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凯娟,李维康,王力普,白海燕,郝旭蕊,李 娜,翟付平
1.河北中医学院研究生院(石家庄050091);2.河北中医学院附属医院(石家庄050011)
反流性食管炎(Reflux esophagitis,RE)是胃及十二指肠内容物反流入食管引起的食管炎性病变,导致食管黏膜充血、糜烂甚至溃疡[1]。本病易复发、迁延难愈,对人们的生活和工作造成严重困扰,按照PPI的标准剂量,治疗4~8周后症状未见缓解的患者,即为难治性反流性食管炎(Refractory reflux esophagitis,RRE)。其发生机制复杂,现代医学认为RRE发病主要与抗反流障碍、食管阔清功能异常及食管黏膜组织抵抗力下降有关[2]。有研究显示,我国胃食管反流病中,食管炎的检出率约为12.5%[3]。临床表现主要有烧心、反酸及胸痛等,较严重的患者会出现吞咽困难、疼痛等症状[4]。目前西医治疗主要运用质子泵抑制剂(PPI)、抑酸药和促胃动力药,虽短期疗效肯定,但易复发,需长期服药,疗效欠佳[5]。中医并无难治性反流性食管炎的记载,根据患者的临床主症,可归纳为“胃痛”“吐酸”“呕吐”等范畴。中医药治疗本病具有独特的优势,李佃贵教授认为,RRE的病机之本在于胃降失和,气机不通,郁而化火,又与五脏关系密切,故提出应用“调治五脏”的诊疗方法指导RRE的用药,为临床有效治疗和控制RRE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笔者有幸待诊于侧,现将李教授从五脏论治RRE经验介绍如下,并附医案一则,以飨同道。
李佃贵教授,河北省中医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第三届国医大师[6]。李教授从事临床工作50余年,积累了丰富的临床实践经验,对消化系统相关疾病颇有研究,尤其是在治疗疑难杂症方面,取得了显著的临床效果。
食管自胃至咽,《难经集注》称为胃之系,《医贯》中记载:“咽系柔空,下接胃本,为饮食之路”[7]指出食管与胃相接,和胃关系密切,据此推知RRE病位在食管,为胃气所主。胃为中央土,与脾相表里,上连心肺,下接肝肾,与五脏关联密切。五脏是一个内在相通的整体,生理状态下处于阴平阳秘的调和状态,五脏之间通过相互资生、相互制约来体现脏器的相通相移[8]。《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肝生筋,筋生心”“心生血,血生脾”“脾生肉,肉生肺”“肺生皮毛,皮毛生肾”“肾生骨髓,髓生肝”。《景岳全书·经脉类》曰:“五脏五气,无不相涉,故五脏中皆有心气,皆有肺气,皆有脾气,皆有肝气,皆有肾气” 。五脏之间的病理相关呈现在五行上即相乘、相侮,“气有余则制其所胜,其不及,则己所不胜侮而乘之”,“气有余则侮所不胜,其不及,则己所胜轻而侮之”。某一脏受邪或阴阳失衡而发病,其余四脏也会参与该病的发生、发展及演变过程。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记载:“诸呕吐酸,暴注下迫,皆属于热”,“诸逆上冲,皆属于火”,认为火、热是吐酸的主要病机[9]。李教授结合当今的生活工作环境和多年的临床经验总结出胃失通降,气滞日久,郁而化火是RRE的主要病机,然其发生与五脏密切相关,皆由脏腑不调和,气机郁闭所致。《医学传心录·咽酸尽为乎食停篇》中记载:“咽酸者,吐酸者,俱是脾虚不能运化饮食,郁积已久,湿中生热,湿热相蒸,遂作酸也。”脾胃虚弱,脾不升运,胃不通降,水湿不化,气机郁滞,滞于胃腑,郁而化火,诱发本病。《症因脉治》中记载:“呕吐酸水之因,恼怒忧郁,伤肝胆之气,木能生火,乘胃克脾,则饮食不能消化,停积于胃,遂成酸水浸淫之患矣”[10]。情志失调,肝气不升,胃气不降,气机郁滞,日久化火,横犯于胃,致使发病。张锡纯在《医学衷中参西录》中记载:“君火发于心中,为阳中之火,其热下济,大能温暖脾胃,助其消化之力,此火一衰,消化之力大减”[11]。心阳不足,胃失温养,土湿不化,气机不利,滞久化热;《脾胃论·脾胃盛衰论》中记载:“……于脾胃中泻心火之亢盛,是治其本也。”心火亢盛,火热犯胃,灼伤胃络,阻滞通降,引发诸症。《素问·示从容论篇第七十六篇》中记载:“夫伤肺者,脾气不守,胃气不清。”《决气篇》中记载:“肺不主肃清,则一身之气皆滞也……”,邪热袭肺,传受于胃;肺胃络阻,肃降失常,胃降失职,气闭日久,化热化火,形成该病。“胃体阳而用阴,需肾阴滋养”,肾阴不足,虚火内生,上扰于胃,胃失和降,气机郁闭,久而化火,酿成诸症。综上所言,RRE的病机繁杂,虽治在胃腑,但五脏失调皆可致胃气不降,气机闭阻,久郁化火而发为本病。
2.1 脾失健运、升降失衡 《临证指南医案》所言:“脾宜升则健,胃宜降则和,盖太阴之土,得阳始运;阳明胃土,得阴自安”[12],指出脾胃同居中焦,互为表里,一升一降,为气机升降之关键,中焦气机有序升降,脾胃功能才能正常运转。《素问·经脉别论》中记载:“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揆度以为常也”[13]。饮食入胃,脾气升发,运化有常,胃气和降,则精微四布。故临床中既要和胃降气,又要升发脾阳、健脾助运。
脾主运化,以升为健,故临证时李教授常用升脾阳、运脾气之法。脾阳得升,脾气得运,则胃气通降,枢机开阖有度。RRE患者伴胃脘胀满、大便溏泻等症状时,此乃清阳不升,阻滞于中,或气逆向下,气机不利所致,常用黄芪、党参、葛根等升发清阳,佐以小量的柴胡、升麻、防风等助升脾阳。《吴医汇讲》曰:“盖脾主生化,其用在于健运。” 故运脾气之法贵在运,多选用白术、山药、茯苓、薏苡仁等健脾益气之品,使脾运健,胃顺降,纳运和,升降调,气机利,诸症除,疾病愈。 RRE患者口有异味、大便黏腻不爽、苔黄腻等症状,宜用扁豆、砂仁、藿香、佩兰等健脾化湿之品,健运中焦,脾升胃降,湿热乃除,诸症减轻。
2.2 肝郁不疏,克伐胃土 肝在五行属木,主疏泄,喜条达;胃在五行属土,主受纳,喜凉润、通降。胃气和降,发挥受纳、腐熟之功,依赖于肝木疏泄之职。正如唐容川《血证论》所言:“木之性主于疏泄,食气入胃全赖肝木之气以疏泄之,而水谷乃化”[14]。又如《临证指南医案》中有关胃病的医案丰富,叶天士认为胃病多与肝有关,提出“肝为起病之源,胃为传病之所”[15]。均说明肝胃二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肝为刚脏,主疏泄,性条达,恶抑郁,故临证时李教授常用疏肝、凉肝之法。疏肝之法适用于RRE患者胁肋胀痛、胃胀、嗳气等症状,选用香附、佛手、木香、郁金、苏梗等疏肝理气之品,使肝气升发,条达舒顺,疏土通降,气机畅达,诸邪乃去。《内经》曰:“诸呕吐酸,暴注下迫,皆属于热”[16]。凉肝之法适用于木郁土壅,气机壅滞,化生郁热,日久出现吞酸、嘈杂、烧心、口干苦、舌红苔黄等肝热犯胃之象,常以对药黄连、吴茱萸来凉肝、泻火、和胃,此两药为左金丸组成,《古方选注》曰:“吴茱萸入肝散气,降下甚捷;川黄连苦燥胃中之湿,寒胜胃中之热,乃损其气以泄降之,七损之法也”[17]。若郁热之邪较甚,还可加用川楝子、木瓜等泻肝和胃药物。
2.3 心失调养,络郁不通 《素问·注解》曰:“所谓上走心为噫者,阴盛而上走阳明,阳明络属心,故曰上走心为噫也”[18]。《素问·宣明五气篇》曰:“五气为病;心为噫……胃为气逆、为哕。”噫,即嗳气,是RRE患者常见的临床症状。心胃经络相连,若心阳不足或心火亢盛,致络郁不通,胃失和降,则嗳气频繁;病情迁延,气机阻滞,化生火邪,可见胃脘灼痛、胸痛、心慌、心烦气躁、夜寐难安等症状。
心为阳脏而主阳气,故临证时李教授常从温心阳、清心火两方面着手。清心火适用于RRE患者胃脘灼热、疼痛、口舌生疮、失眠等表现,此因心火亢盛、火郁土壅,胃失和降,郁而化火所致,常用莲子心、栀子、连翘等清心泻火、和胃降逆之品。温心阳适用于心阳不足,心气内虚,血失推动,瘀血阻滞,母病及子,胃失通降,久郁化火之证,多选用郁金、姜黄、丹参、桂枝等温通心阳、通行血脉之品。栀子,味苦、性寒,归心、肺、大肠、小肠、膀胱经,能“泻三焦火,清胃脘血,治热厥心痛,解热郁,行结气”(元·朱震亨《本草衍义补遗》)。连翘,味苦、性平,入心、肺、小肠经,轻清而浮升,能泻心经客热,去上焦诸热。姜黄,辛散温通,既入气分又入血分,善治心腹气结气胀之证。
2.4 肺失宣降,子病及母 肺与胃仅一膜之隔,位置相近;《灵枢·经脉》曰:“肺手太阴之脉,起于中焦,下络大肠,还循胃口,上膈属肺”[19]。二者经络相通。《灵枢·营卫生会》曰:“中焦亦并胃中,……化其精微,上注于肺脉,乃化而为血,以奉生身”[20]。二者均与气血化生相关。可见肺胃在生理上关系密切,在病理上亦常相兼而为。
肺主宣发肃降,故临证时李教授常用宣肺、肃肺之法。宣肺之法适用于外邪阻肺,肺气不宣,胃气不降,气机闭阻之证,RRE患者伴胃脘部胀满伴烧灼感、鼻塞、流涕、恶风畏寒等症状,临床多选用清宣肺气之品,如桑叶、桔梗、黄芩、荆芥,宣泄肺热,提壶揭盖,邪热自出,气机调顺,胃气和降,疾病向愈;外邪阻肺,肺气不宣,胃气不降,肃肺之法适用于肺气上逆而出现咳嗽、咳痰、咽痛等症者,多用射干、枇杷叶、紫苏子、苦杏仁等,使肺气肃降而胃气和降;《本草纲目》记载:“枇杷叶,治肺胃之病,大都取其下气之功耳,气下则火降痰顺,而逆者不逆,呕者不呕,渴者不渴,咳者不咳矣”[21]。枇杷叶使肺胃同降,则气机调顺,邪气乃除。若肺气失于肃降,日久难复,则气机不通,闭久化火,宜加用半枝莲、半边莲、白花蛇舌草、冬凌草等清解肺热,通调气机,驱病向愈。正如叶天士所言:“上焦不行,下脘不通,……气舒则开胃进食,不必见病治病”。即宣肃常,气机顺,则胃气自和,诸病可愈。
2.5 肾水亏虚,胃阴失滋 肾中真水上承,可滋养胃中之阴,促进胃之和降,即胃阴须借助胃阴滋补才能发挥沤渍水谷之功。正如叶桂注重胃柔润通降,强调肾阴在胃阴的重要作用,医案“脉长弦数,阴亏阳不宁静,食下便溏,亦肾为胃关之义,六味汤去萸加牡蛎。”李教授认为肾阴不足,虚火内生,关隘失守,虚火扰胃,胃气失和,气机不利,郁久化火,是老年性RRE的重要致病因素,也是导致RRE经久不愈、反复发作的关键。
肾阴为全身阴液之源,各脏腑之阴液非此不能滋,故临证时李教授常用滋肾阴之法。肾阴不足,虚火扰胃可见胃脘灼痛、嘈杂、口干、大便干结、潮热盗汗等症状,常选用知母、生地、丹皮、泽泻等,通过清虚火、滋肾水来达到清胃火、补胃阴,恢复胃之通降。知母,苦寒清泻肾胃之火,甘寒质润滋补肾胃之阴;丹皮,辛散苦泻,性寒清火,生地,甘寒滋阴清热,二者相配,共奏滋肾清火,填补胃阴之功。
2.6 典型病例 患者男性,57岁,2019年5月12日初诊。主诉:胃脘部胀满伴烧心、反酸3年,加重1个月。患者3年前因工作与同事发生争吵,情志不遂,过度忧虑,出现胃脘部胀闷,并伴有反酸、烧心症状,曾服药物治疗(具体不详),效果欠佳。1个月前又因琐事与家人争吵,上述症状加重,为求系统治疗就诊于我院。现症:胃脘胀满,反酸、烧心、嘈杂、嗳气,胁肋部胀痛,口干苦,纳呆,偶有咳嗽、咳痰,腰部酸痛不适,大便不通,2日1行,舌质红、苔黄厚腻,脉弦滑数。辅助检查:2018年行电子胃镜检查示:慢性浅表性胃炎、RRE(LA-A)。西医诊断:慢性浅表性胃炎、RRE。中医诊断:吐酸病,肝失疏泄,胃失和降,气郁化火。以疏肝理气,和胃降逆,清泻郁火为原则。处方:柴胡、黄连、郁金、苏梗各12 g,吴茱萸2 g,香附、川楝子、浙贝母、瓦楞子、生地各15 g,黄芩、丹皮、清半夏各9 g,茯苓20 g,厚朴、苦杏仁各10 g。7剂,每日1剂,水煎分早、晚饭后2 h温服。嘱饮食清淡、少油,忌食辛辣、刺激之品,调畅情志。
2019年5月19日二诊:胃胀、反酸、烧心减轻,仍口干,嗳气,胁肋胀痛,夜寐欠安,食欲欠佳,大便1日1行,质可,舌质红、苔黄腻。在上方基础上去浙贝母、瓦楞子,加玉竹15 g,沙参12 g。继服15剂。
2019年6月3日三诊:胃脘胀满、烧心、反酸明显改善,口干苦消失,嗳气、胁肋胀痛已消失,情绪较之前明显好转,寐可,食欲不振,二便调,舌质红、苔薄黄。二诊方去浙贝母、瓦楞子、石斛、柴胡、黄芩、川楝子,加鸡内金12 g,继服15剂,此后又在三诊方的基础上加减治疗2个月,患者自诉已无明显不适症状。8月25日复查电子胃镜显示:慢性浅表性胃炎,食管部未见炎性改变。
按:李教授在治疗RRE时重在调治五脏,和胃降逆,旨在清解郁火,通调气机,使“邪去病自安”。该患者病程较长,三年前因情志不舒,致使肝气不升,胃气不降,气机郁滞故见胃脘胀满、胁肋胀痛、嗳气;久郁胃腑,化生郁热,故见反酸、烧心、口干苦,郁热不解,愈甚化火而形成RRE。初诊时患者胃脘胀满、反酸、烧心严重,“诸胀腹大、诸呕吐酸,皆属于热”,故予香附、郁金等清解郁热、疏理气机,浙贝母、瓦楞子、丹皮清热制酸,口干苦为肝火犯胃,予黄连、吴茱萸取左金丸之意凉肝和胃,川楝子、柴胡、黄芩助其清少阳邪火之功,清半夏、茯苓健运中焦,厚朴行气消胀,苦杏仁清肺降气、润肠大便,生地滋补肾阴。二诊患者烧心、反酸症状减轻,故去浙贝母、瓦楞子,口干明显考虑胃阴耗伤,遂加玉竹、沙参以养胃阴。三诊时诸症均减,气郁已解,火热已除,故去清热泻火、制酸之浙贝母、瓦楞子、石斛、柴胡、黄芩、川楝子,又因患者食欲欠佳,故予鸡内金以消食开胃。随后连续加减服药2个月,反流消失,炎症渐退,效果理想。诸药联用,疏肝解郁,滋阴补肾,肃降肺气,理气和胃,标本兼治,清郁火而气机调,疾病自愈,将调治五脏之法完美的体现在胃食管病的治疗中。
随着内镜、造影等技术的广泛应用,越来越多的RRE被发现,具有发病率高、易反复发作的特点。目前西医治疗RRE存在复发率高、副作用大等问题,尚缺乏有效药物。而中医药治疗该病具有明显优势,且疗效突出。李佃贵教授在中医“辨证论治、整体观念”思想的指导下,认为RRE的主要病位虽在胃,亦与五脏密切相关。胃居中焦,属土,主通降,与脾互为表里,与心、肺为母子关系,肾者为胃之关,肝疏土、土营木;张景岳曾提出“善治脾胃者,即可以调五脏,同时调五脏亦可以治脾胃”,可见胃与五脏不仅在生理上密切相关,病理上也可相互影响。五脏功能失于调治,脾失健运、肝郁不舒、心失所养、肺失宣降、肾水亏虚皆可导致胃失通降,气机不畅,郁而化火,发为RRE。故以和胃降逆为辨证治疗的重点,同时顺应五脏的生理特性,辅以升脾阳、运脾气,疏肝、凉肝,温心阳、清心火,宣肺、肃肺,滋肾阴之法,调和五脏,通降胃气,畅达气机,清解郁火。李教授根据自身多年的临床经验,并结合患者自身体质、病情特点,灵活用药,详慎组方,标本兼治,以达到缓解症状或治愈疾病的理想效果,进而减轻患者的病痛,提高生存质量。