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杰
(中共天津市委党校,天津 300191)
现代性是什么?现代性是在总体上关于人们身居其中的现时代生产、生存、交往和思维方式及其蕴含思想观念的反思和把握,也是关于现代社会制度和精神的抽象概括。学术界关于现代性问题一直争论不休,它在政治、经济、哲学、社会学、美学等领域都形成了自身的言说路径。例如,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哲学家从理性出发对现代性做出理性形而上学的本质规定,形成了以理性为轴心的现代性叙事路径——现代性哲学话语;马克斯·韦伯、安东尼·吉登斯等社会学家将现代性理解为社会“祛魅”化、“科层制”化的过程,从社会制度和社会组织模式角度展开对现代性的分析,形成了现代性社会学话语;鲍曼提出的“流动的现代性”、波德莱尔的“过渡的、短暂易逝的、偶然的”现代性则从主体审美或心理体验的角度,认为现代性不仅意味着与传统的决裂,还形成了碎片化的、短暂的、流动的心理体验,形成了现代性美学话语。不同学科与角度对现代性问题的言说虽然触及了现代性的特质——表征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决裂,然而这些皆未触及现代性问题的核心。对社会制度和社会组织模式、审美主体等的进一步追问,必然会追溯到对现代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的拷问。因此,在对现代性问题核心的拷问以及中国现代性建构逻辑的审视中,马克思所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视野就显现出来。
从研究对象上来看,历史唯物主义可以分为两个层次。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从物质生产与分工的角度将整个人类历史作为研究对象,并将其看作是社会有机体不断得到更新的过程,具体表现为不同社会形态之间的新陈代谢;从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来看,马克思主要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范式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和发展规律进行批判性分析,揭穿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内部机制与动力来源,从而形成了以资本逻辑为核心的对资本主义社会现代性的总体性批判。学者马丁·阿尔布劳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对现代性的一种高度现代的解说”。[1](p28)相较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从各角度对现代性的批判,抑或期冀于通过审美救赎的方式来拯救现代性,马克思所开启的以“资本逻辑”为核心对现代性的总体性把握在诊断与阐释现代性本质问题上仍具绝对优势,这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生命力所在。
现代性理论的阐释必须建立在对现代社会内部结构剖析的基础之上。马克思文本中对“现代性”术语的使用限于1843年的《论犹太人问题》:“基督教的幻象、幻梦和基本要求,即人的主权——不过人是作为一种不同于现实人的、异己的存在物——在民主制中,却是感性的现实性、现代性、世俗准则。”[2](p37)在这里,马克思的“现代性”一词类似为世俗化,[3]旨在批判鲍威尔所持的观点政治解放即人的解放,进而提出虽然政治解放实现了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和政治国家的分裂,但人依然处在分裂之中,并未实现人的真正解放。此时马克思主要从政治哲学维度对现代社会进行批判。也是此次批判促使马克思发现现代社会问题的出现主要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4](p591)由此,对市民社会,即资产阶级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总体性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成为马克思关于现代性批判的核心。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四种异化的揭露以及《德意志意识形态》从一般人类社会发展层面发现了具有基础性和决定性的物质生产,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日益接近问题根源,但对现代性问题的诊断尚需继续推进到对具体社会形态本质的剖析中。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指认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由资本主导的不平衡的、动态的、充满矛盾的有机整体。此时,马克思从生产、消费、分配、交换四个环节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总体性的剖析:“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为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5](p31)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是一种总体性的社会存在,它是由“特殊的以太”主导的关于政治制度、物质生产、社会结构、文化习俗等内在要素的动态性聚合。“现在的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6](p10,13)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并不仅限于对社会形态中某一要素的认识,而是容纳了在资本逻辑规定下,政治、经济、精神等要素在内的整个资本主义社会机体的运作机制与动力分析。资本主义构成了特定民族国家发展所需的政治制度、市场经济等基本结构,因此是一个包含了现代社会各要素的总体性社会形态。
历史唯物主义不仅将资本主义社会理解为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即总体性的社会形态,而且还诊断出资本主义之所以具有这种总体特性,根本原因在于“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5](p31-32)资本逻辑不仅对资本主义社会发挥统摄的决定作用,规制了资本主义的总体特性,而且它在资本主义中的基础性、主导性的位置,也是资本主义社会运行的内在机制和动力来源。由此,现代性的布展以及弊端的出现从根本上来说都需要追溯到资本主义的内核——资本逻辑运动之中。
资本逻辑催生现代性的生成与发展。资本逻辑指资本旨趣在于不断追求最大限度的利润,利润必然驱使资产阶级不停地进行变革与创新,将一切社会要素纳入资本主义生产运动之中,从而受制于利润的生产。利奥塔曾经指认:“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的名称之一”。[7](p147)在马克思看来,现代性归根到底是在现代生产基础上的资本运动的产物,是伴随资本运动兴起和发展起来的,其生成、发展与资本逻辑运动可以被视为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资本的诞生必须经历对宗教制度束缚的挣脱,以及对封建制度障碍的铲除,而这主要是通过对封建生产关系,即实现劳动力与生产资料交换自由而实现,在此过程中必然要求与其相适应或者催生出个体的张扬、主体性以及自我意识等因素。经济结构中所需的交换自由与平等、为保障资本运动顺利进行而呼吁的政治制度中的人权、民主、法治等,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结构的形成离不开资本的塑造。因此,对现代性生成历史的考察,可以被置换成对资本起源的追溯。“资本按照自己的这种趋势,既要克服自然神话的现象,克服流传下来的、在一定界限内闭关自守地满足于现有需要和重复旧生活方式的状况,又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见”。[5](p91)由此,资本逻辑运动在根本上规制了现代性两方面的发展:首先是构建了现代性运动的内在联系以及内在演化趋向,使其以一种规律或者趋势的形式贯穿于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之中;其次,资本的不断变革催促资本不断打破地域与民族的界限,使现代性伴随资本的空间运动实现了自身的空间拓展。
资本的内在矛盾与现代性分裂。现代性如资本一样具有双重性,它在为整个人类历史带来进步与文明的同时,也内含着不可避免的分裂与冲突。马克思对现代性的这种分裂进行过生动描述:“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4](p580)启蒙理性形成、主体意识张扬的同时,也导致它们走向自身的反面:工具理性、人的异化等。“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4](p580)即财富与贫困、工业与衰颓、科学与愚昧等等之间的分裂。在马克思看来,对现代性的检视以及原因的探究应诉诸资本运动。资本支配并塑造了资产阶级社会,现代性的分裂根源于资本的内在矛盾。资本呈现出“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4](p36)但同时“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4](p35)的矛盾图景。黑格尔在解剖市民社会时已经阐释资本主义社会的正常顺利进行必然导致大量贫困与“贱民”的出现,马克思则进一步指认在资本逻辑运动下,这种分裂与矛盾不仅表现为必然性,而且也无法得到根本消除。资本主义社会在马克思那里被确认为以资本为主导的不平衡、充满异质与张力的矛盾总体,揭穿了由资本统治的现代社会总体性历史过程的有限性。由此,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的分析为诊断现代性弊病以及实现超越奠定了理论基础。
资本的界限与现代性超越。马克思曾多次强调,资本主义在人类发展史中是具有逻辑起点与终点的暂时的历史性现象。其界限不在于卢森堡理论中地理空间维度非资本主义形态或者阶层的资本主义化,而在于其自身界限的无法根本克服。“资本的生产是在矛盾中运动的,这些矛盾不断地被克服,但又不断地产生出来。”[5](p91)资本的内在矛盾决定了现代性分裂与困境的出现,马克思关于资本肯定、批判与扬弃的复杂态度最终指向资本自身蕴含着超越资本主义的可能,即“自由人联合体”的实现。不管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所倡导的审美救赎,抑或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进行本质上的颠覆和整体上的结构,都不能从实质上解决现代性困境,前者并未触及现代性的内核,后者虽然能实现对现代性的超越,但毕竟现代性仍是“一项未完成的设计”,后现代主义的思路无疑是将“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掉”。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下,资本运动中对自身界限的不断克服蕴含着新的社会形态,即“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是解决资本自身深刻矛盾和剧烈冲突的一种社会形态,结束了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社会,开启个人全面自由发展的社会形态,从而使“现代性由一种盲目的奴役人的力量转变为人类自觉控制的并为人类服务的力量”。[8]这既是对现代性的超越,也意味着另一种现代性的开启。
资本内含着世界历史的概念,被资本逻辑所规制的现代性也伴随着资本的全球布展而不断突破地域与民族界限。自16世纪末以来,现代性在空间上经历了从欧洲到全球的旅行,在历史维度上由民族国家走向全球化,在社会制度上尝试了由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另类探索,在理论上出现了由“原初现代性”到“第二现代性”①乌尔利希·贝克提出的“第二现代性”以区别于启蒙时代形成的第一现代性。在第一现代性中,人通过自己的行动作用于世界,而在第二现代性中,被人类改变了的世界反过来又作用于人本身,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被迫卷入非确定性的风险之中。“反思现代性”②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提出“反思现代性”这一概念。在吉登斯看来,随着现代性的出现,反思具有了不同的特征。它被引入系统的再生产的每一个基础之内,致使思想和行动总是处在连续不断地彼此相互反应的过程中,而现代性的社会实践“总是不断地受到关于这些实践本身的新认识的检验和改造,从而在结构上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特征”。这使得反思性成为现代性的一种基本特征,它本质上还是欧洲中心主义的现代性概念。参见[法]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全球现代性”①20世纪中期以后随着第三世界民族国家独立运动的兴起,殖民主义现代性以“改头换面”的方式再度“出场”——“全球现代性”。在德里克看来,全球现代性的概念只不过是替代原有殖民主义色彩的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概念,实质上仍然不过是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现代性的特征。参见阿里夫·德里克《全球现代性: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现代性》,胡大平,付清松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的声音,以及后现代主义的流行。简而言之,现代性在时空中的旅行使其不可能处于简单的原初状态,抛开资本主义自身的变化对现代性的塑造之外,现代性自帝国主义时期伴随资本强势入驻中国,开启了现代性在“异域”的“异质性”重塑。中国现代性的构建并非自身历史发展的平滑延续,而是在世界资本主义体系背景下的一种强制性的殖民编码与输入。在现代性与殖民主义相媾和,并以殖民主义现代性不断向外扩张的境遇下,中国开始了另类的、曲折的现代性建构过程,逐步通过革命与改革的路径最终形成了超越西方资本主义的中国现代性。
中国现代性问题的产生与西方现代性的诞生具有本质的不同。西方现代性是自身内部社会、经济等自我发展的自主性产物,中国现代性的开启则是殖民主义现代性强制性植入的结果。汪晖在《中国现代性的历史反思》中对20世纪特殊性的描绘特别适合当时的中国:“20世纪是一个对19世纪的反动、冲击、改造、寻找出路,寻找突破19世纪的出路,是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各种各样形成网络的理论、实践的努力”。[9]19世纪西方资本主义对中国的强势入驻与封建专制制度之间的强烈对比也曾激起仁人志士对近代中国早期现代性之路的探索。例如,洋务运动所表征的以器卫道的现代性路径、以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为代表的制度变革的现代性探索、以新文化运动为主的文化救国之路,但无一例外均宣告失败。虽然三次现代性早期探索均涉及现代性的某一方面,甚至科学、民主、启蒙等思想已经触及现代性内核,但关键在于现代性的建构是现代社会中包括政治、经济、精神、文化等在内各种复杂力量与相互之间关系的动态性聚合,而非外部强制性嫁接可以生成。因此,中国现代性的建构必须回到自身。
以革命逻辑为核心对中国现代性的原初形塑。在近代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基本国情下,中国现代性的建构主要表现为反帝反封建政治任务的完成。其目的在于维护民族国家的独立主权,包括面向现代性的民族主体意识与自觉。民族国家的主权独立与完整是构建统一的国内自由商品市场和外部发展保障的根本前提,因此它是一个国家进行现代性的决定性因素。意大利最早发展出商品经济但囿于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而未发展成资本主义强国。也正是在此意义上,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将国家视为绝对精神的实现,从而强调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之于现代性的重要性。回到中国自身,从历时性来看,中国处于衰颓的半封建社会仍属于前现代的封建专制国家;从共时性来看,西方的殖民扩张使中国沦为主权并不独立的半殖民地国家。这一历史境遇直接形塑了中国现代性的原初特征:在救亡图存的基础上对西方世界的反叛、否定与超越。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以“农村包围城市”为核心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实践实现了反帝反封建的胜利,并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一套以革命斗争为核心观念、以政治解放为主旨的革命逻辑。所谓革命逻辑就是革命运动的内在联系和趋向,并以一种规律或趋势的形式贯穿于革命过程之中。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胜利,一则取得中华民族的独立与解放,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二则整个社会通过革命的洗礼,中华民族的主体性意识与民族认同得以重构,这是中国现代性的建构起点。中国现代性的初始建构与反殖民主义的民族独立运动以及新兴民族国家崛起的相结合具备双重意义:首先是中国现代性充分借助“救亡图存”与“民族复兴”实现自身的解放与民族自主;其次,反对以资本逻辑为核心的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方案,实现了将现代性对资本逻辑密切关系的剥离,也是对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超越。
然而,革命逻辑在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之后的延续在一定时间内阻抑了社会主义现代性的构建。革命在推翻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和恢复民族认同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通过革命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制度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社会基本矛盾,即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与理论并不能自动解决一个民族或国家的现代化问题。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革命逻辑的无差别沿用实质上是将革命与政治置于经济发展之上,强调意识形态的生产而忽视了生产力的发展。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生产力是现代性的内在驱动,此时中国现代性的忧患在于还未真正经历生产力驱动的现代性统治,但由于对殖民主义现代性的抵制使其致力于建构不同于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现代性范式,从而导致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现代性的构建遭遇困境。
20 世纪后半期学术界关于现代性的当代命运出现了两方面的争论。首先是西方国家的文化危机与现代性弊端的显现促使学界发出了关于现代性自身是否依旧保持着不可替代的价值的争议,包括马尔库塞关于单向度人的批判、哈贝马斯的“系统”与“生活世界”等等;其次是现代性与后发现代化国家具有什么样的关联,后发现代化国家能否创制出另一条现代性路径。中国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现代化建设中遭遇困境,社会主义建设中的曲折证明了中国现代性的构建亟需从革命逻辑中扭转出来,在发挥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基础上开辟一条适合自身的中国现代性路径。1978 年开始实行的改革开放对此做出了科学回答。
邓小平根据社会基本矛盾的客观现实做出改革开放的伟大抉择,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中。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马克思指认资本逻辑中的资本主义生产力是现代性发展的主要驱动。在社会主义制度已经建立的中国,其基本矛盾已经由新民主主义时期的广大人民群众同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转变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从以政治斗争为核心的革命逻辑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逻辑解决了社会主义社会发展驱动力的问题。邓小平认为:“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确立以后,还要从根本上改变束缚生产力发展的经济体制,建立起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这是改革,所以改革也是解放生产力。过去,只讲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发展生产力,没有讲还要通过改革开放解放生产力,不完全。应该把解放生产力和发展生产力两个讲全了。”[10](p370)将社会主义现代化重点转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用生产力发展范式取代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意识形态范式是对历史唯物主义一般规律的坚持与运用,也遵从了现代性发展的一般逻辑。
社会主义现代化并非一个平滑的、线性的经济增长过程。现代性是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中对现代社会制度与精神的抽象概括。后发民族国家的现代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西方资本主义机械模拟或者复制、仅着眼于经济增长的问题,而是一个现代性全方位生成的问题,否则便会在理论中滑向经济决定论,在实践中也会落入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弊端的窠臼。以改革逻辑为驱动力的现代性是涉及社会方方面面的改革,除了经济体制转型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外,还包括对政治体制、文化体制等领域的改革。由此,改革的广度和深度已经“引起了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工作方式和精神状态的一系列深刻变化”。[10](p142)需要注意的是,改革并不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变革,而是在坚持社会主义制度的根本前提下对束缚生产力发展的体制的破除,是通过社会主义具体实践对“什么是社会主义,如何建设社会主义”问题的大胆创新与探索。
同时,改革也并非对现代性原初构建中革命逻辑的否定,而是在此基础上对革命逻辑的现实性转换。“改革是中国的第二次革命”,[10](p113)它与革命的目的具有一致性,都旨在破除生产力发展障碍,解放与发展生产力,二者同属现代性中的两种逻辑。革命逻辑与改革逻辑之间的转换恰恰是社会主义现代性冲突与张力的体现,前者旨在破除殖民主义现代性对中华民族的侵蚀,通过革命的方式推翻封建主义与殖民主义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后者旨在通过民族现代化与积极参与全球化的方式全方位地构建现代性,并在此过程中用改革的方式解决现代性的缺陷与弊端。从现代性的本质来看,只要一个民族国家参与到民族现代化和全球现代化的世界进程中,那么现代性问题就不再是一个可以抽象讨论与概括的问题,也不能随便对其简单取舍,而是要遵守社会演进客观规律的问题。从中国现代性的历史进程来看,中国还未全面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仍处于由传统社会向现代文明社会的转型时期。改革开放是中华民族走出自我封闭、自我边缘化,走向全球化和现代社会的自觉要求,是中国人对自身现代性道路反思之后的自觉,同时也是对世界发展最新趋向的一种合乎规律的回应,因为它迎合与利用了西方资本主义进行产业结构升级与空间转移的机遇,通过借鉴与利用资本的优势来进行中国现代性建构。
中国现代性的构建深刻改写了世界现代化的叙事结构,也深刻改写了西方定义的现代性话语。作为后发国家现代性的建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由外力催生、被迫开启的现代性,但必须承认的是,即便它最初的开启是缺乏民族主体性在场的,但最终是一个不断走向自我立法、自我建构的过程。肯定、批判、扬弃构成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导下的现代性批判的基本关怀,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哈贝马斯看来,现代性仍是“一项未完成的设计”,它“并非某种我们已经选择了的东西,因此我们就不能通过一个决定将其动摇甩掉”。[11](p123)走向现代性成为一个民族国家实现民族现代化与参与全球化无法超脱的历史阶段。从深层次的理论根基来看,建构中国现代性也是坚持历史发展规律的必然结果。以革命逻辑和改革逻辑为核心的中国现代性的建构不仅回应与超越了西方资本主义对现代性的一言堂,也为后发民族国家现代性的建构提供了新型方案。
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在阐释人类自身现代性话语权问题上占尽优势。首先,现代性自16世纪末在西方拉开帷幕,取得现代性话语权的阐释先机;其次,资本逻辑由西方在全球的布展及其统治使得西方垄断了关于现代性的解释权。因此,西方社会将其自身现代化历程打扮为道德上的至高性和价值上的排外性。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斯密将资本超验化或永恒化,黑格尔提出“超历史哲学”认为存在着适用于一切人类或地区发展的普遍规律,当代学者福山也坚持,“一条受现代自然科学和欲望的逻辑支配,另一条由获得认可的欲望引导。两个进程殊途同归,都走到资本主义的自由民主国家这一终点上来。”[12](p327)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弊端的诊断以及资本主义社会运行机制的研究恰恰证实了不存在“超历史哲学”,并认为现代性可以实现自身的内在超越,从而生成另一种更高的文明形态,即“自由人的联合体”。中国以社会主义为基座对现代性的探索与构建也在实践上动摇了西方国家对现代性话语权的掌控与垄断。
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现代性的一种外部呈现方式,它预示着不同于资本统治的、更高的人类文明形态正在生成。它不是对资本在全世界范围内建立起普遍性的完全否定,而是在继承其所创造的发达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这一基础上的辩证发展,也是在人类已经实现经济全球化、建立起普遍交往联系的基础上对“全球现代性”的批判。因此,它具有批判性与建构性的双重作用。其批判性主要表现在驳斥西方对现代性的唯一解释权,以及批判了“全球现代性”对西方殖民主义现代性的替代与掩饰,因为“全球现代性”的本质仍然是在资本逻辑的操控下人为预设了一种自身发展模式的道义优先性,且它所呈现出的世界秩序的殖民性与等级性在依赖性与交互性更强的复杂世界格局中已经不能有效地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危机;建构性则表现在人类命运共同体代表着与当前人类发展需求相匹配的全球治理和价值体系,正推动着人类历史进入更高阶段的发展。
广大非西方的后发国家主要以被动姿态面临现代性问题,极力寻求对自身现代性构建的路径。在资本由欧洲向全球疯狂布展时期,非西方国家在资本主义武力入侵与意识形态软性输入的夹击下丧失了对现代性的话语权。它们经过革命方式获取民族独立之后,以资本为主导的不平衡的、充满矛盾的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已然形成并以各种方式得到稳固。落后国家仍处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的薄弱一环,沦为西方资本主义实现剩余价值的场所。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成功与压制,使得落后国家大多以模拟与复制的方式构建自身的现代性。同时,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拉美盛行的依附论、世界体系论对资本主导下的全球二元或者三元格局的不平衡结构进行了批判,并由此批驳西方发展理论的普适性。现代性作为“一项未竟的事业”,并非上帝提前描绘的未来蓝图。历史唯物主义者将历史看作是特定条件下的主体创造过程,即“一方面历史绝非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另一方面也不是一个完全由主体随心所欲设计的过程”,[13]也就是说各种文化在积极发挥自身主体性和尊重客观规律的基础上,都有可能通过自身生产与生活方式的构建对现代性原有的规范做出新的诠释和补充、生成新的理念和规范。中国现代性的建构就是对原有现代性做出的全新阐释,也为其他后发国家的现代性构建提供方案。
首先,中国现代性是对历史单线论现代性的批判。它在民族现代化的探索与构建中呈现出的四个向度——对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认可与吸取、对资本主义弊端的警惕、对资本主义文明的借鉴和引进,以及对资本主义超越的长远目标设定——使它在建构现代性的历史阶段中能根据世界形势与自身客观条件灵活进行策略选择,具体表现为革命逻辑向改革逻辑的转换,这为后发现代化国家提供了辩证法视野,也证实了现代性向多元路径展开的可能性;其次,中国现代性是对现代性一般价值的肯定。20 世纪下半期西方学界展开了关于现代性自身是否依旧保持不可替代的、肯定的价值问题的争论,再加上西方现代性的深刻危机,以及后现代主义叙事话语对现代性的否定,都有力地抨击了西方现代性。中国现代性的成功构建是对现代性一般价值的肯定与发展,也激励着其他国家对现代性理念与规范的丰富。
中国现代性的构建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帆风顺的。从现代性原始境遇中通过“救亡图存”的革命逻辑重构民族主权与民族主体意识,克服了从天朝大国沦为西方资本主义殖民地的危机;在20 世纪70 年代末通过改革逻辑克服了由于传统革命建设模式导致的社会主义建设困境。[14]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我们还未完成现代化之时,就已经开始经历思想界对现代性的强烈批判,包括后现代主义虚无主义碎片化对现代性的否定。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经历了相对有序的传统性、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但对于中国来讲却是三者杂糅的共在,国内有学者曾将此称为“时空交错”的特征。[15]这种特征决定了需要从总体上去看待传统、现代与后现代之间的复杂关系,而不是简单地突出现代性的弊端与焦虑。
从现代性自身来看,它始终是一个被焦虑裹挟前进的矛盾体,这种焦虑与冲突在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中尤为明显,在中国现代性构建中也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一定的矛盾与冲突。例如,最初的救亡图存道路选择、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困境以及中国积极参与全球化以来“中国的民族现代化与全球资本主义在中国的殖民化的二重主题与节奏”①参看南京大学2017年6月“第四届当代资本主义研究暨纪念《资本论》第一卷出版1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收录文章《在发展的视野中重思世界社会主义的革命建设与改革问题》(作者刘怀玉,刘维春)一文。成为今天中国现代性问题的关键。关于现代性的一般焦虑,人类历史并未给予最终解答,其中蕴含着开放的理论空间。而中国现代性构建中不管是社会内部结构抑或世界形势所造成的风险与焦虑,都应当首先遵守现代性的一般逻辑,即作为现代性特殊范式的中国现代性,民族特殊性也必须放在现代性的一般框架中去理解,它所呈现出来的焦虑、矛盾与风险也必须通过改革的方式去逐步化解。毕竟如科学社会主义一样,现代性并非已经被规划好的蓝图,也不是抽象的空洞符号,而是融合了各种复杂的关系和力量,通过具体的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的建构所产生出来。处理现代性的风险与危机是中国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重大问题,也是摆在中国共产党和政府面前的重要任务,中国现代性革命逻辑与改革逻辑的形成正是通过对各种风险与危机的化解而形成。同时,对风险与危机的挑战和反思也将不断构建、完善中国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