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佳明
启蒙这个词来自英文,这个字叫enlighten,它实际上是“点亮”的意思。“点亮”,王阳明死的时候说“此心光明”,就是要人心光明,从蒙昧中、从黑暗中走出来。启蒙运动是西方资本主义形成时期的一次思想解放运动,这个运动的核心就是打破神权对人间、社会的主宰作用,打破神对人的统治。启蒙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以后一场大的思想解放运动。这个启蒙,它所不同的是什么呢?它不像文艺复兴时代是文学的方式,也不像宗教改革采取宗教批判或宗教改革的形式,它是从理性的角度,从思想的角度,重新认识人和自然、人和社会的关系。
我们长期以来以西方的学术概念体系来解释中国的现象,我们很多东西从西方来、从日本来,所以我们也借用了启蒙这个概念。关于这个概念,我们跟西方有相同的地方,表现为思想一体化,也有不同的地方。其实人类历史向前发展的过程就是一个思想不断解放的过程,当然解放要有正确的方向,不是乱放。西方是让人从神的迷信中解放出来,让社会的中心从神到人。中国的思想解放是从专制文化中解放出来,因为我们中国人宗教意识不强。我们的专制文化包括四样东西:一个是皇权思想,一个是等级思想,一个是宗法思想,一个是愚民的思想,这是专制文化的基本点。相对西方打破宗教迷信来解放人,中国是要打破传统文化解放人,他们是解放人的信仰,我们是解放人的心。中国的难处在哪儿呢?在于我们的这些文化观念是一体两面,当我们要砸碎它腐朽一面的时候,它合理的一面、美好的一面、生机勃勃的一面也会受到冲击。“仁”和“礼”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概念。前几年,我写过一篇文章《天道轮回读〈仁学〉》,提及在中国的历史上,仁爱的思想逐渐地被礼教的思想束缚,两千多年来,有几个对仁爱思想进行束缚得很强硬的时期,比如说董仲舒这个时期,宋、明理学时期,晚清时期。这些时候,礼仪强调得多,人慢慢地被礼所束缚了。所以,谭嗣同他要讲仁,实际上就要破礼或礼教,这样的话就产生了矛盾的状态,他整个的思想是在矛盾中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的学者讲,西方解放思想是打破脖子上的枷锁,人很舒服;中国解放思想是打破心灵上的枷锁,它的枷锁锁在心上,打破这个枷锁的时候心就会疼,就会流血。
谭嗣同的思想实际上是那个时代的反映。
第一,搞了三十年洋务运动,出现“同治中兴”这样的一种历史背景下,出现的一次思想上的转变。什么意思呢?洋务运动办了几百个工厂,大型的工厂几十个,跟大型军工厂配套的矿山、配件厂、原料生产的加起来几百个。这些个大型的企业像江南制造总局,他们自己办了翻译馆、办了技工培训学校,整个在上海。实际上像这样的大型企业,像福州船政局、像兰州织呢局,各省都办了这样的企业。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开放了,不是像甲午战争、鸦片战争之前那么封闭、那么僵化。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来理解谭嗣同的思想,就知道他就有这么一个大的背景。谭嗣同的思想里面有很多西方的东西,就是他在游学的时候,他到了上海江南机器制造局,看到他们翻译的一些小册子。大家说为什么谭嗣同接受西方的思想这么浅呢?其实不是他浅,是当时翻译过来的东西就浅、就破碎,它不是搞社会科学的人翻译过来的,它都是一些民间人士自己搞的、工厂里面搞的。还有一个情况,就是那个时候我们的翻译力量很薄弱,很多东西翻译不过来,一直到1898年严复翻译了《天演论》,谭嗣同就是接触西方的这些文化的资源。谭嗣同广交朋友,他在上海认识了傅兰雅,这个人对他影响非常大。傅兰雅是一个英国的传教士,他对宗教的这种笃信,还有他对西方文化的观念,对谭嗣同都有影响,他在科技和文化两个方面影响了谭嗣同。另外对他影响挺大的是杨文会,这个人也是学贯东西,特别懂佛学,他的佛学的思想对谭嗣同影响非常大。晚清的时候,中国很多知识分子到佛教中寻求思想解放和个性的自由,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文化现象。谭嗣同比别人信得更多、信得更深。佛教其实很大程度上是精神的避难所,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佛教里面讲平等、讲仁爱,这个思想对于谭嗣同的影响非常深远。
第二,当时的思想界處在一个转变时期,思想的多元化冲击着儒家文化的一统天下。中国当时的思想界、知识界,梁启超把它叫作学问饥渴。大概在鸦片战争之前,一直到洋务运动这段时间,中国人对传统文化是深信不疑的。经过三十年的洋务运动之后,这个时候产生的思想叫作“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们把知识分成了“体”和“用”两个方面,我们这时候认为西学还是了不起的,但是它只能够作为我们的工具,它不能作为我们的价值观、思想方法,我们的本体论还是自己的,我们用西学作工具。谭嗣同跟张之洞是同一个时代的,张之洞那个时候做湖广总督,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做湖北巡抚,陈宝箴做湖南巡抚,他们都在张之洞的领导之下。湖南的维新运动搞得稍微有一点出格过火,张之洞直接跟谭继洵和陈宝箴说不能这样搞,他们中间还发生了一些冲突。张之洞的思想到了维新时期他走到了头,“中学为体”,“体”不能动,这个思想后来也是维新运动失败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主流的思想是“体”,是不能动的。但是维新派包括谭嗣同他们,他们想动的就是“体”,他们想实行君主立宪制,想开议会资政,想改变科举制度、教育制度,想把军队现代化,这样的一些体制上的改革动了“体”,这就产生了思想的分歧。这个阶段实际上是中国从“师夷长技”到改革体制的一个转变,由学习到改变,由学习到变革的过程,这也是影响谭嗣同思想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
第三,甲午战败。“甲午战争”的失败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中国是会打赢的,至少不会败得那么惨,但是我们丧权辱国、割地赔款,这个事情对中国人的触动非常大。甲午战败,中国人被打痛了、打醒了、打急了。赔款两亿三千万两白银,台湾岛及其周围的岛屿割让给日本,我们是又痛又急。所以,才有“公车上书”,上千名举子由此而聚会、请愿,这个时候激进的知识分子知道要改革了。“甲午战争”的时候,谭嗣同和唐才常两个人在武汉边接到这些战报边哭,因为谭嗣同的父亲是湖北巡抚,所以他能够看到那些战报,彻夜地哭,抱头痛哭。所以,他自己讲,他说甲午以后我的思想为之一变。他在甲午之前写的最后的一篇文章叫《治言》,基本上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么从甲午战争之后,特别是到北方结交了这些朋友,读了这么多西方的文化之后,他这个时候思想上有一个很大的转变,“甲午战争”是他思想转变的催化剂。
我们不能全面地去讲谭嗣同的思想,他的思想体系很大。我们后来的学者也认为,在戊戌维新前后,中国的启蒙思想家有四位比较突出:康有为、谭嗣同、严复、梁启超。谭嗣同和康有为的关系不能不讲,也不能讲得太厉害。其实,谭嗣同的思想超过了康有为,但是他在当时的贡献或影响没有康有为大,因为他的“仁学”思想是他去世以后,梁启超在日本整理发表出来的,这个时候戊戌维新已经失败了。康有为的思想是一个发动机,从一开始,《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这两本书就震动京师,影响很大,它对谭嗣同的影响就是强调博爱、强调仁爱。谭嗣同对康有为是非常敬重的,他游学的时候到了北京,见到梁启超,没有见到康有为,梁启超就把康有为的思想向他做了一个转述和介绍,谭嗣同就觉得思想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他就下决心向康有为学习,读康有为的文章和书,他自己说他已经决定做康有为的私淑弟子。谭嗣同两次做私淑弟子:第一次是做王船山的私淑弟子,王船山那个时候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说不管你在不在,反正我就做你学生了,做你的弟子;第二次就是康有为,他对康有为是非常佩服的。康有为的思想也是两点,第一点就是主张博爱,第二点就是他主张用《公羊春秋》的学说来进行社会的变革,这个思想实际上对谭嗣同的影响很大。张岂之先生写有一篇文章,他说谭嗣同是搞“仁学”的,但是他的“仁学”从哪儿来呢?从康有为这儿来。康有为的“仁学”从哪来呢?从董仲舒这儿来。董仲舒有一本叫《春秋繁露》的著作,今文经学。这个时候的话,从康有为到董仲舒,从董仲舒到孔子的“六经”,从“六经”然后再到“仁爱”的“仁”,實际上谭嗣同是绕过了程、朱。他的“仁学”还有一个渠道,是从王船山这儿来。这里头,谭嗣同思想上是有矛盾的。其实,王船山本身并没有否定理学,曾国藩后来继承王船山,曾国藩就是个大理学家,所以有人说理学到王船山这就打止了,这个话可以再推敲一下。理学其实到王船山这儿转了个方向,原来是在空中,王船山把它转到地上来了,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学问了,这个时候不能说理学就没有了。谭嗣同接受的是王船山的理学,那么,谭嗣同其实从王船山这个地方又回到了孔、孟,他是跟孟子、子思一脉相承下来的。
对谭嗣同影响很大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就是严复。严复是个大思想家,最重要的成就是翻译了《天演论》。《天演论》这部书是赫胥黎写的,原来叫作《进化论》,中国的发展接受西方的系统的思想,就是从进化论开始。后来,英国出现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变成了法西斯主义。中国最初接受进化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谭嗣同有没有读过《天演论》?《天演论》是1898年才翻译出来的,这一年谭嗣同已经去世了,他在去世之前有没有机会读到?不知道,但是据梁启超说,他没有读过。梁启超比谭嗣同小十几岁,他跟谭嗣同是非常好的好朋友,但是梁启超的思想后来居上,后来成熟,他最突出的特点是讲了《新民说》。“苟日新,日日新”,要让老百姓有新的思想,变成新的人,这个就是后来影响到五四运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讲这四个人,就是说在戊戌维新前后中国思想界的高峰,其中第一人是谭嗣同,谭嗣同超过了他的老师康有为,他在思想上领先于严复和梁启超。在这一个时间段,在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启蒙思想家是谭嗣同。
谭嗣同的思想主要在《仁学》里面,有这么几层。
第一层,揭露、批判、反对君主专制。这个思想不是他最先有的,前面有很多人,包括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都有,包括近代的马建忠、王韬、薛福成也都有。但是,谭嗣同的思想明确和坚定,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他提出推翻清朝统治,流血牺牲在所不惜,他是一个坚决的反对君主专制的思想家。
第二层,他启蒙思想的创新之处就是“冲决网罗”,第一次公开挑战宋、明以来的纲常伦理,反对三纲五常,反对纲常伦理,这是他对封建制度的全面挑战。为什么全面呢?因为纲常伦理、三纲五常是伦理道德,也是政治哲学,里边还包含着本体论、天人合一的思想。我们读周敦颐的时候就知道了,从周敦颐到二程建立了一个天人合一的体系,在人间就表现为三纲五常。那么这里头,他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呢?他要解决的是人的平等。人的平等是自古以来中国人的一个追求。谭嗣同的平等是什么呢?是“通”,这个“通”实际上一个要害之处就是平等。其实我们孔夫子讲“仁爱”的思想,他也是讲平等,孔夫子这个人就是“有教无类”,墨家讲“兼爱”,孔夫子讲“仁者爱人”。“爱人”,实际上是平等。但是这个“爱人”的过程之中要有秩序,所以,孔夫子提出的中国儒家文化的思想核心是两个字,一个是“仁”,一个是“礼”,“仁”是价值体系,“礼”是秩序体系,这两个东西是互相支撑、互为表里的。谭嗣同要把这个“礼”打掉。他要干什么呢?他要把人从“网罗”中解放出来,这就是谭嗣同的启蒙的意义,解放人,把这个结纽打破、网络打碎,这是我们讲他维新思想,讲他仁爱思想,对他“冲决网罗”的一个阐释。
第三层,他讲的这个“仁”是一个新时代的“仁”。他这个新时代的“仁”,既有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又有对传统文化的创新,这个是我们中国思想史上、文化史上很难做到的一件事儿。我们很多人都是想传承就传承,想创新就创新,但是能够把传承和创新结合得这么好的,谭嗣同做到了。他的“仁学”里面对传统文化是认同的,刚才前面已经讲到了。但是他没有从宋、明理学这条路上去走,他绕过去了,他的“仁”通过《春秋》到了孔子那儿,跟王船山是异曲同工的。大家知道王船山对程朱、陆王都是批判的,王船山回到孟子和孔子那儿去了。谭嗣同一样,他也把这段跳过去了,那么这个“仁”就和以往传统的“仁”是不一样的。他既认同“仁”的这些基本的观念,同时他又另辟蹊径。他的“仁”是一个新的“仁”,他的“仁”通佛,这个事儿是一个创新,跟佛家思想可以结合,谭嗣同在这个时候把佛家重新引进来。当然,他对佛家的思想了解不是很深入,也不是很系统,但是在他的体系里边,佛家比儒家还重要,这个思想其实是一种思想的大解放和离经叛道。
第四层,他接受包容西方的文化,而且他崇尚西方的自然科学。曾国藩这个人很了不起,魏源提出“师夷长技”,曾国藩后来又提出“师夷智”,他提出购买西方“制器之器”,就是制造武器的工具,但是洋务派的思想没有超越这一点。洋务派吸收西方文化最多的一点就是达到了“中体西用”,这个“体”是什么呢?是文化,是制度。但是,谭嗣同他包容西方文化,这是他启蒙思想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他在哲学上用的“以太”这么一个概念,实际上是想解决本体论的问题,但是说老实话,他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本体论,他本来是学了王船山的气本论,后来他又提出仁本论、以太本论、心本论等这样一系列的思想,他这个思想并没有说周全、没能自洽。但是,他这里想通过“以太”这样一个物质的概念,作为仁的基础,这个思想有点像谁呢?有点像周敦颐。周敦颐把“诚”说成是世界的本源,谭嗣同把“仁”说成是本源。那么,他为什么要说“仁”是本源的东西,是价值本体论呢?他想说明一个问题,“仁”可以贯通古今,连接中外。古今中外能不能通起来,能不能连起来,能不能包容呢?能。“以太”体现为“仁”,那么他这个思想就是一个非常新颖的思想,它使中西文化的交流找到了一个共同点。
第五层,他的思想主张“苟日新,日日新”,不断地创新。
第六层,他的经济思想。他跟王船山一样,主张经世致用,主张研究水利的问题、农商的问题、具体的堪舆等,湖南人对地理很有研究,包括左宗棠在家里没事就研究地图。王船山这个“经世致用”的思想传给了谭嗣同,谭嗣同又有了这么一个新的体验——洋务运动的体验、新的西方的自然科学的体验,所以,他非常重视经济。维新前期,他参加湖南的维新运动,陈宝箴把他请回来,他在这发动维新运动,自己鼓动周围的朋友、同事,拿自己的钱去投资,办算学馆,办时务学堂,实际上的启蒙思想表现在重商。
讲谭嗣同的思想有一些思想跟别的思想家的思想有一个继承的关系,有一部分思想完全属于他的创新,所以后来,我们把他列为维新时期的启蒙思想家。我的观点是在当时的启蒙思想家里面,他要排在第一位。他的思想的博大和精深,实际上他没有来得及展开。梁启超说过这样的话,他如果再活二十年,他的学问都在我们之上。
他的影响其实直接影响到了辛亥革命,鼓舞了无数的年轻人。谭嗣同的维新思想有一个特点,就是和他的殉道的精神一起在传播。那么很多人是接受他的思想,很多人是接受他的精神,这个精神和思想融合在一起,他像一只泣血的杜鹃,在我们中华九州上面哀号、啼号,无数的年轻人跟着他走。钱穆在《师友杂忆》中回忆说,他在读高中时读到《仁学》这本书,他当时正准备退学去经商,读到这本书以后,重新回到学校,好好地读书,后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大师。吴樾,就是炸清廷派出的出洋考察的五大臣的那个人,不幸殉国,他也是受到了谭嗣同的事迹的鼓舞和激励。辛亥革命前后,湖南人敢于用自己的血去唤醒民众,如陈天华、姚宏业、易白沙、杨毓麟等,一年之内,五个湖南年轻人舍生取义。谭嗣同的这种维新的思想,成为向革命的思想转变的一个重要的力量。
总之,谭嗣同是改革家、思想家、湖湘赤子、知行合一的人,他的维新思想值得我们认真地研究,认真地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