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海根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41)
当前学界普遍认同“道学”主要以“性与天道”为对象,其内容可以理解为“性道之学”。“性道之学”固然是“道学”范畴的核心要义,但此义是否能囊括“道学”的全部意蕴却有待商榷。事实上,儒家的“道学”之名起于宋初,本义为尧舜或孔孟之道。之后,宋儒赋予了“道学”更加丰富的内涵:在“北宋五子”那里,“道学”被赋予了“性道之学”的内涵;程朱之后,“道学”之名具有了学派之维;庆元党禁之后,“道学”始有政党色彩的贬义意味。因此详尽地分疏“道学”范畴的演进历程,对宋明理学的研究极具意义。
“道”“学”二字联用,见于《大学》“如切如磋者,道学也。”不过,诚如姜广辉所言,此处“‘道’字,应训为‘言’,‘道学’二字的意思是论学或研讨学问,两字并未合成一名词”。[1](p240)随后,东汉的王充也说:“文吏笔札之能,而治定簿书,考理烦事,虽无道学,筋力材能尽于朝廷,此亦报上之效验也。”[2](p194)王充《论衡》此篇论述的是文吏与儒生的优劣,这里的“道学”可为“儒学”、经学的代名词。[3](p184)不过,儒者赋予“道学”以新意要至宋代。在宋代儒者中,最早使用“道学”一词的乃是王开祖(1035—1068)。他说:“由孟子以来,道学不明,我欲述尧、舜之道,论文、武之治,杜淫邪之路,辟皇极之门。”[4](p92)亦如南宋陈谦在《儒志先生学业传》中所言:“当庆历、皇祐间,宋兴未百年,经术道微,伊洛先生未作,景山独能研精覃思,发明经蕴,倡鸣道学二字,著之话言。”[5](p385)可见,“道学”范畴起于王开祖无疑。在宋初“所谓道学,乃孔孟以来儒学之通名”。[2](p186)
自王开祖使用“道学”之名后,“道学”便可代指孔孟以来的儒学,其内容上多指尧舜或孔孟的孝悌之道。但在儒释道合一的大背景下,“道”的内涵在“北宋五子”那里发生了鲜明的转变:即从日常生活的孝悌之道转向了形而上的宇宙本体之道。正如任继愈先生所说:“魏晋以后,哲学界关心和讨论的中心问题是‘本体论’,以本体论取代两汉的宇宙构成论。”[6](p307)原始的儒家之“道”多停留在道德层面上,后经两汉、魏晋以及隋唐的士人之手,加之在佛道学理的影响下,儒学逐渐迈向了形上本体,终在“北宋五子”那里完成了儒家道学在本体上的建构,从而使“道学”之名具有了“性与天道”的内涵。
在“北宋五子”中邵雍、周敦颐率先开启了宋儒在本体上的建构。如邵雍提出了“道为太极”理论。[7](p1214)事实上,“道”与“太极”出自《易传》,且是极其重要的命题。但是,《易传》的作者显然并没有把“道”与具有形上本源意蕴的“太极”等同。《易传》的具体成书年代已经无法确定,但《易传》的核心思想大体上是围绕着“推天道以明人事”而展开的。所以,《易传》的架构总体上是形上学的,而非本体论的。如其所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在这里,“道”“器”的关系只是器效仿道或是器取法于道,非指道生器或道是器的根本。[8](p114)邵雍的“道为太极”则不然,因为在邵雍那里“太极”具有宇宙本原的内涵。他说:“太极既分,两仪立矣。阳下交于阴,阴上交于阳,四象生矣。阳交于阴、阴交于阳而生天之四象;刚交于柔、柔交于刚而生地之四象,于是八卦成矣。八卦相错,然后万物生焉。”[7](p796)不仅如此,邵雍将“道”与“太极”直接挂钩,等于是把“道”也看作了宇宙万物的本原,如他所说“太极,道之极也;《太玄》,道之玄也”。[7](p1243)
与此类似,周敦颐亦认为“太极”是宇宙的本原。如他在《太极图说》中所言:“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9](p5)在周敦颐看来,太极的一动一静产生阴阳,阴阳的变化而生水火木金土五行。由阴阳和五行的变化运动,而有男女之别,从而化生万物。周敦颐虽然没有把“道”等同为“太极”,但视“太极”为万物之原,这与邵雍的“太极”并无二致。只不过邵雍没有止步于此,他进一步把儒家的“道”或“天道”提升至宇宙本原的位置,从而为儒家的本体论建构奠定了一定的理论基础。
张载在邵雍和周敦颐的基础上进而认为“太虚即气”。他说:“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10](p8)又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10](p7)张载肯定“太虚”即是“气”,且不存在纯然虚无的本体,万物的存在只是气的聚散变化而已。若把邵雍与周敦颐的“太极”或“道”概括为抽象的宇宙本原或形上本体,那么张载的“太虚即气”说就是用具体的实体来界说本体,“太虚”即是“太极”,亦即用“气”来说“太极”本体。如他所说:“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10](p9)“太虚”即是天,而“道”是“气”之变化的原理或道理。其实在张载那里,“道”往往是指原理或道理的意思。张载还说:“天道春秋分而气易”,[10](p9)这里的“天道”概念更多是指向了“气”作为形上本体的运动变化规则。
张载在讲“天道”的时候,往往会涉及“性”。他说:“天性乾坤阴阳也,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10](p63)这里的“乾坤阴阳”是说天性的物质构成,不过在张载处“天性”不只有物质的方面,还有道德的方面,如他说过“至诚天性也”。在某种程度上说,“天性”即是“天道”,故而张载提出了“性即天道”的命题。他说:“天地生万物,所受虽不同,皆无须臾之感,所谓性即天道也。”[10](p63)这里的“性”主要是指“宇宙论意义上的‘天性’,涵盖‘有无虚实通为一物’的所有存在”。[11](p43)“性即天道”亦是“性与天道合一”,简言之“性道”。此时,“道学”之名于内涵上而言,在张载那里具有了“性道”的维度。
如上文所论,宋初儒者的“道学”之名可指孔孟以来的儒学,在内容上就是尧舜、孔孟的孝悌之学。经邵雍、周敦颐后,道学在内容上已经不只是孔孟的孝悌之学,他们把更多的关注点放在了形上的“天道”上。如果说邵、周二人以“太极”论说形上的天道略显虚无,那么张载以太虚与气来论形上的天道,则使形上天道走向了实体化。且在形上与形下、万物一源的视域下,张载在论及天道的时候,也把中心转向了形而下的人,使“道学”在内涵上获得了何为人、如何做人的面向,从而在内容上揭示了道学囊括的“性与天道”两个层面。
张载之后的二程,他们的学术观点与张载存在差异,但大体上也离不开“性与天道”两个方面。二程对“道学”的体认,总的来说与张载的路径一致,皆把形上本体实体化。只不过张载是以“太虚”或“气”来界定本体,即以“气”为本,而二程用“理”或“天理”来说形上本体,即以“理”为本。有人问“或谓惟太虚为虚”,程颐则曰:“无非理也,惟理为实。”[12](p769)理是实实在在的具体存在。尽管张载认为“性即天道”,然而无论是“天道”还是“理”,在内涵上其实具有相通性。所以,在“北宋五子”那里,道学完成了内容上的转向,即以“性与天道”为主要对象,从而克服了先秦以来儒家缺乏本体论视域的弊端,最终在学理上足以抵抗佛老之学。简而言之,“北宋五子”之后,“道学”之名在内容上指性道之学。而“性道之学”在内容上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人性,其指向人的存在,涉及何为人、如何做人的问题,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冯友兰先生才说“‘道学’是讲人的学问,可以简称为‘人学’”;[13](p7)二是“道”,即天道,其指向形上之域,关联着“何物存在”和“如何存在”的问题。性道之学或道学,在内容上展示了宋儒的学术旨趣。
《宋史·道学传》认为:“道学之名,古无是也。”《宋史》与以往史书不同的地方,便是在《儒林传》之外增设了《道学传》。不过,《道学传》所收录的人物仅包括北宋五子、洛学主要门人、朱熹及其主要门人。不难看出,《道学传》的编撰者开列这份名单的意图,乃是为了褒扬“程朱一脉”。若以“性道之学”来标示“道学”,那么王安石、胡宏、陆九渊等人都应该被纳入《道学传》中。然而,事实上却没有。这足以说明,此时“道学”之名的内涵,已非“北宋五子”时的“性道”之义。那么,此时的“道学”究竟指什么呢?事实上,我们在《道学传》的序言中可以找到答案。
《道学传》序说:“文王、周公既没,孔子有德无位,既不能使是道之用渐被斯世,退而与其徒定礼乐……孔子没,曾子独得其传,传之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没而无传……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14](p12710)很显然,这里有很浓的“道统”论成分。儒家学者最早提出“道统”学说的是唐朝中期的韩愈,他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15](p18)韩愈作《原道》是为了抵御佛家的传法谱系(即“法统”),故而提出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的儒家传承谱系,这就是儒家的“道统”。在韩愈看来,儒家所传承的“道”是仁义道德。然而,韩愈并没有把自己纳入这个谱系中去。韩愈之后,宋人接续了他的“道统”说。宋人的道统之说以孙复、石介为始,他们提出了“五贤”说,即在孟子之后,又增补了荀子、扬雄、王通、韩愈4人。[16](p313-314)至北宋中期,有学者把王通排除在外,形成了“四贤”说。[17](p123)甚至,有人还把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轼、秦观等都列入“道统”中去。但是,这些“道统”说最终都没有成为主流,更没有被《道学传》采纳。
从内容上看,《道学传》里的“道统”谱系,实取自程朱一系的主张。如《道学传》序的作者认为,自孟子后能接续道统的便是周敦颐,随后是张载、二程、朱熹。然而,从历史的进程来看,程颢是最先被人当作接续孟子的人,从而把中断千年的道统连上,随后程颐、周敦颐和张载才相继被列入道统中去。追溯“道学”的道统之维,最早可至元丰八年(1085年)程颐为程颢所题的墓碑上,其中记载:
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则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14](p12717)很显然,这里程颐把程颢看成是自孟子之后一千四百年以来的第一人。孟子去后,程颢接续了孔孟的儒家之旨。在程颐看来,程颢从儒家经典之中体贴出“天理”,实得儒家精神之要旨。不仅如此,程颢还以复兴儒家事业为己任,辟佛老以求光复“圣人之道”。程颐在肯定其兄学术地位的同时,亦认为自己与明道之学相同。这一点在他还是太学生时就有所体现,如他在太学时所作的《颜子所好何学论》,就已表明他对“圣人之道”的追求。因此,张载曾说道:“二程十四五时便锐然欲学圣人。”[18](p364)二程的“学圣人”抑或是追求“圣人之道”,无不展现了他们对孔孟儒学的继承,这亦是对韩愈开创的“道统”事业的继承。自韩愈发明“道统”范畴以来,弘扬孔孟之道、接续儒家道统就成了诸儒生的自觉追求。如程颐曾说:“儒者得以道学辅人主”,[12](p542)“道”是儒家的圣人之道,“学”是学圣人之法,通过学来获得圣人之道。在儒家的话语体系中,“圣人之道”即指孔孟之道。二程虽然没有提及“道统”说,但他们的“道学”范畴显然具有这方面的内涵。程颐所倡导的“道学”理念,便是“道统”意识的一种展现,其“道学”思想中即内含了“道统”的面向。
程颐之后,洛学门人纷纷使用具有“道统”维度的“道学”范畴。如张栻曰:“惟二程先生倡明道学,论仁义忠信之实,著天理时中之妙,述帝王治化之原,以续孟氏千载不传之道。”[19](p912-913)又如,朱熹说:“《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20](p29)不过,从历史的进程上看,朱熹才是宋儒中真正意义上的“道统”论的使用者与践行者。①德国汉学家苏费翔在其《朱熹之前道统一词的用法》(参见陈来、朱杰人主编《人文与价值——朱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朱子诞辰880周年纪念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2—88页)中表达了“道统”一词是刘才邵、李流谦,经张浚、张栻父子再传到朱熹手上的。关于“道统”范畴的发明和使用,苏先生此说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们不能据此就认定“道统”的内涵亦是如此传承,这个判定是有问题的。苏先生在文章中也说刘才邵的“道统”范畴与学术思想关联,而李氏的则与治统相关,而张氏的“道统”则与程颐、胡宏的“道学”类似,今人所理解的道统范畴实则是在朱熹那里确定的。朱熹的“道统”范畴最早出现于淳熙六年(1179 年)的《知南康牒》一文中,他说:“濂溪先生虞部周公,心传道统,为世先觉。”在此之前,朱熹同二程一样,都是在“道学”的视域下讨论“道统”,两者没有明确的界线。而在此之后,他则是在“心传”的层面谈论“道统”,从而渐渐地使“道学”范畴俨然成为了学派之词。既然道学的“道统”含义已经被确定,自然就要讨论何人是“道统”的传承者,二程显然是最先被赋予了道统身份的。程颢逝后,程颐标举其说,以传“道学”的美誉,褒扬其兄程颢之学。南北宋之交,二程之学,在杨时等洛学门人下,得以复兴。最终在朱熹的努力下达到鼎盛,不过朱熹在高扬二程之学时,同样也不忘抬高与二程有受授关系的周敦颐。所以,周敦颐便在南宋初年,也被时人广泛认为是传孔孟之道者。不过,比朱熹更早推崇周敦颐之学的,当数湖湘学的胡宏、张栻等人。如胡宏说:
今周子启程氏兄弟以不传之学,一回万古之光明,如日丽天,将为百世之利泽,如水行地。其功盖在孔、孟之间矣。[21](p162)胡宏把周敦颐看作是上接孔孟、下启二程的人物,认为他的功劳堪比孔孟。后来朱熹在《周子太极通书后序》里评价胡宏之言,觉得“此则不可易之至论”。[22](p3630)胡宏之后,他的门人张栻更是褒奖周氏。张栻于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作《永州州学周先生祠堂记》曰:
惟二程先生倡明道学,论仁义忠信之实,著天理时中之妙,述帝王治化之原,以续孟氏千载不传之道,其所以自得者,虽非师友可传,而论其发端,实自先生,岂不懿乎![19](p912-913)
显然,在这里张栻已经认为二程是传自周敦颐。且在乾道九年(1173年),张栻把周敦颐和二程都视为传孔孟之道者,如其言:“惟三先生生乎千载之后,乃能考诸遗经,而得其不传之妙以相授受,然后六经之言,群圣之心,全体大用,晦而复明,如日之中。”[19](p1314)如果说二程的道统观是建立在道学的基础之上,那么张栻这里则隐约表明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道统”路径。张栻曾言:“二帝三王之政,莫不以教学为先务。至于孔子,述作大备,遂启万世无穷之传。其传果何与?曰仁也。仁,人心也,率性立命,知天下而宰万物者也。”[19](p900)他这里表明,儒家“道统”所传是仁,而仁是人心,这可以说是宋儒“传心”说的肇始。以“传心”来诠释“道统”,比二程以来的以“道学”论“道统”来得更加细致,亦开启了朱熹的传心说。
关于朱熹对“道统”论的思考,束景南认为:“朱熹的学派道统的正式确立是以《伊洛渊源录》一书为标志的。”[23](p264)不过,《伊洛渊源录》的编撰是从乾道八年(1172年)开始,次年年底草成。此时朱熹四十三岁,刚刚经历了“中和新说”的转变(1169 年),其思想已然成熟。但是,吕祖谦不太认可朱熹的《伊洛渊源录》一书,于是二人在淳熙二年(1175年)共同编定了《近思录》一书。该书只选取了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四人的经典语录。此举为朱熹、吕祖谦二人省去了很多在《伊洛渊源录》中所遇到的麻烦,如该择取哪些人物、何人为先以及谁主谁次等等。因为《近思录》选取的人物是朱、吕二人都服膺的,所以很快地便刊刻了。该书的刊刻取代了《伊洛渊源录》所确立的“道统”作用。
具体地说,关于道统范畴朱熹于淳熙六年(1179 年)指出:“濂溪先生虞部周公,心传道统,为世先觉。”这里出现了很关键的词“心传道统”,即是说此时朱熹的“道统”范畴是与“心传”关联在一起的。如他在《中庸章句序》云:“《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尧之一言,至矣,尽矣!”[20](p29)此段材料既出现了“道学”,也出现了“道统”。从中可知“道统”往往与“传”相关联,而儒家先圣传的就是《尚书》中的“十六字诀”,亦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朱熹之前,胡寅就直接言明:“尧、舜、禹传心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24](p200)林之奇也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尧舜禹三圣人相授受之际,发明其道学之要,以相畀付者。”[25](p72)关于“传心”说朱熹有过细致的解读,如他在《李公常语》一文中写道:“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此非深知所传者何事,则未易言也。夫孟子之所传者何哉?曰:仁义而已矣。孟子之所谓仁义者何哉?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如斯而已矣。然则所谓仁义者,又岂外乎此心哉?尧舜之所以为尧舜,以其尽此心之体而已。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传之,以至于孟子,其间相望,有或数百年者,非得口传耳授密相付属也。”[20](p3524)
孔孟以“仁义”相传,而仁义归根结底还是人心,仁义乃心之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至于孟子,无不是传仁义之心。而如何使心进一步地持有仁义的状态,惟有执中。朱子在《中庸章句》序言中说:“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20](p32)“传心”偏重于理论思维,而“执中”则偏重方法路径,可以互为补充。淳熙九年(1182 年),《四书集注》刊印,从而形成了以《四书》学为“道学”传承的载体,辅以传心体证道统,从而使程朱道统论真正确立了经典上的依据,也标志着程朱道统论的正式确立①参见朱汉民著《经典诠释与道统建构——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序说的道统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
然而,朱熹并没有止步于此,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传道使命,他说:“宋德隆盛,治教休明,于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然后古者大学教人之法、圣经贤传之指,粲然复明于世。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20](p14)直白地将自己也划入了“道统”的谱系中。不仅他自己这么认为,他的学生亦是如此。嘉定十四年(1221年),黄榦在《朱子行状》说:“窃闻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得统之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先生而始著。”[26](p566)陈淳也说:“轲之后失其传,天下骛于俗学,盖千四百余年,昏昏冥冥,醉生梦死,不自觉也。及我宋之兴,明圣相承,太平日久,天地真元之气复会,于是濂溪先生与河南二程先生,卓然以先知先觉之资,相继而出……河洛之间,斯文洋洋,与洙泗并,闻而知者有朱文公,又即其微言遗旨,益精明而莹白之……盖所谓集诸儒之大成,而嗣周程之嫡统,萃乎洙泗濂洛之源泉者也。”[27](p78)无论是黄榦还是陈淳,此两人的“道统”说皆认为二程之后,朱熹是唯一的传道统之人。至此,程朱“道统”的谱系得以明确而清晰地表述。
端平元年(1234 年),在端平更化后,宋理宗赵昀下令相继将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和朱熹等入祀孔庙,而“孔庙是道统的形式化”,[28](p109)至此程朱道统在官方层面得以确立。这一观念深深影响了《宋史·道学传》的编写,在朱熹之后,《道学传》的作者又把他的学生黄榦、陈淳等纳入其中,认为他们是继朱子之后传承了道统的使命。至此,程朱道学完全成了“道统”的代名词,这亦使“道学”之名具有了程朱学派的意味。
南宋末年的周密在《道学》篇中说:“‘道学’之名,起于元祐,盛于淳熙。”[29](p157)这里的“起于元祐”之说并不准确。但是,“盛于淳熙”一句则所言不虚。淳熙(1174—1189)是宋孝宗赵昚的最后一个年号,这个时段可谓是两宋儒学的百家争鸣之时,道学内部出现了“东南三贤”,心学的陆九渊,事功学的陈亮、叶适等一大批具有开创性的儒者,且各学者之间还相互切磋往来,更是出现了“朱张会讲”“鹅湖之会”“朱陈义利王霸之辩”等盛举。就在“道学”范畴走向程朱道统的“道学”时,反对的声音也伴随而来,从而出现了“反道学运动”。反道学的既有道学内部人士,也有出于政治利益的团体。然而由于政治立场的不同,当权者对“道学”先生进行政治上的打压,从而使“道学”一词的命运从鼎盛走向了没落。
“反道学运动”有温和与激进两种,来自道学内部的反对之声是温和的,如陆九渊、陈亮、叶适等,而激进的反对者主要是以政治打压为主。首先,看温和者的反对之言。陆九渊说:“近日向学者多,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夫人勇于为学,岂不可喜?然此道本日用常行。近日学者却把作一事,张大虚声,名过于实,起人不平之心,是以为道学之说者,必为人深排力抵。此风一长,岂不可惧?”[30](p437)在陆九渊看来,“道学”之“道”原本就是个体日用常行的准则,“学”即是学这个准则而已。但是“近日学者”(程朱一系)却把“道学”一词当作为学的使命,虚张声势,赋予了“道学”太多的意味使得名大于实,反对者自然也就随之而起,是以越说道学越被人排斥,久而久之势必要出现双方争执,甚是危殆。陆氏还说:“季绎与显道一般,所至皆勉励人,但无根者多,其意似欲私立门户,其学为外不为己。世之人所以攻道学者,亦未可全责也,盖自家骄其声色,立门户与之为敌,哓哓腾口实,有所未学,自然起人不平之心,某平日未尝为流俗所攻,攻者却是读语录精义者。程士南最攻道学,人或语之以某,程云:‘道学如陆某,无可攻者。’”[30](p440-441)陆九渊说的“私立门户”,显然是指程朱之学。自程颐以来,杨时、胡宏、张栻、朱熹等洛学门人皆尊二程“道学”。又因“周程受授”的缘故,渐而抬升周敦颐的道学地位。张载与二程相互砥砺学问,亦纳入了洛学主导的道学一系里,终在朱熹处完成了“程朱一系”的道学门派,从而门户之见日盛。门户之见非儒家所倡导的“为己之学”,而是为外、为他之学。为他之学容易遭到他人的攻伐,可见,陆九渊对程朱一系自立“道学”门户很不以为然。
在这段材料中还透露出一个情况,即陆九渊亦是“道学”的成员。但陆九渊之所以外人不攻伐他,是因为陆氏之道已与程朱之道不同。上段说过,陆氏之“道学”乃是就日用常行的道理准则而言,然程朱“道学”则是带有“道统”门户之见的道学。除了陆九渊外,陈亮对“道学”之名也有意见,陈亮在给朱熹的一封信中说:“亮虽不肖,然口说得,手去得,本非闭眉合眼、蒙瞳精神以自附于道学者也。”[31](p280)这里陈亮不仅不以“道学”为然,还详细刻画了“道学先生”的模样,这对后人产生了深远影响。与之同属事功学派的叶适也批判道:“道学之名,起于近世儒者。其意曰:‘举天下之学皆不足以致其道,独我能致之,故云尔。其本少差,其末大弊矣。’”[32](p554)这显然也是对带有门户之见的“道学”的批评。
如上所述,对程朱“道学”的批评除了来自儒家内部,还有一批来自当局的政客,而这些批判对“道学”的冲击更是致命。如淳熙十年(1183年)就发生了“道学之禁”一事。是年六月,吏部尚书郑丙上疏:“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33](p3969)同年,监察御史陈贾论曰:“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其说以谨独为能,以践履为高,以正心诚意、克己复礼为事。若此之类,皆学者所共学也,而其徒乃谓已独得之;夷考其所为,则又大不然,不几于假其名以济其伪者耶!愿陛下明诏中外,痛革此习,每于听纳除授之间,考察其人,摈弃勿用,以示好恶所在。”[33](p3969)最后,宋孝宗准了他们所请。又淳熙十五年(1188年)六月,兵部侍郎林栗曰:“熹本无学术,徒窃张载、程颐之绪余,为浮诞宗主,谓之道学,私自推尊,所至辄携门生数十人,习为春秋战国之态;绳以治世之法,则乱人道也。”[33](p4041)可见,此时朱熹周围已经形成了道学的学术圈子,且以道学自命。在淳熙年间,“道学”与“反道学”之间一直存在着较量和敌视的现象,就连孝宗皇帝也说:“道学岂不美名?正恐假托为奸,真伪相乱耳。”[33](p3970)道学的原始义本是指儒家之道,这是中性的,然而发展到南宋朱熹的时代,“道统”谱系的建立使得很多非洛学门人假借此名,以谋取利益,所以才出现了很多“假道学”。
“道学”与“反道学”的论辩斗争很快以反道学一方的胜利而终结,这便是发生在宁宗时期的“庆元党禁”(1195—1202 年)一事。究其实质,庆元党禁乃是韩侂胄为打击政敌而发起的一场政治清洗。韩氏主政时,凡与他意见不合者都被归为“道学之人”。庆元元年(1195)六月,道学被斥为“伪学”。在具体措施方面,庆元二年,理学家的一切《语录》类书籍遭禁毁。更有甚者,科举考试中,但凡稍涉义理之学的考生,一律不予录取,《六经》与《四书》也成了世之大紧。庆元三年(1197 年)十月,朝廷订立了“伪学逆党籍”,上至宰辅(赵汝愚、周必大、留正、王蔺),下至士人(蔡元定、杨宏中、吕祖泰、张道等),又文武官员(朱熹、陈傅良、徐谊、薛叔似、彭龟年、皇甫斌、杨简、刘光祖、叶适、吕祖俭、袁燮等)共五十九人被列入这份名单。[34](p862-866)这些人中,并非所有人都是“道学”人士,此时的“道学”之名已不是朱熹意义上的道学,而是一个蕴含着党派与学统、道统或师统的集合体。政治人物与学术人物原本并无多少实际上的关联,那些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学人物之所以也都被列入“黑名单”,只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触犯了韩侂胄及其党羽的利益,故而韩氏假借道学之名,行小人报复之实,将道学立为“伪学”。正如《宋史》所言:“自庆元以后,侂胄之党立伪学之名,以禁锢君子,而必大与赵汝愚、留正实指为罪首。”[14](p11971)在这场党禁中,凡是入籍人士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处,或是罢黜,或是流放,更有甚者,他们的门生或朋友亦受牵连,不许担任官职,也不能参加科举。
庆元六年(1200 年)三月,“伪学魁首”朱熹去世,朱子门人赶赴信州为其治丧,然当局却害怕这些道学人士有动乱之举,韩氏一党遂令地方官员严防死守,以防酿出事变。该年七月,韩氏简拔陈自强为枢密院事,此人只是一味讨好韩氏,以“韩侂为童儒之师”而无真才实学。布衣之士吕祖泰(吕祖俭及吕祖谦的堂弟)愤愤不平,于当年九月去击登闻鼓,后上书请求宁宗诛杀韩侂胄并罢黜其党羽人等(吕氏原话是“侂胄有无君之心,请诛之以防祸乱”),而以周必大等人代之执政。然韩氏一党没有因此受到丝毫伤害,反而是吕祖泰遭一百杖刑,还被流放至钦州牢城(今属广西)收管。吕祖泰之事在政治上没有起到太大作用,然而却使趋于沉寂的道学之禁再起波澜。真正使党禁被解的主要诱因是韩侂胄四大“魁憸”(京镗、何澹、刘德秀、胡纮,这四人都是专门替韩氏清理道学执牛耳者的人物)皆去:庆元五年二月,胡纮被罢免吏部侍郎;是年七月,刘德秀自吏部尚书外放婺州知府;庆元六年八月,左相京镗死于其位;最后一位何澹于嘉泰元年(1201 年)七月被罢去枢密院职务。据《宋史全文》所载,此时“侂胄亦厌前事,欲稍示更改,以消释中外意”。更有人劝韩氏“开党禁,以杜他日报复之祸者”。[35](p2489)故韩侂胄于嘉泰二年(1202 年)授意台谏上表,曰:“真伪已别,人心归正”。是年二月,韩氏向宁宗提请“弛伪学之禁”,首先平反了赵汝愚。至此,“庆元党禁”告终,在世之人得以恢复原职,政令复归如初。
党禁虽解,然于世而言,其弊端却没有那么容易消除。正如后学李心传在《道命录》中所言:“先生获罪之后,党禁益哗,稍称善类,斥逐无遗,至荐举考校,皆为厉禁。奸贪狼藉、暴慢恣肆之徒,纷纷并起,填塞要途;士知务修饬守廉隅者,例取姗侮,或及于祸。一时从游,特立不顾者,屏伏丘壑;依阿巽懦者,更名他师,过门不入,甚至变易衣冠,狎游市肆,以自别其非党。”[36](p74-75)这里的“先生”指的是朱熹,党禁开始后,很多贪婪暴虐之人占据重要职位。之前从朱熹之学者也开始改换门庭,且做出与道学先生完全不一样的举动,以免被牵连。党禁使乾道、淳熙年间百家争鸣的局面一去不复返,士人为了自身利益纷纷远离“道学”之流,改弦更张。“道学”此时所表示的乃是性道之学、道统之学与政治派别的混合体,故多被世人所诟病。党禁虽解,然党禁所遗留的创伤难以弥合,以致最后,几近无人再以“道学”一词论学。而与此同时,“理学”之名便在道学衰退的背景下逐渐兴起。
自王开祖开启“道学”之名后,一时骤然兴起。但都像王开祖那样,站在尧舜或孔孟之道的立场使用“道学”一词。这样看来“道学”是对孔孟以来儒学的统称,从内涵上看与原始儒家的大义是一样的,那么这似乎与《道学传》里所说的“道学之名,古无是也”相矛盾。事实上,“北宋五子”之后,《道学传》的这个立论是可站得住脚的。因为“北宋五子”在应对佛道的理论挑战时,使儒家理论走向了形上本体的道路。他们在探讨天人之际的关系时,使儒家的性道之学,成为了宋代儒者新的出发点。这亦使“道学”之名在承继传统儒家的孔孟之道时,增添了“性道之学”的内涵。但就在北宋五子在传承和赋予儒学新的生机之时,“道统”的观念亦随之而起。尤其是在两宋鼎革之际,“道学”的理论建设在朱熹那里得以体系化。与此同时,亦使“道学”之名,成为了专指“程朱”一系的“道统”学派。但就在朱熹致力于使“道学”一元化时,遭到了来自宋儒内部和执政者的反对。最终在“庆元党禁”的打压之下,使“道学”之名背负了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政统”之义,亦是因为“道学”拥有了这个具有贬义内涵的“政治团体”之名,使得南宋晚期的学者,不得不摒弃“道学”范畴,渐而以“理学”来论宋朝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