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科技视域下的社会变迁与民族文艺演变

2021-01-12 12:24王东昌
关键词:科技时代科技化现代科技

王东昌

毫无疑问,我们当今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科技时代。这个时代在伽利略创立近代科学的16世纪就开始孕育,它使神学世界广受质疑,使现代社会开始发端,使人们重新发现、认识和改变这个世界,从而奠定了“人类整体存在的新基础”,构成了人类命运的转折点和新起点。到18—19世纪,现代物理学继续推进人们对外部世界的理解和认识,科学世界观逐步确立了其在西方社会精神文化生活中的统治地位,人类社会在快速走向一条不可逆转的科技化之路。而20世纪“是第一个以技术起决定作用的方式重新确定的时代”(1)伽达默尔:《科学时代的理性》,薛华,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第63页。,人类开始真正进入科技时代,现代科技“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出地位”,其影响力逐渐从生产领域扩大到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建立在现代科技基础上的现代工业社会产生了巨大改变。(2)卡尔·雅斯贝尔斯:《现时代的人·序言》,周晓亮、宋祖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6页。在21世纪的今天,电子科技、信息科技、生物科技、纳米科技等高科技形式继续蓬勃发展,对人类社会产生巨大影响,带来新的挑战、机遇以及发展的可能性。

科技时代的到来使现代科技的作用前所未有地显现,使它深度介入、深刻影响着人类社会的一切方面,使人们的生存根基得到重构,使他们所处的社会发生转型,使他们的生存环境发生变迁,使全球性的科技化社会初步形成。Victor Scardigli对这一社会的特点进行了概括:“将现在的社会称为‘以技术为中心的社会’(techno-pole),主要指一种建立在人类商业和技术两个方面的需要和满足的基础上的社会秩序。”(3)马克·第亚尼:《非物质社会——后工业世界的设计、文化与技术》,滕守尧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2页。而全球各个国家及其民族文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科技时代带来的科技化、现代化浪潮的影响与冲击。

一、现代科技作用下的社会变迁

在现代科技主导的多因素合力的作用下,中国社会的存在形态发生了根本变迁,从传统农业社会走向了工业化、科技化、现代化社会。

(一)传统社会在现代科技冲击下的变迁

最初传统社会往往孕育于农业社会,并以此形态长期地、持续地、稳定地存在,这样的社会形态虽然也可能有悠久的科技文明,但是其科学技术与生产、商业、市场、资本等往往结合得不够紧密,因此对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有限。而科学技术通过与大生产、商业、市场、资本等结合,向近现代转化,成为现代科技,而这一过程是在西方首先完成的。具体来说,现代科学最初固守于自己的领域,专注于对外部世界自然规律的探索,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联系不多。只是在后来,它的生产、商业、市场价值等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逐渐被发现,于是逐步转化为技术,或者和技术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成为现代科技。而现代科技进一步与大生产、商业、市场、资本等相结合并获得高速发展,对整个西方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强劲地推动着西方社会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进而向科技化社会转型,其生活方式也随之开始了从自然化生活方式向工业化生活方式进而向科技化生活方式的转变。这些最初在西方发展起来的现代科技,在生产、资本和市场力量的作用下,不断向其他国家扩展,对其他国家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产生了强烈的影响。这种影响往往通过间接而非直接的方式,首先作用于普遍的物质生活,进而才间接地作用于整个社会和文化,“科学发现和一项新技术一般不会直接改变社会,社会的变化是由新、旧技术在经济、社会需求不断发展的大环境下相互融合而实现的,而科学发现和新技术只是为这种变化搭起了一个舞台”(4)韩孝成:《科学面临危机:现代科技的人文反思》,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第122页。。到20世纪60—70年代,现代科技的这种作用进一步强化,剧烈地冲击了各民族人们生活的自然根基,改变了“人类历史的根基”(E.舒尔曼语)和“人类生存的基础”(雅斯贝尔斯语),实现了各国人们生活环境的重构以及全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的形成,从而为人类的发展创造了新的条件,带来了新的因素。正如海尔布伦纳指出的:“如同新兴的市场力量一样,科学变革之河现在一经流出地面,必定使自身的河道穿过现有的社会大地——这条科学河道,就像中世纪生活中金钱的活动方向那样,将深刻地改变现有地貌的性质。”(5)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第411页。正是在这样的科技化环境中,各个国家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都遭到现代科技的覆盖、辐射、渗透,现代科技开始以自身的标准对现存的一切事物进行衡量和筛选,一切不符合这一标准的事物都遭到筛除、清理与破坏;与此同时,这些领域也开始以现代科技为动力,开启重建的进程,以实现自身的工业化、科技化和现代化。就中国的具体情况而言,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科技的冲击下,传统社会避免了因固守传统而走向灭亡的命运,它通过有意识的制度选择,有序、有效地实现了自身的工业化、科技化、现代化并获得了新生。

(二)社会变迁的表征:新的科技专业人员阶层的崛起

各国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的形成体现在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上,就是新的社会力量——科学技术专业人员崛起,他们在社会阶层结构中的人口比重不断增大,社会地位不断上升,从而推动民众的文艺需求和审美趣味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具体来说,从20世纪下半叶开始,在西方国家的科技化社会环境中,自动化生产机器被大规模地应用于工业生产领域,开始全面取代传统产业工人的体力劳动。新的科技人员阶层,包括“掌握新的智力技术的科学家、数学家、经济学家和工程师”、普通工程技术人员以及科技知识分子等,人数不断增多,队伍不断壮大。作为“受过高级训练的”“‘新’工人阶级”,他们在收入、待遇、经济地位等诸多方面和传统工人有较大的差别,尽管他们仍然属于工人阶级的一部分。随着这个阶层的崛起,工人阶级的内在阶层结构发生重大变化,进而引发社会阶级结构的调整甚至“革命”,正如爱德华·阿拉伯—奥格利指出的:“科学与技术革命的实质是在产生一个高度熟练或者有高度技术的‘新工人阶级’,特别是在化学、原子能、机床等工业中,并认为一个‘工人知识分子’的新范畴正在出来取代旧有的体力劳动工人。”(6)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第116页。这些新兴的科技人员的数量尽管在整个工人阶级队伍中的比重并不占绝对优势,但并不影响他们在其中发挥先锋、引领、主导、支配等作用,他们往往利用自己掌握的科技知识对整个企业界、政府和社会事务等发挥重要影响,有人甚至认为他们是整个工业生产活动的头脑和“参谋部”。丹尼尔·贝尔认为他们构成了新的科技化社会阶级结构的中轴,在这一社会中很有可能成为“新的统治阶级”,在其中发挥领导和支配作用。更重要的是,随着社会整体科技因素的不断增多,这个新兴的阶级很有可能在未来逐步占据整个社会阶级结构的绝大部分,从而具有社会整体的特征:“在未来的科学城里,已经展现出三个阶级:有创造性的杰出科学家和高层专业管理人员;工程师和具有教授地位的中产阶级;以及由技术员、低级教职员和教育助理人员组成的无产阶级。”(7)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第236页。他们将构成未来社会的主干力量,其组织结构将成为这一社会整体的组织结构,其形象将成为这一社会整体的典型形象,其精神气质也将成为这一社会整体的精神气质。可以说,他们将成为未来新文明的象征。西方科技治国论者认为在新兴的科技化社会中,科技人员和科技专家应该掌握整个国家的权力,统治和控制社会、政治和精神生活等诸多领域,圣西门、泰勒、索尔斯坦·维布伦等人都是这一思想的提倡者。这一思想虽然有失偏颇,却敏锐地觉察到了在新的社会环境中,新兴的科技人员凭借自身的专业技术知识获得了部分权力,在国家和社会生活中的诸多领域发挥了更重要的作用,具有较大的进步意义。但是这一思想没有认识到,凭借专业技术知识获得的权力最终必然要受到社会整体政治力量的制约,“无论技术社会进程如何,重大的社会转折点都表现为政治的形式。最终掌握权力的不是科技治国论者,而是政治家”(8)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第394页。。因此,必须正确认识新的科技人员阶层在现代社会中的作用和地位,不能对其过分夸大和过度拔高。但是无论如何,现代国家的科技人员阶层的崛起以及他们新的生活追求、文化特征、精神气质、兴趣爱好、审美理想、文艺需求等对社会的影响是深远的,其构成了各民族文艺发展和演变的新的具体化的社会环境。

二、现代科技作用下文艺的演变

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推动了诸多国家的社会形态从农业社会向工业化、科技化社会转型,依托于农业社会环境而成长起来的传统文艺,在适应新的社会环境的过程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或者受到冲击而震荡与解体,走向衰退、过时、消失,或者为了继续生存与发展,有意识地走出孕育自身的旧环境,在适应新环境、改变和调整自身的过程中获得新生,实现现代转型、更新、重塑,形成新的文艺形式,从而在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中以新的方式实现新的发展,拥有新的未来。

(一)文艺创作主体发生变化

在科技时代,新的科技化社会开始以新的尺度、标准对文艺创作主体提出新的要求,具有新的科技知识背景而又从事文艺创作的群体开始崛起,他们开始以新的文艺理想、观念、追求、趣味等对传统文艺创作主体构成挑战。这一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呢?具体来说,在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中,新兴科技人员阶层对传统人文知识分子构成了重大挑战,压缩了他们的生存空间,削弱了他们的社会地位,甚至使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遭遇到了危机,于是“技术知识分子与文科知识分子的关系”逐渐成为一个“重大问题”。(9)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第48页。各国新兴的科技人员具有不同于传统人文知识分子的新的人生追求、文化特性、精神风貌、审美需求和生活趣味,这使传统人文知识分子的人生追求、文化特性、精神风貌、审美需求和生活趣味在某种程度上逐渐变成一种“启示录式的、虚无主义”的、陈旧的、过时的东西。各国新兴的科技知识分子表现出的上述新特性也体现在这些国家的文艺中。他们的文艺追求往往与科技有关,试图以审美的方式为人类描绘和勾画出一个富于科技光辉的艺术乌托邦。对他们来说,文艺领域曾经是一个封闭的、神秘的、难以进入的领域,往往疏远和拒斥着他们的参与,甚至对他们不屑一顾。而20世纪以来的一个新的发展趋势是,文艺创作领域开始向新兴科技人员开放,新兴科技人员逐渐得以进入这一领域并在其中开疆拓土,引领新的文艺潮流。更重要的是,他们逐渐流露出与传统的作家、艺术家争夺这一领域的领导权,并逼近其权力中心的实力与意图,而传统作家、艺术家在某种程度上由于文艺观念的陈旧以及缺乏对新的科技现实的敏感性,在这一争夺中一直处于守势并逐渐显得力不从心。正如美国建筑设计家赖特(Frank Lloyd Wright)在《机器的工艺美术》中指出的,科学家正在取代艺术家,新的工业艺术正在取代传统艺术,与科技有关的艺术产品正在取代传统艺术作品:“钢铁和蒸汽的时代……机器的时代,其中火车头、工业发动机、发电机、武器或轮船取代了过去时代为艺术品所占据的地位”“今天,我们有科学家或者发明家来代替莎士比亚或但丁式的人物。”(10)尼古拉斯·佩夫斯纳:《现代设计的先驱者——从威廉·莫里斯到格罗皮乌斯》,王申祜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7年,第11页。以科幻小说创作为例,其作者主要是新兴科技工作人员或者有科技知识背景的人员。翻看一下西方科幻文学史,或者关注一下中国近年来的科幻小说创作,就会发现这一鲜明特点,并且这类小说的读者也主要是科技工作者以及对科技充满浓厚兴趣的青少年。就中国科幻小说的创作者来说,《三体》的作者刘慈欣毕业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水电工程系,有着工程技术的专业和职业背景,《北京折叠》的作者郝景芳有天体物理学的知识背景。再以网络文学为例,其最初的提倡者、推动者就是中国一批留学北美的科技知识分子,而中国网络小说的开山之作《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作者则是台湾成功大学的水利工程博士蔡智恒。而在渗透着浓厚科技元素的主流文学创作中,也不乏具有自然科技知识背景的作家,如《无穷镜》《爱在无爱的硅谷》的作者陈谦,就是美国硅谷一家高科技公司的集成电路芯片设计工程师。面对这样的挑战与冲击,传统文艺工作者必须积极主动地去适应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熟悉、了解、把握科技,提高科技素养,调整知识结构,自觉地推动自身文艺创作的新变,创作出富有民族特色而又具有科技时代光辉的文艺作品。正如郑军指出的,在当今这个科技时代,传统的文学工作者应该向现代科技发展的现实开放,顺应这一时代的新现实,进而对自己的创作做出调整和改变,表现现代科技对人及其体验、感知的影响,在这样的基础上放飞想象,才能创作出富于时代感的优秀文艺作品。(11)郑军:《“科技时代的文学”是什么?》,《文学自由谈》1999年第4期。如果故步自封,顽固地坚持传统农业社会的审美观念和创作原则,将会被新的科技时代所淘汰。

(二)文艺思维方式发生变化

现代科技的发展还造成了文艺工作者思维方式发生变化,使新的科技逻辑得到强化,而传统的诗性逻辑则遭到贬低,从而不得不进行转变和更新。具体来说,不同的社会生活环境是以不同的方式被组织和序化起来的,实际上体现着不同的逻辑思维方式。现代社会的科技化生活环境就体现着理性逻辑、机器逻辑、生产逻辑,而传统农业社会的自然生活环境则体现着自然逻辑、生命逻辑、诗性逻辑,两者有根本的区别,前者的快速发展必然对后者形成强烈的冲击。正如丹尼尔·贝尔指出的:“在人类历史中,曾有两次循环,一轮是古代,一轮是现代,这两个循环都有着圆满实现,不过却由两种不同意识形态形成。古代人有种诗性逻辑,他用神话和意象,图画般地拼凑出世界;而现代人是理性逻辑,用理论的推理和抽象来猜测世界。”(12)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严蓓雯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4页。前者典型地体现在大自然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传统文艺中,后者典型地体现在科技化社会环境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现代文艺中。后者对前者形成了严重冲击。更进一步说,科技化社会环境中的理性逻辑还体现在与现代科技紧密相关的机器上,而农业社会自然环境中的诗性逻辑还体现在与大自然紧密相关的生命观上。具体来说,在传统农业社会的自然环境中,作家、艺术家们往往习惯于用自然界中的生命现象来类比、隐喻、解释世界,创作文艺作品,形成自己的鲜明特色。正如让·拉特利尔在论述传统文化时指出的:“现在看来,生命的全部结构在传统文化中起极重要的,或许是决定性的作用。生命好像构成一种范式,好像人类努力以此来认识自身与整个世界。甚至当他向自己描绘自己的行为,如思维与语言,他也是通过将它们与生命比较而这么做的。他向自己把世界描述成一个‘巨大的机体’。”(13)让·拉特利尔:《科学和技术对文化的挑战》,吕乃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73-74页。而随着现代社会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的形成,以现代科技为支撑的机器化世界逐渐代替了自然化世界,人们的生活经验以及与之相关的文艺的对象世界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它不再是“那个维持我们生命、使我们明白事理、永远在前面引导我们并为我们提供实现自己命运的空间的宇宙;它是由一系列技术对象本身组成的‘世界’,这些对象通过相互依赖与相互作用,趋于形成一个封闭的自我引导的整体,最终将只参照自身的运动”(14)让·拉特利尔:《科学和技术对文化的挑战》,吕乃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74页。。与这一变化同时发生的是,传统文艺创作的基本范式受到严重冲击,无法对现代文艺做出有效的解释。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科技逻辑、机器逻辑自然延伸的生产逻辑就为在新的科技化世界中解释现代文艺提供了新的范式。新的生产逻辑在文艺领域中的具体体现,就是艺术生产概念的提出。在这一艺术“生产”的视野中,现代科技以及艺术技术、手段、技巧、方法等得到突出和强调,这对传统文艺的生命观以及诗意美形成了严重冲击。“在艺术的词汇中,类似技巧、职业专长和技艺等等术语均是同义词。它们都表明:艺术那搞错时代的、工艺似的性相肯定是不真实的;这种性相在所有那一切都是单纯朴素的时代,使艺术生命充满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混杂成分。”(15)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72页。而相反,在新的艺术“生产”中,一种新的建立在现代科技基础上的诗性逻辑在潜滋暗长,由此必然会催生出新形态的现代民族文艺,“今日的艺术家所依托的是一种由审美性行为方式构成的背景,这种背景随着技术的发展而不断改变。在这种情况下,那些乐于使用新技术和新工具的艺术家,正建议构造出新的人类学模型”(16)马克·第亚尼:《非物质社会——后工业世界的设计、文化与技术》,滕守尧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67-168页。。这种“新的人类学模型”当然包括在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中充分利用艺术技术、手段、技巧、方法等“生产”出来的现代文艺新形态。

(三)文艺美学观念发生变化

在新的科技时代里,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还影响着美学观念,使新的美学观念形成,传统美学观念受到冲击。随着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社会形态以及人们的生存环境发生了根本性转换。相应地,人们的“经验基础”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科技化社会环境中新产生的美学观念逐步对孕育于自然环境中的传统“自然美”美学观念形成冲击和消解,从而引发文艺深层美学观念的根本变迁。具体来说,在社会的旧的存在形态——传统农业社会的自然环境中,科学技术往往较少受到人们的注意,人们更多的是有关自然的经验,相应地在文艺领域也更推崇“自然美”;而在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中,人们更多的是有关城市、工业、科技、机器、商品的经验,建立在这种“经验基础”之上的文艺大大地增加了科技元素,也相应地推动了与科技有关的新的美学观念的形成和发展,并使其在审美文化生活中迅速普及并占据重要地位。而相应地,人们有关自然的经验以及他们的传统美学观念必然受到冲击和挤压,逐渐走向衰落,“鉴于技术与更为重要的商品交换原则在继续扩展,自然美愈加具有一种完全对比性的功能,其间,自然美容易被其对立的具体化世界所吸收或同化”(17)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22页。。科技时代科技化社会环境中新的美学观念的崛起和传统美学观念的衰落,对新时代的文艺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四)文艺主题内容发生变化

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以及由此而来的工业化、科技化、现代化的推进,传统农业社会的自然环境和风貌遭到严重破坏,农村、农业、农民逐渐减少甚至在部分地区消失。相应地,以自然、农业社会、农村、农民等为主题内容的传统文艺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与此同时,新的工业和科技化社会环境带给文艺创作者以新的感知、体验、想象和灵感,使他们逐渐将城市、工业、机器、商业、科技以及在其中发生的各种故事、获得的各种生命意义作为文艺创作的主题内容,从而使文艺主题内容发生变化。具体来说,在传统农业社会中,大自然构成了人们生存的基本环境,其诗意的想象以及文艺虚构都往往是在这一环境中生根、发芽、孕育、成长。因此,自然以及与它相关的一切就构成了传统文艺的重要主题和内容。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文艺往往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主题,表现了人在农业社会环境中与自然的各种各样的关系,或者与其和谐相处,或者与其顽强抗争,以获得自身生存所必需的物质条件;而几千年来在中华民族传统农业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中国文艺,更是具有鲜明的自然化特征。然而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科技的作用下,现代工业化、科技化社会环境首先在西方,进而在中国逐步形成,相应地,中西方传统农业社会环境相继受到冲击,中西方普遍存在的以大自然为主题内容的传统文艺也随之受到冲击而走向衰落,丧失了时代意义。正如阿多诺所说:“讴歌大自然的诗或山水诗之所以成为过去,不只是因为这类诗正在失去它的题材,而且是因为其真理性内容正在消失。”(18)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75页。与此同时,有关城市、工业、机器、商业、科技等主题和内容的民族文艺作品大量涌现,走向繁荣。正如丹尼尔·贝尔所说:“在人类史上的大部分,现实就是自然界,在诗篇和想象中,人类设法把自我同自然界相联系。然后现实成为技术,人类制造的工具和物品是人类身外的独立存在,即物化的世界。……不可避免地导致一种新乌托邦,既是工程的又是幻觉的。”(19)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第537页。鉴于此,在新的工业和科技化环境中,文艺工作者必须对这种变化有清醒的认识,积极地面对和适应它,不断地调整自我,及时地转变自己的视角和思维方式,更新自己的观念意识、审美体验和知识结构,创作出立足于本民族生活、具有本民族特色而又富于科技感的现代民族文艺作品,进而获得科技时代的思想意义,“在此时代里,赋予艺术思想以意义的东西,不只是艺术是否与最新技术发展并驾齐驱的疑问,而且还有经验的构成模式如何应变于各种不同的技术以及这些变化又如何反映在艺术作品中的问题”(20)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74页。。

(五)文艺形式形态发生变化

在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里,随着新的文艺创作主体以及思维方式的形成,随着富于民族特色的审美化生存方式、科技化诗意的形成,随着文艺美学观念以及主题内容的变化,文艺的外在形式、形态和格局也随之发生明显的变化。现代科技往往会以直接的、显在的方式作用或渗透于现代文艺创作中,转变成文艺创作中的文艺技术、手段、技巧、方法,如蒙太奇、透视法、光影科技等,这一方面使传统文艺的诸种旧的形式和形态或者变得过时,遭遇危机,或者发生革新,实现新的发展;另一方面使新创作出的现代文艺形成了新的质性魅力,具有了新的形式和形态。具体来说,在漫长的农业社会环境中,民族文艺往往以独具民族色彩的诗歌、戏剧、小说、散文、民歌、绘画、雕塑、舞蹈、音乐等传统文艺形式存在,发挥着自己特定的功能,从而形成特定的形态和格局。而科技时代的到来,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的形成,现代科技对民族文艺领域的广泛影响与渗透,则打破了这种长期稳定的民族文艺形式、形态与格局,使建立在现代科技基础上的新的民族文艺形式、形态与格局逐步形成。正如笔者曾经指出的,现代科技“一方面对传统文艺形式造成严重冲击,使它逐渐从曾经的精神霸主退化成‘精神酵母’,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在文艺领域存在;另一方面,它还推动了一系列新文艺形式的蓬勃发展。具体来说,它推动了与科技有关的一系列科技文艺类型的发展,推动了以科技为载体的一系列新兴文艺形式的勃兴,还使一系列充满科技元素的新文艺作品流行开来。总之,它造成了一个在科技作用下多种文艺形式多元并存、竞争发展的新的文艺格局,充分体现了文学艺术在科技时代的时代特征。”(21)王东昌:《现代科技影响下文艺形式与格局的新变化》,《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具体而言,例如传统文艺形式史诗、民间故事、地方戏、民歌等逐渐走向衰落,而新的富有民族特色与科技感的现代文艺形式如影视文艺、网络文艺、科幻文艺等蓬勃发展,并且在整个文艺领域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从而形成现代文艺新的形态与格局。这一切都顺应了科技时代和现代社会发展的新趋势,也是民族文艺创作者的自觉选择,从根本上改变了民族文艺的面貌。

三、中国民族文艺变化的特殊性

要在持续的发展中实现国家和社会的工业化、现代化,现代科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推动力量。现代科技在某种程度上是线性发展的,各民族国家无论发展先后,都要经历科技发展的某个阶段,很难越过或者省略。这样,科技先发展国家所走过的科技发展道路往往意味着其他国家在工业化、现代化发展的过程中也要经历相似的过程,虽然这一过程可能被大大加快,但不能被完全省略。这样,前者所走过的道路往往意味着后者未来的发展方向,正如马克思在论述不同国家工业发展道路的时候所指出的:“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22)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第63页。而中国作为现代科技后发展的国家,也必然经历西方国家所走过的科技发展道路。不仅如此,在现代科技影响中西方社会的方式上也往往存在着某种普遍性和相似性。因此,科技时代的中国科技问题及其与文艺的关系问题已经不是单纯的中国问题,而变成了全球性问题。只有在全球化的广阔视野中,探讨科技时代在全球的到来,探讨西方现代科技对西方民族文艺以及世界诸国民族文艺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才能获得一个全球性的背景和参照,使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中华民族这个特定民族的科技问题及其与民族文艺的关系问题。而中国文艺也才显现出顺应科技时代的潮流,借鉴西方科技和文艺经验,实现自身现代转型、变革的必然性,也才显现出在这一时代和环境中发生的变化的特殊性。

(一)中国民族文艺现代转型的外源性、后发性与剧烈性

从16世纪近代科学的产生奠定“人类整体存在的新基础”开始,科学就和技术、商品、市场、资本、生产等逐步加强了联系,进而对西方社会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促使其发生根本性转换。相应地,西方文艺从那时就开始与近现代科学和技术产生越来越紧密的互动,就开始受到后者越来越强烈的影响,并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并且,近现代科学和技术社会影响力的逐步增强与西方文艺的相应变化较少受到外力的强制性干扰,往往是自生性的、内源性的,有一个近现代科技的逐步推进和民族文艺缓慢适应的过程,其民族文艺相应地也经历了一个相对平缓的变化过程,这一过程持续了400多年时间并且一直延续至今。因此可以说,西方文艺早在几个世纪以前就已经习惯了在近现代科技的影响下生存和发展,也已经逐步适应了在当下科技化社会环境中的生存和发展,并且很好地实现了和近现代科技以及后来的科技化社会环境的互渗共生,甚至达到了自然而然、水乳交融的程度。西方文艺的重要类型科幻文艺在很早以前就持续发展和长期繁荣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而中国的民族文艺则不然,它受到外源性力量——西方近现代科技——的强制性介入和强力性影响,进而才发生现代性转换。西方近现代科技曾经持续地、大规模地传入中国,从洋务运动时期到民国时期,再到改革开放新时期,一直持续到今天。在这期间的几次传入或引入高潮都曾引发中国民族文化巨大的“文化震撼”。中国民族文艺作为中国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经历了这一过程,一方面受到强烈冲击而走向严重失衡,原有的孕育于农业社会的传统民族文艺遭到无情破坏,在震荡瓦解中走向分崩离析,有些传统民族文艺形式甚至走向彻底灭绝;另一方面经过不断地自我调整与适应,传统民族文艺在整体上实现了新的平衡,在新的科技化环境中得到重建,发展出了充满现代性的文艺新形式和新形态。从清朝末年黄遵宪创作的《伤离别》《登巴黎铁塔》《伦敦大雾行》等诗歌中,我们就可以窥见中国民族文艺的悄然变化,这些诗歌将轮船、火车、电报、相片、轻气球等现代科技器物的意象引入,和中国民族传统诗歌的传统意象迥然有别,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透露出新时代的气息。改革开放以后,西方现代科技的大规模引入以及科学技术的大规模涌现,再次引发中国民族文艺的巨大震撼,一方面使它再次遭到巨大的挑战,受到严重冲击,另一方面又给它带来了巨大的发展机遇,使与科技有关的新兴民族文艺形式快速崛起。具有鲜明民族色彩的广播文艺、电影文艺、网络文艺、手机文艺等在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中逐步形成,使中国民族文艺跟上了科技时代的潮流。中国民族文艺在这一次次的巨大震撼、裂变中,逐步适应了现代科技以及科技化社会环境,逐步实现了与它们的融合共生,进而实现了自身的现代转型和发展。

(二)中国民族文艺创作主体现代转型的艰难性

与世界上其他民族相比,中国曾经长达几千年地停留于传统农业社会,而长期生活于其中的作家艺术家,他们的整个生命(包括他们的富有民族特色的生命体验、生活方式、思维习惯、文化特性、审美理想、趣味爱好等)都深深地打上了农业社会的烙印,并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惯性,没有几代人持续地、不懈地努力革新,很难从根本上扭转过来。并且,与西方社会相比,中国社会的存在形态从农业社会向工业化社会、科技化社会转型的后发性与滞后性,造成中国传统的民族文艺创作主体实现自身的革新、重塑与现代转型有些积重难返的意味,显得异常艰难与不易。他们往往由于缺乏丰富的科技知识和较高的科技素养,缺乏对科技领域发自内心的热爱和兴趣,缺乏“对科技的感受和体验、理解和把握”,缺乏“对科技美感和诗意的培养和孕育”(23)王东昌:《中国文艺家的科技美感与文艺创作——基于科技视域下的分析》,《汕头大学学报》2019年第10期。,无法自由地进入这个领域并自如地开展创作,即使有所涉足,也难以深入下去,难以在该领域取得突出的文学成就。更艰难的地方在于,“受这样的生活环境(农业社会生活环境)和人生阅历的限制,部分文艺家缺乏熟悉和掌握现代工业和科技的条件和意愿,不愿逐步改变和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以适应新的工业和科技化社会现实”①。“还有一批摇摆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作家,他们既批判又留恋传统农业文明、既质疑又向往现代科技文明,这种积极和消极、赞扬和批判并存的态度,充分体现了中国作家在当今的社会转型中彷徨、犹豫、痛苦、挣扎、追求的艰难历程。”①但是,无论这一革新、重塑与现代转型存在多大的难度,身处科技时代新的科技化社会环境中的民族文艺创作主体都必须克服重重困难,坚定地完成这一任务,这是新的时代和新的社会环境的要求,也是历史发展趋势的必然要求。

(三)中华民族现代文艺的科技特色与民族特色

无论是西方传入的现代科技,还是中国的科技工作者从中国本土的需要出发新发现或者发明的现代科技,在与中国传统的民族文艺相结合、形成新的具有科技感的现代民族文艺的过程中,也具有了新的区别于西方的民族特色。例如中国著名导演张艺谋拍摄的电影《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十面埋伏》等在借助于先进的科技手段的同时,还凸显了鲜明的民族文化特色,包含着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来积淀下来的文化基因。再如与较少受人关注的、属于极少数人的西方网络文艺相比,中国广大网民表现出对网络文艺极大的热情,广大少数民族网络文艺写作者也同样如此,于是网络文艺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蓬勃发展起来。这在世界文艺领域都是极为罕见的现象,这显然与中华民族独特的生活方式、心理结构、文化传统等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中国的网络文艺对广阔的民族生活的覆盖几乎和中国传统民族文艺一样宽广,甚至还出现了一些传统民族文艺不曾触及的新领域,无论是现实生活描写、都市言情故事、校园青春故事,还是神话传说、历史故事、武侠传奇、玄幻悬疑,都包含着我们这个民族独特的感知、想象以及浓厚的民族风情,显现着民族特色,散发着民族魅力。而在科技时代逐渐走向世界科幻舞台的中国科幻小说如《三体》《北京折叠》等,在显现出强烈的科技感的同时,更是和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历史、文化、地域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带给人们独特的美感,甚至引起西方主流社会的关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充满浓郁科技色彩的主流文学如刘震云的《手机》、陈谦的《无穷镜》《爱在无爱的硅谷》等,在栩栩如生地展开有关科技的故事的同时,也表达着中华民族独特的民族情感,渗透着中华民族特有的伦理观念、家庭观念,其民族色彩也非常浓厚。

总之,在科技时代,无处不在的现代科技持续发展,推动了社会变迁,中国民族文艺在这一过程中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考察和审视科技化社会环境下中国民族文艺变化的特殊性,探讨如何去应对这些变化,干涉和调节这些变化,推动其实现现代转型和发展,是当下中国的民族文艺工作者理应担负起的历史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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