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高校文学通识课教学中的诗词经典“激活”

2020-12-31 14:41
武陵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激活通识悲剧

程 磊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一、文学通识课教学的误区

通识教育(General Education)旨在跨越专业知识的领域限制,为社会大众提供基础性、综合性的教育内容。文学通识课,尤其是中国古代文学通识课,已成为高校落实通识教育、推进教学改革的重要部分,而介绍文学知识、揭示文学传统、阐释文学经典,亦成为此类课程的基本主题。2015年北京大学等四所著名高校发起成立“大学通识教育联盟”,其宗旨“重在人的自我完善、开阔视野和格局、促进‘学以成人’”[1],这项举措在中国大学通识教育的探索实践之路上迈出了一大步。但是具体到通识课的课堂教学,仍有许多问题亟待改进。不同于理工农医等专门学科,中国古代文学是涵盖面极其广博的古典之学,经典诗词作为古代历史文化精华的载体,蕴含着深厚的人文传统和丰富的哲理诗情,它一方面要求学生在理解古典诗词时,不仅要有基本的文言理解能力和文史知识储备,而且要在感受和体悟中发现诗词的思想意蕴和审美价值;另一方面也要求教师在阐释古典诗词时能够将文本疏通、辞章鉴赏与文献解读、理论阐释结合起来,摆脱“文学史”框架下的讲授套路和概念灌输,激活诗词经典本身的文化价值和艺术魅力。

然而,在高校现行教学模式下,通识课教学仍然存在不少的误区。现今高校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普遍以“文学史”的讲授框架为主,以历史发展的线索贯穿文学基本常识、现象流变、文史背景、理论要点,其次才辅以重要作家经典作品的赏读分析。这种定式的形成,源于20世纪以来传统学术与教育模式的现代化转型,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和讲授更讲究知识的科学性、系统性传承,逐渐取代了古代诗文辞赋注重揣摩熏习、模拟训练的传统模式;新中国成立以来,大学古代文学的教学大纲和课程设置,更使文学史模式成为主流,经典作品的赏析品鉴反倒成为文学史的附庸,这样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进入新世纪以来,许多有识之士纷纷对这种固化的教学模式加以反思,提出改革意见。如有学者针对古代文学课时压缩的现状指出:“由于现行的基础课实际教学时数比原来减少近三分之二,这就使文学史教学容易流于浮光掠影,作品阅读与分析量上也明显不足。这种教学容量大与教学时数少的矛盾,往往只能通过压缩作品的阅读与分析篇数,以保证在形式上完成教学任务,这就非常不利于培养学生对经典作品的直觉感知能力。……牺牲经典作品的阅读与分析必然不利于培养学生的审美直觉能力与作品感悟能力,可能导致学生古代文学素质的下降。”[2]更有学者大声疾呼:

古代文学教学的当务之急是要“从以文学史为经”变为“以文学作品为本”,在课堂上重新回归文学本位。……在选择古代文学作品时,同时兼顾古人和今人的审美标准,尽可能选各个朝代、各种文体的代表作,选讲那些至今仍有旺盛艺术生命力的作品。……这样,中国古代文学才不是一种死的“遗产”,而是一种仍然活在当下的文学,并且融入当代文学和文化的建构之中。[3]

这无疑为今后的教学改革指出了正确的方向。回归文学本位,回归作品本身,结合传统文化的深厚意蕴,并以传统词章之学的精微视角去仔细品味文学的韵律、意境、美感经验、人文精神,激活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诗词经典,培育学生的审美感悟能力,在现代视野下重释对传统文化的正解,树立文化复兴的自信,应该成为今后古代文学教学的重中之重。

这样的教学改革思路势必会给一线教学工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同时也带来了更大的挑战。长期以来,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中,教师只注重按照文学史教材介绍作家生平、罗列文学现象、缕述历史脉络、解释理论概念,而无暇甚至无力深入到作品分析中去品读其气味精神,缺乏相应的文体创作训练,缺少会心自得、甘苦自知的艺术经验,又如何引领学生去感受古典诗词的美感?学生除了背诵若干名词概念,粗识文学史的概貌大势之外,对于具体作家作品普遍缺乏精读了解,难以咂摸到诗词的经典魅力和深层意蕴,更遑论练习写作,达到手写心声,形成一种纯熟自如的语言美感训练和文学创造。古代文学通识课面向的是众多非文学专业学生,由于知识结构的差异,学习动机的多元,这样的教学模式会让那些原本对古典诗词抱有兴趣的学生陷入到文学史概念的无聊记诵中,不仅会大大降低学习效率,更无法从作品赏析中获得情感冲荡和审美体验,通识课教学最后就演变为纯粹的学分收割,其结果是,违背了通识课提高学生文学素养,“学以成人”的设置初衷,造成教学资源的重复和浪费。因此,在大方向革新的前提下,文学通识课教学中的内容设计思路和教学实践方法仍值得认真摸索。

二、诗词经典的“激活”方式

那么,如何回归文学本位?回归文学本身的关键在于,如何“激活”文学作品。

立足于文学作品本身,不能仍局限于旧有的解读模式,从历史背景、作家生平、艺术特征、写作技巧等方面去作一般性的知识介绍和辞章鉴赏,而应该从传统文化与古典诗词的联系入手,探讨文学的文化意蕴。以唐诗宋词为代表的古代诗词经典,积淀了深厚的民族文化心理,也是传统文化历史合理性的集中体现,它以诉诸情感体认的方式肯定并建构起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也由此锻铸了诗词的审美意蕴,“传统文学之美是从传统文化的底蕴中生长出来的,离开了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感受,对传统文学之美的体味恐怕只会流于表面。没有感受的理解是不真实的,没有理解的感受是不深刻的”[4]。

高校文学通识课教学中,由于课时有限,不可能像中文系古代文学史那样系统讲授三千年的文学历程,而是以选摘经典篇目的方式进行专题阐释,也即上文所说的“同时兼顾古人和今人的审美标准,尽可能选各个朝代、各种文体的代表作,选讲那些至今仍有旺盛艺术生命力的作品”。所谓“旺盛艺术生命力”,是指经典诗词中具有超越时代、不受时空拘囿的恒久价值,能够为古今之人所同感共知的力量,因此对它的解读可以不必沾滞于对文献材料的盲目占有与考证堆砌,甚至也不必固守“知人论世”的传统方法,而更仰赖解诗者对传统文化核心底蕴的真实照察。把握经典诗词的旺盛生命力,既是对古人情感志意、人格境界的审美认同,也是对民族文化深层心理结构的深刻感知,从而有助于当下人们的情感选择和心灵塑造,清洁现代人价值追询的源头活水,此即谓“激活”。

当然,从传统文化核心底蕴的角度来激活诗词经典,并非简单的事情。首先,从文学的审美客体来说,诗词之美本身包含着诸多层次。概括来说,诗词之美可以解析为格律之美、意象之美、意境之美、意蕴之美等层次:格律是诗词的格式,音律是古人经过长期创作经验摸索总结而来的形式之美,古体诗、近体律绝、词、曲各有特定的形式美与音乐美;意象是诗词审美语言的基本单位,是熔铸客观对象与主观情感而来的审美形象,包含有特定的历史认知和情感意义;意境是众多意象经过创作主体的审美运思而达成的内在联系,从而营造出的超越意象本身的更加丰富、深刻、悠远的审美境界;意蕴则是诗词所蕴涵的深刻思想内容,这些思想内容以诗的形式表现出丰富的民族文化心理,楔入了传统文化的精髓。只有对传统文化有充分地熏习了解,经过长期的浸淫感受,甚至是深刻地理性分析才能体会得到。但是,并非所有的诗词都能完整地体现这四层美感,只有那些经过时间淘洗与历史检验的经典作品,才能蕴意隽永,诗味悠长,引人深思共鸣。其次,从文学的审美主体来说,欣赏者由于学识眼界和审美感受的差异,往往只能领略到格律形式之美、意象辞章之美,而很难真正把握诗词深层的审美意蕴。因此在文学通识课教学中,教师应该着眼于选讲那些脍炙人口又意味深长的诗词经典,并尝试从不同角度来揭示其深层的文化意蕴,将其“旺盛的生命力”还原为民族文化的心理结构和普遍情感,然后在现代人的心灵感悟中加以“激活”;学生也必须摒弃高中语文教学只注重知识记诵而忽略审美感受的学习模式,要深入到传统文化的亲切体味中来理解诗词作品,将古人的情志抒发与人格感召融入到自身的世界观建构中,真正唤醒对民族历史文化的“温情与敬意”[5],实现诗词作品在当下生活与自我生命中的“激活”。

三、诗词经典激活举隅

结合文学通识课的教学经验,以下我们从传统文化与诗词经典的联系中撷取若干命题来讲析具体诗例,作为上述教学尝试的具体验证。

(一)政治微言与志道传统——以陶渊明《赠羊长史》为例

中国诗歌自诗经时代开始就与现实政治紧密相关,儒家文艺观认为诗歌要为政治教化服务,既要积极反映现实生活,也要对政治得失予以批评劝诫,“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6],因此,政治咏怀诗成为中国诗史最重要的创作传统之一。魏晋之际,天下多故,诗人激于政治无道,又慑于为政者的血腥杀戮,因此不得不采取微言隐喻的方式含蓄地表达对政治的不满与批评。阮籍《咏怀诗》被后人评为“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7],可视作魏晋政治微言诗的典型代表。陶渊明生当晋宋易代之际,其时政治形势与士风状况复与魏晋之际相似,陶虽辞官归隐,但仍密切关注时局,并对某些政治事件发表自己独立思考的回应,如《赠羊长史》:

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圣贤留余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疴不获俱。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

诗有小序云:“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其背景是晋安帝义熙十三年(418年)刘裕亲率大军克长安,灭后秦,创造了东晋南渡以来王师北伐的不世之功,江州刺史檀韶遣长史羊松龄衔使秦川,向刘裕称贺。此诗以赠行为名,于称贺刘裕北伐功业只字不提,笔锋却转向致意商山四皓,借此表彰其抗势守节的隐德,婉曲地表明了陶渊明对时局的看法和政治态度。方东树云:“此刘裕将篡之机,正公所忧惧;然于时事则不可明言,又于此人之前,尤不可明露。若侈颂功德固不可,徒作送行诗又无谓,然则此题直难著笔,公却于空中托意非常。”[8]可见陶诗运笔结意之妙。

儒家士人对政治的态度,依据的并非暂时的功业和当下的权势,而是以道义为最高评判标准,“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是士人处理仕隐出处的根本原则;对君臣关系的把握,也是以道义为准绳,“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孟子·万章下》)。“士志于道”的传统使士人在参与政治时能够在强权挟持与利禄诱惑面前保持人格独立,维护道义尊严。关于刘裕的北伐,陶渊明有着清醒的认识,因其并非为恢复社稷,解生民于倒悬,而只是以北伐为借口树立自身威信,为篡位代晋增加政治资本而已。《资治通鉴》载,将军王镇恶盗取后秦府库,“裕以其功大,不问”;有谮言王镇恶私藏姚泓伪辇,将有异志,刘裕使人觇视,见其剔取金银而弃辇于路,“裕意乃安”,则刘裕纵容部属贪赃以贾义市恩,又唯恐他人染指皇位的政治野心昭然若揭。史籍又载,刘裕心腹刘穆之卒,“裕以根本无托,遂决意东还”,陇上流户皆叹息失望,关中不久复陷于胡族之手,可见刘裕关心的并非社稷之重,所可惜的并非将士生命,而只是权力私计。王夫之看得明白:“夫裕欲归而急于篡,固其情也。……盖裕之北伐,非徒示威以逼主攘夺,而无志于中原者。”[9]与时人对刘裕煊赫功业的奔走称贺、攀附谀颂不同,陶渊明以旁观者的姿态对时局示以冷峻的批评。在他看来,商山四皓所代表的贫贱隐士才是儒家道义的传承者,是士人公义良知的代表;陶对四皓的致意,既是魏晋以来正直士人对待历史与政治的道德判断,也是在彰明自己洁身退隐、归耕田园的节义坚守。只有从士人志道传统来解读《赠羊长史》,才能理解陶渊明的思想锋芒,以及其隐逸人格的伟大。

(二)审美沉入与人格完成——以杜甫《江村》为例

古人评杜诗,首推其“重、拙、大”,尤其是那些格律精严、思想深刻、气象浑厚、风格沉郁的诗作,达到了人格境界与艺术境界的完美统一,黄庭坚极称赏之云:“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10]然而,杜诗中还有许多流连细碎光景、格调萧散平易的作品,该如何认识此类诗歌的艺术价值呢?试以闲居成都草堂时所作《江村》为例: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此诗作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年)营建草堂初成之后,经过上一年自陇入蜀的行役漂泊、艰难跋涉,杜甫终于可以庇藉草堂安顿微躯,过上短暂的平静生活,《江村》所描绘的正是身体得以休息、心灵暂得安顿的闲适状态。此诗与同时期的《卜居》《堂成》《进艇》《南邻》等一起组成独特的诗歌群落,以草堂闲居的日常生活为背景,瞩目草木虫鱼的田园野趣,于琐碎村俗口吻中不经意透露出自在悠闲之性,成为杜诗中的一道别样风景。与杜诗那些关怀民瘼、痛陈时弊的现实主义诗歌相比,此类诗不仅在内容上偏离了杜诗早年的创作轨道,而且在风格上也迥然一变。古人对《江村》的评价颇有歧异,如黄生评曰:“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见潇洒流逸之致。”[11]许印芳则说:“通体凡近,五、六尤琐屑近俗。杜诗之极劣者。”[12]这种针对杜诗风格的歧异评价恰好提示我们须跳出传统的批评视野来加以审视。方回《瀛奎律髓》将《江村》选入“闲适类”,并解释云:“要之闲适者流,多在郊野;身在城府朝市,而有闲适之心,则所谓大隐君子,亦世之所希有者也。”[12]P929可见,方回认为《江村》的妙处在于体现了身处郊野的闲适之心,是一种远离朝市、乐在山林的隐者情趣,揆之以杜甫草堂时期的心境,这种看法应是中肯的。杜甫流落成都、卜居江村,确然是自华州辞官后“为身谋隐”[13]这一思想动机转变的具体表现,而其郑重辞官以至漂泊不悔的深层原因,则出于谏诤肃宗反遭放逐的守道大节。《江村》的幽事之趣与无求之心,意在彰显疏离政治的严正立场,以及志道不移的儒者人格,因此,这里的闲适绝非简单的流连光景、优游卒岁,而是儒士“以隐守道”思想传统的体现。

对此诗的理解还不止于此。程颐曾拈出杜甫“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为例,痛诋为“如此闲言语,道出做甚”[14],这是理学家从“作文害道”的文艺观出发,认为为文专意求工,则志局于此,与学者务养性情背道而驰。实际上,从中国传统诗论来看,古人吟赏风月,寄意诗酒,浸淫笔墨,耽玩文辞,非必尽如程颐所说“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不仅不妨害志道为人,甚且有助于涵养性情,陶冶人格。杜甫闲居草堂期间存诗二百余首,超过半数皆为此类“闲言语”,闲居生活的安适,心境的平和,加上远离朝廷政治,亲近鱼鸟自然,因而培养出超越世俗功利的审美心态。正是这种审美心态的沉入,使日常乡村生活富有诗意,也使其信笔作诗之际能够胸次洒落,超然荣利之外,自见性情之正。古代士人进行人格塑建的途径有多种方式,一曰道德实践,如正心诚意的修身传统,二曰政治践履,如汉儒通经入仕的仕宦活动,三曰哲理思辨,如玄学关于理想人格的抽象思考,四曰心性涵泳,如理学对天理的内在肯认等。除此之外,还有艺文审美一途,《论语·述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在儒家看来,游于艺代表了人生的审美化,是人格的最终完成。古人于学问强调为己由己,于诗文强调自娱自适,丝毫不肯媚悦讨好于外。由于士人对自身精神价值自足于内的高度珍视,才能向内充盈为独立之人格胸襟,向外流溢为超逸之诗艺境界,将人品与文品、道境与艺境融凝贯通。《江村》的典型意义在于,通过幽事吟赏的审美沉入,可以对传统士大夫人格过分政治化、功利化的弊病进行补救、矫正、充实、完善。这种诗艺审美的方式,多表现为山水游赏、田园诗酒、林泉隐逸等诗性审美活动,成为士人在入世进取、政治事功之外完善自我人格的一条重要伏脉,因而,此类“闲言语”的诗歌就有了重新解读的思想审美价值。

(三)悲剧意识的兴起模式与消解因素——以柳永《八声甘州》为例

悲剧意识是人对现实悲剧性的理性把握过程中所形成的文化意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悲剧意识是塑造民族文化心理、锻铸文化肌体韧性的重要维度。与西方悲剧意识主要通过悲剧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不同,中国文化悲剧意识主要通过“悲诗”来表现,诗词中蕴藏着非常深刻的悲剧意识,是理解古典诗词深层文化意蕴的重要渠道。

现实悲剧性往往与生命有限、宇宙永恒、价值无解这些终极追问相关联,又总是通过日常生活的感性经验加以表达,从而形成悲剧意识兴起的固定模式,诗词作品在描述此类人生经验时就成为表现悲剧意识的重要载体。同时,中国文化的重要特征还在于,不仅要通过悲剧意识暴露文化困境,还要对此困境进行弥合,指出超越现实悲剧的前进方向,因此又会形成某些特定的消解因素,这也在诗词中有充分的艺术表现。厘清悲剧意识的兴起模式与消解因素,对于我们分析经典诗词是大有裨益的。

悲剧意识在不同时代的文化内涵也各有不同,唐诗悲剧意识多表现功业不就与生命不永的恒久矛盾,宋词中的悲剧意识则侧重表现对生命有限性的精细体味。如柳永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前人评柳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15],此词是其代表作。羁旅行役是古代士人感受现实悲剧性的重要主题:为不可辞卸的事务目的和济世责任,士人不得不远离故乡,辞别亲友,羁旅异地,忍受行役苦辛,又往往因为功业难成,岁月流逝,生命消磨,而始终处于一种进退失据、漂泊无依的“游”的状态。儒家入世取向的理性驱动、文化系统对士人的道德规范,强化了士人羁旅行役的前进动力,但在现实层面它常受到政治无道的阻碍和压制,使得羁旅行役的悲剧性不仅具有个体化的人生经验,更是一种自我价值无法实现的普遍的文化困境。柳词的上阕就是通过描绘行旅途中所见秋景来形象表达这种文化困境的,此即表现悲剧意识的“悲秋”模式。朱熹注《楚辞·九辩》云:“秋者,一岁之运,盛极而衰,肃杀寒凉,阴气用事,草木零落,百物凋悴之时。有似叔世危邦,主昏政乱,贤智屏绌,奸凶得志,民贫财匮,不复振起之象。是以忠臣志士遭谗放逐者,感事兴怀,尤切悲叹也。”[16]柳词中红衰翠减、物华流逝的羁旅悲秋图景,乃是古人视自然与人事异质同构的文化观念的诗意表达,它远承宋玉悲秋“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传统,刻画出士人羁旅失意、天涯浪迹之悲,因而成为羁旅悲秋模式的经典表述,宋人曾赞其“此唐人语,不减高处矣”[17]。

下阕写思乡、怀人,其实是转入悲剧意识的消解。悲剧意识得以消解,意味着文化系统的整体运作调整要求对价值困境加以弥合,使人能够克服、超越现实困境而获得解脱出路,悲剧感亦得到消弭淡化。在中国文化中,自然、亲情、诗酒、魂梦等都是常见的悲剧意识的消解因素,唐人往往通过寄怀山水、纵情诗酒、砥砺事功等方式消解羁旅行役中的人生失意之悲,在柳词这里,上阕的浓重悲感已是自然所无法消解的了,“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世俗的仕宦功名也追求无望,“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安慰其羁旅之悲的重心落在妆楼颙望的“佳人”形象上。佳人以女性特有的柔美与温馨抚慰着漂泊的游子,是补偿柳永感性生命欲望失落的最重要因素。在大部分柳永的羁旅词中,佳人意象呈现出迥异于前代的特殊文化意味:它既不同于《楚辞》系统以及后代比兴咏怀诗中的芳草美人,隐喻着君臣伦理关系和政治理想诉求,也不同于许多歌妓艳词中的尤物娇娃,直陈着炽烈直白的世俗情欲,而是既抽象朦胧又美好温暖的,代表着宋代都市文化兴起背景下士人对感性生命价值的觉醒与重视。在对佳人的甜蜜思念的想象安慰中,游子的生命缺憾、人生失据等价值迷惘都得以暂时消解了。柳词的典型意义在于,通过羁旅行役这一传统题材,从悲剧意识兴起的固有模式中引出具有时代新义的消解因素,柳永所触及到的人生有限性,已不再如唐人那样可以通过外在事功去填补,而是宦游羁旅反过来造成自己情爱追求的失落,旧欢难觅、雨恨云愁成为一种更本质的生命缺憾之悲。从悲剧意识的兴起消解机制来切入,无疑能更深入地理解柳词的悲剧意蕴。

结 语

以上我们通过三个经典诗例,从士人与政治、审美与人格、悲剧意识的兴起与消解等方面加以讲析,尝试分析诗词中的文化意蕴,对这些耳熟能详的经典诗词的深入解读,可以从文学进一步触及到文化的闳深背景。对于大多数非文学专业的大学生而言,他们对古典诗词的接受,往往局囿于高中语文教学的应试模式,停留在辞章鉴赏和兴趣引导的浅层面,缺乏对文学思想内蕴和传统文化精义的深刻感悟,也缺少具体的思考路径和引入视角帮助他们由浅入深地研读诗词经典。高校文学通识课担负着阐释文学经典,继承弘扬民族传统,传播文化正能量的重任,教师的职责也就在于,要着力发掘出深藏于诗词深处的文化意蕴,将积淀于经典诗词中的那些新鲜合理的价值意蕴激活出来,与当下的民族文化复兴结合起来,这样才能汲取文学文化遗产的积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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