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草原

2022-03-26 14:18王玉亮
骏马 2022年2期
关键词:草原

王玉亮

莫日根爱马如命,其实在大草原生活的人,没有几个不爱马的,但莫日根的爱法却是十分特别。他给马起了个十分响亮的名字:布日固德,也就是雄鹰的意思。他更愿意管马叫兄弟,开心不开心的时候总愿意与马说话,马能明白他的想法,一声嘶叫,一个眼神,一昂首,一奋蹄都能表达它的态度。莫日根爱酒,身上总带个小酒壶,有事没事地拿出来整两口,莫日根的马会喝酒,这在草原上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莫日根喝几口,然后递到马的嘴边,马就会张开口,莫日根往里倒一点儿,马就美滋滋地品起来,有时喝一口不过瘾,还要,就用头蹭莫日根,莫日根要是不给,它就直接用嘴去叼酒壶……

莫日根的马在草原上独一无二,背齐人头,健壮结实,通身枣红,红得发亮,尤其是它跑起来,如闪如电,像一团红色火焰……在莫日根看来,这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这是上苍给他的最大的恩赐。《汉书》记载,大宛国二师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马,奔驰如插双翼,日行千里,无法捕获。大宛国人在春天的一个晚上把几匹母马放在山上,野马与母马交配后生下小马,此马肩背流汗时殷红如血,故称“汗血宝马”。莫日根坚信,他的马就是这种传说中的宝马。

莫日根的羊群像天上的白云,多得连他自己也没个准数,平时他很少放羊,他有三只训练有素的牧羊犬,这些牧羊犬完全胜任了放牧工作,所以闲出来的莫日根有了时间喝酒游玩。他骑着马走遍了大草原的角角落落,他的歌声也悠悠飘荡:蒙古包的缕缕炊烟,轻轻地飘向蓝天,茫茫的绿草地,是我生长的摇篮,这是蒙古人,热爱大草原,这是蒙古人,热爱祖国河山……

莫日根爱马,也源自于他的马曾救过他的命。那一年,朋友邀他喝酒,莫日根高兴,喝了好多的酒,一直喝到夜晚,外面飘起了雪花。朋友劝他不要回去了,莫日根不听,朋友要送他,莫日根生气,说朋友看不起他。朋友只好让他小心。他翻身上马,迎着鹅毛大雪往回赶,马识路,一路驮着他往回走,但是他毕竟喝得太多了,最后竟睡在马背上,一骨碌掉下马来。雪越下越大,这么冷的天要是在外面睡上一宿,肯定要被冻死。他的马就用牙使劲拽他,可是他丝毫没有反应,酒精将他完全麻醉了。马嘶叫不止,期待有过路的人听到,可是这样的雪夜是没有人的。马在原地转圈,想奋蹄回去搬救兵,可是又不敢离他而去,只消一会儿的工夫雪就可以将他掩埋。马没有了办法,最后用牙死死咬紧他的衣服,将人整个叼起,十几里的路,走走停停,硬是把人叼了回来。莫日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衣服满是牙痕窟窿,明白了一切……

草原上出现了一顶白色的帽子,越走越近,莫日根放下手中的活儿,仔细看这个人是谁,怎么看怎么面生,到了近前,莫日根看清了,一张面目清秀的脸加上一顶白白的帽子,不仔细看,像个女的。男子大口喘着气,汗水从腮上滑落,眼睛盯着莫日根半天,才说出话来,“老乡,有没有水,给喝一口,渴死了!”莫日根端来满满一碗奶茶,递给他,男子说了声谢谢,“咕咚咕咚”喝起来,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忽然停下了,然后大口大口吐起来,男子的脸变了形,“喂,老乡,你这是啥,这么难喝。”莫日根大笑了起来,说:“看来你真不是我们草原上的人呀,我给你端的是喷香的奶茶,既解暑又解渴。”莫日根取来了水,男子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男子的脸变得好看了,眉宇间的疙瘩也舒展开来。莫日根问:“你是哪里来的人?”男子说:“我是从北京来的。”莫日根“噢”了一声说:“北京,那可是個好地方,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待的地方,我很想到那个地方看看,可是一直没能去成,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男子也索性坐在草地上,说:“你要是去,我给你当向导,故宫、长城、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颐和园,好玩好看的地方太多了,去了,你会喜欢上那儿的。”莫日根说:“是呀,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想去了。”正说着话,他的马悠闲地走过来,男子看了马,然后惊叫着站起来,“好马,好马,好马呀!”莫日根感到疑惑,“怎么,你也识马?”男子说:“这样的好马,不用行家,就是普通人也看得出,这马真是太好了……”说着,他用手摸了一下马鬃,“我敢断言,这匹马是一匹千里马,无价呀!”没有什么话比这更能让莫日根激动,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就从识马这一点上,也应该交下这个朋友,莫日根亲切地拍了拍男子,“好朋友,今天我们不醉不归!走,上我的毡房里喝酒吃肉!”男子连忙说:“真是谢谢了,可是我今天还有要紧的事,改天吧。”莫日根有些不高兴,说:“喝酒的事就是要紧的事,还有什么比朋友在一起更高兴,北京的朋友,你就不要推辞了!”男子盛情难却,只得进毡房喝酒。

莫日根准备了手扒肉和上好的酒,他自我介绍说:“我叫莫日根,是这片草原的牧民,没什么文化,说话直来直去,你不要笑话我。”男子说:“蒙古族的豪爽粗犷,是美德。”莫日根笑着说:“就凭你这样瞧得起我们草原人,来,我敬你一碗酒。”话落酒干。男子没酒量,只抿了一小口。男子说:“我叫李仁学,北京的土著居民,这次来草原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想象过大草原的美,也想象过草原人家的热情爽直,但是这一切比我想象得还要完美,真没想到,一到草原就结识了你这位好心的大哥,来,为了我们的相识,干一杯。”莫日根举碗就干,这一回李仁学也一口气喝了半碗。半碗酒下肚,李仁学觉着热血沸腾,脸瞬时红得像铺了张大红纸。

莫日根没想到这个北京来的小白脸还这样直爽,更加兴奋起来,俩人边聊边喝,一直到很晚……

等李仁学醒过来时,努力想象着自己这是在哪儿。莫日根见他醒了,送过来一碗开水,李仁学直直地看着他,问你是谁呀?莫日根眼睛也直了,“你,你问我是谁,你失忆了?别吓唬我朋友,你好好想想……”李仁学想起来了,拍拍脑门笑了,“是莫日根大哥吧。”莫日根才咧嘴笑了,“你呀,可把我吓了一跳。你要是真想不起我是谁,那我的酒菜可全白搭了!”李仁学笑了,说:“你别生气大哥,我真的喝蒙了,喝得太多了,一辈子头一次喝这么多酒。”莫日根说:“大哥是跟你说着玩,你可别当真,待会儿吃点肉,然后我们骑着马到处玩玩。”李仁学说:“不行了大哥,改天吧,我今天真的有重要的事。”莫日根一愣,说:“什么今天呀,你知道吗,从我们喝完酒,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宿了。”什么?李仁学的脑袋“嗡”地响上了,这,这可如何是好?李仁学气得使劲拍了下脑袋,都说喝酒误事,看来真是一点也不假。“不行,我得赶紧走。”莫日根说:“看你急的,看来是真有事,对了,你腰里的话匣子响了好多次,可是你没醒,我也不敢接。”李仁学看了看手机,果然是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李仁学说:“大哥,我们后会有期,我得马上走了。”莫日根说:“那好,我骑马送你。”李仁学说:“那好吧,就谢谢大哥了,送我上旗政府吧。”

毡房外停着一辆摩托车,李仁学说:“大哥,这车是你的?”莫日根说:“是,不过我一般时候不骑它,没骑马舒服。”李仁学“嘿嘿”一笑,“大哥,不怕你笑话,长这么大,我还没骑过马,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用这个送我?”莫日根笑了,“你的屁股真是没福气,那好,我用摩托送你。”行驶了一个小时,到了旗政府。李仁学和莫日根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莫日根说:“如果你还记得这个大哥,就来找我喝酒。”李仁学说:“一定,不过,下次可不能喝这么多了。”莫日根说:“一言为定。”

草原上有马作为交通工具,也有摩托车,这天却来了一辆吉普车。娜仁认得这辆车,去年冬天草原下了暴雪,自家的牛羊损失不少,后来就是这辆小吉普送来了救灾款。牧民们损失了牲畜,但是国家却来填补他们的损失,这样的恩情,娜仁和牧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车上下来几个人,一个是畜牧局的张局长,一个是秘书,一个是白兽医,另一个不认识。

张局长和娜仁热情地聊起来,接着把一个人叫过来介绍,“这位是咱们北京来的畜牧业专家,李仁学同志。”娜仁热情地和他握手。张局长说:“最近,邻国有些地方暴发了一些牲畜病,死了不少牛马羊,上级部门对此十分重视,特别派了一流的专家李仁学同志来指导牲畜的防病治病工作,巴伦特草原是咱们旗的畜牧基地,你又算是巴伦特草原的牛羊大户了,所以,我就把李专家第一个带到你这儿来,怎么样,欢迎吗?”听了张局长的话,娜仁明白了,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满口说着欢迎欢迎呀。

不一会儿,飘香的奶茶就端上来了,香喷喷的手扒羊肉也上来了。娜仁托举着圣洁的哈达走过来,首先献给从北京来的尊贵客人,然后又分别献给了其他人。娜仁为李仁学斟酒。然后恭敬虔诚地连敬三巡,“感谢上苍恩赐我们光明;感谢大地赋予我们福禄;愿吉祥永驻人间,愿我们尊贵的客人永享幸福!”李仁学被这样庄重的礼仪震撼了,接过酒后,按着蒙古族的礼仪,用右手无名指蘸酒,敬天敬地敬祖先,然后一饮而尽。

这样飘香的美酒,这样热情的招待,这样漂亮的姑娘斟酒,李仁学本来想要把持住,决不能再喝多,可是实际上,却无法不多,喝得甚至超过了那日在莫日根家。

喝到最后,李仁学就坐在那里睡着了。张局长要把人架上车,娜仁的阿爸说:“张局长,李专家确实喝多了,再经过车子的颠簸,恐怕要吃不消,如果您放心的话,就把李专家留在这儿,我和娜仁一定会把李专家照顾好的。”娜仁也说:“是啊,这样也省得来回奔波了,等明天李专家一觉醒了,就可以指导我们了。”张局长说:“那好,就辛苦你们了,那我们明天再来看李专家。”

第二天一大早,李仁学醒了,他没糊涂,想起了喝酒的事,看了看四周,他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这应该是娜仁的毡房,躺的是娜仁的床。想到这儿,连忙起来,这时娜仁进来了,她笑着说:“李专家,你醒了,再躺会儿吧,我们草原的人起得早,要挤奶干活,是不是响动惊着你了?”李仁学急忙说:“没,没有,真,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喝多了……”娜仁又甜甜地笑了,她说:“李专家,你不要这样想,你能在我们家喝多了,说明你把我们当朋友,在我们草原,只有朋友才会痛痛快快地畅饮,只有朋友才会喝得酩酊大醉。”

不知道是眼前这个姑娘太会说了,还是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李仁学忽然觉着不那么难受了,这当儿,他也穿戴整齐了,他说:“走,我们看看你的牛马去。”娜仁就领着他去了。

娜仁给他介绍了她的饲养规模:“羊一共三千五百只,奶牛二十二头,马四十匹,牧羊犬七只。”

李仁学很感慨地出了口长气,他说:“多大的规模呀,你们草原人,你们草原的姑娘真是太能干了,我,我真是特别地敬佩你们。”

娜仁说:“其实,我真正羡慕的是你们城里的姑娘,那么靓丽多姿,有文化有本事,会开车会上网,那才是真正的潇洒浪漫。”李仁学没想到她竟会这样想,她越是这样说,他越是不敢小视这个姑娘,这个姑娘不但漂亮,更称得上兰心蕙质。和她一起交谈,她总是极力推崇别人,赞美别人,她特有的谦虚和善良会感动每一个人。李仁学觉得,和这样的人聊天真是心情愉悦。

娜仁说:“李专家,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李仁学说:“娜仁,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娜仁眨着眼睛说:“你请说。”李仁学说:“我们是同龄人,你一口一个专家叫着,我觉着特别扭,你可以叫我李同志,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叫李仁学,总之叫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再叫专家了。”娜仁说:“那样我阿爸会说我不懂事的。”李仁学说:“不会的,一会儿我去跟老人家说。”娜仁说:“李专家……”李仁学忙插话:“又忘了吧,叫我什么?”娜仁一笑,脸上挂起彩虹,“李……仁……学……”李仁学笑了,“我的名字有那么难叫吗?再来一遍!”娜仁说:“这样好不好,我叫两个字。”“两个字,两个字怎么叫?”李仁学不明白。娜仁说:“那我就叫你仁学吧!”这回轮到李仁学脸红了,李仁学说:“这样好,还好记,还好叫。”娜仁说:“这回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吧?”李仁学说:“对对,我念的是中国农业大学,学的嘛,当然就是畜牧学了。”娜仁的眼中闪出了明亮的光,仿佛自己也上了这所大学一样。她说:“真叫人羡慕。”李仁学说:“是啊,当初我也兴奋得几天没睡着觉。”娜仁说:“你上的这个专业,是你自己选择的,还是学校分配的?”李仁学说:“自己选择的,我喜欢动物,一切动物。

用过早餐,李仁学说:“我来了这么久,也该工作了。”阿爸笑着说:“不急,不急,哪能让尊贵的客人這样操劳,等休息几天后,再工作不迟。”娜仁也说:“是啊,先好好休息吧,一会儿,我们去看草原的风景。”李仁学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我是来工作的,不工作,心里不踏实,你们还是让我工作吧。”阿爸说:“不愧是北京来的专家,那好,一会儿我们就工作。”

李仁学查看了牛马羊,发现了其中的一些问题,开出了药方,说明了使用剂量和注意事项,并着重告诉他们,这些药是不花钱的,明天拿上他开的条子直接上畜牧局领药就行了。阿爸激动得溢于言表。李仁学感觉周身有一股急流在涌荡,他忽然体会到,一个人的工作,即便是再小的工作,也要用心把它做好了,因为这不仅仅代表了个人,这后面关联着一个单位,一级组织,甚至是我们的党。责任重于泰山,这句话,李仁学有了更深的体会和理解。

工作一天了,李仁学腰累得都伸不直了。用过晚饭,娜仁去找李仁学,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娜仁说:“累坏了吧。”李仁学一下坐起来,说:“不累不累,只是想躺一下。”娜仁说:“黄昏的草原最美了,想不想看一下?”李仁学说好。

夕阳西挂,天边的云彩变得艳丽夺目,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好像与天接在了一起,夕阳似一个红通通的水晶球,就坐在远远的草甸上。娜仁说:“我们骑马去追夕阳吧。”李仁学愣了一下,他想说:“怎么追?”但又一想,这不就是浪漫诗话吗?自己怎么这么笨呢,连一个草原的小姑娘都不及,还是北京人呢。李仁学刚想说好,可是一想,又不对了,娜仁说:“怎么了?不好吗?”李仁学说:“不,不,只是,我不会骑马。”娜仁笑了,原来是这样。她说:“这没关系,我教你,一会儿就能学会。”李仁学也觉着应该学会骑马,在草原工作的时间长了,不骑马还真不方便。李仁学没觉得骑马是件难事,但骑上了,方觉不对劲儿,马只要一走动,自己的屁股再也坐不稳,总要往下滑,娜仁牵着马,稍微快一点,李仁学就差点从马上掉下来。娜仁笑了,她说:“你不要怕,骑马就是这样,越怕越摔。马跑得快了,你的手得抓紧缰绳,像你现在这样可不行。还有,就是骑马不是实实在在坐在马背上,人应该是虚虚实实地坐在上面,随着马的起伏而起伏,要不然,人被颠得受不了。”李仁学觉得太有道理了,难怪自己的屁股生疼,简直要半儿了。掌握了要领,还是骑得不顺手,换句话,仍不敢让娜仁放开手。已经骑了一程,娜仁已经香汗淋漓了,李仁学说:“你累坏了吧,咱们歇会儿吧?”娜仁说:“不用歇,我骑马教你。”说着话,人已经翻身上马,坐在了李仁学的后边,她把手从李仁学的背后伸过来,然后和他共同提住缰绳。这样一来,李仁学就处在娜仁的怀抱里,他不但不怕了,还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只是心律稍稍不稳。速度渐渐快起来,娜仁说:“抓紧缰绳。”李仁学就死死抓住缰绳。马飞了般跑起来,李仁学感觉头发全部仰过去,脸被风吹得像刀子剐。李仁学受不了了,吓得几乎不敢睁眼看,胆量一小,人就往下出溜,幸亏娜仁反应得快,用手紧紧把他搂在怀里……

马停了下来,俩人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娜仁的手还是那样紧紧抱着他。李仁学说:“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刚才我就跌下马了。”娜仁收回了手,脸莫名得烫起来。娜仁说:“你进步挺快,差不多会骑了吧。”李仁学说:“我从小就笨,但是有这样好的老师应该很快就能学会。”娜仁说:“不要那么心急,我多带你几次就熟练了。”

夜里李仁学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他和娜仁骑马的情形。想着想着,嘴角就挂了笑纹……

这两天风一样地很快过去了。李仁学要去别的牧民家了,那个吉普车准时来到。李仁学觉着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跟娜仁说,可是站在娜仁的身旁,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娜仁说:“要走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你不离开草原,有时间我就去看你。”李仁学点头,用力地点头。

李仁学指导了一大圈,又来到了莫日根的家。老朋友相见,那是格外亲切,相互拥抱,互问寒暖。

莫日根说:“原来你是北京来的大专家大学者呀,怎么不早露话?那天我的话可能太粗太俗,你可别往心里去。”李仁学大声地笑,他说:“大哥,你们草原人可不能学得太客气,太客气了,我觉着特别扭。”莫日根也爽朗地笑了,“那好,咱们抛开那些俗套,今天一醉方休!”

进了毡房,酒菜齐全,李仁学说:“大哥,今天说好了,你喝一碗,我喝个碗底,谁让我是老弟,我的酒量小呢。”莫日根很爽快地说:“好,不愧是好兄弟,有什么说什么,你们城里人就该狡猾点,如果不狡猾,大哥也觉着特别扭。”

“哈哈……”俩人捧碗大笑,开怀畅饮。

莫日根说:“兄弟,今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喝怎么样?”李仁学说:“谁呀,我没看见有第三个人呀?”莫日根把酒菜端到了外面,吹了一声长哨,他的宝马布日固德就到了。李仁学说:“你是说你的马?”莫日根说:“确切地说,这也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兄弟,它也是我的兄弟,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李仁学笑笑,说不会。李仁学又问:“它真的会喝酒?”莫日根就倒了一碗酒放到马的唇边,马咬起碗一仰脖,干了!李仁学都愣了,这哪是马呀,简直是神马,灵马呀!

莫日根说:“一般人很难理解我和布日固德的感情,说句实话,我们的感情真比亲兄弟还要亲。它的命是我救的,可是它却救过我两次命……”这个话题是个很好的下酒话,李仁学说:“你们都怎么救的命,给我讲讲呗。”

长话短说,原来布日固德并不是一匹家马,它真的是匹野马,莫日根见到它时,它也就刚生下来几天,可是很奇怪,母马却不在它的身边,没有了母马,小马就不能活了。就这样,莫日根把小马驹领了回来,没想过它是什么好马,可是小马越长越出息,越长越精神,长够了个儿,莫日根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匹难得的千里良驹。

这就是他救马一命的过程。马救他,当然有雪夜叼他回家的那天。还有一回,大概是四年前,那天他圈着羊群回家,忽然一声婴儿般的啼哭从远处传来,接着无数声婴儿的啼哭响起,莫日根一惊,他知道,碰上狼群了。果然,从四面的山丘涌现出黑压压的狼,三只牧羊犬的力量远远不够,狼一步步逼来,伤羊事小,恐怕人的性命也难保。布日固德大声嘶叫,几只狼围着它转。那边的羊群遭殃了,被狼咬得伤的傷,死的死,三只牧羊犬也危在旦夕。

狼终于向莫日根的坐骑发起进攻,布日固德临危不惧,奋起四蹄,前蹄踩,后蹄蹬,在滚滚的烟尘里,莫日根死死抓住缰绳,狼后退了,烟尘散去,莫日根看清了,足足有五只狼被马踢得站不起来……狼越聚越多,头狼在发出信号后,那些攻击羊的狼也转向了这里,布日固德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说时迟,那时快,布日固德长啸一声,奋蹄而起,跃过狼群,飞一般冲向原野,任凭狼群怎样追赶,布日固德将狼落得没了踪影……

故事讲完了,莫日根泪流满面,他的马把脸伸过来蹭他,好像在说,不要说了,那不值得一提。

李仁学重新审视这匹宝马,不得不肃然起敬,这样的马真的不能再叫马,它就是兄弟,就是亲人呀!

日子过了几天,李仁学说:“大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今天就要走了。”莫日根说:“我知道你的工作差不多完事了,再待几天吧。”李仁学说:“大哥,这样吧,一忙完工作,我立马回来。”正说着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莫日根笑了,说想谁来谁呀。

马站住了,李仁学也认出来了,这不是娜仁吗!娜仁和莫日根亲切地打招呼,莫日根把李仁学拉过来,热情地向娜仁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李仁学拦住他的话,“不用介绍了,我们早就认识。”莫日根一愣,娜仁也笑了,说:“李专家已经给我家的牲畜检查一遍了。”莫日根笑着说:“那更好了,认识更好,你看看,李专家总忙着要走,我正留他呢,你帮我劝劝他。”娜仁一笑,说:“不行,我要把他带走。”莫日根问为什么?娜仁说:“其木格婶婶家的羊有几只吐白沫子了,看样快不行了,得让李专家赶紧过去瞧瞧。”李仁学一听,说:“快,这是大事,赶紧带我去!”莫日根说:“那好,我骑马送你去。”李仁学刚想说好,娜仁说:“不用了,这么远你就别跑了,我带他回去吧!”莫日根看着俩人同乘一匹马而去,忽然有了说不出的感觉……

在草原上连会飞的鸟,会叫的虫子都知道莫日根对娜仁的心思。娜仁呢,对他也是情深义重,有一次他生了重病,娜仁骑马带他去看病,急得娜仁在马背上就“呜呜”直哭。那次的经历莫日根永远不会忘记,他甚至想再得一次重病,再一次感受那种“无与伦比的疼爱”!

可是——

望着马背上远去的俩人的身影,莫日根五味杂陈,心中装满了太多的疑惑……

专家就是专家,眼看快不行了的羊,在李仁学的摆弄下,半天的工夫就精神了,又重归羊群,蹦跳着吃草去了。

其木格婶婶激动万分,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又要挽留他吃饭。李仁学谢绝了,他说:“老人家,您不用客气,给牛羊治病,这是我的职责,如果医不好它们,我就真的失职了。”

这次事让李仁学感到,草原上的工作还远没有结束,从那天以后,他就又四处奔走于草原牧民的家中,见着病畜治病,无病的,就告诉他们怎样预防。

李仁学喝不惯草原上的水,总是随身备着矿泉水,可是矿泉水哪够喝,常常是工作一天渴半天。娜仁后来发现了这个问题,不管他去多远的牧民家,就一路追过去,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把矿泉水递到。李仁学真的是说不出的感动。后来有了经验,本可以多备一些水就行了,但是宁可渴着,也不多备,为的是等娜仁的水,他觉着,她的水才是真正可以解渴的水,这种水可以一直甜到心里,可以把他疲惫的身体浇灌得阳光灿烂。

如果这样一直工作下去,哪怕是再累,李仁学也觉着值。他渐渐习惯了这里,习惯了每天见到娜仁。

这一天,接到北京的一个电话。李仁学的脸刹时难看了。娜仁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李仁学说:“单位要我回去。”

这个时刻娜仁也早就想过,人是北京的人,工作地是北京,回去只是个时间长短的事,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刻,娜仁觉着还是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她的眼中充满了柔柔亮亮的液体,那晶莹的泪水顷刻间掉落下来。

李仁学哽咽着说:“娜仁,不哭了。”娜仁说:“你还回来吗?”李仁学说:“回来。”娜仁说:“真的会回来?什么时候?”李仁学说:“不骗你,真的回来,很快。”

娜仁望眼欲穿。两个月后,李仁学真的回来了,娜仁看着他,久久未动,猛地像一座倾倒的山,重重地扑在他的怀里。娜仁哭着说:“我以为你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李仁学说:“怎么会,我这不回来了吗?”娜仁说:“你想我了吗,想了吗?”李仁学说:“想,真的想了。”娜仁说:“那就抱紧我,抱紧我!”李仁学用双手环住她的腰,紧紧的……

有马蹄声,娜仁出去迎李仁学,可是不是他,是莫日根。莫日根喝了酒,喝了很多的酒,一身的酒气向娜仁涌过来。娜仁责怪他:“为什么喝这么多的酒?你不能总这样喝大酒了!”莫日根笑了,说:“不多,一点都不多,你看看,我这不好好地站着呢,我还能骑马……不信,你再拿瓶酒来,我照样喝了。”说话时,一个趔趄,娜仁紧忙过去扶住他。莫日根抓住娜仁的手说:“娜仁,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嫁给我吧。”娜仁挣脱了他的手,说你喝多了,赶紧回家休息吧。莫日根摇头说不,他还说:“娜仁,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你……像天上的白云,像云中的……月亮……”他死死地抱住娜仁,瘋狂亲吻。娜仁高声喊叫:“你松手,莫日根,松手!”莫日根说:“我的娜仁,我爱死你了,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我已经有人了!”娜仁大叫着冲出他的包围。莫日根傻了,半晌没缓过神儿,“你,你说什么?”娜仁流着泪说:“我有人了,有人了!”莫日根咆哮着,“不,不,不可能,我不相信!”

“这是真的,真的……”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是谁,是谁敢抢我的女人!”

“莫日根,你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我真的很爱很爱他,你走吧。”

“不,你必须说出这个人,我要跟他决斗,不论这个人是谁,我要让你看看,谁是草原上的苍鹰,谁是!”

“莫日根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说,不会让你们决斗!”

莫日根狂笑起来,“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不用说,我知道了,等着瞧吧,我会让他好看!”

莫日根想到了李仁学。

莫日根想就是他走到天边,也要把他揪出来。

“嘿,北京来的小白脸,给我出来!”

李仁学出来了,刚想叫大哥。莫日根冲上前来,劈头就骂:“小白脸,我一直拿你当兄弟,可是你,不地道!不讲究!不义气!”李仁学闻到了他的酒气,以为莫日根喝得不认人了。李仁学过去扶他,莫日根一把把他推出去老远。

“说,你说,为什么抢我的女人,为什么?”

“你的女人……谁是你的女人……我抢谁了?”李仁学摇着头凑过来。

“哈哈……城里的小白脸,我真是服了,大大的狡猾……敢做,却不敢承认,是不是?”

“我听不明白,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那好,我跟你说明白了,你,你现在是不是跟娜仁好着呢?”

“我……”

“说呀,别告诉我说不是!”

“我们……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就像我和你也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狗屁!我告诉你小白脸,我没你那么多花墨水,可是我莫日根也不是白痴,你跟我争女人,好,我不怪你,我今天就给你这个机会,咱俩是赤手对空拳,还是尖刀对尖刀,你挑一样,谁趴下了,谁就乖乖地滚蛋!”

“我不会跟你打。”

“为什么?”莫日根瞪着喷火的眼睛。

“第一,我和娜仁还没有确立恋爱关系;第二,我认为这种事,是双方的,只有彼此心中有对方,才是关键。我们在这儿即使打个鱼死网破,也不能代表娜仁的任何选择。”

“我不听你的报告会,咱们今天就决一胜负!”

“我说过了,不会跟你打。”

“哈哈,你怕了,你认输就行,以后离娜仁远着点,否则,我不会再对你客气!”

李仁学这个气,谁能想到莫日根的脸说变就变,之前还兄弟长兄弟短,这回倒成了仇人一般。

本来李仁学想找娜仁谈谈,说说自己的委屈,听听她到底有没有和莫日根那样“好”。可是转念一想,那样做岂不是画蛇添足,自己行得光明磊落,怕什么邪!

李仁学不想和莫日根对着干,至少他从心里还是喜欢莫日根这种对待问题敢于面对面挑战的做法。草原的男人豪爽,直肠子,心里有话,留不到明天,更不会留到明年或是白了头。这样想下去,李仁学甚至笑了一笑,嘟囔了一句,这个莫日根!

李仁学一工作起来,就把杂念抛得光光的,莫日根挑衅的事早忘脑后了。每天往返于牧民之间,工作晚了,就睡在牧民家。他像一个天使,给草原的牧民家带去了欢乐。牧民们从开始的不熟悉不怎么接受,渐渐变成了喜欢他欢迎他。他能留在谁的家里吃饭睡觉,那简直就是谁家最高兴的事。牧民们虽说赚了钱,买了摩托电视手机,但是对于草原以外的新鲜事还不甚了解,李仁学是个高才生,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所以他的肚子里总有掏也掏不尽的奇闻轶事,他的话闸子一打开,人们甚至忘记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又是一个充实的工作日,天色不早了,看来只能留在巴特老人家了,老人家早已把酒菜备好,又端出一盆水来,笑着让李仁学洗脸,李仁学正在拍身上的灰土,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一回头,奇怪,怎么没人?又拍了一下,他听见了“咯咯”的笑声,这笑声那样好听,那样熟悉。他说:“怎么是你,这么晚了?”娜仁说:“怎么,不想见我,那我马上走人。”李仁学就去拦她,娜仁压根就没动,鬼灵地笑着。娜仁说:“跟我走吧。”李仁学把声音压低说:“不行,老人家已经预备好饭菜了,今晚我就在这儿住。”娜仁说:“我知道,可是我的羊病了,你这个大专家管不管?”李仁学立马说:“你怎么不早说,这可不是小事,耽误不得,多少只羊发病?什么症状?几时发的病?”娜仁说:“你呀,就是个工作狂,一听见羊呀牛呀比什么都亲,什么时候听见我的名字,你能有这样的反应我就知足了。”李仁学笑笑,“瞧你说的,那,那不一样。”李仁学去向巴特老人告别,老人家十分过意不去,“看看,工作了这么久,还没吃上一口饭,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李仁学说:“老人家,以后有的是时间,到时我来得勤了,你别烦就行。”巴特老人说:“说好了,你们汉族人有句话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等着你来!”李仁学的眼中有泪水闪动,多么朴实的老阿爸,简直就像自己的父亲。

李仁学骑马的技术不行,但心里有事,顾不上太多,因此快马加鞭,竟把娜仁的马落下一大段。娜仁追上来说:“你慢点不行吗?我都累死了。”李仁学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能慢?”娜仁说:“我看你骑得太快了,直晃悠,小心摔下来。”李仁学说:“放心吧,我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骑手了。”娜仁一笑,小声说了句,“净吹牛。”

到了地方,李仁学迫不及待扑向羊群,娜仁一把拽住了他,李仁学说:“病羊在哪儿?”娜仁说:“在这儿。”李仁学说:“在这儿?我怎么没看见?”娜仁说:“仔细看看,用心看看。”李仁学把眼睛睁得老大,四下撒望。娜仁噗哧笑了,她说:“你看我!”李仁学说:“看你?看你干什么,你又不是羊。”娜仁说:“让你说对了,我就是羊,那只生病的羊!”李仁学说你别逗了,想逗乐子工作完了再逗。娜仁说:“谁跟你逗乐子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是一只得了相思病的小羊,怎么样,給我看看病吧。”这么一说,李仁学的脑袋好像突然开窍了,原来并没有什么病羊,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调皮的小姑娘捣的鬼。李仁学有点生气,“你呀,以后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我一听说牲畜染病,心就乱跳个没完,我早晚会被你吓死。”娜仁说:“怎么了,生气了?要么骂我几句,打几下也行。”李仁学说:“打骂就不必了,不过这种玩笑可不要再开了,想找我,想我了,直接说不就得了吗,犯得上费那么大的劲吗?”娜仁笑了,“谁有你们城里人那么大方,是不是好多姑娘都对你那么大方?”李仁学说:“那倒没有,很多女孩子开始还喜欢我,后来看我太喜欢动物了,都吓跑了。”娜仁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够了,娜仁说:“北京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你一个也没喜欢上?”李仁学停下脚步,在地上采了一朵野花,对着野花说:“北京的姑娘是漂亮,可是我还是喜欢草原上的野花,那么朴实,又那样芬芳。”娜仁一把抢过野花,说:“那你说这野花好看,还是我好看?”李仁学故意提高了嗓门,“这还用问吗?你不就是野花,野花不就是你吗?”娜仁让他小点声,其实心里美得像塞了蜜。李仁学说:“跑了一道还真有点饿,你得将功补过,拿一桌丰盛的酒菜慰劳我。”娜仁说:“早做好了,就等你了。”李仁学真是高兴,他忽然想起什么,问:“怎么没看见你阿爸?”娜仁说:“他呀,今天不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要一醉方休呀!”李仁学不走了,他的脸有些严肃起来,他说:“这样不好,你阿爸不在家,我,我就不能在这住了,那样对你不好。”娜仁的眼中充满疑惑,“你难道不喜欢我,不喜欢和我单独在一起?”“不,娜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李仁学不知道该怎么说。娜仁“哇”地哭起来,转身跑向毡房里。李仁学面对这个突变,一时没缓过神来,怎么一下子闹成了这样?大晴天打个响雷,然后雨就一下来了。他又恨自己,明明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可是为什么嘴还那样说,心口不一。

李仁学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他想了一大堆好听的话哄她,刚想迈进毡房,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他:“你站住!”李仁学站住了,看看,是莫日根。莫日根的脸色铁青,眼睛里透着凶光,他说:“北京的小白脸,看来我是低估你了,我以为你碰到了南墙该回头了,没想到,你变本加厉,还敢追上门来了?你有种,那也好,今天就在娜仁的毡房前,我们一决高下!”李仁学的胸口堵得厲害,想想真是祸不单行,把一个得罪了,另一个‘要账的’又追上门来了。李仁学说:“莫日根,我敬重你,把你当大哥,可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我让着你,并不是怕你……”

“哈哈,终于发怒了,那就来吧,为了我们的友情,为了我们心爱的女人,勇敢地走过来和我搏斗吧!”

“我再说一遍,我不会用这种愚蠢的方式得到或失去什么!”

“你说什么,你这个小白脸!”莫日根冲过来,上去就是一拳,李仁学应声倒地,嘴鼻的血涌出来。莫日根大叫着:“站起来,跟我打!”娜仁跑出来,惊呆了,扑向受伤的李仁学。娜仁大叫着:“莫日根,你混蛋,你以为打人可以证明你的本事你的能耐吗?这样只会证明你个是莽夫,只有匹夫之勇!”

“什么?你也这样说我,凭什么,你凭什么这样护着他?”莫日根暴跳如雷,“以前你不是这样的,自从这个小白脸来了以后,你变了,全变了,你以为你攀上了高枝,你以为可以跟这个小白脸上北京过阔太太的日子,你错了,草原上长大的羊,她的根永远在草原,她是走不惯硬硬的油漆马路!那里没有她的草场,也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你不要说了!”娜仁吼叫着。

“我偏要说!”莫日根无法止住心中的怒火。

李仁学站了起来,鲜血还在淌。李仁学向前走去,说:“莫日根,你打够了吗?”莫日根说:“你现在就走,永远离开娜仁!”李仁学苦笑,“你没有这个权利!”莫日根揪住他的脖领子,一个侧翻,重重地将李仁学摔倒,李仁学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清了。

“住手!莫日根你给我住手!”娜仁冲上来撕打莫日根,莫日根甩开娜仁,又奔李仁学而去……

莫日根想抓起李仁学,李仁学说:“用不着你动,我自己起来。”他挣扎着,一点点站起来。

莫日根说:“好,你充英雄,我成全你!”

“住手!再不住手,我的枪子不长眼睛!”娜仁端着猎枪,枪口直逼莫日根。莫日根惊呆了,为了这个李仁学,心爱的女人竟把打豺狼用的猎枪对准了自己!这是何等的悲哀呀!莫日根大笑一声,“好,娜仁,能死在你的枪下,我死而无憾,来吧,朝我的胸膛开枪,我莫日根要是皱一下眉头,就枉做一回草原的男人!”

“莫日根,你不要逼我,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把他打死,我跟你说过了,我爱的是他,是他!”

“这不可能,我不会容忍你这么做,有种的,开枪,开枪!”

李仁学忍着巨痛叫娜仁,“快放下枪,放下枪!”

马的嘶鸣让人为之一震,布日固德腾空跃起,横在了枪与人之间……

空气凝固成冰,让人无法呼吸。烈马看着主人,眼中闪着迷茫的泪。

草原的风说来就来,像一头猛兽,撕破了落日的宁静……

莫日根再也没有了力气,把头仰向天空,大声吼叫,痛苦如山崩海啸向他袭来。

良久,莫日根不吼了,他翻身上马,然后用力撕断自己的长襟,扔下马来。他说:“李仁学,以前我们亲如兄弟,现在我们不是了,你比我了解割袍断义的意思!”话罢,骑上烈马奋蹄离去。

莫日根整日泡在酒里。娜仁早听说了,远远地看他,默默地流泪……

有人告诉她,莫日根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了,不然,会出人命的。

在无人的时候,娜仁以泪洗面。

滚滚的马蹄声急促而密集,由远及近,是布日固德,在娜仁的面前,狂叫不止。娜仁预感到什么,翻身上马,李仁学也上了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

一毡房的酒瓶,莫日根直直地躺在那里,娜仁一摸,额头烫得吓人。李仁学说:“不好,得马上送医院!”俩人将莫日根弄上马背,火速送到医院……

莫日根得救了,看着白花花的墙壁,他知道自己住进了哪里。令他没想到的是,看到了娜仁,他一惊,刚想叫她的名字,又看到了李仁学,不叫了,默默地生气。

莫日根说:“是你们救了我?”

娜仁说:“是你的马救了你,它跑去通知了我们。”

莫日根说:“我不想说谢谢,但是我有话和李仁学说。”

娜仁看看李仁学,没有动,她不想出去,她怕脾气暴躁的莫日根再做出什么蠢事来!

莫日根看着娜仁说:“你能出去一下吗?”

李仁学说:“你出去吧,放心吧,不会有事。”

娜仁出去了,但没走远,就在门口听着,等着……

莫日根铁板着脸说:“李仁学,我不认为你这是仗义之举,相反,你在倚强凌弱,你已经抢了我的女人,又反过来看我的笑话……你,你真是太有本事了,对你,我无话可说了。”

李仁学说:“你好好养病吧,不要再酗酒了,对你,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莫日根还想发火,但是已经发不起来了,他把脸扭过去说:“不管怎么说,你抢了我的女人,可是又救了我的命,从这一刻起,我们真正地两不相欠了。”

李仁学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一步,这些日子,娜仁会在这儿照顾你。”

莫日根想大声叫不用你们操心,可是娜仁已经走了进来。娜仁说:“你不用撵我走,撵我,我也不会走!”

莫日根讨厌他们这样一唱一和地假热情,喘着粗气说:“你什么时候走?”娜仁说:“你的病好了。”莫日根“哼”了一下,说:“那我的病永远也好不了呢?”娜仁说:“那我就一直陪你到底!”

莫日根愣了。

李仁学不喜欢喝酒,到草原来,渐渐能喝一点儿,说不上喜欢,入乡随俗吧。但是这会儿不同了,他喜欢上了酒,尤其是娜仁不在的日子,面对空旷的星空和无际的草原,他的心无所依靠。酒成了好东西,既解忧又可以麻痹思想……

李仁学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娜仁,这是个美丽的幻觉,只要他伸手去抓,美丽瞬间就会离去。但是她的手却摸到了他,他的手,他的脸。李仁学渐渐有了意识,伸出双手,与娜仁拥在了一起……

“他出院了?”

“没有。”

“那你怎么回来了?”

“他早没事儿了,装病不出院。”

“兴许他的病真的没好。”

“我去问过大夫,大夫说他早该出院了,他就是不出。他还偷偷恐嚇过大夫,再撵他走,就让大夫等着挨揍!”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你,很爱你。”

“可能吧。”

“兴许我就不该来这个草原……”

“你后悔爱上了我?”

“不是,看到莫日根那样痛苦,我的心怎么会好受?之前,我们亲如兄弟。”

“他说了,他不会让我们好过的……”

“他是这样说的?”

“你会因为他的诅咒而失去爱我的信心吗?”

李仁学觉着,他不会惧怕这样的诅咒,但冥冥之中,他又觉着惧怕一种东西,怕什么呢?说不清。

李仁学一时无语,拿出根烟来抽,烟雾袅袅地升起,越升越高,这多像自己的愁思呀,长得通天了。

娜仁再也没有返回医院,莫日根只得悻悻地离开了。回到自家的毡房,莫日根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没有见到自己的马。

羊群依旧,牧羊犬还在,巴图老人将一切照顾得很好。可是马呢?巴图说:“它已经不见两天了,我还以为去医院找你了呢。你知道,它是从来不迷途的。”

消失了两天,这怎么可能?它能去了哪里?

莫日根骑上另一匹马,从日出跑到日落,问了一个又一个人,仍是音信全无。

莫日根想到了两个人,纵马而去。娜仁看见了杀气腾腾的莫日根。娜仁大叫起来:“莫日根,你来干什么?如果你再对李仁学胡来,我就死在你面前!”

莫日根强压怒火,“我是来找我的马,我的马不见了。”娜仁见他果真骑的不是布日固德,才放下心来,“那它能跑到哪去呢?”莫日根说:“我找李仁学,他在不在?”娜仁说:“他去牧民家了。”莫日根说:“那我就在这儿等他!”

夕阳西下,仍不见李仁学的踪影。莫日根说:“我明白了,这个家伙一定是怕我来找他算账,躲起来了。”娜仁说:“你胡说什么,他都是在哪里工作完,就住在哪个牧民家。你要找他,是怀疑他藏了你的马?”莫日根说:“这片草原,我没有敌人,除了李仁学。如果不是他,还有谁会动我的马?”娜仁无奈地摇头,“莫日根,他连你的命都可以救,怎么会去害你的马?你难道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原以为你是草原的鹰,可是你不是,你是草原鼠,心里只容得下一根针!你是这种人,可不要把所有人都想成这种人!”

莫日根浑身冒火,他暗下决心,等把李仁学偷马的事实抓到手里,再来当面质问这个变了心的女人。

莫日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毡房,巴图老人跺着脚叫他,“你怎么才回来,马找到了。”

什么?莫日根喜得泪水纷飞。“马在哪里?”巴图老人拽着他上了马,然后奔驰而去。

布日固德躺在一个坑洼里,奄奄一息。莫日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日雄壮无比的高头骏马,忽然间命悬一线。他扑在马的身上,痛哭嚎叫……

巴图老人说:“现在哭有什么用?快想办法救它吧,依我的经验,它是误食了断肠草,中了草毒了!”莫日根急切地问:“那怎么救,怎么救呀?求求你了巴图阿爸,您一定要救活它!”巴图老人长叹了一口气,“孩子,如果我有办法,我就救了,还用去找你,你没有忘记吧,前年,我的青花宝马就是误食了断肠草死掉了,旗里的白兽医也没能留住它的命。”莫日根绝望了,布日固德双睛紧闭,呼吸如若游丝,它的时间不多了。

巴图老人说:“孩子,我知道你和李专家有过结,可是现在能有希望救活你的马的,只有他了,你去求求他吧!”莫日根闭上双眼,泪水滚滚而落,“不,我不能去,他不会帮我,我也没脸再求他!”巴图抓起莫日根,向他咆哮:“快去吧,再晚,它可能真的没救了,我比你更了解李专家,他不会跟你计较,他一定会救你的马!”

正说着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马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娜仁,一个是李仁学。

莫日根走后,娜仁放心不下,骑马找到了李仁学,一问才知道莫日根并没有来找他。李仁学看着慌张的娜仁问发生了什么事。娜仁就把莫日根找马的事向他说了一遍。李仁学感到事情不妙,取了药箱,牵出牧民家的一匹马骑上,说:“我们去找他的马。”娜仁眼睛湿润了,她说:“莫日根那样对你,你不怪他?”李仁学长出口气说:“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为了爱……”娜仁泪珠滚落。李仁学说:“好了,快追吧,迟了,恐怕马就真的有危险了。”乱撞之下,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他们。李仁学看到了马,也不搭话,推开莫日根,开始查看马的病情,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团,叹了口气说:“中了断肠草的毒了。”莫日根扑通跪在了地上,“李专家,我求你了,一定要救救我的马,它比我的命金贵,以前是我对不住你,只要你帮我救活了它,以后当牛做马,我报答你的大恩!”李仁学将他搀起,说:“大哥你言重了,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今天不论谁的马,我同样都会救……但是,这马的中毒时间太长,我只能尽力了。”

李仁学用木棍将马的嘴撬开一条缝,将一些流体药灌了进去,接着拿出粗粗的银针,对着马嘴和马齿龈部扎起来,一股股黑血喷涌而出……马微微睁开眼,但起色不大,李仁学果断加大剂量,再下猛药排毒,二次灌下药后,马大口大口吐出白沫……

当东方破晓时,布日固德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莫日根抱住马头,放声痛哭,哭够了。莫日根来到李仁学面前,说:“李专家,从今天起,我莫日根的命就是你的,以后有事,上刀山下火海只管应一声,我莫日根要是有半点推辞,天地不容!”李仁学说:“现在我就有个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办到?”莫日根说:“请说。”李仁学说:“不要一口一个李专家叫我了,我也不想听那句——北京来的小白脸。不知道可不可以?”莫日根一听,这也叫个事,挠头笑了,李仁学也笑了,大家都笑了。

李仁学要走了,这次要带上娜仁一起。

李仁学说:“大草原真是太美了,真的不愿意离开。”娜仁含着泪水,再次望着如水的流云和如毯的草原。娜仁说:“我想阿爸和草原了怎么办?”李仁学说:“你忘了有首歌叫《常回家看看》?”娜仁扑在他的怀里,娇嗔地捶他……

马蹄声声,转眼间人已到前。莫日根说:“你要走了,送你样东西。”李仁学笑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俗?”莫日根说:“这个东西,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我这辈子也不会安心。”李仁学说:“噢,那我倒要看看。”莫日根下了马,从包裹里拿出那个东西,泪水无遮无拦泛出了眼眶……莫日根说:“这是我撕裂的断义袍,现在,我一针一线把它重新缝在了一起,我要把这件袍子送给你。”李仁学双手接过那件蒙古袍,他说:“这件礼物,我收下了,你放心,它再也不会破损!”

俩人拥在了一起,久久不能分开。

“我和娜仁的婚礼,希望你来参加,你将是我们婚礼上最尊贵的嘉宾。”

“我不会做你的嘉宾!”

“为什么?”李仁学睁大疑惑的眼睛。

“我是娜仁的哥哥,当然就是你的大舅哥了,能当大舅哥,为什么要当你的嘉宾?”

李仁学恍然大悟,俩人朗声大笑……

两个月后,李仁学与娜仁回到了大草原,在那里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一年后,莫日根也结婚了,姑娘也是草原上的牧民,叫萨仁(月亮),人和名字一样漂亮。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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