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晖
(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411105)
司各特·戴尔格雷西(Scott Dalgleish)在所著《伟大的作家》一书中,将笛福列进英国十大作家之列,鲁宾斯坦称其为“资产阶级创造的也许是最伟大的艺术形式——小说之父”[1]343。笛福名闻遐迩、著作等身,他的小说、诗歌、论文等,连同小册子在内,不下二百余种,其中包括七部游记小说。《辛格尔顿船长》晚于《鲁滨孙漂流记》一年出版,故事讲述主人公和船员们被抛弃荒岛,历经艰难,通过殖民掠夺、开发殖民地积累大量财富,晚年忏悔的故事。加尼特(Edward Garnett)指出,这部小说是笛福以敏锐深入的卓识,对当时英国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2]唐尼指出笛福在《鲁滨孙漂流记》《辛格尔顿船长》等小说中采用游记小说的形式进行重商殖民主义的宣传。[3]66-83本文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结合十八世纪英国社会的文化和历史语境,解读《辛格尔顿船长》在当时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建构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英国海洋小说的海岛书写经历了由英雄化和浪漫化书写到妖魔化书写,再到人性化重构的演变过程,这种演变和英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密切相关。[4]十八世纪英国游记小说对建构“英国性”,肯定英国作为统治主体的地位具有重要作用。旅行书写需要并且导向欧洲知识和自我认知的新形态,欧洲人越界接触的新模式,欧洲帝国主义野心编码新方式。[5]英帝国为了淡化或掩盖自己对殖民地的剥削和掠夺的事实,特别强调它的“文明使命”,通过将两种或多种文化并置以渲染、突出自己的民族优越性,宣传帝国主义殖民侵略的合法性,建构大英帝国臣民的民族身份认同。
《辛格尔顿船长》叙述的海盗生涯,实质上就是英帝国主义殖民行径的缩影,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对殖民地野蛮掠夺的真实写照,客观地反映了英国殖民者的暴行对当地文化和人民生活所带来的冲击与破坏,真实地展现出传统“英国性”掩映下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辛格尔顿的第一次远航是在一艘正经商船上当水手,由于参加叛乱,被船长驱逐至荒岛,然后与其他参加叛乱的船员们从马达加斯加岛航赴非洲大陆,从非洲东南岸徒步跋涉跨越内陆,到达大西洋边的黄金海岸。一路上掠得大量象牙、黄金,大家腰缠万贯,满载而归。第二次远航是参加海盗团伙,横行于中美洲、南美洲沿岸,巡弋南洋群岛、印度锡兰沿岸、阿拉伯海,还到过中国台湾一带。一路上劫财掠货,坑蒙拐骗,可谓无恶不作。在这期间,辛格尔顿见识了各国的水手、居民,他从语言、文化、习俗、脾性、甚至肤色等各个方面将英国人与其他民族,尤其是“野蛮落后”的非洲人和各海岛上的土人相对比,叙述者在与其他民族日常交流或进行价值判断时总是以英国为参照说明问题,异域成为反衬英国文化优越性的舞台,叙述者通过再现非西方的文化他者寻找身份认同和建构的出路。如他对于葡萄牙水手怀着深深的憎恶,因为“他们被征服时,是那么下贱地卑躬屈膝;他们征服别人时,又那么骄横、野蛮和残暴”[2]22。他对于荷兰水手也充满鄙夷,他们曾截获一艘荷兰商船,劫掠了所有财物后,为了防止荷兰籍船员们报警,准备杀死这些被俘的船员。当被教友派教徒威廉劝阻时,辛格尔顿振振有词道:“‘防止给我危害’就是我的理由。这是一条必要的自卫法律,跟你所能指出的任何一条法律同等必要”[2]215。在辛格尔顿们看来,维护英国人的利益不受损害是最高法律,哪怕是以牺牲无辜者的生命作为代价。对一心想成为海洋霸主的十八世纪英帝国来说,法国、荷兰、葡萄牙等老牌殖民国家更多的是竞争对手,甚至敌人,作为殖民者的辛格尔顿们认为自己的社会体系要优于他者,通过否定他者来强化帝国的自我中心地位。
对异域空间的想象,为凸显和强化英国身份提供参照,背景化的英国展现出强大的渗透力和掌控力。在辛格尔顿眼中,土著民族的肮脏落后与英国的文明先进形成鲜明对比,欧洲人文科学和文化被大力歌颂,东方、非洲甚至美洲文化的思想与价值则被大肆贬低,从而为掠夺、殖民地化和奴役非欧洲人民进行“合理化”论证。对于辛格尔顿们而言,土著之间几乎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一些缺乏实质、含混不清和非历史的地理位置。土著全都赤身露体,语言、饮食、习俗各个方面都与欧洲民族大相径庭,是辛格尔顿眼中的“魔鬼民族”,“这些蛮子本性十分野蛮、诡谲、凶恶,只有在威力之下才和善”,“那些人几乎不是人类,无论如何都无法跟他们交往”。[2]25在非洲大陆,辛格尔顿们进行“自由贸易”的要求遭到几个黑人拒绝,辛格尔顿的伙伴们便开枪射杀了十六个黑人,射伤数十人,并抓了六十个强壮青年当奴隶。在辛格尔顿们看来,“从黑人们身上得不到什么服务劳役,惟[唯]有奴隶式的劳役才行——除非使用暴力,叫他们见了我们有所畏惧,否则驯服就不会长久的继续下去”[2]61。事实上,在后来长达几年的横穿非洲大陆的艰难征程中,这些黑人奴隶成为他们“誓死效忠的仆人”,背行李、拉纤、捕食、建房、造船,不辞辛劳,毫无怨言,辛格尔顿还提醒读者们注意,“我们叫他们背东西的时候,就把他们的手松了绑,只套一只脚,一双双地扣起”[2]77,是优待奴隶。这种一方面将其他文化妖魔化,而另一方面又自诩为文明的做法,只不过是给西方启蒙思想包裹上糖衣,目的是掩盖“帝国”给受害者和施害者同时带来痛苦的真相。
在萨义德看来,东方主义帮助西方对东方建立霸权,西方被表现为男性化、民主、有理性、讲道理、有活力并思想开通的形象,而东方就被东方主义的话语制作成沉默、淫荡、女性化、暴虐、易怒和落后的典型形象。从《鲁滨孙漂流记》三部曲到《辛格尔顿船长》,笛福笔下的东方形象始终被丑化成不如英国的劣等“他者”,如在《鲁滨孙漂流记续集》和《鲁滨孙沉思录》中,由于对华贸易受阻,鼓吹经济强国,商业贸易的笛福对中国文化和中国民众进行不符合实际的丑化。[6]139-147彼得·胡尔姆指出,欧洲列强在征服和殖民世界大部分地区的过程中都有它们的哲学及文学文本为其行为歌功颂德,同时为“他者”贴上了标签。[7]92笛福在游记小说中贯穿着对自我与他者、西方和非西方世界关系的思考,殖民者眼中的属民是没有自我意识、声音、意愿和主体性的存在,是等待殖民主体开发的“空寂的空间”和“无法接触的空白”,但同时,殖民者的自我认同又部分地依靠与之暗中对抗的“他者”身份来获得,小说成为充斥着种族差异、帝国主义和东方主义理念的场域,成为表征“英国性”和帝国性的地理空间。
非洲大陆是英国最重要的殖民地之一,笛福对它们的文本再现具有丰富的意识形态内涵。殖民地事件深刻影响国内英国主体的形成,“英国性”的建构“必须坚实地建立在对领地的实际统治与占有上面”[8]120。在斯宾塞、莎士比亚、笛福和奥斯丁等作家笔下,都呈现出遥远的或边缘的世界(爱尔兰、威尼斯、非洲和牙买加),他们是附属于英国的臣属民族,是被统治、被控制的对象,而英国“则是应该、并通过不断的努力获得了权力,因此是应该履行自己向往扩张领土之职责的民族”[8]70。在辛格尔顿们看来,对非洲的殖民掠夺是正当合法的,而如果放弃这些利益,他们就“像罪人们永远不能到达天堂一样,永远不会原谅自己”[2]149。在刚被船长遗弃在马达加斯加岛时,幸而得到岛上的土著无偿赠予的大量食物,包括肉类和植物,他们才不至于挨饿,而这些帮助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应当的。后来他们发现只要有些玩具、饰物、铜链条、不值钱的华丽玩物、玻璃珠子,一言以蔽之,连运费都不值得花的一切无价值的零星物件,就可以换得牛羊和食物,于是便用些价值不过六便士的零星的银子雕切成各种小饰物向土人们换取价值百倍的生活物资。末了还觉得“这些可怜的人儿痴憨得令人吃惊”[2]32,庆幸自己不是生在这样落后的地方。辛格尔顿们在印第安人部落登陆后四处劫掠牲口、水果、植物,遭到印第安人的正当防卫,辛格尔顿们遂派了一批人荷枪实弹围困印第安人作为军事堡垒和藏身之所的一棵百年大树,先后采用烟熏、火烤、轰炸等一系列惨绝人寰的手段将所有的印第安镇守军彻底毁灭,现场死伤无数,惨不忍睹。辛格尔顿们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两人死亡、一人残废,“还花了两大桶火药和十一天的时间”,“一切花费,只不过弄明白印第安人的隧道怎样建造,在空树干里怎样防守而已”。[2]244印第安人对殖民侵略的正当防卫被辛格尔顿们认为是十恶不赦的罪行,是对统治权威的挑衅,应当坚决予以毁灭性的惩罚。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指出:“那远方的世界一向都被看作只是附属的、被统治的。英国在那里是被看作起管理和规范作用的。”[8]103辛格尔顿们眼中的土人是一群臣服的民族,必须被一个了解他们并且可能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民族所统治,他们在现代世界的存在价值要归功于那些强大的、现代化的帝国,有效地使他们摆脱了衰落的悲惨境地并且将他们领地转变为重新焕发出生机的、具有创造力的殖民地。
在穿越非洲大陆期间,辛格尔顿一行在一个黑人部落意外地遇到了一个英国“绅士”,他是英国几内亚公司在塞拉勒沃内的经理人,专门负责当地的殖民贸易,由于居留地被法国人强占,而被迫流落至黑人部落。在辛格尔顿看来,尽管这个英国人和该部落的其他土人一样赤身裸体,但“在任何人身上所看到的行动举止,唯有他最为谦恭有礼,最为和蔼可亲。在他的一切言行里,表现出明显的象征,说明他是个彬彬有礼,受过良好教育的人”[2]136。这位英国“绅士”在居留黑人部落期间,不仅教会了黑人基本的待人礼仪,使他们看起来比非洲其他地方的人更懂礼貌,待人更加友好,而且让他们变得更有商业头脑,他们的村寨是辛格尔顿一路走来见到唯一的一个在门口堆有大量象牙出售的。这位英国“绅士”向他们发表了赤裸裸的殖民演说,鼓动他们在这块富裕的土地上“收获劳动的果实”,因为这里“几乎每一条河流都冲击着金子,每一片沙漠都象牙遍地,无需垦殖之劳就有收获”[2]143。而“我们的力量强大,足以打开一条出路通过所有的部落”[2]148。于是,在这位英国“向导”的指引下,辛格尔顿和他的船员们以“自由贸易”的形式用一些薄银片雕刻成的小物件在当地攫取了大量的黄金和象牙。同样,英国、荷兰以及其他欧洲国家的商人只需要用一些珠子、玻璃、贝壳和子安贝就可以换得大量珍贵的象牙。这正是葡萄牙、西班牙、英国和法国等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不平等贸易的缩影。正如亚当·斯密指出的,殖民地“不得不以极高的价格购买,而以极低的价格出售”[9]147。这种贸易实质上是宗主国剥削、掠夺殖民地的惯用手段,是作为征服者的西方民族在海外扩张、积累财富的真实写照。在旅行家等“文化使者”的笔下,对土著居民和他们的栖息地的书写呈现出“空洞”风景般的存在,所见之处被编码成待开发的资源、有待交易的剩余和有待建设的城市。在欧洲人审美改良的想象中,这些缺席的存在正是欧洲殖民未来的种种可能性依赖的基础。
马克思指出:“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10]8工业革命的迅速发展对十八世纪英国经济的腾飞具有重要影响,但奴隶贸易等表明,大英帝国“中心”地位的确立,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对被殖民国家和地区的残酷剥削和血腥掠夺基础之上的。“对殖民地国家的资源和劳动力的无偿榨取,……是欧洲殖民国家经济成功和国内政治、文化稳定的重要因素”[11]3。辛格尔顿一行成功穿越非洲大陆,并且攫取大量黄金、象牙回国,其先进技术和过人智慧固然能提供合理解释,但依然无法否认他们的掠夺实质,占据当地资源,达到殖民目的。他们使用殖民统治惯用的伎俩——军事威胁、经济掠夺和文化收编等手段来驯服当地居民。笛福生活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时期,是中下层资产阶级的代言人。他指出“贸易在英国是生命的循环,是我们所有国内贸易的存在方式”[12]221,笛福主张扩大与落后民族的贸易,认为“非西方”国家的贫穷落后和贸易的闭塞,导致了英国的商品无法自由进入诸国市场,使英国在与诸国的贸易中损失惨重。作为“十八世纪早期文学中为重商主义殖民扩张摇旗呐喊的最多产最具口才的辩护者之一”[13]105-135,笛福对非洲殖民贸易的描述是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重要表征形式。处于十八至十九世纪英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时期,中产阶级作为社会活动的组织者和服务者,代表了民族的进取心和精神,为英国社会提供秩序和发展动力。[14]41-50萨义德注意到帝国的动力来源于“构成小说的叙述权威的模式”与“作为帝国主义倾向的基础的复杂的意识形态结构”的融合。[8]95小说与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之间是互相扶持的关系,辛格尔顿们的远征是英国海外殖民扩张的巨大野心和强烈意志的直接反映,是描绘奥古斯都时代大英帝国“想象共同体”的国家形象,建构民族认同的重要手段。
从辛格尔顿在两次远征中所表现出的种族自信、语言天赋、管理能力以及军事才能来看,辛格尔顿们无疑自诩是文明的资产阶级和优越的“英国性”的典型代表,但不可置疑的是,他又是殖民扩张的适度性的冷静思考者。经济个人主义可以对笛福的主人公的性格和冒险行为作出充分的解释,然而,控制他们精神生命的还是清教个人主义,这与作者本身的宗教思想是密不可分的。笛福笔下的主人公们经常进行道德的、宗教的自省。他们的每一行动都紧随着一段思考,在日记中思考自己言行是否符合神意的指向。每当他们身处险境,就向上帝祈祷,祈求上帝为他们摆脱困境,而命运好转时,他们又感谢、赞颂上帝,认为受到的痛苦折磨是上帝的考验,幸福欢乐则是上帝的恩赐。笛福并不主张过于暴力的军事殖民,而是希望通过殖民贸易等较为“温和”的手段达到攫取财富的目的。笛福常常借主人公之口进行道德劝诫。辛格尔顿们在航行中曾遇上一船反抗白人压迫、成功起义的黑人奴隶。黑人居然敢反抗并杀死白人,这在辛格尔顿们看来是十恶不赦的罪行,船员们当时本欲杀死所有黑人奴隶以泄愤,幸得威廉劝阻,“黑人确实遭受了极度不公的待遇,没有得到本人的允许就被卖作奴隶;是自然的规律指示黑人这么干的”[2]179。威廉还请求辛格尔顿不要虐待奴隶,“不能因为那些可怜的家伙不会说英语就去惩罚他们”[2]183。后来,辛格尔顿的船员因为强暴了岛上的土著妇女遭到当地人的集体反抗,在辛格尔顿看来“她们实在丑得不成样子,要不是我们的人对于此道有很好的胃口,那是绝不会去碰一碰她们任何一个女子的”[2]250。双方发生武装冲突,持短标枪和长矛的土人们杀死辛格尔顿的一个船员,却被杀死六七十人之多,辛格尔顿的船员们还不肯罢休,气势汹汹地叫嚣要上岸复仇,“消灭他们五百人”[2]250。幸而最终被威廉劝服,因为“那些人的行动不过是按照宇宙法则的支配,并未越轨,而我们这样做则是赤裸裸的凶杀,是摧残无辜的人们”[2]251。在《鲁滨孙漂流记》中,鲁滨孙滞留荒岛期间,他对加勒比部族土人们生吃俘虏的恶习深恶痛绝,按照“欧洲标准”来判定,认为野人们的行为不具备合法性,曾下定决心等他们下次登岛时将他们统统杀光,但他最终认识到这种血腥杀戮的行为,是一种灭绝人性的屠杀,从而打消了念头。而鲁滨孙在荒岛上救下的野人星期五温和、听话、勤劳、忠实,让鲁滨孙反思上帝赐予文明人的能力似乎在野人身上得到了更好的体现。星期五被成功地构建成尽职尽责的奴隶形象,这彰显了资本主义高速发展及海外扩张的过程中,殖民意识不断强化,被殖民者的主体性被不断消解的流变。[15]39-47笛福在作品中对虐待奴隶、屠杀黑人的残暴行为予以批判,却无意间将那些标榜为文明和优越的民族特性彻底剥开,揭露出其虚假、野蛮的真实本质,让读者看到“英国性”这一用来炫耀的优越种族神话其实是一种自我的虚构,作品中体现的“英国性”这一用来炫耀民族优越性的文化意识形态实则是在思想上、道义上使帝国殖民合法化,巩固和强化民族认同的手段。
辛格尔顿们的两次远征实质上就是赤裸裸的烧杀劫掠。辛格尔顿们几乎从未对于自己的罪恶行径有过一次惶惑和忏悔,然而在遭遇那次莫名而来的大风暴时,他和船员们纷纷乱作一团,“认为自己是由老天爷定了罪,此刻将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生永世沉沦无救了”[2]225。在海上掳掠多年后,富可敌国的辛格尔顿被威廉说服,不再作恶,隐匿回国。这时他感觉到“像我这样耍手段,用以取得财富,是一种罪恶”,他变得十分忧郁,终日惶惶不安,觉得“算总账的时候就要来到了”。[2]305他向威廉忏悔道,“假如上帝是个公正的法官,你以为我们带着赃物,从许多无辜人民手里,甚至可以说是从许多民族手里掠夺来的赃物,上帝会让我们逃脱惩罚、回到欧洲吗?能在那里享用这笔财富而不加问罪吗?”[2]305他甚至在梦中大喊自己是“一个贼、一个恶棍、一个海盗、一个杀人犯,应该绞死”[2]310。最终,他在威廉的引导下诚诚恳恳,低首下心地致力于忏悔自己的罪恶,恳求上帝饶恕罪行,按照上帝的旨意救助了一个曾遭他们劫掠而破落的家族,又救济了威廉的妹妹,并娶她为妻。因为他需要给自己“买个隐匿庇护之所,也就是一种归宿的中心”[2]318,他为自己“欠人类一笔债”[2]310而深感忏悔。作为今天的“东方”读者,我们希望这个“人类”不仅包括他的祖国英国及其他欧洲国家,也包括遭受他抢掠的所有受害者;同样,他所欠的“债”不仅包括他在世界各地所抢财物,也包括他对非欧洲人(尤其是他所称的“土人”)生命的剥夺、人性的践踏以及文化的贬低等民族中心主义、殖民主义罪恶。
笛福借主人公之口谴责英帝国过度的殖民热情,但既不是要凸显批评者的智慧和正直,也不是对殖民地人民受到不公正对待表示同情,或对其争取独立表示支持,而是作为一个英帝国的子民,对举国狂热的殖民扩张和海外战争的冷静思考。正如伊恩·瓦特所言,笛福和塞缪尔·理查逊、乔治·艾略特等小说家一道,“继承了除宗教信仰外的清教的一切东西,他们都有着一种洋溢着道德和社会斗争的持久热情的积极的人生观;他们都凭借内省和观察试图建立他们道德确定性的个人体系”[16]88。笛福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借助邪恶的手段大发横财,然后在晚年幡然醒悟、弃恶从善,在上帝面前深深忏悔,祈求庇佑。笛福在多部作品中反复强调宗教道德意识对人的劝诫作用,如在《鲁滨孙漂流记》中,流落荒岛的主人公常常记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希望不知足的人们认识到,“他们因为觊觎、贪求没有得到的东西,因此不能舒舒服服地享用上帝已赐予的东西”[17]92。在《鲁滨孙沉思录》中,他更是指出这是一部为道德服务的作品,更确切地说,是为服务于那个时代的“道德和宗教信仰的进步的作品”[18]。而在《摩尔·弗兰德斯》的序言中,更是苦口婆心地指出,“即使是在遥远的异乡,忏悔和勤劳也能得到应有的报偿;同时也告诉我们,无论地位如何低微,境遇如何悲惨,前途如何渺茫,只要辛勤劳动,耕耘不辍,终将获得拯救,获得重新做人的机会,并在社会上重新安家立业”[19]。十八世纪的英国社会,工业革命蓬勃开展,商业伦理深入人心,殖民扩张以及海外贸易的发展为英国带来了空前的物质繁荣,但社会的急剧转型也引发了普遍的文化焦虑。工业文明在带来物质发展的巨大力量的同时也催生着身体和道德上的邪恶。作为清教徒的笛福,以“现实主义文学”开创者的身份对读者进行道德的教育,从而实现其未尽的政治抱负。通过指出“英国自身的问题、需要和欲望”,笛福希望改善“英国性”,促进对自身文化传统和社会现实的调整,从而加强“欧洲人治人,非欧洲人应该治于人”的西方本质主义立场。[8]140
利科指出,文学作品通过描述一个并不存在的异域实现想象力的“乌托邦功能”,使得想象力能够暂时离开现实,“从外部”打量社会、权力、家庭、宗教等等问题。[20]作为英国人文明族裔性的叙述者和英帝国殖民贸易的合法性的倡导者,《辛格尔顿船长》的旅行主体眼中的异域他乡无不停滞僵化、野蛮落后,抵制自由贸易,作者通过刻板印象以隐秘的非历史的方式将自身的偏见、歧视和贬抑等自然化,通过妖魔化他者来凸显自我主体身份。同时,作为清教徒的笛福也秉着改善“英国性”的意图冷静思考着暴力殖民扩张的适度性。笛福在《鲁滨孙漂流记》等作品中对于英格兰民族的弱点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并通过宗教、贸易、工作伦理、民族性格等方面的认真思考,建构了具有虔诚基督教新教信仰、贸易至上、富有冒险精神的现代英国民族身份。[21]51-60十八世纪是“英国性”这一国民品格和帝国理念建构的重要时期,对笛福的游记小说的解读有助于客观理解“英国性”这一独特的民族认同(包括自我的认同与“他者”的认同)形成的历史过程与机制。在当代社会,随着多元文化概念的产生,英国和“英国性”正在经历着重大变革,并且面临着身份认同危机。以“他者”为参照建立的民族认同已丧失了存在的根基,多种族、多元化成为当代“英国性”不可避免的特征。动态地审视文学叙事在民族身份话语建构历程中的重要作用,思考在全球化时代如何克服帝国霸权,对于建构理想的“英国性”,实现多元文化的共存与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