撰写《庄子诂》一书。如他在阐释《逍遥游》篇时引宋末遗民刘辰翁云:“庄子宗旨,专在一‘游’字。”[14]3并自作诠诂说:

《易》之道尽于时,庄之学尽于游。时者入世之事也,游者出世之事也。惟能出世,斯能入世,即使入世,仍是出世。[14]3(《逍遥游诂》)

首篇以《逍遥游》名篇,七篇皆统于游也。……吾观《庄子》诸篇,于用世之道甚精,惠子谓之大而无用,盖其言杂出无绪,以无用之大言藏有用之至言也。当战国之时,既好放言,又思免祸,使人知其言有可用,而祸不免矣。庄子以大言藏身者也。[14]17-18

(《逍遥游总诂》)

道盛认为《逍遥游》篇之旨是“足以含摄七篇”[2]770(《庄子提正》)的,方以智更运用易学象数学观点提出了关于“内篇凡七,而统于游”[4]102(《药地炮庄·逍遥游》)的说法,可见作为曾亲炙于道盛,又与方以智为好友的钱澄之,其所谓“庄之学尽于游”“七篇皆统于游”等说法不但远承了刘辰翁的观点,而且还直接受到道盛和方以智庄学思想的深刻影响。但由于钱氏生活在新朝里的时间比他们二人更为长久,所以也就更加长时期地受到了应该如何处世、游世问题的严峻考验。唐甄在为钱澄之《田间文集》所作序中说:“惟时征召之命遍于岩穴,而先生(钱澄之)晦迹远引,能令当世荐贤者齿不之及,可谓善藏其用者矣。先生通六艺,尤长于《易》与《诗》;进退百家,尤好屈、庄之书。自甲申以来,遭大变,蒙大难,窜瘴乡,能善其用,不瑕不害,以至于老。”[5]3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钱氏在长时期的遗民生涯中,正是从《易经》《庄子》等书中获得其处世、游世的方式方法,使他在“征召之命遍于岩穴”的新朝中能够“晦迹远引”,做到“不瑕不害,以至于老”,真“可谓善藏其用者矣”。他从这一人生体验出发来阐释《庄子》,就是认为书中所谈的主要为“惟能出世,斯能入世,即使入世,仍是出世”的问题,《庄子》所包含的学问尽在一个“游”字,庄子真是一位以“大言藏身”的人。可见,钱氏这里对刘辰翁、道盛、方以智的一些庄学观点已有了较大发展,但其以一“游”字来概括《庄子》全书宗旨,毕竟只是像刘辰翁、钱澄之一类遗民的看法,并不是《庄子》真的当作如是解。

傅山在入清后曾以抗清案牵连入狱,抗词不屈,绝粒九日。康熙征举博学鸿词,被迫舁至京师,以死拒不应试,特授中书舍人,仍托老病辞归,遗民意识同样甚为强烈。因此他在阐释《逍遥游》篇时说:“读过《逍遥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鹏自勉,断断不屑作蜩与鸴鸠,为榆枋间快活矣。一切世间荣华富贵,那能看到眼里!所以说金屑虽贵,著之眼中,何异砂石?奴俗龌龊意见,不知不觉打扫干净。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几个?”[15]卷二十七(《读南华经》)我们知道,庄子在《逍遥游》篇中大力肯定了至人、神人、圣人的“无所待而游于无穷”的逍遥游,而对大鹏、蜩、鸴鸠等的飞行则予以否定,认为它们都“有所待”,并不是真正的逍遥游。傅山却从自己的思想认识出发,对庄子的逍遥游思想做了大胆的发挥,认定自己应该“以大鹏自勉”,藐视世间一切荣华富贵,而“断断不屑作蜩与鸴鸠,为榆枋间快活”。说明他实际上已从大鹏形象中发现了人格力量,决心要像它那样鄙弃“奴俗龌龊意见”,永远做一个忠贞不渝的气节之士。

由于傅山具有明末遗民的独立人格风貌和作为明清之际启蒙思想家的精辟见解,因而他对《庄子》的阐释每每会比前人和同时代人更多地掺入自己的思想意识,有时甚至变成了对庄子思想的改造,或是对庄子某些消极思想的否定。如庄子在《大宗师》篇中说:“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傅山则认为“尧桀毕竟两忘不得”(《大宗师》旁批),并云:

尧必竟非不得,桀必竟誉不得。誉之如尧,非之如桀,毁誉之心如此。尧不用誉,桀不用毁,是非顾在也。[16]109(《大宗师》眉批)

傅山明确指出,尧之是,桀之非,这是历史上的客观事实,因而人们皆誉尧而非桀,怎能像庄子那样齐同是非,混淆尧、桀的历史功过呢?对于庄子的消极历史观和政治论,傅山又批评说:

末收混沌死一条,夫亦知混沌无复生理矣。混沌不生,而帝王之不得复以混沌应之矣。故腐儒区区欲复三代之道,亦已陋矣,而又往往以其道与时亢,不信其志非不善也,而混沌必竟不能再活。然而未始不活也,参万岁而一成芚之圣之知之。[17]101

(《应帝王》眉批)

傅山明确指出,庄子留恋的所谓上古混沌至德之世毕竟不能再复生了,所以帝王治世便“不得复以混沌应之”,而腐儒以区区之力竟欲恢复三代的政治局面,也许他们的用心不可谓不善良,但这种想法同样是荒唐可笑的。然而圣人善于参酌上古、三代之政来制定切实可行的治世方针,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上古、三代之政可以得到延续,混沌也就未始不可复活了。显然,傅山这里以发展的历史观和有为政治论批评了庄子以及腐儒们的消极倒退思想,说明他虽然对庄子有所偏爱,但在某些重要理论观点上并不敢有所苟同。

结语

总之,明遗民解读《庄子》,皆在借庄子以抒发其遗民情怀,正如清四库馆臣在为方以智《药地炮庄》作提要时说,乃是在“借洸洋恣肆之谈以自摅其意”,“盖有托而言,非《庄子》当如是解,亦非以智所见真谓《庄子》当如是解也”。 但是,明遗民通过这样的误读却增强了他们的主体意识,表达了他们的爱国思想,从而赋予了古老的经典以现代的活力。就此说来,“六经注我”虽然有穿凿乃至背离经典的过失,但也不无“再造文明”的功效,是可以与“我注六经”并行的。

猜你喜欢
遗民庄子孔子
孔子的一生
孔子的一生
试析几处西周墓地中的殷周杂处
西夏遗民研究的全新力作——《西夏遗民文献整理与研究》评介
西夏遗民余阙对魏晋六朝诗歌的接受
西夏遗民文献研究的全新力作——《西夏遗民文献整理与研究》
《庄子说》(二十二)
《庄子说》(二十)
《庄子说》(十五)
如果孔子也能发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