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岳林,杨莹莹
(皖西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六安237012)
作为中国小说的不二经典,《红楼梦》自然可以代表中国小说的标准。这一标准是什么?它呈现了怎样的中国经验?然而,梳理《红楼梦》经典化过程,可以发现《红楼梦》评价中存在两种小说标准,和两种经典化路径,即中国传统小说学标准和西化的现代小说标准。问题是这两个标准是不平衡的,呈现为现代小说标准压制、甚至取代传统小说学标准的倾向。然而《红楼梦》产生于中国小说传统之中,是中国传统小说的典范。那么,作为小说标准的《红楼梦》首先应该是中国传统小说学的标准,其次才是它超越传统,体现的现代小说标准。否则所谓的中国经验只能是空谈。虽然,传统小说学之经典与现代小说经典的含义并不相同,但《红楼梦》的经典化是包含着这两种小说标准之因子的。因此,理清这其中的关系,纠正《红楼梦》经典化过程中出现的学理偏差,对揭示《红楼梦》经典化的完整意义,揭示《红楼梦》作为小说标准体现的中国经验是有意义的。
至于经典的内涵,除了思想蕴含的丰富和审美形式的独特,还应该关注其传播、产生社会影响的力度,和成为时代的标杆(范式)具有的典范意义。尤其人们对其“标杆”意义的认识,我们的讨论就以此为依据。
《红楼梦》在20世纪初期受到新文化学者们的关注,是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当时,批判、否定传统旧文化的学者,很多人却对《红楼梦》投以赞许的目光,只不过他们对《红楼梦》的评价是游移的。现代红学的奠基者们,如胡适、俞平伯等对《红楼梦》的评价都不高①胡适等人对《红楼梦》的批评是明显的。如“《红楼梦》在思想上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巧上比不上《海上花》(韩子云),也比不上《儒林外史》——也可以说,还比不上《老残游记》。”(《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394-395页。)钱玄同“以为不但《金瓶梅》流弊甚大,就是《红楼》、《水浒》,亦非青年所宜读。吾见青年读了《红楼》、《水浒》,不知其一为实写腐败之家庭,一为实写凶暴之政府,而乃自命为宝玉、武松,因此专务狎邪以为情,专务‘拆梢’以为勇者甚多。”(《答胡适之》,原载1918 年《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转引自《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二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年版,第34 页)。“《红楼梦》只是一部自然主义的平淡无奇的作品”[1]260,“平心看来,《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底位置是不很高的。……故《红楼梦》性质亦与中国式的闲书相似,不得入于近代文学之林。”“《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我虽以为应列第二等,但雪芹却不失为第一等的天才。”[2]113-114“只有《金瓶梅》却彻头彻尾是一部近代期的产品。……在始终未尽超脱过古旧的中世传奇式的许多小说中,《金瓶梅》实是一部可诧异的伟大的写实小说。她不是一部传奇,实是一部名不愧实的最合于现代意义的小说。……《红楼梦》的什么金呀,玉呀,和尚,道士呀,尚未能脱尽一切旧套。”[3]936
以上几位皆是中国学术现代转型时期的大家,他们对《红楼梦》的态度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当然,其实也有拔高《红楼梦》的。“如吾国曹雪芹、李伯元、吴研人,英国之狄铿士、萨克雷、吉柏林、史梯文生,法国之龚枯尔兄弟与莫泊桑,美国之欧亨利与马克吐温,其心思之细密,观察力之周至,直能将此世界此社会表面里面所具大小精粗一切事物,悉数吸至笔端,而造一人类的缩影。”[4]28这样曹雪芹就置身于世界大作家之列了。
问题是肯定者和否定者,所持之“自然主义”“写实小说”的小说观念,正是自亚里士多德“模仿说”引申出来的基于史诗等西方叙事文学传统的小说标准。这在“五四”以后直至现代一直影响着中国小说思想的发展。《红楼梦》不及《金瓶梅》的标准正在“写实”,而这是一种学理错位。“经由晚清的过渡,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建立了‘现代’学术框范,开启了‘全新’的‘现代小说学术史’,而所谓‘现代学术’的建立和开启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小说研究的‘西化’——以西方的观念和方法从事中国传统小说的研究。”[5]108前述诸家的评红观点显然都不是从《红楼梦》自身立论的。虽然,他们的研究对红学的现代学术转化发挥了积极作用,但本质上一开始就出现了偏差。他们不是从《红楼梦》及其产生的土壤——中国小说传统来看《红楼梦》,而是用西方的小说标准来评价《红楼梦》,这对揭示《红楼梦》的中国传统小说学价值和中国经验是南辕北辙的。
如此西化式研究的直接结果,一是他们关注的重心在版本、作者(包括“自叙传”)等外部研究,直至演绎成曹学研究等等。二是用西方小说标准衡量《红楼梦》,导致对《红楼梦》的贬低,使得他们的研究目的(建立现代学术)和结果(作为代表的《红楼梦》被贬低)难以统一。甚至《红楼梦》的隐喻书写的特色反被视为缺陷,如“什么金呀,玉呀,和尚,道士呀,尚未能脱尽一切旧套。”三是窄化了《红楼梦》研究,因为《红楼梦》包含着中国小说传统的丰富内涵,几乎涉及了中国小说的大部分问题。而以“思想、形象、结构、语言”[5]110之西方叙事文学的研究格局研究《红楼梦》,必然会牺牲掉大量中国小说学的内容,如意象、意境、诗词等多种文体交融、回目、评点形式等等。四是割裂了《红楼梦》的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曹学、版本学、小说理论等各行其道,自说自话。最重要的是,目前学界公认《红楼梦》是中国小说的典范,但要问这典范的内涵是什么,回答往往不出西化的现代小说理论范围。这是不可思议的。其实,导致俞平伯等先生们游移的原因,除了受到西化小说标准的影响,还有就是对中国小说学传统的忽视和贬低。这在本质上显现了两种小说标准的分殊。在新文化运动及其以后的相当长时期,中国小说研究领域主要是西方小说标准盛行,中国传统小说学标准则处于被遮蔽状态。问题是《红楼梦》产生于中国小说传统,《红楼梦》揭示的小说学价值首先是中国小说学价值。作为中国小说原典,《红楼梦》包含着丰富的中国小说经验,这是我们不应该忽视的。
目前流行的观点认为20世纪初期是《红楼梦》经典化的“肇端”。“‘五四’时期,是《红楼梦》进入新文学史和被经典化的开始。此时《红楼梦》被求新求变的文化大师重新定位,从其白话文的价值得到肯定开始,到从思想、艺术上高度评价《红楼梦》,使本来介于新旧文学之间的旧小说,成为新文学的经典。”[6]154但这一说法忽视了小说史的事实。《红楼梦》自程刻本发行就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产生了社会影响。程伟元《红楼梦引言》说他刻《红楼梦》:“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7]46求“善本”显然包含精品意识。尤其全璧《红楼梦》的刊刻发行,对《红楼梦》的流传、普及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随之,王希廉、姚燮、张新之等等评点者对《红楼梦》做了大量的评点,涉及到《红楼梦》的思想、人物、笔法、章法、社会影响等等,这是在中国小说传统中《红楼梦》经典化的开始。“至道光壬辰(1832),双清仙馆刊《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始有王希廉署名,道光三十年庚辰(1850),太平闲人张新之《妙复轩评石头记》成,光绪七年(1881)由湖南卧云山馆刊行,此两书遂风靡天下。……”[8]1至于脂砚斋等人的评点,因为附着于手抄本,仅有少数人收藏,没有产生广泛、持续的社会影响,可以视为《红楼梦》创作阶段的小说学(或作者经典意识的自觉),是《红楼梦》经典化的圈内因素。①脂砚斋主体模糊,大体可视为作者特殊的代言者,特别是脂砚斋参与了《红楼梦》的创作过程,故可以把作者与评点者视为一体。
王希廉等人的评点虽只是古代小说评点的余波,但在内容和形式上仍体现着中国小说评点的特色。其对《红楼梦》的经典化主要有四方面意义:一是《红楼梦》是全璧,是一个整体。张新之《红楼梦读法》:“有谓此书止八十回,其余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观其通体结构,如常山蛇首尾相应,安根伏线,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妙,且词句笔气,前后全无差别。则所增之四十回,从中后增入耶?抑参差夹杂增入耶?觉其难有甚于作书百倍者。虽重以父兄命,万金赏,使闲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以目,随声附和者之多。”[7]703王希廉《红楼梦总评》:“《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结构层次。”[7]578此类说法当然是古代小说结构整体观的一种延伸,但对《红楼梦》有特别的意义。八十回手抄本不能刊刻,只能在极少数人手中传抄,是影响了《红楼梦》流传的。因此王希廉等人对小说整体性的强调在学理上对程伟元是一种支持,对《红楼梦》的流传、普及是非常有益的。二是强调《红楼梦》的可读性、具有审美价值,能令人“换新眼目”“别开生面”。如刘铨福《甲戌本石头记题记》曰:“《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8]9而王希廉:“《红楼梦》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齿冷,亦知作者匠心。”[7]580则是对小说文眼的提示,是抓住了《红楼梦》哲理性之奥秘的。与“新一国之民”的小说启蒙要求比较,“换新眼目”更符合读者阅读的实际感受。三是从比较的角度,强调了《红楼梦》与“四大奇书”的不同,对“四大奇书”的超越。如刘铨福《石头记题记》:“如《红楼梦》实出四大奇书之外,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也。戊辰秋记。”[8]9洪秋蕃《红楼梦抉隐》:“《红楼梦》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立意新,布局巧,辞藻美,头绪清,起结奇,穿插妙,……斯诚空前绝后,嘎嘎独造之书也。”[8]10杨懋建《梦华琐簿》:《红楼梦》叙述儿女子事,真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作。[7]827赵之谦《章安杂说》:“世所传《红楼梦》,小说家第一品也。”[7]829此类评价还有很多,多是强调《红楼梦》在小说史中“第一品”的位置,是对《红楼梦》独特性、超越性的突出。这样,《红楼梦》被置于空前的高度,成为中国传统小说的一种小说标准。四是结构分层、小说纲领的提示。王希廉:“《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结构层次。”张新之《红楼梦读法》:“百二十回大书,若观海然,茫无畔岸矣,而要自有段落可寻。或四回为一段,或三回为一段,至一二回为一段,无不界限分明,囫囵吞枣者不得也。闲人为指出之,省却阅者多少心目。”[7]702等等。这些分法各有理由,有的或不尽科学,但总体上是对小说故事发展、段落关系的提示,也是对小说叙事进程的一种节奏化的把握,对当时的读者阅读是有益的。五是对小说作者的揭示。其它对小说创作动机、笔法、人物等等的评点,也有一些特点和价值。
重要的是,由此引发了当时大量关于《红楼梦》人物、作者的种种议论、争执,有读者竟要“几挥老拳”[7]833,使《红楼梦》成为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这些都是《红楼梦》经典化的内涵之一。
再从程本刻印发行看,到光绪年间,“今年六月初间,……万选书局石印之《金玉缘》二千五百部”,且“距本月中(十八年秋),闻何(书贩何秀甫)在他埠,已将书销完,又托万选覆印等情”[9]162。而当时的书价不菲,“乾隆八旬盛典后,京板《红楼梦》流行江浙,每部数十金。致翻印日多,低者不及二两”(《一亭考古杂记》)[7]30,这说明了《红楼梦》发行规模之可观,影响之巨。而这些刻本多带有王希廉等人的评点。因此,这是中国小说传统中《红楼梦》的第一次经典化。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经典化只能是第二次。
以上我们罗列的部分评点内容已可见《红楼梦》评点的特点与价值。虽然这些评点总体上没有超过金圣叹评点的价值,甚至存在同质化的问题,但在追求文人雅趣的同时,因其同质化反而易于为普通读者理解,从而意外地打通文人与大众的隔阂,而实现文学经典大众化的审美意趣。这说明,经典建构有其特殊性,不完全取决于专家学者,否则脱离大众,就只能停留在科层化体制内(文学史等)而失去现实性。只要我们抛开小说理论(西化的)的成见,可以看到这些评点对《红楼梦》的创作寓意、结构脉络、人物形象、叙事笔法等等问题的揭示,尤其经典建构是具有一定学理意义的。重要的是,这是理解《红楼梦》的原始语境,是《红楼梦》传播的文化土壤,是《红楼梦》引起世人关注,并广泛流行的基础。尤其这些评点对一般读者阅读《红楼梦》有较好的提示作用。
同时,这些评点也构成了曹雪芹创作及《红楼梦》传播的文化生态。其涉及的主要问题,评点方式、思路、用语等等与脂评是一致的。而脂评是曹雪芹创作时的伴随文本,参与了《红楼梦》的创作过程。当然,脂评的成就要高于王希廉等人。其中评点者与作者共同的生活经验、情感体验、创作过程动态还原等等都是原创性的。
《红楼梦》植根于中国文化传统之中,是中国古代小说发展成熟时期的产物。《红楼梦》的思想资源、题材类型、章回体制、诗词曲赋、民俗文化等等都来自于中国文化传统。如女娲补天神话、黛玉葬花情节、佛道文化等等。因此,只有从中国文化传统和小说史的实际方面考察,才能完整理解《红楼梦》。
中国古代小说的经典化肇端于明代“四大奇书”。[10]171金圣叹、李贽、叶昼等等评点家通过对“四大奇书”的评点和改写,完成了“四大奇书”从通俗小说到文人化精品的转变,确立了“四大奇书”的经典地位。其内涵主要是:“强化了作为经典小说的作家独创性”,“强化了作为经典小说的情感寄寓性”,“强化了作为经典小说的文学性”[10]173-175。并认为从“四大奇书”到《红楼梦》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这是富有启发性的。
《红楼梦》显然是古代小说中文人性最突出的。从小说史角度说,《红楼梦》是对当时各种小说资源创造性吸纳、熔于一炉后创作出来的,具有鲜明的独创性:
在章回体制方面,《红楼梦》体现了章回体制的圆熟及其变化。在回目设计、结构脉络、分回转折与衔接等等方面,《红楼梦》遵循了章回体制的一般原则,但也表现出“破体”求变的特点,如十七十八两回没有分回,回与回之间依据人物活动或心理感受自然连接等。如第一回结尾是“封肃听了,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第二回接以“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第2回)[11]这里去掉了分回的标志套话,而从封肃的感受写是比较自然的。虽然,《红楼梦》仍有少量的分回套话残留,如第七十二回末尾叙“赵姨娘方欲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不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但根本的,《红楼梦》已改变以故事性为中心的分回模式,开始从事体情理和人物心理等方面推进情节的发展,这是章回体向现代小说结构演进的先声。
诗词曲赋等文体的融合,使得小说叙述呈现诗化的特点。《红楼梦》使用的文体涉及古代主要的文体。作者把这些文体融入情节之中,使之情境化,在主题寓意、人物形象塑造、气氛渲染、结构脉络等等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如大观园诗会等等。
意象生成、意境营造方面,《红楼梦》使用了大量的意象,如石头、花、草、水、花园等,这些成为小说诗化的重要元素。如石头对叙述角度、主题寓意、宝玉形象塑造、宝黛钗爱情关系揭示、结构脉络等等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小说评点方面,脂砚斋等人的评点,既是古代小说评点学的一部分,又是《红楼梦》创作过程记录的特殊材料,尤其大量作者、评点者的“往事”参与到创作与阅读过程中,发挥了解读《红楼梦》的特殊意义的作用。而这不仅是对金圣叹以来小说评点成就的继承,也是对古代小说评点的一种发展,在人物性格论、结构论、小说改写、往事参与等方面取得了新的成就。
至于《红楼梦》的情感寓意性、文学性,已经达到古代小说的新高度,是《红楼梦》经典化的内在品质。如作者“一把辛酸泪”之叹、女性风流云散之悲、爱情的新境界、新奇的人物形象、网络化结构、神话改写、细节描写等等,尤其作者深长的自我忏悔大大强化了《红楼梦》的抒情性。(以上种种因学界研究已汗牛充栋,本文不再展开。)
《红楼梦》作为小说标准,刘勇强先生从作者及脂评角度总结为三个方面:“一是关于作品真实性与思想内涵的问题”;“二是关于小说人物刻画的问题”;“三是关于叙事手法的问题”[12]108-109。这些是《红楼梦》经典化自身显现的标准,是《红楼梦》自身素质对经典化的确立。而从观念上说,古代小说的经典概念主要是“奇书”“才子书”[10]173,从李渔的“四大奇书”到曹雪芹“倩谁记去作奇传”的“奇传”,这个概念发展的逻辑是清晰的。曹雪芹的“奇传”概念就包含经典意识。其内涵主要有:一是故事的新奇,写“几个异样的女子”(第1回);二是打破俗套,构思的别致,“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第1回),并从石头的视角叙事等等;三是独一性,脂评谓宝玉黛玉为“古今未有之人”(脂评的内涵是独一性、新颖性、趣味性,和非确定性,而以典型理论看宝黛式人物,这类典型与其它作品的典型有何不同?说《红楼梦》仅仅写出人物的个性显然是不够的,所谓深度、广度只是量的不同,是不能揭示《红楼梦》写宝黛式人物的理论价值的);四是写实性,“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第1回);五是哲理性,小说设计“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之“真假”概念,就是要读者跳出世人的习惯性思维,抛开流行观念,跳出故事表层的真假去体会小说的寓意,从而警醒世人。
要之,金圣叹是取消小说与史传、诗赋等的文体界限以提高小说地位。曹雪芹与脂砚斋则自觉从小说史视域来突出《红楼梦》的经典价值。进而,如果说金圣叹等人通过关注、评点通俗小说实现小说外部评价体系的转化[10]171,那么,曹雪芹、脂砚斋等则从小说内部完成自我的体认。“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作者出场,自述生平“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第1回),呈现自我,这在古代小说中,除笔记小说外是不多见的(笔记小说自我展示的深度也少有超过曹雪芹的)。
需要进一步申述的是,中国古代小说文体多样,形成了复杂的格局,但以“笔记、传奇、话本、章回”[13]126为主。据此我们有理由推导出如下结论:四大文体应各有自己的经典,也有自己经典化的规则,如笔记体的《阅微草堂笔记》,传奇体的《唐传奇》,话本体的《三言》,章回体的“四大奇书”、《红楼梦》。而《红楼梦》最终成为中国小说传统主要的经典,恰是在继承中国小说的优秀传统基础上,把多种小说文体因子创造性熔于一炉的结果。《红楼梦》本身“文体众备”,把多种文体融于叙事中,构成了小说诗化的叙事特点。“在艺术构思上,曹雪芹兼采古代抒情、叙事两大艺术传统,既有基于写实的真实描写,又有基于思理的抽象与幻象相结合的虚拟描写,现实世界与太虚幻境不只在开篇的结构上确立了‘假’与‘真’、‘无’与‘有’的观念分殊,又通过大观园构成了一个现实与理想融合的艺术世界,堪称小说叙事的一大创造。”[12]本文赞同这一判断。深究之,我们认为《红楼梦》不仅在形式上融汇了多种文体,而且在精神上也沟通了不同文体的叙事法则。如笔记体,我们这里据笔记体略作阐释。
笔记是古代盛行的一种文体,历史悠久,文人们多比较重视,认为其具有重要的作用。如“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诫,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14]69是以实录为最高追求,甚至可以补“国史”。“中国古代小说本来就有两种传统,形成两种‘叙事观’,两者如清代纪昀所言有‘著书者之笔’和‘才子之笔’的差异,前者重在记录,是‘既述闻见,即属叙事’,不可‘随意妆点’的笔记体小说的叙事特性。”[5]110这是对笔记体叙事特性的最好说明。《红楼梦》是章回体,但曹雪芹仍秉持了“实录”精神,或者说把“实录”精神熔铸于叙事之中:
一是《石头记》之“记”。“……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第1回)二是“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实录”叙事精神。三是“令世人换新眼目”,“省了些寿命筋力”的“补世”之功用。(第1回)《红楼梦》叙事时对一段一段生活场景的记述,体现了一定的笔记体记事的规则。
当然,曹雪芹不是拘泥于“实录”,而是创造性地把“实录”精神融化在叙事中,甚至以传说写实(补天神话、石头传说)、以假写真,达到哲理化的真实,这是一大创造。因此说,《红楼梦》是中国小说传统的继承者,也是把这一传统推到高峰者。
以西方小说标准解读《红楼梦》,建立中国的小说标准,以此引领近现代中国小说写作,是出现了一定偏差的。西方小说标准不能直接移植到中国已是常识。问题是《红楼梦》代表了中国小说标准,但这标准是什么,目前没有完整的结论。刘勇强先生提出的标准,虽是以《红楼梦》和脂评为依据概括的,但仔细寻绎,仍能看出西化小说理论的影子。“如果与《金瓶梅》对市井社会的描写、《歧路灯》对子女教育问题的描写、《儿女英雄传》对官场弊病的描写等等相比,《红楼梦》在社会描写面确实有所不足。”[12]111“宝黛钗等人物只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活动范围的拘促,是否也会造成了人物精神世界的狭小、单一和纤弱?”[12]111这是与西方悲剧英雄比较的结果。
同时,近代以来要求小说发挥启蒙作用,成为影响社会进化、新一国之民的主要力量,这是不现实的。事实上小说史上“小道可观”的价值认知,与今天小说的实际地位、实际价值仍有某种相通之处。今天除了学科层面(文学史)、机构层面(文学研究机构,如红楼梦研究所)的小说学价值,“小说可观”(具有影响社会生活、影响人心的力量)仍是小说的实际社会价值。因此,从学理上更应该正视《红楼梦》小说标准的两重性。换句话说,忽视中国小说传统建立起来的小说标准,在学理上也会是先天不足的。
中国小说传统的特殊性,及其对小说的功能定位,是符合历史实际的,也是自足的。它本身蕴含着丰富的内涵,有很多值得继承的经验。这里结合刘勇强先生所论大略申述如下:
一是母语思维的隐喻式诗性书写。汉字是象形性文字,汉语思维是具象思维,具有鲜明的诗性特征。汉语以“比类取象”“援物比类”的两点论为思维方式,“这种‘比类取象’和‘援物比类’的思维方式渗透于各个领域,古典文学中的比兴就是这种方式的一种具体表现”。“在‘类’与‘象’这两个‘点’之间建立联想,用比喻、例证的方法来说明事物的性质,以达到‘尽意’的目的”[15]49。《红楼梦》的思维明显带有上述特征,是以具象性、对偶性来展开叙述的,其语言富有隐喻性特征。《红楼梦》,以石头、宝玉为视点,设计了两两相对的人物关系,并采用多故事线条复合演进的方式叙述,创造了富有诗意的叙述方式。曹雪芹还充分利用汉字的形象性、隐喻性造成独特的意象,如石头、绛珠草、花、泪等等,这使得《红楼梦》的语言表意功能和诗性特征被强化了。
最近的汉语研究表明:“不同的表述方式背后是不同的思想法则,不同的思想法则又产生不同的‘问题域’。……因为事实上‘……并不存在共同的文学价值观。在某些体系中被奉若神明的诗学观念在其它体系中根本未被提及。……自亚理士多德至德里达以降的西方文学和文化观念并不具有普遍性’”[16]42。何况隐喻性言说“这种“‘间接性’言说有其独特性和正当性:‘中国的语言外在于庞大的印欧语言体系,……是在与欧洲没有实际的借鉴或影响关系之下独立发展时间最长的文明’”[16]42,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怀疑《红楼梦》语言体现的母语隐喻性书写的诗性价值呢?《红楼梦》,通过宝玉把红楼女儿、贾府老少爷们、仆人丫鬟、太虚幻境众仙子等不同群落的形象联络起来,书写人生悲剧命运的散点叙事方法,是不同于西方以主人公(个人形象)的行动(冒险、奇遇或成长)展开故事叙述之焦点叙事模式的。如阿碦硫斯的愤怒、哈姆雷特的复仇等等。
二是以“情”为叙述轴心的原创性叙事法则。“情”在中国文化中具有本体意义,“情”是中国文化原创性的命题,并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思维形态。“在这样的思维形态中,‘情’有了本真之外又一重原创意蕴,即它是中国古人建构与把握世界的心灵方式。”[17]128《红楼梦》就是以“情”为轴心,建构起叙述法则的。“情”有真假,真情,“儿女未泄之情”是本真之情,是叙事的原点,也是叙事的依据,更是叙事的动力。“大旨谈情”的《红楼梦》,就是依据“情”推动叙事进程的发展,并影响着叙事的节奏,结构着人物关系,规定着人物命运。以“情”叙事正是《红楼梦》原创性的叙事法则。
三是以“石头”自我叙述语调为主,配合不同层次叙述语调(一僧一道、故事人物等等)而构成复合性的叙述语调。“石头”自我忏悔、亲身经历的“冷眼”记述、诗词曲赋的情境化演绎,而构成一种充满沧桑感的悲凉语调。这为《红楼梦》的悲剧叙事风格形成奠定了基础。
四是以小写大,从生活本身、从自我写宇宙人生。传统思维方式的具象性还表现在通过眼前具体、细微之物,勾连事物之间的多重关系,从而深入事物本质,并上升到宇宙人生来看待对象。对此,《周易·系辞下》已有揭示:“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红楼梦》在构思上就是以个人成长(儿童、少年时期)勾连家、国、自然,写出人生问题和思考,这是原典性的。重要的是,曹雪芹生活在一个“小道可观”的传统中,却能直面自我、直面人生,直扣人生何为的核心命题,这是《红楼梦》沟通古今、连接中西的原典性问题。
五是经典建构的自觉性。曹雪芹、脂砚斋具有小说史的视野,一开始就自觉到经典的建构性,创作与评点同步,在评点伴随下写作,而实现文本日益完善的过程。曹雪芹既有自觉的“奇传”意识,又在写作实践层面“十年辛苦不寻常”,从《风月宝鉴》到《石头记》到《红楼梦》的一再改写,本身就是一个作品品质提升,而又同步开始经典建构(创作阶段)的过程。随后王希廉等人的评点是建构(传播)的提速,《红楼梦》在新红学之前已经普及化本身就是明证。
总之,“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现代学术建设过程中选择《红楼梦》为一个标本,这是一个学术事件,也是一个文学事件。在这个事件中,中国小说传统的很多经典建构的外部因素,被视为《红楼梦》的自身因素,如脂评、版本、曹学等,造成了外内转换,成为红学的重要内容。这是现代红学经典化《红楼梦》的意外收获。这样,《红楼梦》从中国小说传统经典转换为中国小说经典,既是一次跨越,也是一个未完成的话题。当然这个过程倒是对应了西方小说经典理论的两种观点。即本质主义强调的作品自身的品质和建构主义强调的外在的文化建构。中国小说传统对《红楼梦》的经典化是从《红楼梦》的文本细读开始的,发掘了《红楼梦》自身的经典性。现代红学的经典化运动,则多是外在建构,是随着学术思想的变动而变动的。当然,这两者并不是对立的。“既然我们无法寻找到具有普遍性的经典化结构原则,那么,我们应该从历史的维度辩证地认识经典的发生法则。一方面,各种经典的合法化来源都是独特的,我们应对其进行语境还原;另一方面,在一个个具有连续性的历史长时段中,可能存在着相对稳定的经典化规则。”[18]44《红楼梦》的经典的合法化已然是独特的,甚至在中国学术古今转化中是至关重要的。从传统小说经典到成为现代中国小说经典过程中一定存在潜在的“稳定的经典化规则”,我们需要的是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