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中专业玩家和“好事者”的关系

2021-01-07 02:44姚卿桐
时代人物 2020年34期
关键词:上海古籍出版社张岱西湖

姚卿桐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 广东珠海 519087)

张岱是明清之际的一位重要作家,他的人生经历颇有传奇色彩,他的作品也有较高研究价值。张岱擅长用简洁生动的语言表现人物个性,在作品中塑造了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张岱笔下的歌妓、“疵”“癖”奇人、工匠、“金陵客”等都有较多研究,但作为次要人物形象的“好事者”却没有受到重视。“好事者”形成于独特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反映时代独特的风气,具有独特的意义和审美价值。笔者试图填补这一空缺,把目光放在《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研究专业玩家张岱与他笔下的“好事者”的关系,并尝试探寻关系背后的原因。

“好事者”与专业玩家

“好事者”是一种名字、身份等个人标识都被抹去,只突出“好奇喜怪”特征的一类形象。从字面上理解,“好事”有两种结构:一为动宾结构,“好”作动词,意思是喜好、痴迷、热衷;“事”作名词,指某些文化艺术作品、某些事物。二为联合结构,“好”作动词,意思和前面所说一样;“事”也作动词,意为“从事”“参与”。无论哪种解释,不可否认“好事者”指的是对某些事情有特殊兴趣的人。“好事者”本来是中性词,却因其生事、多事的贬义意味,多以对他人的称呼的形式出现。“好事者”作为被观察的客体,依附于他们的观察主体存在。古代文献中“好事者”时常出现,但定义不尽相同,对“好事者”与“专业玩家”界限的划分也不太一致。

笔者认为,《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中的“好事者”是张岱自以“专业玩家”的自我定位对鉴赏能力、审美水平不如己者的称呼;或以旁观者、看客的身份视角对节日、活动出游者的称呼。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中,“好事者”一词出现了16次(其中一次在张岱引用张宗元的词中出现,本文不予以讨论),他们对热闹的节日、活动,对茶、泉水、古梅、草妖和经济利益表现出狂热的喜好。他们的社会角色不尽相同,“好事”的目的和影响不一样,有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陆续出现,有时在短时间内簇拥而至,情况比较复杂。本文综合各类标准,把张岱笔下的“好事者”大致分为三类:“追随者”“投机者”和“热闹大众”。

形形色色的“好事者”

专业玩家的追随者。这一类“好事者”由内心对理想自我的期待心理驱动,以喜欢为动机出发,无论是欣赏张岱其人,还是肯定张岱的品味,他们认准了专业玩家张岱,紧紧追随他的步伐热心参与,并积极传播。他们常常在张岱品鉴某泉某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陆续出现,喝茶、取水酿酒或开茶馆。有时,他们因为过于喜好,会做出一些哭笑不得的事情。当然,不排除有盲目从众,单纯从“好事”行为中得到享受,或是通过“好事”获得谈资者。

如《兰雪茶》中描写了在张岱制出兰雪茶后,“好事者”的偏好从天下第一名茶“松萝”转向兰雪茶的现象。“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篡兰雪者亦食”他们对兰雪茶的热爱,致使他们连不完美的,参杂了其他茶的兰雪茶也不嫌弃。可见他们品茶的水平虽然参差不齐,味觉也不像张岱、闵老子一样灵敏,但盲目中却透露出痴迷与狂热,他们对专业玩家非常崇拜。

利欲熏心的投机者。此类“好事者”利用张岱的名人效应积极发掘赚钱机会,以图牟取暴利。他们大多以商人为主体,追求经济利益为目的,常常使相关商品多而杂,最终走向质量稂莠不齐,对市场产生比较大的影响,且影响往往是坏的。

如《兰雪茶》中就描述了兰雪茶和松萝茶的市场行情。“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乃近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好事者”趁兰雪茶名声大起,抬高价格,甚至把松萝茶的封面换成兰雪茶,对行外不知情的人进行商业诈骗。这一类“好事者”利欲熏心,他们不喜爱,也不在乎专业玩家的把玩之物,更不能体会其中的情趣与快乐,只在乎它们所带来的经济利益。

节日活动的热闹大众。这一类“好事者”常常因为某一活动或节日不约而同地出现,又不约而同地离去,是身份各异的芸芸众生、热闹大众。他们是张岱眼中的可爱风景,是热闹的组成部分。

热闹是繁华的表现,《龙山放灯》中,“好事者”卖酒,“缘山席地坐”,分散在龙山之中,形成了“山无不灯,灯无不席”的繁华景象。“好事者”停下日常繁重艰辛的工作,短暂休息,在节日活动中暂时地放松、狂欢。这样的出游为他们百无聊赖的生活增添几笔亮丽的色彩。

《秦淮河房》中“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富贵者的“好事”带着几分炫耀,构成端午节秦淮河迷人的声光色影。

专业玩家的看待与对待

优越感与责任感并存

张岱笔下的“好事者”书写时温和宽容的,即使“好事者”的行为造成了禊泉的破坏、阳和泉难以被“正名”等坏影响,张岱也从不过多指责,只在兰雪茶市场混乱时,道一句“奇”,表示诧异罢了。即使张岱没有像一些仕人一样对“好事者”排斥、鄙夷,但是“好事者”的称呼可见,自身的优越感不言而喻。

《露兄》中,“有好事者开茶馆,泉实玉带,茶实兰雪,汤以旋煮,无老汤,器以时涤,无秽器,其火候、汤候,亦时有天合之者。余喜之,名其馆日‘露兄’”面对以高标准开茶馆、符合自己审美品味的人,张岱非常欣喜,赞叹连连,不但为茶馆命名,还“为之作《斗茶檄》”。面对这样亦步亦趋,甚至还有能力开茶馆的追随者,张岱依然没有提及他的姓名和身份。且对“好事者”的赞叹,隐隐透露着优越者、上位者的自我定位,对学习者、追随者、捧场众人赞扬鼓励。

而对于闵老子、王月生等懂茶的人,张岱不仅为他们立传,更流露出惺惺相惜之情。对比来看,茶入口就能尝出茶的品种、制作方法、泉水的来源的张岱,对自己的极高的品茶能力和茶艺有着清楚的认知,并把和自己一样拥有才能的人视为知己。而追随自己喜好,表面上看起来兴趣情调和自己相似的人,张岱相当清楚他们不如己的能力水平,给他们一个“非我族类”意味的“好事者”称呼。水平能力成为了专业玩家和“好事者”的区别。张岱对“好事者”的态度好也只能好到赞同、鼓励、支持,而不会升级为视作亲密的朋友、知己。

在优越者的自身定位的同时,张岱表现出自身责任感。他理解同情“好事者”,认为他们能力水平有限、格局不够大,是因为被所处的环境局限了眼光。张岱认识到“好事者”是需要专业人士帮助和指导的人群,而他自己就是一位可以提供帮助和指导的专业玩家。

《冰山记》中“魏珰败,好事者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仍名《冰山》。”张岱就事论事地指出“好事者”的传奇“失实”,默默“删改之”,然后将它作为一出戏上演在公众面前,发挥引导、纠正的作用。张岱“删改”而非自己重新创作,且保留“冰山”的名字可见他并非逞能,而是任劳任怨地承担自己作为专业玩家的责任。

《禊泉》中,张岱发现了不知因何原因被埋没的好泉水“禊泉”,并记下辨别的方法:“辨禊泉者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酿酒,或开禊泉茶馆,或瓮而卖,及馈送有司。”“禊泉”周围从冷清到热闹,想必少不了张岱的刻意推广、传播,和“好事者”的积极行动。张岱与“好事者”分享,指导、帮助“好事者”责任感的背后,其实是对文化的责任。他希望品鉴泉水的方法、泉水背后的文化内涵、精神、意义让大家知道,希望茶文化得以发展与流传。

在张岱看来,“好事者”是需要帮助、引导的人群,也是传播、发展文化的载体。他对“好事者”既有优越感,同时也肩负起文化发展的责任。

亡国之痛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中有许多节日活动热闹场景的描写,张岱追忆着前朝的繁华,记下一幕幕有生之年难以重现的民俗风情、人文景观。人群吵嚷中,张岱暗自观察,他的笔下是咋咋呼呼普通百姓,是光鲜亮丽的“名娃闺秀”,渴望吸引他人目光的“名妓咸僧”,“好事者”的身影也偶出其中。

《扬州清明》中,“一切好事之徒,无不闲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弹筝。”踏青游戏,弹奏乐器,热闹非凡。张岱身处热闹景象中,既是盛会的参与者,同时他也是旁观者、记录者,他像把自己置身于高空,深情地看待热闹景象中热闹的众人,与“好事者”区别开来。对看客“好事者”的称呼中饱含着遗世独立的被抛弃感和不被理解的孤独感。张岱透过梦境看曾经的景象,昨日的“好事者”不少已经成为今天的清朝新民,而他只能停留在亡国之痛和不断的追忆之中。

《扬州清明》中,张岱禁不住打破冷静的叙述,对闲集的“好事者”抒写一番饱含深情的评论,认为他们所形成的繁华景象“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并类比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抒发对故国明朝的情思。张岱在自己建构的梦境中对形成心理补偿与慰藉。对“好事者”中热闹大众的关注饱含亡国沉痛与炽热的温度。

“好事者”与专业玩家的可转化关系

好奇心是人与生俱来的,对事物好奇、喜爱的心理也是普遍存在的。对好奇、喜好的事物做出探究、追求的实践行为是非常正常的。谁都有可能成为“好事者”。

《草妖》中记录河北的植物出现了长相怪异的情况:“今夏枝桠间忽抽新条,有似美人者,似达观者,有似龙、似凤……人间物象,种种具备。”对草妖的好奇无关鉴赏能力、知识与水平,张岱也对此充满了好奇:“七月初八日,地方人始报闻,急使人取之,已为‘好事者’撷尽,止得美人一、鹦鹉一、凤一。”张岱取走草妖的行为与“好事者”并无两样,不存在专不专业的说法,都是由好奇心理驱动的。可见张岱自己也是“好事者”。而他依然选择了对旁人“好事者”的称呼,一是自身习惯性的优越感,二是草妖被“好事者”取尽的失落所致。

“好事者”存在于历朝历代,但特殊的环境使得明朝的“好事者”数量多、种类也多。明朝商品经济发展,为娱乐活动提供了物质基础。“明代政经虽积弱不振,社会风气却活泼奔放,逸乐和标榜流行的气氛弥漫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文化活动中”。张岱生活的早年,明朝的文化环境绚丽丰富:有“大胆创新的山水画,最知名的戏曲,最有影响力的章回小说,细腻非凡的治国方略和政治理论,以及植物、医药、语言事典的编纂”这些条件都为“好事者”的产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相同的历史背景下,“好事者”都有一定的共性,但张岱自身的天赋、优越的家庭条件、书香传家和文物收集传统使得张岱有了较多的知识积累、极高的鉴赏水平和审美品位,成为了“特殊”的“好事者”。他的特殊之处在于比一般的“好事者”有更强的专业水平和能力。但“特殊”的“好事者”也是从好奇心理而来,从普通“好事者”成长而来的。想必张岱在拥有丰富的知识,极高的鉴赏水平之前,也是从感兴趣开始,经过无数次尝试、学习与实践进行经验积累,成长而来的。

一般的“好事者”通过学习,有可能成为专业玩家,专业玩家则一定是从一般“好事者”成长而来的。今天此邻域的专业玩家可能成为明天彼邻域的一般“好事者”。在非专业邻域,“好事者”要向专业玩家虚心学习。专业玩家可以学习张岱,主动承担起文化责任,帮助指导想成为专业玩家的“好事者”。

注释

[1]陈毓文.论唐宋诗歌传播中的“好事者”[J].宜春学院学报,2019,41(11):86-90.

[2]张岱:《兰雪茶》,《陶庵梦忆》卷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4页。

[3]张岱:《兰雪茶》,《陶庵梦忆》卷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4页。

[4]张岱:《龙山放灯》,《陶庵梦忆》卷八,《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6页。

[5]张岱:《龙山放灯》,《陶庵梦忆》卷八,《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6页。

[6]张岱:《秦淮河房》,《陶庵梦忆》卷四,《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9页。

[7]张岱:《阳和泉》,《陶庵梦忆》卷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7页。

[8]张岱:《兰雪茶》,《陶庵梦忆》卷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4页。

[9]张岱:《露兄》,《陶庵梦忆》卷八,《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3页。

[10]张岱:《露兄》,《陶庵梦忆》卷八,《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3页。

[11]张岱:《冰山记》,《陶庵梦忆》卷七,《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8页。

[12]张岱:《禊泉》,《陶庵梦忆》卷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2页。

[13]张岱:《扬州清明》,《陶庵梦忆》卷五,《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87页。

[14]张岱:《扬州清明》,《陶庵梦忆》卷五,《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87页。

张岱:《草妖》,《陶庵梦忆》补遗,《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42页。

[15]张岱:《草妖》,《陶庵梦忆》补遗,《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42页。

[16]史景迁.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7]史景迁.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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