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
前年,我买过一本《花开未觉岁月深: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花信风》的书,它由中国国家博物馆副馆长丁鹏勃、北京民间文艺家协会任彤撰文,配以十九世纪日本画家巨势小石《七十二候名花画帖》、元代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一百四十四首吟咏植物的中国古诗词及注释。书中前言总述中国阴阳合历的原理、节气的含义及应用,以节气为顺序讲述相应的天文现象、物候特征和民俗传统;详细介绍了每个节气又分为“三候”,每一“候”都配有相对应的花卉,其中有五“候”是兰花——雨水节气的二候是墨兰,清明节气的一候是玉兰,处暑节气的三候是建兰,小雪节气的二候是寒兰,小寒节气的三侯是紫玉兰。
因为是图书,书中并未有过多的文字渲染,只有中国社会科学院专家安德明写的一篇《每个人都是二十四节气的传承人》作为后记,读来饶有韵味:“二十四节气是在中国农耕文明发展的历史长河中逐渐形成和完善起来的一套知识系统,它以黄河流域的气候物候为基础而确立,但影响却遍及全国甚至远及东亚和东南亚各国,成为民众理解自然变化并据以安排农事生产和日常行动的根本参照。其中所体现的以对自然的观察和认识为基础,通过调整人类行动方式来顺天应时以达到天人合一境地的基本观念,流传尤为广泛,展示出其独特魅力。”
此时刚过重阳节,正值寒露节气的二候,湖南天气骤变,秋雨绵绵。《逸周书》曰:“雀入大水为蛤。飞者化潜,阳变阴也。”预示着马上进入冬季模式了,在深秋天寒时节,蛤类会大量繁殖,古人以为是雀鸟所化,飞物化为潜物也。
唐代文学家韩愈曾以“兰为王者香”这句为主题,写成了另一首享誉千古的《幽兰操》,以讴歌孔子的一生: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众所周知,孔子生于列国纷争的乱世,一生可谓颠沛流离,忧国忧民的他奔走于列国之间,希望可以恢复周礼并重整天下,奈何却四处碰壁。有一天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经过一片山谷,看见兰花开在杂草丛中,很是感慨。兰花如此高洁,却与杂草为伍,甚是可惜,正如他自己的处境,孔子感叹道:“兰为王者香。”随后,他写下了诗歌《幽兰操》,为后世所传诵: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
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这首《幽兰操》原名为《猗兰操》,“猗”字出自《诗经·周颂·潜》,是一首记述春祭供鱼盛况的乐歌。
东汉名臣、文学家、书法家蔡邕,写有《琴操·猗兰操》:“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达时,与鄙夫为伦也。”
提及兰花,绝对绕不开国画,诗、书、字、画之总和构建了中华文化的全貌。元代画家郑思肖年少时秉承父学,明忠孝廉义,授和靖书院山长。他创作的写意水墨画《墨兰图》,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画中勾画出一丛疏花简叶的幽兰,几片兰叶挺拔舒展,互不相交,清丽而优雅;兰花两朵,幽芳轻吐,沁人心脾,透露出了兰花的野逸、不畏风霜、孤高自傲、无人花自馨的高尚品格。
美国当代汉学家比尔·波特曾经写过一本《空谷幽兰》。他在1970年于哥伦比亚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时,机缘巧合之下开始学习中文,从此爱上中国文化。继而在1972年赴我国台湾地区一所寺庙修行,后来又到终南山寻访隐士。他在台湾时还翻译过他认为是中国最伟大的隐士的诗:《寒山诗》《石屋山居诗》。读《寒山诗·一三一》,意境极佳:
昨日何悠悠,场中可怜许。
上为桃李径,下作兰荪渚。
复有绮罗人,舍中翠毛羽。
相逢欲相唤,脉脉不能语。
唐代隐士寒山子因长期隐居台州天台县西之寒岩幽穴中,故以“寒山”称之,又称“贫子”。他也是一位诗僧,论及流派应属于“天台宗”,与拾得、丰干合称“国清三贤”。寒山子好吟诗唱偈,其诗颇富哲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庄语,有谐语。”因此,唐代流传着:“家有寒山诗,胜汝看经卷。书放屏风上,时时看一遍。”宋代以来,寒山诗受到苏轼、王安石、黄庭坚、朱熹的青睐,和诗迭出。
比尔·波特在书中写道:“我仅仅想知道隐居这种生活方式在中国是否还存在,我决定亲自去弄个明白。不久之后,我发现隐士传统不仅存在得很好,而且是中国社会很有活力的部分,我觉得必须把这个情况介绍给西方人。我想让西方各种宗教的修行者知道,尽管中国曾经经历过战争与革命,但修行人仍然坚持修行,我希望以此给西方的修行人以鼓励。他们怎会无动于衷?我想这是因为我羡慕这些隐士,他们所做的正是我的梦想与希望。”
比尔·波特是个中国通,他对中华文化的研究十分深入。他发现:“这些隐士似乎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他们去平原之尘埃,而取高山之烟霞;他们历史悠久,而默默无闻——他们孕育了精神生活之根,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社会中最受尊敬的人。”
“以山为宅,以草为堂。”唐代画家卢鸿隐于嵩山,博学善书、工画,颇善籀、篆、隶、楷,其山、水、树、石皆有平远之趣,笔意清气袭人,与王维相埒。开元中屡征不起,赐隐士服,为营草堂居之。尝聚徒五百人之多,所居室号“宁极”,还创作了长卷纸本墨笔画《草十志图》,并做十体书题诗其上。
作为古代中西文化交流的重镇,关于敦煌最早的神话出现于《山海经·西山经》:“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是山也,广员百里。”三青鸟在传说中是为西王母取食的神鸟,栖息在三危山,三危山因西王母神话而具神奇色彩。现在的三危山景区位于敦煌东南,主峰在莫高窟对面,三峰危峙,所以叫“三危山”。敦煌莫高窟第二百四十九窟绘于西魏时期,窟内绘有“青鸟”图腾。第三任敦煌莫高窟博物馆馆长樊锦诗在《石窟艺术圣地莫高窟》中详细介绍了敦煌这座位于中国甘肃省河西走廊西端的沙漠绿洲。
其一,它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东接中原,西邻新疆,自汉代以来一直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早在距今约四千年前已有先民在敦煌地区活动,两千多年前汉王朝在此设立了敦煌郡的行政建制。
其二,公元前138年和前119年,汉武帝两次派遣张骞出使西域,连接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得以全线贯通。汉唐时期敦煌处于丝绸之路的十字路口,史书上称敦煌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咽喉之地”。敦煌总扼两关,控制着东来西往的商旅,成为东西方贸易的中心和中转站。
其三,敦煌作为丝绸之路战略要地,伴随古丝绸之路兴盛和繁荣的一千年,东西方文明长期的荟萃交融,催生了公元四至十四世纪的莫高窟艺术和藏经洞文物的硕果。敦煌也是宗教、文化和知识的交汇处,是古代中西文化在敦煌交汇交融的见证。汉末三国至唐宋,对于东来传教的西亚、中亚的著名高僧安世高、支谦、康僧会、竺法护、鸠摩罗什等,以及西行求法的中国高僧法显、玄奘等,敦煌都是他们的必经之地。
今年暑假,我有幸去到敦煌莫高窟,除却对敦煌莫高窟观感的震撼之外,还买了一本《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传》,读到的许多文字都不禁感动落泪。近一百年来,自莫高窟走入大众的视野,中国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与艺术家也如同隐士一般,饱含深情、不遗余力地发掘和保护着这个象征中华文明的瑰宝,为此奉献一生。
美国哲学大师梭罗在美丽的瓦尔登湖畔隐居了整整两年,过着一种自耕自足的生活,最终也找到了心灵的归属,写就了名著《瓦尔登湖》一书。这本书里表明了他对物质生活的淡漠——一切的“奢侈”都是一个文明衰败的诱因。他的原话是:“要做一个哲学家,并不仅仅要拥有深奥的思想,甚至也不仅仅是要创立一个学派,而是要热爱智慧,从而按照智慧的要求来生活,过上一种简朴、独立、宽厚而又信任的生活。”同时,梭罗在很多地方都表达了他对中国、印度、波斯、希腊文明等顶礼膜拜,甚至还引用了孔子的原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同时,他对道家学說的“崇尚自然”,完全是跟风式的学习。他在老家康科德城的瓦尔登湖湖畔,自己动手搭建起一座木屋,不单单是修行了。
梭罗的文字是美好的,如他笔下的昆虫游泳,泛起了湖面层层的涟漪,才让湖水变得鲜活;哪怕一片落叶、一个刚刚结好的蜘蛛网,都美不胜收。他这样形容瓦尔登湖:“湖面尽管有那么多的涟漪,但却没有获得一个永恒的皱纹。”梭罗认为:被物质过度牵挂的人是可怜的,“这样一来,我的欢快的蝴蝶也就被缠在一个蜘蛛网里面了。如果说瓦尔登湖的水就像树林中的一个隐士,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这么克制又艰苦的生活着,从而获得了令人赞叹的纯洁”。
如果说,深山中寂静开放的兰花之幽香,见证了隐士们于深山之中幽居的清苦,也暗自解答了隐士们为何放弃俗世名利过上一种苦行僧式的生活?我想,无非是内心的高洁与不染尘埃的信念在支撑着他们,还有内心深处对“天人合一”的信仰和对生命意义的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